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不存在的战区】共和国卷第四章终章『同葬厚土之思』
˙个人自设的大规模攻势下的共和国卷。卷名『Avidity,Avidity.』第四章章名『同葬厚土之思』。正文加注释总字数32734字。 ˙个人自设注意。高度主观,角色ooc可能注意。剧情跳跃,连贯性差注意。阅读观感差注意。 ˙本章高度主观,且含有极多个人理解内容。在此致歉。 最后,如果你仍愿意往下看的话,感谢你的阅读。 最后的最后,这是送给蕾娜的我个人的生日礼物。生日快乐,蕾娜。 那时的我连自我都厌倦连性命都无谓,一边笑着一边托起所有人逃离深渊,自己却毫不在意地陷入无底沼泽——阿涅塔这么形容——连最后的一丝侥幸也被否决,真真正正地已经彻底绝望了。 我并不羞于启齿人生中迷茫的时光。或许正是它们中的某一刻,造就了如今的我们。 ……所以我只是想道谢。我真的很幸运很幸运……仍然能写下这些。 为此,我要向大家……所有人道谢。 谢谢你们,也谢谢我自己。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回顾录》 『——』 突兀的破空声、猛烈的爆炸声,拉回蕾娜、西汀的纷乱思绪。银白双眸与微红光点都愕然抬起,看着两个月来极为罕见的,阻电扰乱型四散逃离的青空之上带着巨大噪音前倾突击的武装直升机向原野另一头宣泄炮弹,一时间都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唔……」 低空突防带起的疯狂气流让蕾娜扶着军帽弯下腰来才能勉强保持平衡,『独眼巨人』见状,小心翼翼地向前靠了几步,将蕾娜挡在了身后,同时也提防着前进方向上可能的潜在威胁。机动动作下无意间来到了不明机体的前侧面——只是匆匆扫过的视线却突然凝固。 『身负铁锹的无头骷髅』——那已经被弹片刮花模糊不堪的机体识别标志,映入眼中。 「啊……?!」 「!怎么了,依达上尉!」鲜少听见的失态叫声、急剧变幻的战场事态,又将蕾娜一瞬间爆发出的情感再次压抑而下——再次觉察到潜在的危机,她用有些焦急的声音询问。 「……不,没什么……不过,你没有见过那个标志吗?」 「……?啊,是齐亚德帝国的国徽呢……」蕾娜皱了皱眉,看向直升机的目光有些紧张。 「啊……呃,不是……也是,你不可能见过吧……」 西汀一瞬的支吾让蕾娜有些疑惑。歪着头回应一声,她拉住挂带把步枪扯到胸前,扫视四周——两侧稍高的小坡上,陡然冒出密密麻麻的大型战机与人形装甲。几十门120mm滑膛炮、数不清的或固定或手持的12.7mm重机枪,齐齐瞄准了包围圈中央的一人一机。 「……啊。不妙。」 西汀深深地叹了口气,扳着摇杆垂下『独眼巨人』的炮管以示友好——若是孤身一人,早在被合围之前自己就能设法逃出。但身后还有蕾娜在,让她完全不敢有多余动作。 「……抱歉啊。」对此蕾娜也只能歉疚地苦笑,以不会横生变故的速度缓慢地卸下步枪、放在地上,举起双手看向对方。不知为何,山坡上的谁都完全没有移动。 「她们没有恶意,中尉。」在这两边僵持的诡异场景下,不明机体驾驶员以嘶哑的声音开口解释。听到这番话,其中一个人形机甲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一边动手卸下头盔一边向蕾娜走来。 交涉成功——蕾娜松了一口气,向无名机体的识别光点投过感谢的目光,抬起右手接通了此刻仍在『碎月』统制线待命的八六部队战区总长。 「『碎月』统制线全员退守『断月』统制线,通报情资——已确认他国存活并派出相关主战兵力——目前首要目标是维持防卫线,避免伤亡,等待援助。开始行动。」 既然援军已经抵达,节节败退的防卫线也终于可以稳下态势……在那之前,不能再出现更多伤亡了。 仍在抵抗小股敌军袭扰的『碎月』统制线全机,以最安全的作战队形迅速撤出了已经满目疮痍的阵地。迎击炮尽数开火掩护这一行动,在战区边界又一次洒下火雨。 「您好。请问您是……?」向走到面前的装甲士兵礼貌行了一礼,蕾娜开口询问。 「我是齐亚德联邦西部战线装甲步兵第003师中尉兼突破小队小队长。报上你的职位,白系种。」自称齐亚德联邦士兵的男人摘下面罩,疲惫的黑色双眸投来警惕的目光,他淡淡地回答。 虽然对方生硬的话语与冷漠的称呼让蕾娜有些疑惑,但着急请求他们进入墙内帮助维持战线减少八六们的伤亡的蕾娜暂且没管这些,语速飞快地解释起来。 「我是圣玛格洛利亚共和国防卫战指挥官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尉。请问贵军是否还有一战之力?希望您能够率队进入『铁幕』内协助第三防卫线的防御。」 眼前少女不得体的言辞与毫不考虑后果的请求让这位黑系种中尉眯起了眼。与其说是高高在上不如说根本就没有国交之间的基本常识,让他不由得轻蔑地嗤笑。 「米利杰『上尉』,请问贵国目前的防线由什么装备与士兵维持?」故意加重了在军衔上的语气,声音中的蔑视几乎毫不掩饰。 蕾娜的肩膀微微抖了抖。 「——目前第三防卫线由众多驾驶名为『破坏神』的机体的战斗成员维持,还有迎击炮辅助防守。另外『铁幕』南侧也还有战斗人员在维持防卫线。关于战斗员的状况有些复杂,希望您能够先派出支援,然后我愿意为您以及联邦的各位解释这个问题。无论是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轻蔑地对待我,但我一定会解释,就算你们会觉得厌恶嫌弃或者仇恨也没关系,先去救他们,只要他们能活下来怎样都好——蕾娜不知不觉间将这样的情感表露出来。 短暂的沉默后,中尉缓缓点头,一边用讶异的眼神看着蕾娜,一边转身冲身旁的队员挥手,示意他们呼叫友军前往支援。不管他对眼前的白系种的行为多么疑惑,人必须要救。 ——八六必须要救。 蕾娜长出一口气,再次转身看向那架纯白机体。里面的乘员似乎已经与本部交流完毕,虽然并未打开舱盖,但应该没受太大的伤害,在众多士兵的卫护下隐隐约约地看不真切。见到那幅祥和光景,蕾娜摇头苦笑。 当然,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可惜,她见不到。 「防卫线以及南部战区我们会派人接管。现在,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联邦方面有问题想了解。」中尉按着耳边对讲器模样的挂件,转头对蕾娜开口。 「我当然会配合你们的工作……但是请见谅,我需要先完成战线交接工作。而这需要进入『铁幕』管制室完成。」 举手示意蕾娜稍等,那名中尉又和通讯器那头交流片刻,向她点了点头。 「……可以。不过请你让这位驾驶员离开座机,我们一起前往『铁幕』。这台机体我们会一并带入临时驻地,请不必担心。」 「好的。我们走吧。」征得西汀不情不愿的同意,看着她爬出座舱、站在自己身后,蕾娜在几名持枪人员的围绕下默默地迈出脚步,向『铁幕』走去。对身后的冰冷眼神毫无察觉,她只是有些踉跄地却又义无反顾地前进。西汀几次想伸手搀扶,却又迟疑着缩回了手臂。 ……她问,她是不是『只是个女王而已』。像是连自我的不容置疑的存在都犹豫一般,她那样地开口。 西汀本以为自己可以轻易地回答的。她们不应纠结于身份,而只要维持骄傲就可以了……只要一直战斗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她似乎直至今天才发现——尽管她潜意识里早已认为『蕾娜在与她们并肩战斗』——她还是无法理解蕾娜到底在担忧什么。 对八六而言身份是多么无意义的东西。他们最后的为人的证明都已经被剥夺了,本就不存在的事物完全没有为之纠结的必要。 但对蕾娜来说,战斗之前——最初的最初——她是什么样的?为了保护,为了生存,她舍弃的是什么,抛下的有多少…… 还是说,她其实失去的是一切? 一切——的一切? 那个让她丢下所有的人,是谁? 「『王座』呼叫『断月』统制线全机。已确认来自齐亚德联邦部队的增援,目前正在经过『铁幕』进入共和国战区。现在开始执行战区交接行动——增援部队会代替我们暂时接管战线。撤离从最北端『瑶光』开始。迎击炮管制室请提供压制炮击。」 最后的作战行动开始——八六部队刚刚撑过毁灭性的敌我阵地拉锯战,如今亟需进行整备;此刻让拥有不俗战力的联邦军介入防卫,不但能稳住战线,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夺回失地,争取时机。蕾娜摇摇头集中注意力——甩开纷乱的思绪,她以一贯的冷静语气开始指挥。 西汀在她身后抱着手臂默默地看着。她看不懂雷达管制屏上两侧乱糟糟叠在一起的表盘与数据,但光看着荧幕上方密密麻麻的红色光点就让她没来由地感受到一阵窒息。 这与直面『军团』不同。她们作为战队建制的单位,面对的最多数量也不过百余敌机。但在这里,那几近万余的暗红光芒与遍布整条战线的、一个接一个弹出的接敌警告框,对精神的压迫力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就算蕾娜已经担任管制官两年有余,远超以往的漫长战线、纷至沓来的损伤报告、耗费心力的大规模同步,都将这本应习惯的代价成几何倍的放大。 ……她眼中映着点点红光时,她是『女王』。再不愿再犹豫也无能为力,为了生存为了保护非得割舍多余情感不可。 「——『天枢六』,转011街区和『天枢四』汇合撤退。『天枢五』殿后掩护——」 联邦军中尉站在更远处的门口旁,也不发一言地看着那位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孩事无巨细地下达命令,竭尽全力思虑一切可能来帮助各战区成功撤离。 这不是他们在调查中所听闻的践踏生命、逃避现实、惧怕战斗的,愚不可及的白系种。不是视八六为家畜,以残杀他们为乐,将抛弃他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人渣。 「『银剑』,可以撤退了!转三号主街道和友军汇合!」 「——收到,女王陛下!」 ……那是什么称呼。中尉尽管有些疑惑却依旧保持礼貌的沉默。就算呼号的内容令人费解,可回复的八六语气中绝对的信任不容置疑。 ——这是『八六的女王』?能被他们所认可能信服地听命于她的,共和国最后的清醒者吗? 共和国最后的——能与八六并肩战斗的指挥官,以那样的身份——『女王』,带部下逃离地狱吗? ——加冕于战争,执掌死亡吗? 「各战队各员请到地图标注的临时驻地集合。请好好休息……中尉。撤离作战已结束,联邦部队接管战区。请带路吧。」 「——共和国政府呢?你从头到尾除了一些尉官的辅助都在自己指挥撤离工作,不需要向政府请示吗?」中尉有些在意地开口。 「……」 苍白的嘴唇微微抿起,蕾娜勉强绽开一个微笑。面向管制屏幕,没人看得见她的脸庞。 「这就是现在的共和国了,中尉。……你当然可以找到执政府了——他们就在铁幕地下三层,现在想必在喝酒吧。坐电梯下去就可以。你们应该有必要和他们商量接下来的事项吧?我只需要配合军方的工作就好了。」 「——为什么?」 已经知晓内幕的中尉仍旧感到带着愤怒的疑惑。 「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无耻下作,放任少年少女为他们牺牲却自己饮酒作乐?为什么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看着你们死去?为什么你们要为了这样的——」 「中尉。」 蕾娜打断了他的话,转过头来。 中尉这才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仔细地端详眼前的少女。 不过十七八岁出头的模样,一看就是染黑的军服上还隐隐带着些暗红,白银长发被硝烟熏的焦黑也无暇顾及,战地靴的上端被烧的裂开,军帽歪歪扭扭的扣在头上,端正的五官上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银白色的双眸更是几近失焦地看着他,简直让中尉怀疑她下一秒就会不支倒地。 但她还是站着。 「……米利杰上尉,你还好吗?」 「我习惯了。我们——不是在为了他们战斗。」 因为过度疲劳而有些飘渺的声音,带着一丝符合年龄的不服气。 「我们是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在战斗,为了寻找我们的未来在战斗……不是为了那些人。」 「……嗯,我知道。」 他们这些战士根本就还是孩子,想要守护的东西早在被推上战场前就已经化为灰烬了。到底是什么在支撑他们前进?或许这就是答案吧。 「米利杰上尉,我为之前的行为向你道歉。不过,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我保留意见。当然,鉴于你的身体状况,我建议——」 「不,直接走吧。」蕾娜摇摇头婉拒了中尉的好意。 「我习惯了——而且,我也想找个人聊聊天。」 中尉沉默的看着她。 蕾娜扶着椅子回望着。 「……女王陛下。不然就先休息一下吧。那种事情根本就不着急啊。」西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蕾娜身旁,对她耳语。 「共和国要为它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蕾娜没有转头看她,只是喃喃地低声回答。 「不,我是在担心——」 「我知道,依达上尉。」 蕾娜侧过脸,对她笑了笑。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疲倦神色都没法掩盖的,淡淡污迹也无改的美丽,让西汀呆呆地缩回了手。 「……」 「那么撤离引导就麻烦你了,依达上尉。在临时驻地请让大家都好好休息……这么多天来,你们都辛苦了。现在,可以放松一些了。」 在门口回过头来,蕾娜带着淡淡的笑意细心地叮嘱——西汀连一声回应都没能出口,就那样看着她的背影一转消失。联邦军中尉向西汀微微欠身,跟着离开。 ——西汀从未见过她笑。『铁幕』告破,终于见面的四十五天来,一次都没有。 ……她甚至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哭泣时,都没有发出过声音。 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过去呢?她七年来思考得出的、不断强调的、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罪行,在装聋作哑的世界眼中完完全全的不值一提。所有人都听见了她的质问,所有人都闭眼佯装不觉。 她的呐喊悄无声息。 现在,她却笑了。她要向陌生的他国道出真相,即使自己会落入仇恨的漩涡,也要为她们寻找一条离开战场的路。 此刻她是那样地释然。折磨她七年之久的故国之罪,那具鲜血淋漓的十字架终于可以从阴影中拖出了。 哪怕要压的她自己粉身碎骨…… 蕾娜在卫兵的帮助下扣好直升机侧座的安全带,点头示意后感受着身体脱离大地飞向空中,勉强抵抗着如潮倦意的袭来。 ……对此她感到一点点的遗憾——但她绝不会后悔。 「上校。就是她。」 「她现在的状态能够回答问题吗?……在这种环境下还能睡着真的不是劳累过度吗?」 「根据本人所说,为了作战不得不进行大规模知觉同步,确实就是那样造成的过度疲劳,上校。」 「……好吧。辛苦你带路了。」 「那么我先告辞了,上校。」 微微摆手准许,葛雷蒂˙维契尔上校站在单向镜的背后凝视着就这样趴在桌子上睡着的蕾娜,皱起眉头等待着。 联邦西部战区总指挥部军区大楼——刚刚荣升上校的『极光』战队总负责人葛蕾蒂˙维契尔,安顿好部队成员之后又匆匆赶到这里,安排后续的战线开拓任务。此刻正值下午,烈日透过审讯室狭窄的窗口照到蕾娜的发梢上,令她就算闭着眼睛也还是皱起了眉头感到有些不舒服,但并没有醒来。 再怎么说坐在审讯室冰冷的靠椅上还被阳光照着这种难受的环境居然还能轻易睡着,压根就不止疲劳过度,根本就是快要积劳成疾了吧。 ……还是这么一个小女孩,共和国政府那群家伙到底是什么丧尽天良的人渣? 原本是来接受作战任务的葛蕾蒂,因为与八六们关系良好、又是可以信任的高级校官,于是顺带被安排到了『讯问共和国指挥官』的这么一个任务。本以为可以出上一口恶气,却被大总统阁下授意『无需刁难』,在看过先前快速讯问笔录的葛蕾蒂也丢开了这样那样的心思。 除开笔录中所提到的共和国防卫战细节,那份本人凭记忆写下的个人履历,才是葛蕾蒂改变看法的主要原因。先不提她多次违规支援战区前线、对全境地形了如指掌,直到接受审讯时还在提醒联邦军炮战射程与特殊地貌、关注临时驻地的八六情况,光是其中最为简洁的一句话,就足以让葛蕾蒂对她改观。 『曾任东部第一战区第一战线 『先锋』战队指挥官』。 刻意缩短的描述、身为八六直接监护人的大总统的叮嘱,让葛蕾蒂毫不费力地推断,眼前的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与在联邦的五名八六——执行『最终侦察任务』的『先锋』战队最后的成员——拥有极深的关系。光是这样,就让葛蕾蒂对她十分好奇。 念头转动之间,葛蕾蒂推开了审讯室的小门。由设计人员刻意保留的尖利划声传来——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蕾娜一下子抬起头来,右手按上脖颈上的同步颈链,投过刚睡醒的人完全不该有的警惕目光。 「……啊,不好意思。这是侦讯部的小把戏,他们觉得这种声音会让被审讯者感到慌张……打扰到你休息了,抱歉。」 「啊,不、不会,没什么。请问您是……?」微微愣了一会儿,蕾娜揉了揉眼睛坐直,认真地回应。 「我是联邦军西部战区『极光』中队总长葛蕾蒂˙维契尔上校。在询问前,我必须要感谢你为我的战队提供增援。如果你没有及时介入,可能不会有人生还。」葛蕾蒂向她伸出手,低头致谢。 「我才要感谢您部下的精湛驾驶技术……如果没有他,想必讨伐战会更加艰难。」蕾娜礼貌地与她握了握手。 「……那么,请您开始吧。」像是下定决定一般,蕾娜接着开口。 即使自己要遭到唾骂也愿意说明真相,只想让八六们远离迫害、走出战场,获得新生吗——带着一丝笑意,葛蕾蒂摇摇头。 「开始什么?」 「问我开始什么……」蕾娜停顿了一下。「当然是共和国的事啊。」 「我不关心共和国的事。那些东西交给情报局的人去做就可以。」 「……那,您过来是为了什么?」蕾娜愣愣地歪了歪头。 「喔——有个中尉说,你想和别人说说话。当然,我也想听。如果你能顺便告诉我一些共和国的事当然好,但我主要还是想听你的故事。」 听你的故事。从军的,在墙内的,大规模攻势的,各种各样的故事。 想必是和他们『八六』有关的故事。蕾娜迟疑地微笑。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会不会浪费您的时间……」 「不会。你的故事会很有价值。」 葛雷蒂来之前并未有这样的想法。但在听完中尉说的话和看完笔录与履历,见证她的决心之后,她决定这么做。 不仅是为了能够与他们更好的相处,也是为了帮助眼前善良的她。 她从见到他们开始就决定这么做了。别人说是伪善还是做作都无所谓,她只是心疼并且尊敬他们。现在,似乎又要加上蕾娜了。 ……这个身处祖国尝尽黑暗,不顾自我披露罪行,心向正义良善温柔的女孩,其实和『他们』一样。 「事先声明,鉴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我也没有完全相信你。这是给你的一次机会——也是给他们的一次机会。」 葛雷蒂冲蕾娜背后扬了扬下巴。蕾娜知道,那是指八六。 此刻终于短暂从战场上离开的他们,需要一条离开八十六区的路。 蕾娜露出安心的微笑。尽管并没得到良好休息的她还是有些恍惚,但这就足够了。 她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希望。对她自己而言怎样都无所谓,但她希望至少可以帮助他们。 「当然。我会好好珍惜的。」 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膀,西汀˙依达放下手中无聊把玩的石子,回过头去;副队长夏娜罕见地带着担忧的面容映入眼中。 「没关系吗?」 「啊啊……没关系吧。应该。」 多年以来的默契让她不用发问西汀也知道她想说什么。听到这样半斤八两的回答,夏娜也眯起了眼。 「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说。」 两人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停放在空地上的大批『破坏神』。在大规模攻势中幸存的八六都已经撤出了『铁幕』,来到联邦军营做整备。除了受伤的人外,大部分人都没有留在军营里,而是在为『破坏神』划出的空地上检查着自己的座机。下一场战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那之前做好万全准备是八六们的习惯。 『布里希嘉曼』战队因为提前脱离战线前往『铁幕』压制电磁加速炮型,多出了额外的时间。已经提前检查过一遍『独眼巨人』的西汀盯着停在稍远处的装配下挂机枪而非近战武器的银白机体『女武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在联邦军营用餐时有听到军官们说出『上尉』这个军衔,与共和国的发音并无二致。 ——那『少校』又是在搞什么名堂? 又苦想了半天的西汀摇摇头放弃了。这种东西还是等蕾娜回来了直接问比较方便。 如果……他们之间有一些关系,是不是能够帮到蕾娜? 「他们已经在里面聊了——将近四个小时了。」 「毕竟是共和国的人啊。或许上校想多确认一些情报也说不定 。」 站在审讯室较远处站岗的两名卫兵窃窃私语着。 「而且还是个年轻的女性——或者直接说是女孩子比较好。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吧……共和国那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但是共和国不就是靠她才死守了两个月撑到我们到达吗?虽然再打下去多半也没什么好结果,但是她确实有在为了生存做抵抗了。」 突然,审讯室的门把手慢慢地拧动。见状,两名卫兵赶忙立正站好,一会儿之后向走出来的葛雷蒂敬礼致意。 「那么,我们就说好了?等我的通知吧。」 「嗯——谢谢您,维契尔上校。」 蕾娜深深地点头,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喜悦。那疲惫却真诚的笑容让同样露出笑容的葛雷蒂微微失神。 过去四个小时的谈话中,蕾娜向她所讲述的一切都令她动容。面前柔弱的少女,在那样的共和国里几乎是独自一人站在战争面前,在物资匮乏兵力悬殊的恶劣条件下却还是奋战了整整两个月撑到援军,用超绝的指挥技巧最大程度地保护了共和国民与八六——这一切,葛雷蒂自问做不到。 看着眼前少女的笑颜这么想着,她又微微皱起眉头。 或许是这么久以来的紧张局势与共和国人的侮辱唾骂,蕾娜自己肯定不会承认,但对她个人的情况几乎可以称得上漠不关心,就连刚才讲完之后也先问的是共和国民与八六的安置与归属问题,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处境。 她似乎也和那个死神之前一样,陷入了痛苦的迷茫——疑惑于自己作为『零件』的作用,只顾推动他人却毫不在意自身的磨损。 「对了——维契尔上校,还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蕾娜的笑容渐渐隐去,抬头问道。 「嗯?当然可以。」 「那……」 犹豫。 ……问吗? 「——请问,联邦军在约一年前,有没有收到过……共和国一侧的求救信号或者无线电,亦或是观测到共和国机体『破坏神』的出现呢……?」 「……」 葛雷蒂一时屏息。 当蕾娜讲到一年前『先锋』战队执行特别侦查任务的五人消失在共和国支配区域边界时,她其实就猜到了。 而蕾娜她——直到今天都依旧挂念着消失的他们,并仍旧存有那么一丝的侥幸。并非无理取闹、顽固不化的置气——而是绝望边缘、徘徊仅存的执念。 「……对不起,这是军方机密。但是,我们在回推阵线时有在靠联邦一侧发现五架并不是『军团』的机体残骸与一架起重机样式的后勤机器喔。」 「……」 「很抱歉。但是更多的东西我不能说了。」 「哪里……非常谢谢您,维契尔上校。」 看着蕾娜明明面露痛苦却仍然微笑的模样,葛雷蒂再次感到一阵心痛。 自以为难过藏的很好其实欲盖弥彰,总是关心他人却对自己应付了事——蕾娜和辛根本就没两样。都被过去束缚着走向布满荆棘的未来,不顾鲜血淋漓的自己还在帮别人开路的『女王』与『死神』。 加冕于战争——执掌死亡。 他们简直像同一个人。 「那么我先告辞了,维契尔上校。再次感谢您的帮助。」蕾娜最后勉强笑了笑,行了一个军礼之后慢慢地转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葛雷蒂握紧了双拳。 她不希望他们再失去。 ……真残酷。 嗯。 我知道他们不可能活着。 不。他们肯定尽力了。只是差了一点。 就差一点。他们就能活着了。 她就可以见到他了。 也不对。她不能去见他。 她……不配去见他。 吗? 可以去给他们献花吗? 算是走到他们身边了吗? 怎么感觉永远都追不上他们了呢—— 吉普车缓缓停下。 「到了,米利杰上尉。请下车吧。」 「谢谢。」 蕾娜扶着车门下了车。站在被炮火烧焦削平的土地上,左手轻抚胸前的小口袋——她终于不情愿地肯定了自己埋葬的想法。 她一直都不相信他们会死。 她一直都不去想,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护他们,最后终究还是会在哪里相见。 蕾娜不是一个天真的人。但这件事,她却放任自己天真的想象而无视残酷的现实。 他们死了。不会再有『狼人』『雪女』『神枪』『笑面狐』了。 不会再有『送葬者』了。 能听见亡灵之声的他,终于也被亡灵带走了。 从亡灵的手中救出了她,自己却再也无法回来了。 蕾娜仿佛听见了远处传来的一阵悲叹,蹲下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却徒劳无功。 不是他。 不能是他…… 她『听不见』。 她还是没法像他那样带八六们走。她只能记住,拼死也不忘。 「喔,女王陛下,你回来了啊。」 蕾娜抬起头,发现西汀站在她的面前,因为她刚露出的表情而有些慌张。 「呃……脸色怎么这么差?眼眶还红红的。女王陛下你没事吧?不会被联邦的人弄哭了吧——」 「嗯……?我没事。」 啊啊。「没事」。还是这种口气……西汀苦笑着意识到。 「比起那个……依达上尉,临时驻地的环境如何?位置方便出击吗?有没有保护设施——」 「好啦。是整备区最后方的军营,周围环绕巡逻部队,处在『铁幕』之外,无论朝哪个方向都可以迅速突围。我们已经一直歇息到现在了。」 「……好。那样就好。」 西汀又一次大叹了一口气。自从认识蕾娜以来她几乎天天都要叹气,最后真不知道她们两谁会先患上抑郁症啊。 「女王陛下,今天晚上在那片空地上会有篝火晚会喔。『军团』似乎在十几天的攻坚战中损失不少,被联邦军稍微压回去一些,现在好像收缩了战线正在补充兵力。联邦那群家伙说什么又都要让我们至少再多休息一个晚上,他们就决定开个晚会算了。——你会来的,对吧?当然如果太累——」 「嗯,当然会。」 从她的神色中西汀没有看出太多的兴奋与期待……或许只是她想要如此表现,却已经无力顾及了。 只是因为是——『八六们举办的篝火晚会』。 「这样很好。我一定会到的。」 「……别勉强自己。」 西汀看着她的银白双眸说。 蕾娜报以微笑,但并未回答。 她从一开始就在勉强了。 事到如今……『他们』是真的走了。离开了。 再也不会见面了—— 但,他们,八六还在。 还有八六在,她就要活下去——去背负她所能够背负的责任。 或许太傲慢了,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黑夜笼罩了大地。与阻电扰乱型的银色翅膀不同,那是真正无处不在的黑暗。但在这块『铁幕』下的空地上,明亮的火光奋力驱散了少许阴霾,映出八六们尚且稚嫩的脸庞。他们开心地同战友玩乐打趣,与郊游的少年少女们并无二致。 不少联邦士兵与尉官在远处静静地看着,面露微笑。 篝火照亮黑夜,八六也是。 在共和国的黑暗中,他们守护了希望之火。 不论将来如何,他们总算还有机会。 西汀一口气喝完了军用水壶里的水,和夏娜站在几米处看着同伴们嬉戏打闹。 也看着坐得更远的蕾娜,靠在十几米外『独眼巨人』的脚旁微笑的模样。 双臂护着膝盖蜷缩起来,脸上带着笑容目光却游移忧郁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吃了败仗回到国内却还要强装镇定的女王——西汀把这个想法和夏娜说了,一贯冷静的夏娜皱起眉头说「未免也太恶俗了。」但是并未否定。 「总之,你接着看吧。我去陪她聊聊。」 「那可是刚打输的女王啊,西汀。你不怕把她弄哭吗?」 「哭出来也好受些吧?」 「……那倒也是。」 西汀又装了一壶水,径直走到了蕾娜面前,伸手递给她。 「……谢谢。」 很明显从刚开始就一直在发呆的蕾娜停顿了一秒才接过,道谢的时候居然也没带上称呼,看来她确实是放松下来了,但总还是挂念着什么东西。 「依达上尉,联邦西部方面军的葛雷蒂˙维契尔上校让我转告你们,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在联邦无条件获得公民身份。」 西汀眯起眼。 「没有『转告』这么简单吧?」 「就是这么简单。我什么也没做。」 鬼才信。 「你建议我们这么做吗?」 「待在共和国永远不会被法律承认,那不如离开这里去联邦,起码是一个合法公民,也拥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利。」 西汀发出嗤笑。 「选择自己的未来?……女王陛下,未免想得太周到了。我们不过是一群在战场上守护骄傲的『战斗狂』罢了啊。」 「那你们也会有想要的未来。总会有的。」蕾娜一反常态地没有和西汀争辩,只是轻声重复。 「那你呢?你就没有未来吗?为什么说得好像你怎样都无所谓的样子?」 察觉到西汀的恼火,蕾娜仍然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回答:「反正到头来都要待在共和国继续保护那群酒鬼,对我来说就是怎样都无所谓吧。」 『哐!』 西汀一拳砸在一旁『独眼巨人』的腿上,低头俯视蕾娜。 「再说一遍。」 压抑怒气的声音让蕾娜全身抖了抖,把头埋的更低。 「我就是讨厌你那副一遇到关于我们八六和你自己的事情就退缩不前的样子。再说一遍。」 「……」 「——这就哭了?」 蕾娜把微红的眼眶埋进臂弯,赌气一般地说:「没有。」 几乎从未展现在西汀与八六面前的柔弱一面——只有这时候才像个女孩。西汀甩了甩有些疼的左手,叹了口气在蕾娜身侧坐下。 「我是不知道你今天又知道了什么坏消息,姑且道个歉。但我有事想问你。」 「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问吧。」 「……你是不是曾经指挥过东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战队『先锋』?」 「……」 蕾娜呆愣了一会儿后把头埋得更深,嘟囔着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想知道。」到底想知道什么,西汀也说不上来。幸好蕾娜没问。 「嗯,也是呢——毕竟我从来没说过。」仿佛抛开了悲伤的蕾娜抬起头来。 「是的。我曾指挥过『先锋』战队,『黑羊』与『牧羊人』的存在也是从那里得知。都是他,『东部战区的无头死神』告诉我的。」 果然。西汀这样想着,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这样下来,听他那种对蕾娜说话的口气,她也不必担心蕾娜的未来了——有死神带着她们的女王往前走,还有什么可怕的—— 「也是我送他们离开的。『送葬者』『笑面狐』『狼人』『雪女』和『神枪』,在一年半前消失在共和国与联邦之间的某处了。」 ……啊? 「……你说什么?」 「我已经和联邦军官确认过了。虽然是军事机密对方不愿多说,但已经发现的五架『破坏神』和一架『清道夫』的机体残骸不可能是假的。」 「他们已经死了——我本来在一年半前就这么认为了。」 嘴上说着理所当然的话,脸上却露出仿佛刚刚失去而无法接受的表情的蕾娜,目光投向篝火旁开始玩着各种游戏的八六们。 「他对我说过要我追上他们——但我永远都不可能追上他们了。」 即使到达他们最终抵达的场所,蕾娜也无法献上一束花。 因为她—— 「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去那里……不管以什么样的身份都不够格。」 嘴中细碎的话语声调越来越低,小脑袋也开始不安定的左右晃动。在退守第三防卫线以来积攒的疲倦与麻木在这悲伤的一刻一齐向蕾娜涌来。 「我连追上他们都做不到……」 我们先走一步了,少校。 蕾娜活下来了。但她猛然惊觉,她其实一直追着『他们』的影子在跑。 现在,连影子都消失了。 「我追不到,我连帮忙都帮不到……」 噩梦的恐惧缠绕。那其实是她……是共和国一手促成。 共和国制造了她的噩梦。 如今,她也只是共和国人。 这令她绝望失落的国家,竟是她最后能够第一个想到的身份证明。她好不容易走出『铁幕』,站上这片广阔的大地——却被无数个名字拦住所有去路,除了自己回到牢笼别无他法。 「……」 西汀虽然明知道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但看着蕾娜把脑袋在臂弯里越埋越深,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扛了两个月不止——或许从『他们』离开共和国的一年之前开始,蕾娜就已经界定了自己应当扮演的角色。 为八六活下去,为共和国赎罪。 那是本不应该由少女独自承担的责任与过去。 对她而言,『先锋』战队的他们留下的话,就是未来的路标与灯塔。 对她而言,如果连最后的这些也失去—— 「什么都做不到……」整个头都埋进了怀里的蕾娜,声音听起来沉闷而飘渺。西汀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感觉到一股暖意,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这家伙……唉。 西汀撑起她的上半身,让她靠在破坏神的纤细前腿上,从迷彩服口袋里掏出在退守第三防线前事先备好的手帕,用水壶里剩下的温水打湿、拧干,另一只手慢慢放直蕾娜的双腿,将手帕轻轻地贴在她发烫的额头上。 做完这些事,西汀直起身后退两步,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后转身径直走向了就在驻地不远处的那片红色的彼岸花花海。 唉,真是麻烦。虽然问过联邦军医,认为只要好好休息就没关系,可是女王陛下——蕾娜她又怎么会丢下我们去好好休息呢。 西汀弯下腰在花丛中寻找着。银白色的左眼锐利地眯起,就像猛兽瞪视猎物一般。 那个死神又是怎么回事,到头来居然连个名字都不说,就这样把别人晾在一边。如果以后能见到面,一定要揍他一顿。 西汀的战斗靴踢到了一个硬物。慢慢地捡起来,发现是一把几乎断成两截共和国制式的手枪。 啊,看来这就是他那时丢掉的东西了。 传闻东部战区的死神,会用一把手枪送那些伤重不治的队员上路,带着他们一起走向战场彼端。 连这把枪都舍得丢弃? 这算什么啊?西汀不由得感到傻眼。 结果这两个人完全都一样。受到过去的自己束缚,却又没有能看见的未来。 在那一刻,他感受到的也一定也是无尽的空虚与迷茫吧。 握着枪站了很久的西汀慢慢走回到蕾娜身旁时,蕾娜已经睡着了。两个月以来没有一天睡上好觉,再加上耗费心力的防卫指挥,她不仅睡的昏昏沉沉还有点发着低烧,嘴里低声昵喃着什么。西汀小心的凑过去想帮她拿下手帕,不料手却被蕾娜一把抓住。 低语声听起来是那么无力。 「诺赞少尉……辛,你还活着……对吗?」 西汀看着她。 姐姐,爸爸妈妈还活着……对吗? 她妹妹的问题,她无法回答。 但是眼前人的问题—— 虽然手枪明显无法再次射出子弹,西汀还是尽量悄无声息地退出弹夹,关闭了保险,然后把那把手枪缓缓塞进蕾娜纤细的手中,帮她握紧。 「是的,蕾娜。他还活着。」 西汀唯一能帮她的就只能是这样了。 蕾娜应该是确实听见了,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像孩子一般把手枪抱在胸前,再一次沉沉睡去。 西汀站起身,转过头去看着因为发现蕾娜睡着而安静下来的同伴们。 他们有人冲西汀点了点头,就继续用放低的音量与朋友交谈。再次开始游戏的人也安静地进行,没有发出太多声音。 西汀笑了。 真希望她能看见。 能看见他们如何在意她——看见他们已经认可了奋战的她,真正将她当做了『八六的女王』。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是共和国人,但不是白猪。 ——而是他们八六的『女王』。 她最终要选择的身份本身,其实是可以由她自己定义的……她难道没有发觉这件事情吗?也是,她实在太累了。只要休息和陪伴,再加上一点点帮助……她会明白的。 只要给她多一些时间。 蕾娜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几乎是被饿醒的。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西汀抱回了分配的行军床上,仍然有些低烧,但是多少也习惯了。所以她几乎是吃完午饭就站在了当前军营的指挥帐里。 「有什么事吗,米利杰上尉?」从全息作战图前抬起头来,一头青发皮肤黝黑的中校低头看着蕾娜问。 「只是想告诉您,我和他们都已经休息好了。随时可以协助进行推进作战。」 蕾娜其实不可能不在意。事实上她仍然感到悲伤。 但是——战争还要继续。得知他们的死亡并不能制止这一切的发生。 她两个月以来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她自认为勉强还可以接受……虽然应该只是短暂的麻木所致,但她可以暂时承受。 或许等到哪天她终于不能接受的时候—— 「——所以,希望您可以考虑额外战力的安排。我们愿意听候指示。」 ——也可以不必再接受了。 那名中校微微摇着头笑了。 「米利杰上尉。我接下来说的话,是出于对你的敬佩,同时也想让你明白一下现在的情况。请你听我说完。」 「……当然。」 「容我简单介绍一下战况。这次大规模攻势不止共和国受到严重冲击,齐亚德联邦以及我们已知存活的国家都疲于面对这一次钢铁洪流。在总攻被联邦击退之后,你熟知的『电磁加速炮型』,想必是接到了通知,赶到联邦西部方面军的防线连续炮击,令我们伤亡惨重。之后我们瘫痪了『闪蝶』的行动能力,派出小队奔袭试图击坠它,大部队也紧随其后反推阵线,一直追到了这里。这是我们与其余两个国家合作之后的战果。当然,我们必须感谢你的协助。」 「……不会。但为什么现在要说……」 「共和国犯下的罪行,联邦已经知晓。事到如今,『你』和『八六』,都暂时不能重新回到那片战场了。联邦军正在稳步回推阵线,如果你需要,我会每12小时告知你目前进度。同时,我会让情报官员负责共和国铁幕南侧八六抵抗部队的撤离与整备工作。」少校举手制止了蕾娜的提问。「你所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但是唯独这一点……你们现在,『不可以战斗』了。」 「……是因为政治上的原因吗?」 「你很聪明,上尉。这样做对你们和联邦都有好处。对联邦而言,我们需要一个造势的机会,以『拯救』的名义来多少减少一些国内的损失。对你们而言,这是一个脱离战场的机会——不论是你还是八六们,你们都需要离开这里。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我个人的建议,不代表军队要求,也请你不要随意谈论。如果你需要,出门右拐……那里是八六们重新整编后的临时驻地。」 「……当然,我知道了。谢谢您。」 「不会。」 蕾娜有些恍惚地走出简陋的帐篷,径直走向方才中校指出的方向。鲜明的、寥寥无几的共和国军服,即使染黑也十分具有辨识度。路过联邦军驻地时她并没有停下,而休息中的士兵们也并未出声制止,只是或戒备或不屑地看着蕾娜一步一顿地走着。 眼前模糊了。蕾娜伸手像往常一样轻抚后颈——但熟悉的金属触感、晕眩感与无力感,都没有再次传来。 蕾娜的同步颈炼想必是被西汀摘下了。即使卸掉了虽说轻巧但必然存在分量的颈炼,蕾娜也没有丝毫感觉——也是与此同时,她才感觉到耳侧冰凉的环扣——联邦制的通讯器。 她有些不熟练地启动知觉同步,并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微微温热的感觉一瞬间将她带回了战场……但是那熟悉的压迫感却并没出现。 同步对象一人。蕾娜不禁苦笑——她都已经忘了单独同步的轻松。 「女王陛下,同步颈炼我暂时帮你保管了。联邦虽然来要过增幅器,但是我没给。我们已经接到过联邦的通知了,暂时会驻扎在这块驻地……说起来,你找得到吗?你还发烧着吗?」 「……没关系的,西汀。」 西汀似乎还想开口,但好像被突如其来的不同称呼噎住了,试图组织语言询问她又发生了什么事——那种略微慌乱的情绪,清晰地传递给了蕾娜。两个个体之间的单独同步所能传达的感情,让蕾娜低声笑了出来。 她有多久——有多久没能感受——感受一个人的情绪了? 她被那些数据那些名字困在原地那么久,挣扎在重压与焦虑之间,以至于她甚至忘记了,原来知觉同步……是可以传递那么丰富的事物的。 看着走过拐角,终于出现在自己视野范围内的蕾娜,西汀靠着『独眼巨人』的前腿松了一口气。她的身后,整齐停放着的密密麻麻的『破坏神』与更远处扎在草地上的行军帐,不时传出嬉戏打闹的声音。八六们虽然不太适应,但显然很快接受了能够休息的事实,充足的睡眠之后便开始发泄着旺盛的精力。 他们死守防线长达两月有余,在生死之间反复徘徊、挣扎着求生,又被人接替、刚置身陌生环境中不久,但现在却像事不关己一般争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仿佛过去不久的战斗并不是关乎存亡一般——蕾娜再次感叹这一点。 她也终于意识到……大规模攻势共和国防卫战。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她奋战到最后,她仍活着。她保护了几百万共和国民,也多少,『保护』了八六。 结束了。 身后从通讯部营帐走出的,默默跟着她的阿涅塔轻轻拍了拍蕾娜的肩膀,让她一时间脱力般失声。她们并排走向驻地外侧,温暖的阳光下有些睁不开眼,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坐下,蕾娜和阿涅塔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通讯部正在协调整备……不久之后南部战区留守的八六应该也会到此整编。附近的联邦军队尝试肃清旧铁路线附近的军团,战果颇丰,重建工作可能很快就能开始了。」阿涅塔率先开口,带着安慰的口气向蕾娜汇报。 「……那样很好。」以微不可闻的喃喃声回应,蕾娜失神地望向原野。 「在你休息期间,联邦方面军已经通知我们这是一次暂时无限期的整备阶段。他们会全面接管战线,并尝试发起进攻。共和国民大部分撤到了安全区,也不会再受轰炸的威胁了。蕾娜。」阿涅塔呼唤她的名字。 蕾娜。 属于我们的战争,暂时结束了。 她想提醒自己的最好的朋友,自己最信赖的同伴——『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大规模攻势防卫战』,已经结束了。 她想提醒她—— 「蕾娜。可以了。」 已经可以了。真的结束了。 「嗯。是啊。」蕾娜轻声回应。 都结束了。不管是这里的抗争,还是她最后的希冀,都已经消失了。 不再需要了。 「……我们成功了。」 「嗯。成功了。」 她失败了。但她又如何能开口说,自己有一丝寂寞于这样对大多数人来说美好的结局呢? 就这样接受了吧。对于所有人都好的结尾,理所当然的结局——就这样承认了吧。 身体晃了晃,蕾娜浑身无力地靠向阿涅塔。 「……啊?蕾娜?」 「没事……扶我站起来。」 「!你怎么了……」 「突然没什么力气,还有些头晕……嗯,就一点点……没怎样……」 「蕾娜,你都开始发抖了,别逞强——」 「不行。」 她与阿涅塔对视,无力地说。 不行。只有这件事不行。 她是他们的指挥官,这件事绝对无法质疑。绝对不容否认。她再疲倦再愧疚再痛苦,也绝对不会向他们共同的敌人低头——哪怕是力竭倒下也绝对不会让他们蒙羞。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坚持的事。 「扶我走进去。找个帐篷。」 她被告知『可以休息了』。逼近极限的身体,仅仅在听到那肯定的一瞬间就像多米诺骨牌一般节节垮塌,就连思维都没能赶上崩溃。 尽管如此——也不行。 她的勇气全部被用来应战,用来接受了。她走完了这一整条路……但她还得再向前走。 尽管还有挂念的事萦绕脑海之中——她容许自己,这一次放弃。 「……扶我走去驻地。然后随便怎样都行。」 阿涅塔扶起她,快步走向营帐。远处站着发呆的西汀也察觉到不对,向她们跑来。 高悬的烈日短暂被云层遮挡,在大地上洒下一层显着蓝宝石色般黯淡的阴霾。连绵起伏的群山带着思维远去……直到某个灵魂停留的地方,悄然终止。 一个少年在那里有所感应般直起身子,回头望向空无一物的地平线。他的身前,默默伫立着五架磨损不堪的『破坏神』与一台惨不忍睹的『清道夫』——好似战功徽章一般彪炳的,让世界上的某个人至死也绝不会忘记的遗骸。 「……」 目光扫视无果,收回视线的辛耶˙诺赞缓缓摇头。 这里还在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他们最终抵达的地方,还在等一个人追至此处。 「……她会来的。」 她会以一个真正的她的模样来到这里——就像此刻他以真正的他的模样,在此等候一般。 他抚摸着那把高周波刀已经钝化的裂口,自己都毫无察觉地露出微笑。 他相信她。 「您是说……联邦需要招募共和国的军官前去担任指挥官的职务?」 「是这样,米利杰上尉。但是你再超出限定活动时间,我可就要训你了。」 被护士长的黑色瞳仁盯住,穿着病号服站在窗前的蕾娜缩了缩脖子,露出抱歉的笑容。虽然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请求这位温柔的护士长直呼自己的名字,但她有些生气时称呼还是会带上军衔,让蕾娜莫名觉得十分亲切。 蕾娜在临时医疗点被诊断出长期营养不良、贫血、过劳等许多症状后,被深以为然的阿涅塔和西汀不由分说地塞进安排的特派车,直接送到了联邦的一处军区医院进行疗养。到达这里已经有近三十天了,蕾娜一边用知觉同步听着西汀协助共和国南部的八六部队休整重编、联邦军队将战线直逼回第一区以南的好消息,一边有些烦闷地在医院里吃着营养餐散步度日。尽管蕾娜几次以「我已经恢复的很好了」之类的理由请求出院回到八六身边,但每次都会被护士长一口回绝。 「你能下地走路却不感到晕眩都是过度压力下的结果,而你现在还没从那种环境下转变过来……听懂了吗,蕾娜。如果就这样简单的放你回军队,没过多久你又要再回来的。我的职责是帮助每个人完全健康、正常地离开这里。」 蕾娜嘟起嘴却没什么理由反驳,只好摊了摊手表示没意见;看到她这幅模样的护士长才松开紧锁的眉毛,微笑地看着她。 「说起来,你难道打算来我们联邦担任客座军官吗?这里可不是共和国。」 『也不会有比共和国更差劲的地方了吧』——蕾娜这么偷偷想着,回答:「毕竟我或许没有别的去处了呢……如果想要继续和『军团』战斗下去,这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虽然她几分钟前才刚刚得到这个消息,还没有做好决定,但如果要留在战场的话,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机会。 「……」护士长瞟了一眼她那一缕血色发丝,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问道。 「为什么……一定要回到战场呢,蕾娜?」 她不禁苦笑。 「是呀……为什么一定要回到战场呢。」 「以蕾娜你的身份能力,不论是在共和国还是来联邦定居,肯定都能有美满幸福的一生吧。你为生存奋斗过,你也成功地活下来了。不必再被那些共和国人渣逼着上战场,也不再『必须』回到那个地狱里去了,为什么不就此打住,回到奋斗之后应该获得的美好生活之中来呢?」 问出这个问题是我太欠考虑,如果感到不舒服可以不用回答——善良的护士长眨着眼睛不解地问,还不忘带上歉意的补充。蕾娜有些失神地听着。 「因为……」 因为什么呢? 为共和国赎罪?与八六们前进直到牺牲?寻找希望渺茫的胜利,哪怕结果几乎必然悲惨? 说到底—— 「我想……是为了追上『属于自己的未来』吧」。 蕾娜这么说着,微微笑了。她的嘴角带着些许苦涩些许孤傲扬起,让护士长感叹着『战场真是残酷的一种东西』陷入沉默。 蕾娜想起了葛雷蒂上校提到过的,那在共和国和联邦之间不知何处,埋葬着的五架『破坏神』和一台『清道夫』。葛雷蒂没有说,但他们一定离联邦的战区不远了。 他们一定……一直坚持着往前走,直到终于再也走不动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是一定要去那里的,但她不认为这算是抵达『他们到达』的终点了。他们直至死亡的尽头都没有停下脚步,难道她能够鞠躬道歉然后就那样转身离开? 她还没资格就在那里停下,献上一束鲜花一走了之,弃现况与八六们不顾,去自顾自的享受那所谓的美好生活。不是什么所谓的责任和不必要的负罪心,而是她『绝不能』在这里就这样停下。 她手里握着的是死神给予的利剑……她没资格也不愿意放下,除非是用来刺穿自己。 反正最后战火也会烧灼一切,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抗争呢? 太阳在蕾娜身后的窗户里消失,沉下了山脉那头。医院走廊的灯晃晃地亮起,照的蕾娜闭了闭眼,恰好没看见护士长转头抹泪的动作。 「麻烦您,给我带一份表格吧。」 我必须继续前进。不论是为了自己,为了八六,为了父亲、叔父,还是为了『他们』。 或许真的会有那一天……我能够有资格,去献上那一束代表我见证过的花呢。 「……我会的,蕾娜。但你现在必须得回房间了。」 「当然。谢谢您。」 看着安静躺下的蕾娜,护士长并未再出声,关上灯虚掩房门离开了。躺在令人窒息的完全黑暗之中,蕾娜却毫无不适之感。 对她而言,战斗是什么?是为赎其罪的借口吗,还是不断前进的助力?坚持战斗、誓死抗争的她,又是以何种身份投入其中,直至尽头的呢?她感怀愧疚的生命与灵魂,于她而言分量何几……她否认怀疑的身份与自我,对她来说又意味如何——如何呢? 紧了紧被子,只露出眼睛看向无边无际的黑暗——蕾娜的呼吸渐趋平稳。 对——『属于自己的未来』。她无数次说服别人战斗不是无可奈何不是着急寻死——是她为了保护为了希望所选择的道路。 她受人指引,走上这条路。一直蔓延到地平线那头的、看不到终点的征途……她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她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仅仅是想要追上影子、哪怕只能追上影子——她也不会放弃。 「知觉同步,启动。」黑漆漆的房间里,银铃嗓音低低地响起。 「怎么了,女王陛下?」 「……我准备好了。」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 「……是她啊。这可是个响当当的名字。」 「如各位所见,这位指挥了共和国防卫战的年轻军官,填写了报名表请求加入联邦军部队。其本人目前因为身体原因正在联邦军区医院疗养。」 「其实一开始军部的招募令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吧?他们是说能要到一些兵员补给就谢天谢地了,结果……」 「各位,米利杰上尉的战绩有目共睹……联邦没理由拒绝一位有卓越才能的指挥官加入。」 窗帘全被紧紧拉起,会议室里只有方桌正上方的挂灯散发着光亮。看着围在桌旁的几名将领、人事部官员,端坐在一旁的恩斯特˙齐格曼开口说道。 「怕您不知道我说一句,这位上尉是仅有十七岁的女……」 「那不正是她有可用之处的证明吗?」恩斯特从副官手中接过人事档案,看着纸上的介绍说。 「……看来没有接纳与否的问题。下一个问题是,关于这支新部队的组建。容我再次为各位介绍。」 得到恩斯特的点头示意,副官点亮荧幕。屏幕上闪出『女武神』的机体剪影,已经大致确定的战队规模配比、职位详解图。 「『第八六机动打击群』。以『女武神』为主力机体,以『八六』为主要作战力量,旨在执行关键作战以遏制『军团』区域战场行动的部队。将以四个打击群分组编配,各打击群轮流执行任务,总配额约两万人。」 「既可以灵活运用,支援各地区战线,还能够顺理成章地获取最新情报,又能宣传造势的战队吗……真是好设想呢。」西方方面军参谋长维兰˙艾伦弗里德敲着钢笔低声说。 「但是,新的问题也就显而易见了。姑且不提在『铁幕』内原本受米利杰上尉指挥的八六……在墙外独自构筑防卫线的八六,还有『他们五人』,是否还愿意在旧压迫者的指挥下战斗呢?」 恩斯特露出微笑。似乎本人也抱有疑虑,但令维兰有些惊讶的是,那位总是回护八六的大总统这次毫不犹豫。 「据收复战指挥的中校传回的信息,八六重新整编后对米利杰上尉的继续指挥权没有提出异议。至于『他们五人』……」 「就是这样。我想,还是必须来问问你们的意见。」 递上的档案资料由辛接过,其余四人或在沙发上或在椅子上凑上前来,借着恩斯特家客厅里明亮的灯光看着那薄薄的几页纸。 「……你们愿意接受这位共和国人的指挥去参与新的作战吗?」 「嘛。没差吧。」赛欧看了看档案又看了看辛,又回头拿起了画笔,耸耸肩膀表示自己并不反对。 「啊。没什么。」莱登也只是瞟了几眼就收回目光,冲恩斯特摆摆手。 「我没什么关系喔。」安琪看着档案,脸上总是带着的温婉笑容似乎又加深了一点,摇头表示没有异议。 「没问题吧。我。」可蕾娜自言自语着握紧了双手,还点了点头,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 「……辛,你的意见呢?」 红瞳中被战场打磨的那股锐利与杀意,似乎在渐渐地消融。恩斯特的感觉说不上来,但辛看的很认真,似乎想把档案牢牢记在心里。 最后他抬头,眼里是一丝释怀,一丝欣喜,一丝温柔。 「嗯。」 「上校。」 「——嗯?……嗯。」 稍微慢了一拍才向敬礼的军官回应,蕾娜快步走在共和国第一区,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市中心部分重建后依旧令人熟悉的军部大楼里,一转身拐进走廊尽头的将官大门。 圣玛格诺丽亚共和国收复作战,在旧共和国保卫战结束后约一个月,夺回第一区之后暂时停止了。蕾娜终于得到许可,从军区医院马不停蹄地赶回第一区,却被告知收复任务暂缓执行,然后就收到了共和国为了撑面子的军衔升迁令,与联邦新部队——『第八六机动打击群』总指挥官的委任状。在第一区停下脚步的联邦军方,让她来到这个空闲的办公室浏览文档,以做准备。 「抱歉……我来晚了。请问怎么称呼您?」 「西方方面军参谋长维兰˙艾伦弗里德,叫我维兰就好。很高兴见到你本人——『鲜血女王』。」容貌端正苍白的男子为了活跃气氛开了个玩笑,却毫无自觉地投过锐利视线,让蕾娜有些紧张,拘谨地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好的,准将阁下。」 「唉,真是不可爱……这是部队总长葛蕾蒂˙维契尔上校委托我带来的人员信息表。请你过目。」 毫无架子地低声嘟哝,递过文件就起身准备离开的参谋长,提了提手边象征帝国贵种存在的佩剑。 「准、准将阁下?」 「当然,上校。何事?」 「这个文档……」蕾娜带着点迟疑转过文件,指着上面的『那个』提问:「是不是……」 『那个』——名列前五的处理终端,姓名上好像特殊标明一样被划上了厚厚的黑色块,完全无法辨识。不说到底是谁,明明掩盖却又排到第一页上,很难说目的为何…… 维兰参谋长露出毫无破绽的微笑。 「只是一些信息上的缺漏,等到任就能修正完毕了。……那么,就于本国再见吧。」 看着联邦军准将和陪同的士兵离开房间,蕾娜又抓着文档看了一会儿,依旧没什么头绪,把自己摔到沙发上气鼓鼓地决定等报到了问个清楚;漫无目的地打量四周——她的视线在那张布满灰尘的木桌,与摆着的日用军靴上停留。 原来是这里……银白双眸稍显黯淡,蕾娜带着怀念走到桌前。被轰炸削去一半的管制大楼,依旧保存的区域——杰洛姆˙卡尔修达尔准将的办公室,保留着灾难发生前的一切事物……包括那双他换下丢在桌上的日常使用的军靴。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校。」 「……!」 背后突然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蕾娜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看到的是穿着共和国深蓝色军服,带着黑框眼镜的苍老面容——是一位并不怎么熟悉的共和国军方少校。 「啊,打扰到您了,抱歉。但是既然您来到了这里,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您一些事情。」 「……没关系,您叫我蕾娜就好。请问您是……?」 「不必知道我是谁,米利杰小姐。我只是困于旧国之中无法逃离的,烧尽的干柴而已。」老人苦笑着摇头,走上前来,双手递给蕾娜一份仍打着火漆的信封。 「这是?」 「这是卡尔修达尔准将大人拜托我,『在一切结束之后』交给您的,他的亲笔信。如今战争告一段落,您也要离开这里了——我认为,时候终于到了。」 接过信封躬身道谢,蕾娜有些在意地开口:「我似乎……在人事部见过您。」 男人露出苦笑。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像是哭泣一样拧成一团。 「……没想到您还记得我。一年前,卡尔修达尔准将让我转任人事部,协调战区调动工作。」 「叔父他让您……?」 「准将说,『这件事』完全没必要告诉您,所以以下都是我的自言自语。」老人的视线越过蕾娜,看向桌子后一动不动的靠椅。「星历2148年11月份,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少校削职上尉、改派东部战线第二战区『布里希加曼』战队后,该战区所有与第一战区『先锋』战队相关的人事调动在准将授意下被『无限期顺延』,直到大规模攻势开始。」 「……」 抓着信封的手悄然用力。蕾娜微微抬起头,看向天花板正中的华丽挂灯。看着她沉默不语的那般模样,老人有些无奈。 「米利杰小姐,我说过了,我不过是已亡之国的区区贱民而已。但有一句话,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您。」 「……」 『小姐』——蕾娜下意识否定那个称呼。她与那个身份并无联系。她根本就无意与它为伍。那个旧共和国富有显赫的米利杰家族如今已分崩离析不复存在,留给她的除了那个姓氏其余都是废墟灰烬了。 老人咳嗽几声,庄重地开口。 「——您,从未放弃。」 当然。她是『先锋』战队的指挥官,他们相信她能活下去,那她就非得活下去不可。为了回应他们,为了追上他们,她绝对不会放弃。 「您,从未离开。」 当然。她是共和国的国民,保卫国家是军人的职责,奋战到底是她的荣誉。为了保护更多的人,为了争取存活的希望,她绝对不会离开。 「您,承担一切。」 等等—— 蕾娜微微睁大双眼。 自己在否定什么?在肯定什么? 她觉得什么『小姐』与自己无关,『指挥官』、『国民』就顺理成章吗?她露出那样的表情去试图逃避——逃避『曾经的自己』吗? ……过去的就不是自己了吗? 「除了您,没人能做到。」 不。有人能做到吧。世界这么大……肯定有人也能做到吧。 蕾娜控制着颤抖的双手,缓缓撕开信封。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她仿佛又看见叔父最后的温柔回眸,那被枪管遮挡的信任与鼓励。 蕾娜。 辛苦了,孩子。 「——您可以哭泣了。」 「您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哭泣了。」 老人转身踱着步离开。走到门口,他握住把手最后一次回头。 「——我说,孩子。」 他笑了,带着老者特有的持重。摘下眼镜略做致意,他退出房间。 「你已经做的很好……很好了。」 木门被轻轻地扣上,带起堆积的扬尘。『咔嗒』的响声几不可闻,却狠狠地砸进蕾娜的心中。 「……」 不对吧。她还能自称孩子吗? 「…………」 她有所觉悟了。不能这样逃避。 「……啊……」 不能。不能的。 心中最为平稳的声音烦闷地低语。它不允许自己事到如今还仗着年少躲进和平的角落。它一刻不停地怒吼着要战斗、要抗争到最后一刻,死亡都无法阻止前进到世界尽头。 ——但是…… 蕾娜低头看着手中的信。一直在眼眶中打转,全靠抬头才不至滑落的泪水,毫无征兆地缓缓流出。 但是,有多久没被叫做孩子了? 泪水划过脸庞微微发痒,沾到嘴角咸津津的。有顺着发丝流下的,有直接滴落信纸的。身体也似乎顺着发酸发胀的喉头的意愿,失去勇气就顺着桌沿滑下,毫不在意地坐上积着厚厚灰尘的地板。 『孩子』。 她在欺骗自己吗?她直到现在,这个可以试着休息的现在,都在欺骗自己说她没有资格拥有一切吗? 「…………」 承认吧。像承认他们的逝去一样,承认自己吧。 你做的很好。 你守护了。 你有资格哭泣,有资格欢笑。 你辛苦了。 是女王没错,是指挥官没错。是小姐没错,是孩子也没错。 你是你。 承认啊。快点承认啊。事到如今踟蹰不前,除了妨碍自己还会伤害他人的。 承认自己担忧害怕,承认自己孤单无助啊。承认自己一年来强迫己身抛弃一切,抱持着绝望恐惧灵魂战栗着对抗命运啊。 「……哈,哈哈……」 明明是该呜咽出声的时候,在笑个什么劲啊——泪水止不住地滑下却小心翼翼地试着露出笑容,蕾娜自己都感到有些莞尔,却又在那之中感受到了更深的悲伤。 她越想笑,就愈发觉得可悲。她越是哭,就更加显出滑稽——那样的无法适从,那样的犹豫不定。 「……咳咳、咳……哈哈——」 无言尝试许久,伴随着咳嗽的笑声有些突兀地响起。芙拉蒂蕾娜˙米利杰,靠在木桌前笑出了声音。 「……嗯。」 她这次是发自内心的。她笑着把什么纷争阻扰全部丢进路边杂草之中,拨开了迷雾走进森林。 「……谢谢。」 蕾娜低头道谢。双拳不由得用力攥紧,迷蒙双眸里泪珠扫去阴霾,再显清澈。 她要谢谢的人有很多。有方才的无名少校,有杰洛姆叔父,有阿涅塔,有西汀,也有『先锋』战队。 ……还有她自己。 蕾娜扶着桌沿站起,走向门口。草草擦了擦脸,揉揉眼睛整理着装,她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 她能感受到心脏在胸口有力地跳动。一呼一吸之间,仿佛都有他人相伴相随。 承受重量,所以愈发坚韧。受到托付,所以不断前进。 她自己受困于此,或许永远都走不出去也说不定。但在那之前,她不会停止努力;在那之后,她也乐于接受无论何种结局。 葬在这里,是一个很好的归宿。 她走出房间。阿涅塔站在门口,对好友略微泛红的眼眶贴心地假做不见,她欣喜地双手托起『一团黑色的球』给蕾娜看。 「蕾娜!」 「……喵?」 她手中的那团黑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抬起头来。小猫微微歪头的可爱模样撞进银白双眸——蕾娜惊喜地叫出声来。 「——狄比!」 事出突然,被留在第一区住宅里的黑猫——尽管军团并不会对小动物发起攻击,但第二防卫线的惨烈战况还是令蕾娜感到揪心——认出眼前照料自己的女孩,狄比很是高兴地叫了几声,一跃跳进了她的怀里。 「啊别舔别舔——很脏的!唉在外面乱跑那么久,得给你好好洗洗澡了……不过抱歉啊,是我的错。」 看着蕾娜露出不知多久都没有展现的开心笑容,阿涅塔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以了吗,蕾娜?」 「嗯。」 带着浅浅的笑意,蕾娜抱了抱她。自己趴上肩膀的小猫努力维持着平衡,发出有些不满的呼噜声。 「——可以了。谢谢。」 「父亲大人,杰洛姆叔父大人。」 荒凉的空无一人的第一区公墓里,蕾娜在那一方墓碑前停步,躬身行礼。她的面前是连名字都已模糊的、对人类而言明明没什么意义的一块石头,还有一把倒插在泥土中的共和国制式突击步枪与夹着枪管摆放的那双军靴。 扫开墓碑上厚厚的积雪,将大衣披上大理石块,蕾娜尽量悄无声息地跪下身来。 「……我来了。」 离开第一区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她却感觉好像度过几个世纪般漫长。明明挣扎求生时钟摆总是蛮不讲理地飞快,回望来路的此刻,却又觉得仿佛经年之久。 「——我要走了。」 星历2149年12月16日。她做好了离开的准备,正在安排八六们的行程与军区交接事宜。本来是马上就要动身,可因为铁路线才刚刚投入维修,或许三月份才可以正式到职。蕾娜也就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到这里。 等到三月份天气转暖,冰雪也就会消融了。可那时……她也不在了。 「父亲大人。大规模攻势结束了。从遥远东方赶来的援军,已经知晓了共和国的罪行。八十六区的人们,都已经有了新的归宿了。」 她看着墓碑,压低声音,就像小时候靠在父亲怀中,对他耳语一般。 「……不会再有什么压迫了。以后,不会再有人被那样杀害了。」 八六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杰洛姆叔父大人。我做了抵抗,也成功的保护了很多人。」 「……但是,我不认为我成功了。」 蕾娜想到自己的,被卡尔修达尔称为『甜美的梦』的理想。叔父他斩钉截铁地对她说,『人类这种东西,自由平等什么的根本就为时尚早』。 她想要的是那样的世界吗?她不知道。过去一年里她甚至连理想都抛弃了,对求生希望都渺茫的人而言什么追求都一文不值。 她还太年轻了。很多事情,她都懵懂无知。 「……但是我会去努力。您说过,『不管是什么你都大胆去试试吧』。我会那样去做的。」 『年轻最不怕的就是犯错』——叔父在她说要参军的那一天,带着慎重和劝诫的面容,闪过蕾娜眼前。 「我要走了。但我还会再回来的。」 我一定会再回来见你们的。活着她要如此,死后也是一样。 如今她醒悟过来,抛开自我怀疑的梦魇,拾起被大人们明知没有结果依旧小心保护的她的理想,又要向前走了。她在迷雾里与幻觉争斗,现在终于走出黑暗了。 「……谢谢。」 她最后起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瓦兹拉夫˙米利杰,那个已经在大理石上模糊的名字,理所应当地继续沉默着。 三个月后——星历2150年3月12日,蕾娜和阿涅塔登上飞机、八六部队乘火车集体转移,赶往联邦境内等候多时的中转驻地。她们都离开了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离开了八十六区。 「父亲大人!」 梦中那洁白的世界里,蕾娜的身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开心地向那男人跑去。 「啊……是蕾娜啊。」 瓦兹拉夫转过身来,看着女儿向自己跑来,失神片刻后也微笑着抱住她。 「父亲大人!我赢了喔!我活下来了!很多人,都活下来了!」 埋在他胸前的蕾娜抬起头来,骄傲地向他挥舞着拳头,等待着他的夸奖。 「嗯。你做的很棒,蕾娜。」 「——父亲大人?」 瓦兹拉夫只是平淡地回应,而后转头看向前方。有些疑惑地随他目光望去,蕾娜惊讶地屏息。 她行走年余的这个白色世界,居然出现的物理意义上的终点——一面巨大的玻璃,其上还反射着渺小的自己。似乎堵住了所有空间的那面玻璃墙,还淡淡的亮着光芒。 「蕾娜。走在这里,你辛苦了。」 「……父亲大人?」 瓦兹拉夫没有回头。他只是向前两步,将手掌与镜面紧紧相贴。 玻璃墙一瞬间失去了反射的功能。不存在的光芒透过『死亡』,照亮了傲立身前的『军团』——重战车型的雄姿。 「蕾娜,你做的很棒。」 跨过那形同虚设的死亡之墙,瓦兹拉夫在巨物前停下,淡淡地重复。 「继续前进吧。穷尽你的一切。」 「飞鹰零号呼叫『无面者』。共和国战区战线已退至第一区北部。兵力已按计划于共和国副首都夏绿特市集结完毕,经联邦几次试探进攻的结果推断——『火眼』已经注意到夏绿特市地下的自动工厂型生产据点。以逻辑思维判断,若齐亚德联邦部队试图继续推进,择日将会率先对本据点进行压制作战。」 一如既往地飞翔在空中的警戒管制型,不厌其烦地在三小时内第十七次与指挥官机交换情报。 「『无面者』收到。汇报『它们』和『它』的整备状态。」 重战车型静静地站在一条普通的共和国马路上回复。提及后两个代号,发出的电子音奇特地高昂,无法以人类的语言解释含义。 「『它们』十分安静。而『它』——」 飞鹰零号短时间内沉默。即使指挥官机作出打造这一新型机种的决定无法反驳,但以它忠于战争的人工智能反复推理,却还是对这一友机存在的意义百思不得其解。 『它们』的存在已经让军团的迭代材料绰绰有余,『狩猎头颅』这种设计理念,本质上不值得耗费系统的算力。 「——整备状态良好,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无面者』收到。」 重战车型等待了几秒就断开连接。那广域网路中游移的电信号,下一刻由它精确的捕捉。与之前所有机体的识别器不同,这微弱的存在就像一个瘦弱的婴儿一般,以战争兵器而言完全是失败的彻彻底底。 「你成功了啊,『鲜血女王』。真替你高兴。世界即便丑恶,你也奋起抗争……你做的很棒。」机械智能以人类不可想见的喃喃声音自言自语,可惜这不符身份的行为终究只能维持一时——漠然单调的命令口吻,下一刻响起。 「『设定目标』。」 夏绿特市地下铁路总站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几只银色的蝴蝶扑闪着翅膀飞出。明明空无一物,空气却传来一丝波动——像是有一只沉睡的猛兽缓缓醒来。 「最高优先。」 连回复的应答都未曾发出,只是『命令』化作可被机器理解的形式简单地传达。那空气中的『什么东西』又静静地不再作动,但隐约之间,仿佛可以看见微微发亮的光点,等待着时机到来。 「——猎杀『火眼』。」 「维契尔上校。」 「啊,终于又见到你了。不用敬礼啦,也算是挺熟悉的了。来,我为你引见。」 握着蕾娜敬礼的手,葛雷蒂陪着她一一和几位官员打过招呼。虽然感到有些局促,但蕾娜尽量毫不失态地一一微笑敬礼,就这样缓慢地走到了最后一位面见官员的身前。 蕾娜与他对视。这是一位相貌温和但目光锐利的男人,身着笔挺的军服,却带着些许玩世不恭的气息。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微笑但眸子里却很是缺乏感情,让蕾娜不禁想着『慵懒的巨龙』类似的形容词伸出手。 「您好……」 「这位是我们齐亚德联邦临时大总统,恩斯特˙齐格曼先生。」 蕾娜伸出的手一瞬间僵在了半路上,但是大总统似乎觉得有趣一样眯起眼睛笑了,伸出手与她握了握。 「嗯……嗯……总统先生?」 温和地看着毫无准备而紧张措辞的少女,恩斯特忍俊不禁:「没关系,米利杰上校,叫我恩斯特就好。」 「这怎么行……!」 「好啦好啦。我们要先去做军部交接工作咯。」葛雷蒂推着虽然说不上哪里有问题但总觉得这个称呼离经叛道试图纠正的蕾娜离开,带着她径直往人事部办公室走,背后恩斯特还微笑着挥手与她道别;急忙回头挥手的蕾娜带着一脸『联邦好奇怪』的哀怨表情有些虚脱地走进房间,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 「呃,维契尔上校,我不过是个邻国的客座军官,怎么会有这么多将军在这里……」 「当然是因为你很可爱——」葛蕾蒂头都没回,一边帮她抽出军区许可证一边回答。 「……请、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好啦。这里是西部军区总指挥部,是因为恰好有到中转驻地的车才让你直飞这里,也顺便和上面的人混个脸熟嘛。上次一件事情之后大家对你都很感兴趣,所以就抽出时间来见你一面。」把通行证递给蕾娜,葛蕾蒂带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灿烂笑容拍了拍她的肩膀。「现在你可以准备上车了。行李已经帮你整理完毕,找到座位就好。」 「……谢谢您。」 「好啦——快去吧快去吧。」 「……所以呢?蕾娜你做出的事确实是相当不可思议啦,结果为什么还有人会给你送礼物啊?」 在中转驻地的二楼办公室里,阿涅塔一边调试同步装置,一边有些无奈地看着蕾娜气喘吁吁地抱着几个小盒子走进房间,颇感傻眼地问。 「我也想知道啊……」带着别样的疲惫蕾娜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好奇怪。」 「说起来,阿涅塔。昨天我做了一个梦。」 「嗯。」 「我又梦到了那个白色世界——在那里碰到了父亲大人。」 「……这倒是第一次。」 「他说,『继续前进。』」 「很像他会说的话。」绞尽脑汁回想着和瓦兹拉夫先生少数的几次交流经历,阿涅塔艰难地得出结论。 「然后,那里出现了尽头,发生一件事之后就崩塌了。我想,我再也不会梦到那里了。」 仅仅是直觉,但蕾娜说的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好像自己亲眼所见一般地肯定。 「也算是好事吧?伴随它来的总是无谓的折磨。现在你需要考虑的更多,别再给自己增加负担了。」 「……嗯。希望如此吧。」 蕾娜逼着自己忘记『那件事』。即使她忘不掉,她也绝不能止步于此。 既然她走出了宫殿、离开了深渊……也就意味着,它们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 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敲响。得到回应后,西汀˙依达只从门缝里伸出了头,四下打量后找到了蕾娜。 「女王陛下,有时间吗?」 「啊,有的。怎么了?」 「出来一下。」 依言走出房间,蕾娜有些疑惑地看向西汀。她靠在二楼走廊的栏杆上,静静地望着蕾娜。 中转驻地是一座中厅宽广的二层大楼。一楼中间的广场上,许多八六正在打点行装。二楼环绕一圈的栏杆可以清楚地看到下方的场景。正午明艳的日光洒下,透过玻璃天窗照地楼里亮堂堂的。 「当时你问我,你是不是『只是个女王而已』。」西汀边斟酌边开口。 「……嗯。」蕾娜没有解释。 「那时我没有想清楚,你究竟在意的是什么……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西汀瘫了摊手,有些无奈。「你该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很难办的工作吧。」 「当然不会……!你误会了,西汀。」蕾娜露出苦笑。「只是那会儿我没意识到,我其实拥有很多东西。」 我其实『可以』拥有很多东西。 「我想,只要我这么认为的话就够了。不必非得拘泥于这样那样的……什么。我就是我。」毫无负担地想象那个把『女王』当做工作的自己,蕾娜有些忍俊不禁地回答。 「……这样啊。」西汀看着她的笑容,也露出微笑点点头。「看来你想清楚了,那我也就不再多问。——那,你还拥有的这个,也给你看看吧。」 「——诶?」 没等蕾娜反应过来,西汀就搂住她的肩膀,推着她走到了栏杆边上。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四下扫了扫,这才发现原本人声嘈杂的一楼早已寂静无声。 八六们都抱着手臂看着这里。他们其中的许多人掏出了一根不知从哪里搞到的礼炮,猛地拉响。 『嘭』!华丽的彩条高高扬起,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等蕾娜回过神来——她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东西,开始鼓掌。 「——哟,女王陛下。部下们似乎很感谢你带他们赢得胜利喔。」 汹涌的声浪盈满大楼的各个缝隙与角落。不时传来的欢呼与喝彩声,让蕾娜微微地睁大了双眼。 「……」 「——不表示表示吗?」西汀坏笑着对她耳语,右手向下轻压。楼下的掌声渐渐平息,八六们微笑着等待他们的女王致辞。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抬头望向硕大天窗之上的青空。亮芒刺痛了她的双眼、彩带挂上她的长发与肩膀——泪水也跟着盈满了眼眶。 深吸一口气,她看向他们。 她说—— 「你是说,你想在这里和她碰面?」 「是的。」 「安排倒是很简单,不过我能问问理由吗?」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校,久候多时了……很高兴再看到你。之前你已经见过我了,不必拘束,把我当做一个普通军官就好。正式欢迎你来到齐亚德联邦。想必你已经接到通知、做好准备了吧。」 星历2150年3月20日,西部方面军军区中转站——恩斯特向走出电梯的蕾娜问好。看着她的一如既往的一缕红发、染黑的军服,锐利的眼神愈发温和。 蕾娜默默地行军礼,垂下的手用力的握拳,掩饰颤抖。 「那么,我们走吧。」 有一个地方,想让你看看。 「……我希望,她到达以为的终点的时候,又可以看到我们早已消失的身影……看到我们等着她继续前进。」 「好。我明白了。」 客观时间一小时四十三分钟,主观时间长到让蕾娜几乎无法再尝试控制自己的情绪。终于在透明帷幕前站定,过去一个月的疗养好像全无效果——她摇摇晃晃地小步向前走着,右手无力地抬起,试图抓住她与他们的过去。 较远处,熄火的吉普车旁,恩斯特与葛雷蒂安静地看着。 更远的地方,阳光还未照亮之处,五个模糊的身影立正站好,目光追随着那虽然缓慢但坚定的步伐,走进那象征着『死亡』与『记忆』的世界。 「那真的是她吗?总感觉,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毕竟,她和我们一样,也经历很多吧。」 「呵。也是。」 无边旷野之上,庞大的帷帐孤零零地傲立着,盖住长眠于此的五架『破坏神』与他们最忠实的『清道夫』。层层叠叠、七零八落的惨状,让蕾娜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无数次的告诉自己这件事的发生了——此刻她依旧下意识抵触着那令人窒息的事实,无力感疯狂地席卷脑海。 她忍耐着不让自己流泪。 不应该在这里流泪。 她来到这里——是为了道别的。 她放下手中的玻璃盒。小小的容器里,有着几十张不同面容的小人画像。垫在下方的,是一册全新的笔记本。大规模攻势结束之后,特地重新购买、誊写了一遍的,所有死于这场保卫战的生命,他们曾拥有过的姓名,尽数嵌进厚实的羊皮纸中,好似葬进了小小墓穴。 蕾娜不认为自己成功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记住而不忘记……没法带着他们向前走去。 但这里可以。如果是那个『死神』,完全可以。 她送他们来到这里,不屈的灵魂于此团聚——她最后能尽的责任与期许,在大理石碑前得到回应。 「『我不会忘记的』。」 「『绝对』。」 她轻轻地抚摸那把与梦中别无二致的高周波刀,再一次露出笑容。 她不能在这里哭泣。那样会被他们瞧不起的。赛欧和可蕾娜肯定会撇开眼嘟哝着『滥好人』之类的话走开,安琪说不定会拍拍她的背安慰她,至于莱登想必会无奈地看着。 ……辛的话,应该会对她笑笑。 「抱歉啊,我没有带花来。」 她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在这里献花。自己还没走到尽头,还怀揣那样的理想背负他们的嘱托,绝没有走到他们最终抵达的地方。 「麻烦你照顾他们了,诺赞上尉……我要走了喔。」 我还会再来的。 下一次来,我一定会带上花的。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不会。悼念死者的时间,怎么样都不嫌久。」轻轻摇头,恩斯特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另一辆运兵车。 「……现在,我想向你介绍你将要任职部队的五名小队成员。」 「……现、现在吗?」 「对。现在。」 自己还没有调整好情绪,也没做好准备……在想必是联邦军人的五名少年兵面前站定,蕾娜看着他们的脸庞,不由得失神。 如果,这五位战士会是他们,该有多好呢? 是『神枪』『雪女』『笑面狐』『狼人』『送葬者』,该有多好呢? 她的手指抚摸着想必是辛耶˙诺赞在机体碎片上刻下战友姓名的桌板,坑坑洼洼的凹陷,每一处都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一生。 她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用来记录名字与事迹的笔记本,每一个由她写下的名字,都是她至死都不能忘记的死者的过去。 她的手指抚摸着透明帷幕内联邦为辛一路走来带上的八六姓名立起的大理石墓碑,每一个在石板上的刻痕,都是受人敬重的战士所应得的褒奖。 —— 她的手指并拢,侧于耳畔,直指眉心。 她敬礼。 向眼前的队员,向身后的他们,向未来的自己。 「你们好,我是圣玛格诺丽亚共和国派遣联邦客座军官……」 「芙拉迪蕾娜˙米利杰少校,那么……我任命你自本日起就任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指挥管制官一职。好好努力吧。」 「非常感谢您。」 「你真的和瓦兹拉夫很像啊。……所谓理想,就是因为伸手无法触及,才会称作理想啊。」 「少校,还有一件事。从这里一直往东,越过国境之后,就听不见『军团』的声音了。」 「……诺赞上尉。」 「……只要解决了『牧羊人』,『军团』就会暂时陷入混乱。我们会替少校争取这一点点时间,所以——请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 「芙拉迪蕾娜˙米利杰『上尉』。你一个小小的尉官,要知道分寸。」 「我知道分寸真的好吗,阁下?」 「……切。别逞口舌之利。」 「我告辞了,阁下。」 「女王陛下。喂。」 「我是不是一厢情愿呢……?我是不是太傲慢了——我是不是……还能做的更好?」 「别说梦话了。醒醒。」 「我是不是……什么都没做到,只是个高高在上的『女王』而已……?」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校。」 她说。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面前的五个人似乎有一瞬间极短的目光交流,但站在正中的黑发红瞳的少年走上前一步,让蕾娜愣了一愣。 「初次见面……这么说似乎不太恰当。不过,这的确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相见。」 ……? 看着蕾娜微微皱起表示疑惑的眉毛,少年微微笑了。 「好久不见,『管制一号』。」 …… 看着蕾娜因震惊而游移的目光、耳畔垂下的红色发梢、染黑失色的共和国军服,少年也有些感慨。 他敬礼。 「我是齐亚德联邦军上尉,前『先锋』战队战队长……」 「辛耶˙诺赞!」 「班长。」 「你怎么又把机甲拿去这样开!替换零件已经不够了!你不知道吗!」 「对不起。」 「……不要面无表情地道歉!啊啊啊啊我到底要说几次你才会懂,现在在下一批零件送来之前都没法修了!」 「没记错的话菲多有把『天狼星』带回来。」 「啊,是这样没错。但是,用死过人的机体零件,你……」 (钢铁敲击声) 「……也是呢,『送葬者』。」 「诺赞……!」 「来的正好。阵亡报告就麻烦你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救他!你明知道尤金他在这里吧!——反正干掉那些臭铁罐,才是你们眼中最重要的事吧,你们这些打到脑子坏掉的八六!」 「辛耶˙诺赞。」 「在。」 「上尉,你们是世上最大联合作战的急先锋——击破『军团』铜墙铁壁的『先锋』,要尽心竭力。我们联邦应该已将你们救出战场,给了你们归宿,给了你们活下去的安身之处。既然你们执意返回战场——战死也是军人的职责之一。」 「是。」 「辛耶……」 「我自顾自地带着他们离开八十六区,带着他们穿越战场……每个人都丢下我先一步走,每个人都拜托我带着他们前进……到最后,我是什么呢?」 「……不,辛耶,你……」 「……不过是个『死神』罢了。」 「辛耶˙诺赞。」 他说。 —————— ——什么? 「……辛……?」 少年微微笑了,带着点苦笑的味道。 「你还是第一次这样叫我呢。对,是我,米利杰『少校』。」 ——辛? 「你还……活着……」 「是的,我又没死成了。」 ——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没有在梦中吧?不是幻觉吧?一旦移开视线就会醒来吗? 拼命挤出想必难看的笑容,却仍旧止不住泪水滑落脸庞。蕾娜竭尽全力不愿闭上双眼——她害怕,害怕一旦眨眼,少年又会在这世界上消失不见。 辛向她伸手。眼眶似乎也微微发红,但同样带着宽慰、喜悦的微笑。 蕾娜双手颤抖着握住辛伸出的手。男性稍高的体温也没让她放心,目光依旧担忧地看着他,让辛不由得稍稍用力握紧了那冰凉的柔荑。 「……我在。」 这句话,本来没机会说的——他想。 这句话,本来没机会说的——她想。 「……我一直在追你们。」 红瞳加深了笑意。 「我知道。」 「——我追上你们了喔。」 「是的。」 ——是真的—— 「今后——我也会和你们一起战斗。」 「我是女王。」 她笑着说。站在阳光下低头看着所有并肩作战的八六们,她毫不迟疑地开口。她开心地笑着那样说,带着一抹自嘲却毫无顾忌那样说,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流畅而肯定地,那样说。 「……呵。你啊。」西汀苦笑着叹气。 「喔——!『女王陛下万岁』!」 更多的欢呼声、笑声慢了一拍,从楼下随着飞扬的礼花至冲半空。西汀、蕾娜,以及身后听到动静走出房间的阿涅塔,都面带莞尔地看着那幅奋斗之后理应获得的绝景。 「……拜托你了,女王陛下。」 「要加油喔,蕾娜。」 「……嗯。」 蕾娜点头回应。笑容衬着无比的美丽,银白双眸里映着无数人的影子。 结束了。但也是全新的开始。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啊。 纤细手指放松又握紧。两年间共和国的所有记忆如风般略过,所有情感猛然扎入她的思维世界。 莞尔,感动,失落,震惊,仇恨,挽救,绝望,麻木,愤怒,恐惧,悲哀,愧疚。 还有,希冀。 她抱着那小小的、微弱到可怜的希冀,穿行在每个人的意识里、游离在每件事的决策间。 她的希冀最终保留完好。 蕾娜微微笑了。几乎从未有过如此放松的笑容,完全抛弃一切担忧的喜悦,发自内心深处的悸动。她温柔地笑,无声地笑。嘴角微扬,一如想象中他的模样。 「没办法啊。肯定的。」 她笑笑。 「——我是『女王』嘛。」 『同葬厚土之思』 『全卷完。』 这一篇是纯粹的结局内容,没有涉及过多战斗与后续小说原文内容,所以也就没有写作参考分析。如果有哪些内容阅读理解不能,欢迎提问。 一二三四章大章就这样结束了。最后还会有后间章终章一篇,以及个人的玩卷总结。 感谢你的阅读。 蕾娜在众人的帮助和自己的思考之下不再拘泥于身份,不在受困于战争时那个被迫抛弃一切的自己,而是拾起过去的回忆与理想,以全新的姿态再次站上战场。战斗的意义不再只是生存,她期望着一个更美好的未来——而现实第一次并未让她失望。 ……最终写到这里,反倒突然感觉没什么可说的。从『女王』开始,以『女王』结束,两者却在意义与深度上截然不同。或许,我达到了我的目的吧。 现在是7月12号凌晨的2点37分,为了生日贺文写到了现在,顺便也挂上了终章的定时。本章的说明非常稀少,任何问题都欢迎提问。接下来要好好休息一阵,然后为本卷做一个真正的结尾。 真诚感谢你的阅读与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