药·11·我必须要走了

第11章 我必须要走了
“是稀客。”黎杏文穿着白色的西装,手指上戒指的蓝宝石,像是海的眼睛。他嘱咐仆人引言和她们到茶室,给她们毛毡来擦去身上的雨水。
黎杏文走到茶室门口时,才装模作样为急匆匆的样子。
“Xin chào. Lai.”阮森向黎先生问好。言和只是站起来挥了挥手。
黎杏文那么精明的人,已经算到了言和不敢擅自把药卖给阮森,故而肯定会找一个医生作为中介。黎杏文也猜到,言和有八成会找自己,因为他今年从言和手上进口药物最多。
鉴于阮森几天前已经来找过黎杏文,黎杏文知道事情的梗概,也不会多问。他招呼护士带小孩去验血、测体温,又要家仆给他们沏茶。
一番客套话之后,护士把验血单递过来。黎杏文看了一眼,和前几天的几乎无异。
“Scarlet fever,我的意见和金边那个阿弥陀医院的意见一样。”
“西贡的市立医院也是这个说法。”阮森点点头,和一些疑难患者不一样,他儿子的病因明明白白。
“要注射抗菌素。德国Interessen-Gemeinschaft Farbenindustrie公司的专利药品Prontosil。中华会仁药业集团买了他们的专利许可,整个东亚,只有天津和大阪有生产工艺。”黎杏文卖弄着自己的学识,在处方单上用汉字写着药剂名,用法、用量。但是又不肯署名。
“小高过来一下,”黎杏文拿着处方,叫来他的二徒弟,他给徒弟介绍了一下药理,便叫他徒弟署名。
“这是为了你好,你知道的,我每天只上四个小时班,其他时间开处方要双倍的价格。他现在还在上班,诊疗费按他的算。”黎杏文告诉阮森,阮森点点头,又双手合十,感谢他。
言和知道黎杏文的虚情假意,叫徒弟签字是规避责任。不过看破不说破,她还附和两句“黎先生真是医德无量啊。”
黎杏文一边推辞,一边示意言和把药卖给他。黎杏文依然说“我库存的药物已经被人预定了,凡事要讲先来后到,诚字当头。”
言和如往常一样,把药剂拿出来,然后是说明书、出厂证明、质检证、出口证、关税票据……花花绿绿的纸张,看得别人眼花缭乱。
“阮先生。请你检查一下。”黎杏文提醒阮森。但是他这是耍阮森,因为这上面大多数文字,阮森都不认识。他慌忙地点点头。每支药剂封装了两层,外层是石蜡封的,里层是胶封的。隔着透明的玻璃,看到里面闪闪发光的橘色液体。阮森仿佛看到了降临的神明,这里面的药剂,比黄金更为昂贵。
黎杏文戴上手套,拿起一支药来,上面贴纸上油墨印刷的字迹清晰可见,“偶氮苯磺酰胺Prontosil——中华会仁药业集团天津第一药厂制——40万单位/毫升,5毫升”。
两层封装也完好无损,加上这些书面的凭证,能够证明药剂是货真价实的。
这时言和说要签一个契约,契约的内容是“本人相信药剂的厂商、纯度、剂量等信息真实,生产工艺、质检、出入口、海关税务等渠道合法。使用该药剂出现的任何问题,与厂商、中间商等无关。”
阮森只想着救自己儿子,他知道他别无选择,只好与言和签订这个契约。黎杏文笑了笑,笑言和的幼稚。言和邀请黎杏文作为契约的见证人,黎杏文又叫他的徒弟小高签了字。
按照以前的价格,言和以200英镑的单价卖给黎杏文,黎杏文又以300英镑的价格给阮森。三方签好自己的票据,言和就立即叫了人力车赶回去。
“血包,起床了。”言和叫醒躺在床上的利贝罗勒。
她察觉到,自己已经上了赌桌。她不知道,阮森儿子的病到底能不能治好,就连黎杏文也没有说过“一定能治好”。药是自己给的,要是出了事,阮森会不会找自己麻烦?那份契约只是一纸空文。言和站在自己的卧室里,环顾着四周,窗外的雨水淅淅沥沥,让她感到无比的压抑。
“要做最坏的打算。”言和想起来师父的叮嘱,她现在,能够思考出的最坏的情况,就是阮森输了赌局,然后把责任甩给她。她知道,自己的住址是已经“暴露”了,现在这个地方,很危险。
言和睁大了眼睛,脑补着那样的画面。阮森欠了高利贷,狗急了会跳墙,阮森找上自己家门,闯门而入,要自己给他的儿子陪葬。那样,她能怎么办,指望利贝罗勒帮自己吗?按照利贝罗勒的性情,可能会真的拿枪口对着歇斯底里的阮森,那又如何?
言和仿佛能看到,阮森挥舞着砍刀,冲入家里,然后被利贝罗勒击毙。这样,利贝罗勒违反了她给警方的承诺,她会成为通缉犯,警方不再是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她和利贝罗勒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所以,她要逃,做一名逃子。往哪里逃?
自然,言和第一个想到的是回国,她可以合法且轻松地回国。但是,利贝罗勒怎么办?她连护照都没有。
这时,言和才第一次体会到了,名为“牵挂”的感觉。虽然只是在一起短短几个月,但是言和已经把利贝罗勒当成自己牵挂的人了。她感受到一份责任,她知道,自己现在是利贝罗勒唯一的“朋友”。她不能丢下利贝罗勒不管。
哎……第二条路,就是去西贡别的地方,或者去大南国别的城市。去了又能如何,把药卖了?然后赚到钱回国?何况,别的城市卖得掉吗?
她想起来自己的目标,是每年往返一回或两回。其实,第一种和第二种差别不大。
“言和姐,找我有什么事吗?”利贝罗勒穿着睡衣,懒洋洋地站在了言和的背后。
“血包。如果上天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永远地离开那昏暗潮湿的缝纫厂,去获取自己的自由,去靠自己的专长谋生,你愿意去吗?”
“啊……”利贝罗勒虽然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惆怅,但也并不是那么好进,“兴许,会更累吧。”
言和走近利贝罗勒,双手握住了利贝罗勒的手,指头与指头相互契合。
“我想走了,你愿意的话,我带你走,只要我还活着,还在卖药,我给你的待遇,不会比缝纫厂……”
“我知道了。我跟你走。”利贝罗勒凑得更近了一点,侧着头,贴在言和的胸口。言和待她不薄,抛开工资不谈,利贝罗勒也早已厌恶了那些嘲笑她的同事和指指点点的大妈。
几个小时前利贝罗勒还在憎恨言和铁石心肠,但是言和还是跟患者走了,这是利贝罗勒在窗台上看到的。她知道自己错了,言和并不是铁石心肠。这样的好姐姐,值得她追随。
“谢谢……谢谢你。”言和把利贝罗勒抱在怀里,用手抚摸着她圆圆的脑袋。言和知道,至少自己还不是孤军奋战。
“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利贝罗勒在言和的怀里呢喃着。
两个人点着煤油灯,在桌子上谈论到了半夜,才初步决定好去哪里。
“高棉没有这种药,去高棉卖。”利贝罗勒从今日的对话中探寻到信息。言和其实在刚刚也想过这个方案。这是豪赌,因为她们俩很难走正规的渠道去高棉,只能走小路。
言和依旧是忐忑不安,她现在如果回国,自己全身而退,但是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利贝罗勒,会让她更难过。去高棉,她倒是去过,她师父带着她走过,四天四夜可以到。她极力地回想起当时走的路线。当年她还小,队伍里有五六个人,卖的也不是抗菌素Prontosil,而是退烧的药物。
“可以,可以去。”言和答应利贝罗勒,她有信心再走一遍老路。她评估着这条路上的风险,劫匪、自然灾害之类的。最坏的情况,当然就是尸骨无存。不过,就算是坐船回去也有翻船的危险。
她不是想去高棉哄抬价格,她只想平价把自己的货卖了,等拿到钱,自己就算回国也不会懊恼。至于利贝罗勒,那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她不想现在就和她分别。
两个人初步商量了路线,利贝罗勒对那边不是很熟,所以对言和言听计从,连连点头。她在那破缝纫厂打工也不是她的愿望,倒不如,走一遭,出去闯闯。不闯的话,自己会生于法国而人在大南吗?
“我有一种免签证的办法。”言和告诉利贝罗勒。
第二天一早,言和就去市中心的邮政公司寄信。那是一家英国的全球邮递公司,但是只覆盖大城市,而且不寄包裹,只寄信。取信也要实名制地去营业厅取。
言和又准备了一些行李。而利贝罗勒去找经理辞职,那经理问她是不是找到更好的工作了。利贝罗勒说没有。经理笑了笑,说利贝罗勒把自己的心思都写在脸上。
再睡一晚,言和便带着利贝罗勒,雇了马车,一路向西。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急着跑吗?”言和问利贝罗勒。
利贝罗勒靠在利贝罗勒的肩膀上,她喜欢这样,以前她以为言和会不接受她这么亲近,现在她发现言和也不会说什么。
“急着去卖货。你卖完库存了,就可以回家了。”利贝罗勒回答说。她抿了抿嘴,她还想多陪言和一会儿。
“这不是主要原因。”言和回答说。
“那主要原因是什么?”
“我给你讲个故事,就是去年年底,在荷属东印度还是在哪来着,有个医生被病人杀了,捅了十七刀。”言和讲着,她是挺同情那个医生的。
“我知道了。”利贝罗勒乖巧地回答,她知道,言和是怕那个阮森报复。言和确实是怕,那个男人已经疯狂到倾家荡产来看病,要是看不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径。黎杏文家大业大,保镖如云,何况黎杏文还不给处方签名。那个男人很有可能会报复自己,相当于自己做了好事不讨好。
朝着国境线奔波,雨季的天气拖慢了她们的行程,原计划在天黑前到的目的地,搞到晚上快十点才到。小镇里有一个客栈,很古朴,用贬义词说就是很破旧。用自己带的锁紧锁了门窗,两人才匆匆入睡。
第二天一早,言和在镇上的街市里买了一把农刀,有半米长。只有刀锋是磨过的,可以劈柴,可以割草。当地的农户们都喜欢用这种刀。
言和背着自己的包裹,顶着斗笠、穿着竹子和茅草的蓑衣,穿着靴子,走在前面,左手戴了粗糙的棉手套,右手执着刀,沿着山林中的小道前进。时不时有藤蔓或杂草挡住了她们的去路,那便用刀割开。
利贝罗勒穿着草鞋,双手拿着枪,背着自己的行囊,跟在了言和的后面。言和知道,走这条路要时刻提防着,毒蛇、猛兽,土匪、毒枭,就盘踞在路的附近。也只有这一段路途最为艰辛,必须徒步前进。
这样走十里地,热带雨林的湿气让她们俩都颇为难受,前面有一座山头,不高,山上满是碎石。整个手套都已经湿透,不知道是抓带露水的草莽造成的,还是手上的汗水。
“快了。”


言和带着血包跑路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