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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方舟】滇州行

2023-01-13 08:46 作者:香江湘调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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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特兰公证所执行人,编号XVIII,申请与公证所对话。”

“......”

“罗德岛外派干员,代号送葬人,坐标未知,位置:炎国滇州大山深处,申请与最近办事处对话。”

“......”

仅仅拿出半分钟,两部通讯设备就已蒙上水雾。送葬人用手帕将它们包好放进背包,转身向惊蛰汇报:

“通讯无效,领队。这里的湿度会让通讯设备受损,我建议暂时放弃与外界联络,继续执行任务。”

“你是说,要我们带着这个女人去找一种不知来路的药草?”

惊蛰手指向一旁的树下,那儿昏迷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滚下藤蔓的浓露浸着她的衣领,蓝变灰,再变黑,这糙布料蹭着嫩颈上鳞片似的细密汗珠,看着就使人感到黏腻难忍。

“这位女士是本地原住民,根据这里与村落的距离,获得援助对她而言并非难事。我认为,我们应当更专注于我们的任务。”

“我们的任务?”

惊蛰上前一步,盯着他的双眼:

“我们的任务是采药草来救人。而现在这有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不救她,她就要被人扔进湖里殉葬。救她与救矿石病人,有什么区别?你可以只对罗德岛负责,但我不会丢下一个炎国百姓于不顾。”
送葬人的双眼波澜不惊,多年审讯经验也不能让惊蛰从他眼中寻到蛛丝马迹。他问:

“那您的意思是,带这位女士出山是第一优先任务?”

“是。”

“我了解了。”

他把背包背到胸前,用背带与包中的安全绳在背后做出一串绳扣,紧接着就像提小猫般将树下的女人提起,弓腰折背。

“领队,请帮我将她固定好。”

他让惊蛰将她四肢都穿进绳扣之中,拉紧,上身再微倾,让女人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现在,领队,往哪走?”

 


“滇州地界,人曰四‘凶’。南接乌蛮,西抵犬戎,兵盗并侵,虎狼环伺,谓‘边凶’;州中百族,不通声音,不慕文化,茹毛饮血,谓“夷凶”;群山密林,群豺巨蟒,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谓“兽凶”;更有毒虫千万,隐于丛,息于畹,人兽入境,则铺天盖地,谓“虫凶”。古之大乱,半出于此,盖凶气瘴风多会,而人不能须臾离,月寒日暖,性情移而良知绝也。”

要解剖惊蛰过去数十年的人生,不用剥皮,不用剔骨,只需一把斩牛刀当中劈下:一半在书房,一半在练功房。

“动以修身,静以养心。”她恪守恩师的教诲,从一束白衣到一袭金绣红袍,她所见过的世界不出于一隅青灯,不暗于一瞬雷光。所以当她在藏经阁读到有关滇州的记述时,理所当然,她疑惑颇深。

自上皇开国,滇州就已是大炎属地。千百年来沐浴清华,怎还有如此险恶之名?

这问题她问过几位曾到过该地的师兄,而他们淡淡回答: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而多年后,当她走进深砚般的群山,才浅浅体味到那淡然之下涌动的暗流。热,闷,湿,暗,处处是猛兽长蛇留下的痕迹,泥泞中残存喑哑的虫鸣。她的长靴几度陷入污泥,却不愿用法杖将自己重新撑起。第三次奋力拔出靴跟后,送葬人问询不舍用杖的原因,而她横过杖来,叫他看乌木柄上天师府的印记。

“这是你们律令的象征么?”

“不,即使它沾染污泥,现在的我也不会受惩罚。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我愿意敬畏的‘规矩’。”

她说这话时嗓音低沉,神色凝重,即使无法共情,送葬人也看出她的思绪已坠入一段遥远的记忆。她在回想出师的典仪。天光辉煌,琉璃砖上,十二位弟子上玄下纁,手捧雷杖,在修习数十年的院堂,最后一次闭目念诵师傅教训的典章:
“不滥杀,不骄躁.......”

“见不义而动,闻不平则鸣......”

“首爱己,后推人,爱人如己......”

身外愈燥热,而心中念诵声便愈发清凉。直到一阵高亢的号子声打破回忆,她意识到自己已接近任务的目的地。

在这大山之中,有一种名为“麒麟草”的药物,据说能缓解矿石病的蔓延。而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找到当地瓦克族的族长:传闻中他熟知此草采摘方法,却并不向任何一位族人透露。

而现在,在不远处平实的砂土路上,一列长长的送葬队伍正高歌着号子朝山坳中的湖泊走去。这支队伍全由精壮的汉子组成,棕褐色的肌肉与脚底浅白的砂土构成鲜明的对比,仿佛是一群荒原上横空出世的蒿草,头顶还压着一副沉重的乌黑的棺椁,就已忍不住把它再顶起,再顶起。

“诶————哦——————”

一把把五色米雀儿似地飞向空中,号子至此短促起来。鼓与铙钹跃进肌肉结实的碰撞,抬棺的汉子们肩膀一拱一低,青山里一湍急流轻重缓急,浮着棺椁也上下摇晃。送葬人轻声问惊蛰:

“这是......葬礼么?”

“是。但在大炎不多见。”

实际上,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葬礼。“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无任务在身,她可能会驻足种种慨叹,但是......

还未向前走出几步,她的脚步忽然重新停住。队伍此时正顺着缓坡布下山坳,她瞥见一个白米粒似的物什悬在一排褐色的肩上。当队伍在湖边停下,而汉子们把它从尾传递至首时,一双双手按清了白布袋里的轮廓——

“那是....人?!”

“任务暂停。准备救人,掩护我!”

都未得到搭档的回应,她掌心运雷,脚底生风,身子如鱼鹰般扎向湖面,再一拧身,凌波数十步,趁雷光耀得汉子们睁不开眼,飞身把那布袋夺了下来。

队伍里一阵混乱,汉子口中都是她闻所未闻的土语。沟通已不可能,她只想抱着布袋再入水中,可伸手一探,袋中竟还沉着无数铁砂弹。待她把人扯出来,眼前已是一双双瞪红的眼珠。

踏地,弓腰,一声吼过,前排六人伏成六只蛙般袭来。她再放雷光,而令她惊异的是,他们立刻以手蒙眼,伏地散开,呈六角将她环住,仿佛早已训练过如何包围一位术士。

当然,破解这防守轻易非常。如果她愿意,一道横雷就能扫平这支队伍。可是......

率先发动的袭击让她顾不得许多。她一脚踏地,雷花四面奔涌。即使有意收力,这些雷电也足以将他们击晕。然而汉子们浑无惧色,即刻匍匐,雷电扎入经络,又随齿间咯咯的摩擦声抖出。片刻麻痹后,六人再度突进。讶异中她来不及再度施术,下意识舞起法杖,“呼”一声打进眼前汉子的咽喉。

沉钝一响,后背似有座山压下。下一秒,铳响了。

无数声惊叫、哀嚎,和着凌乱无比的脚步。她感到身上一轻,支起身来,眼前汉子翻白的双眼却差点叫她走不动路。她压抑着不能压抑的喘息,用力扭过头,就要带人走,脚踝却被那汉子一把抓住。

她好像轻叫出声,硬底长靴又一脚蹬到他额上。那几根手指面条似地塌下去了。她抱起地上人,朝湖中奋起一跃。上岸前,她远远看见那棺上多了一个冒着硝烟的黑窟窿。

“刚才,为什么要朝着棺材开枪?”

“他们因此放开你了。”

“但那是棺材......”

现在,在胡乱摸索出的林间路上,她说着说着,忽然踩入泥泞。甩开那些发了疯般的汉子已让她几乎力竭,而这片淤泥又该死的滑腻且温热,叫她想起方才的那些手指。她握法杖的手滑稽地悬在空中。送葬人一把将它握住,把自己的领队拉了上来。

“您在发抖,领队。需要休息么?”

“这还不是休息的地方。”

“了解。”

她松开他的手,继续问道:

“在拉特兰,葬礼是怎样的场合?”

“不妨碍正常公共秩序的情况下,公证所与死者的家人都将让它尽量遵循死者遗愿。如果有特殊要求,甚至可以不做例行祷告。”

“但在大炎不同。比起‘葬’,我们更在意‘礼’。”

“刚才的葬礼也是么?他们看起来和在拉特兰葬礼上高歌的人们并无不同。”

“我相信他们也有他们的规矩。”

“‘相信’?说明您不了解他们,是吗?”

惊蛰的脚步一滞,随后叹一声:

“是的,我只是照着我们的习俗.......推测。可看他们的反应,我们是把这场葬礼闹得不成样子了。”

“您感到歉疚?”

他颠了颠身上的女人:
“那您为什么要救这位女士?殉情,殉葬,在拉特兰也发生过。尽管我不能理解,但我尊重他们的选择。”

“不。在我们炎国,殉葬有时并不是种选择。”

“那您怎么知道这位女士的情况?对他们的习俗,您甚至只是‘推测’。”

惊蛰一时语塞。她仰望树叶间漏下的蓝天,冥冥中仿佛有高远的训诫声传来。

“不滥杀,不骄躁.......”

“见不义而动,闻不平则鸣......”

“首爱己,后推人,爱人如己......”

微风吹落一叶阳光,一瞬的眩目间她又看到那个倒在眼前的汉子。滥杀,滥杀。她曾记得一年春天下山散修时,一位师兄误杀了一头耕牛。师傅本来不欲重罚,然而他却在道歉后嘀咕“不就是头牛么?”。那一整年,他被罚在田间劳作直至秋收,回来时双手已换了一层皮。而现在,没人会惩罚她,可想起那双翻白的眼珠,她仍然觉得害怕。

“满招损,谦受益”,她从小背诵这训诫,却第一次发觉自己是那么弱小却傲慢。她低下头去,说:
“是,我不知道。”

到此结束了,别说了。

“但那是执法者的本能。”

别说了。

“大理寺也不是没有误判......”

别说了!

“那或许,我们奉行的并不是一套律令。我尊重您的选择,领队。”

幸好,送葬人接了话,她得以把自己按进令人安心的沉默。不远处有水声,行数十步,就见一道瀑布飞下山间。这条瀑布水量不小,上游必有河流。在清洁、安全的水源稀缺的林间,只要顺流而上,必能找到一二村寨。

可是,要怎么上去呢?

“这些藤条,可以顺着爬上去么?”

“我试试看。”

送葬人拽了拽一根较粗的藤条,皱了下眉:

“有听见什么么?”

“野兽?”

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再拉了拉藤条。极细微的,树枝被压断的声响。他后退几步,跃上一棵树的树冠仰望崖边:
“是一些绑上铁钉的石块,一旦藤条被用力拉动就会坠下来。”

“那有看见能走的路么?”

“这上面被人清出了一条路,不远处应该就有人。领队,请捂住耳朵。”

他往铳口上装了一个小装置,随后一连朝天三枪。

无数惊飞鸟,天上仿佛涌下一条彩色羽毛作的河流。惊蛰一阵晕眩,回过神来时就听到头顶齐整的脚步。又是阵听不懂的土语,瀑布上探出几张红红的脸来。她大声声明来意,希冀着有谁能听懂,而得到的回答是一条令她惊喜的绳索:
“上来!”

 


那扔下绳索的是一个中年红族男人。他的族群看起来与瓦克族无异,只是男人们都以一种红染料涂脸。他们的村寨与其说是“寨”,实际上更像一个镇。每座房屋都由红砖砌,外涂着石灰漆料,甚至盖上了烧制精细的瓦片。其中往来人群,也不似瓦克族那般赤膊,而穿着与外界农民无异的布或麻衣。而最让她惊异的是,当男人邀请他们在镇中最宽绰的堂屋中坐下,端上桌的竟是两杯长根碧水的清茶。

“二位远道而来,唐突相逢,多恕招待不周。”

男人打了个拱手陪笑,随后走入东侧室。惊蛰几乎是进门的一刻发觉,这间屋子的布局与外界小康之宅一模一样。堂旁两室,穿堂而见天井,甚至有门联柱楹,非炎国工匠不能制。她抿一口茶水,又是好货色。而送葬人一饮而尽,问:
 “您不渴么?”

她一时无语,伸手帮送葬人解开背上的绳扣。二人把昏迷的女子扶上凳,灌了些茶,就见主人在厢房门边勾手。

“二位,这女人是?”

他听完来龙去脉,随即问:

“二位是想出林?”

“是。”

“倘若带着她,那可能不会方便。”

“瓦克族人会来追?”

“不。如果那样,我就不会给二位向导。”

“为何?”

男人脸上依旧是礼学教化的温和笑容,可粗短的微皱的眉与收紧的双颊已让他显出些边疆绿林的豪狠。他像庙堂人物般摸摸微垂的乌须,说:
“看长相,她不是瓦克族人。可她耳后分明有个印记,是瓦克族的标签,您大可检查一下。”

她让那女人轻轻侧过头,在耳后,有兽齿穿过的痕迹。

“我们不愿为难炎国中人,可瓦克?那另当别论。”

“注意措辞。这里仍是大炎领土,你、我、她,都是大炎臣民。你想怎么样?”

男人的语气顿时冷下:

“希望您入乡随俗。无论您是谁,在这儿,都不该用大炎的规矩压人。”

“那你们的规矩是?”

“我不知道有什么规矩,只知道瓦克族人,对我们格杀勿论。”

窗上的兰草微微摇晃。他推开窗,驱散了扒在窗台上偷听的孩子。

“瞧吧,孩子们也很期待她的下场。”

‘我会向大理寺报告。’

惊蛰强咽下这句过往行动中最有力的威胁,她决定入乡随俗:

“我想,任何仇恨都不该与孩子相关。”

男人冷笑一声,背过身去,褪下上衣。他的皮肤泛红而粗糙,是神话中敢把太阳当作磨砂轮的铁匠才拥有的质感。沉厚而纹理分明的肌肉上,一道深深的刀痕,从高起的肩胛斜劈下,直直踏过脊梁,一呼一吸,宛若活的山峦。

“十五年前,瓦克族与红族曾有一战,两败俱伤。你可曾见过,猎虎防豺,都是女人在做?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该在书斋里念过鲁侯养鸟的故事吧?”

惊蛰的心用力收缩一下,稳住,稳住,大理寺少卿,不能在一个酋长面前低声下气。

“那如果,我们想让她活下去呢?”

“那就继续走下去,相信大山会给你们一个答案。”

他又微微一笑:

“又或者,我让人带你们先走,让她留下,我们自有处置办法。”

“结局不是一样?”

他不回答,将半壶冷茶浇进兰草土中,口中哼起吴地腔调。惊蛰向送葬人使眼色,可他的眼神表明他也毫无办法:他甚至不会说炎国话。

几经踌躇后,她站起身,握紧手中的法杖。

“这镇子上的大炎风物,都是您带起来的?”

“‘习与性成’,大炎古来先进,当今圣王允恭克让,光被四表,风俗教化,不可不学。”

“那能否与我做个交易?”

他转头,看见阳光透进雕花窗牖,在天师府的印记上流出五彩。

“拿这法杖寻天师府,报我姓名职位,他们会给你你想要的......”

一根兰草被揪断了。

“请把这杖子收下去。私持官家武器,对我们是重罪。”

男人不再侍弄兰草,只是倚在窗边,被长长绿叶衬出庄重的神色:
“您真的那么想她活?”

“她是大炎子民。”

“那还请把她交给我。”

他走近昏迷的女子,仔细查看她的脖颈,咽喉处有微微的紫色:

“滇州知府前日寻我,要从这镇上辟一条商路直达外国,而那势必要经过瓦克族领地。我们已许久未正面冲突过。或许我可以让人将她送回去。这或许能成为两族修好的契机。”

“送回去当陪葬品?”

“据我了解,对单纯的殉葬品,瓦克族人不会用麻醉。但如何处置她,是他们的事。我只想要一个示好的机会,一个不会有任何风险的机会。”

若是往常,惊蛰会毫不犹豫拒绝这种提案。可当自己与同伴的生命被放到天平一端,她渐渐听到秤砣的摇摆。这时,送葬人走到她身边:

“领队,我建议你们先听听这位女士的意见。”

惊蛰一怔。在她简单的可以用斩骨刀剁开的人生里,只有被人要求与要求他人两段行板。一片焦渴的土地揉卷起青云,她感到大风刮过她的心。

“我能否提一个要求?”

“请说。”

“一切决定,待她醒后再做,可否?”

男人眉头微微挑起,点了点头:

“敢问阁下姓名?”

“麒青砚。”

“朱。本州知府手赐之名。”

他请二人到侧室小歇。他推开窗户,让阳光铺满房间。他凝望着他亲手铺成的炎式街道,喃喃说:

“官家,还真有这样人物。”

 


大炎终南,日落较京城晚整一个时辰。至酉时末,一点微红才上云梢,四下风凉,招得镇民纷纷出门却暑。朱家门前,蒲柳摇摇,麒青砚坐在一张竹凳上,任柳条随风飘拂上脸颊:

“炎国大户,门前多种松桂梧桐。朱家身为一镇尊长,却植蒲柳……”

“这有什么异常么?”

费德里科折下一枝,又被她夺走:

“不要随便折柳枝。”

“了解。抱歉。”

柳枝轻轻抛入水沟,一弯青绿在清水间远走:

“用不着道歉。我反倒该代那女人向你道谢。”

“了解。”

麒青砚向他那张扑克脸歪歪脑袋,问:

“你一直这么说话么?”

“是。”

“为什么?你在接受谢意,不是谴责。”

“在我的理解里,它们是一样的,都不过是把一个人的想法加给另外一人。”

“你讨厌这种感觉?”

“不,这在所难免。我只是……不想在这上面耗费时间。”

“那,看那边。”

她指向街口,一群孩子正围在一个老人身边补风筝。老人往蓝风筝上打上一个橘色的补丁,孩子们欢喜,挤成一个红粉团子齐声向老人道谢。

“这样的道谢呢?”

“我……没有接受过,但我想,都一样吧。”

“那你怎么看你的工作呢?”

“成为干员么?我只是为了一个孩子能活下去才加入罗德岛的。这是一项委托的内容。”

“那个孩子,他想活下去嘛?”

“她想,而我尊重她的想法。”

“那如果,她不接受呢?”

一个孩子在大人的教导下,将一枚硬币递向老人,而被老人的大手连连推开。

“你是尊重你的委托人,还是那个被执行人。”

“如果条件允许,我会咨询委托人的意见。但大部分情况下,我的委托人是公证所,而抗拒执行的后果并不乐观。而对于我不了解的情况,我未曾多想。”

麒青砚听他如机械般流利吐出这一段话,不由得愣了愣神:

“你真是完美的执法者……”

“我从不敢代表律令。”

“所以你是完美的执法者。”

她靠着青绿的柳树,向落叶斜眸:

“而我,丢了那些训诫指令就不知所措了。”

“这不是更加完美嘛?对于执法者,律令只需要被执行。”

大人从孩子手中接过硬币要往老人手中塞。几经推搡,老人才勉强收下,而孩子的面孔则充满惶惑。

“可那样,执行人与被执行人好像同样的无力?”

“因为律法不会尊重任何人,它只是‘要求’。我会执行它,但我认为人不应完全受它的支配”

“你怎么那么喜欢’尊重’这个词?”

“这是个美好的词语,领队。有时希望我能平等地与人们交往,可当我拿起铳械,您握起法杖,我们大约都不只是我们自己。”

“比起这个问题,麒麟草的下落让我更关……”

身后嘎吱一声,门开了。

“二位,她醒了。”

 


即使醒来,这位女士也不像可以沟通的样子。她像只刚出水的螃蟹般在两个汉子手中挣扎,结实的麻衣几乎要被扯掉了袖子。一连串不清不楚的土话四散飞溅,听不懂的二人就是看朱的脸色也能猜出一二含义。朱命令两个汉子松开,她就如炮弹般打来,却被朱侧身抱住抵在墙上。他几乎是零距离向她大吼,肉眼可见的惊惧涌上她的双眸。可随即,他的声音缓下来,用土语说了些什么,她试图推开他的双手便垂了下去。

“您都说了什么?”

他的眼神闪烁一下:
“我告诉她,你们救了她的命。”

女人靠在床上,轻捂额头,似乎回想着被麻醉前的情景。有那么一刻,她好像恍然大悟,望向门边二人的神情复杂非常。朱回头问:

“你们有什么要问的么?”

“她为什么会被麻醉?”

女人一愣神,有些愧疚地垂下头去。

【我害怕】

“害怕什么?”

【水葬。我害怕溺水的感觉。】

“但是你仍然要被陪葬?”

她抬起头,鼓起胸膛:
【我是自愿的。他要上蝎子岭,过蜈蚣山,拉起五色帆,穿紫云溪。很长的路,很险的山,我陪他。】

惊蛰愣住了。眼前女孩简单而炽热的决心,撕毁了她那些自以为是的教训。有那么一瞬间,她有想把她嘴捂住的冲动,可这些话伤不了麒青砚的心,它们只是女孩的想法。那么,到底是什么让她有这种冲动呢?

‘我会执行它,但我认为人不应完全受它的支配。’

她回想起送葬人的话,陡然一惊,可面上仍波平如镜。她调整呼吸,继续问道:

“他是谁?”

女人报出一个名字。惊蛰与送葬人对视一眼:那是情报中那位族长的姓名。

“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养我,教我认草药,让族人接受我。他是我的老师,我的父亲。】

“那你不更应该好好走下去么?”

女人坚决摇头。

【与荣耀者赴死是光荣的,我们与你们不一样】

“那现在你想怎么样?是回去,追逐死的荣耀,还是出去,找寻生的意趣?”

【红族,炎族,都是恶鬼。远离我。我要回家】

“那你看我们,可怕么?”

女子一愣神。惊蛰转而说道:

“你要回家,可以。但就当是给我们搭救你的回报,能不能告诉我们一种草药的信息?”

女子用力摇头:

【如果没有你们,我已经在水下与他团聚,而现在你们还要我感激你?真是炎族人的做派。】

“那你这一趟回去,还会做麻醉么?”
【会。】

“那真可惜,看不到他葬礼的过程了。”

女人瞳孔猛地一缩。

“我们可看了全程,想知道的话,就拿草药的信息跟我们换。”

【可恶的炎族人......】

她咬咬牙,接着说:
【你们想了解哪种草药?】

“麒麟草。”

朱的脸色陡然一变。而女人的小脸则盈满困惑。惊蛰觉察到朱的翻译气息不稳。

【那是什么?】

惊蛰还想再问,可朱却摆了摆手,转头,眼中仿佛盛着晚秋的露水,彻骨的寒。

“她不知道的,别问了。”

“那您......”

朱拂袖而去,惊蛰三两步追出。天井之中,月光明澈,一株蒲柳本随穿堂风轻轻摇动,此刻也收了声。她小心翼翼地问:
“您都知道些什么?”

“别问了,别问了。”

他从井口打上一桶水,往面上一把一把的泼去。溶化的红滴答而下,他侧过脸时,神容悲怆如怨鬼:
“你一个官家人,哪里懂得。”

堂后传来急促的脚步。一位懂官话的汉子报告道:
“首领,东边来了瓦克族人!至少二百个!”

“他们到哪儿了?”
“有人已翻越了围墙!”
他一声叹息,下令道:
“制服他们。尽量别下死手。那都是孩子。”

“是!”

惊蛰也欲帮助抵抗,可朱喝住她,指向大院西角高高的楼阁:
“你就上那儿去,看着!”

“看看你们给我们招来多少祸水。”

在阁楼上,惊蛰看见了。

她看见集市屋宅在松焦油中焚毁,火焰点燃面粉、木屑、柳絮,风中狂舞的火星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如红蝴蝶扑闪着翅膀,鼓起一片片轻细的死亡。

她看见两族战士在街巷中厮杀,震天喊声中,她惊觉有些音节居然一摸一样。“州中百族,不通声音”这句记载被扔进垃圾堆,她望见血,从时间的痂下一丝丝漫出。

她看见瓦克族人疯一般向朱家大院涌来,又被红族战士里外包夹。可这一群群困兽,总在即将覆灭之际撕开防线,三股合流,眼看,就要逼近大门。

她听见铳响了。

她看见一道白影闪出门。

巨响震撼下的瓦克族人滞了数秒,再回过神已被放倒数人。她记得,师傅曾带他们到初涨的春水边看游鱼。受不住春风拥抱的枯枝落进溪水,顺流而下,而经一冬储蓄的鱼儿游身摆尾,逆流而上,从容、雅致,而带着令人惊叹的速度。

如今她看送葬人制服敌手,却无当年了无忧虑的赞叹。她不理解,为何他不愿将想法强加于他人,却可以毫无压力地将暴力加于他人。她并不了解他们的律令,可反躬自省,她却发觉自己也是同样的矛盾。她以法之名下达无数个判决,却要另一种法:浩如烟海的训诰,来不断驱动疲惫的头脑。

“有时希望我能平等地与人们交往,可当我拿起铳械,您握起法杖,我们大约都不只是我们自己。”

她的思绪飘飞到多年以前的公堂。铁枷下的青年声泪俱下地诉说,他是为母亲的病而铤而走险地偷盗,却未曾想从大户手中偷的竟是御赐之物。在十二年牢狱与二百杖刑间他选择后者:他畏惧出狱时老母已逝,并自信以为受过贿赂的刽子手能手下留情。

他应该想到的,那家大户比他贿赂的多得多。

那次行刑给惊蛰以永生难忘的印象。实心紫檀,两端包铁,在大油锅中沥过三天三夜,吸饱猪油的杖身就如饥汉舔了再舔的嘴唇。她掷下刑牌,堂官喝令。一杖,呼!二杖,呼!三杖,呼!呼!呼!.......

报数,痛呼,破空声都渐渐轻下,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咬牙切齿声,像未捣碎的芝麻与臼齿的搏斗。这把木做的铡刀,铡过一百八十次,终于将青年的臀肉吃干抹净。一百八十一,一百八十二......森森白骨被捶段,砸碎,一棍下去是捣饺子馅的叽里咕噜。她呆呆地数,急急地数,惶恐地数。直到一百九十九下,她高声叫停,冲出府堂,“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师傅,为什么一个宁为母而死的孝子,会因刑律而惨死?

师傅,为什么正义的“天宪”,会给予人如此的惨痛?

师傅,为什么我们说的与做的,会有如此多不相似?
她曾短暂地思索过这些问题,但在京都的浩荡天光下,一切质疑都如透过油的纸般薄脆。可如今她一只脚悬在大炎疆外,她渐渐明白,即使声称自己是大理寺的代表,可她仍会为自己的一些念头而“越界”。当时心灵的痛苦与此刻行动的乌龙,都来源于这种自以为是的“越界”。

我不是个完美的执法者,师傅。

从来不是。

她缓缓走下楼去,走出门去,走上街去,那时,带领进攻的首领已被捆住,押在朱的眼前。他磨绳子摔膀子把身子变成条泥鳅,口里喷出的骂声像一粒粒豌豆落入铁盆。一个懂炎国官话的战士在朱的指示下站到惊蛰身边。送葬人在一旁轻掸着衣上灰尘。四围俘虏,都以敬畏的眼神望着他。

可当朱开口,他们的敬畏就都成了仇恨。

“两族之间,久无战事。今日一出,又是何故?”

【是你们先夺我们的人,杀我们的战士,还毁了我们族长的棺材!】

“误会,误会!”

朱一声喝令,几个战士就簇拥着瓦克族的女人出了门。她一见到地上的族人,即刻扑上,那热切的、哆嗦着的土语,像在关心,又像在埋怨。远处传来房屋被拉倒的声音。红砖压住火舌,天色返回深青。没有一丝风,月光泊在树梢。

“请看吧,我们连一根头发都没动她。”

【那为何夺我族人?】

“让她给你解释吧。”

那负责翻译的战士将惊蛰推向前方。她立志要做出少卿的肃穆模样,然而眼前的每张面孔,都有着与那被她打翻的战士相同的坚毅,而多出别样的困惑与哀愁。多年以前,当她在那场杖刑后窥镜自视,这种神情就印进了今后每一场梦魇。无法打官腔,无法撒谎,她的嘴张了又张,脊梁上仿佛有钢珠坠下,压得她弯下去,弯下去……

然而送葬人握住她的手,叫她把身子撑起来:

“你只是做了你认为正确的,并不比他们低贱分毫。”

“尊重你自己,才能尊重别人。”

麒青砚深深地望他一眼,松开他的手,向前一步:

“我以为,你们是要拿她殉葬。”

【’你以为?’这能补救什么!你们炎族人就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

“那你想如何?杀了我么?”

地上的青年一时语塞,又狠狠说道:

【我要拿你的头去祭祖!】

惊蛰静静望着他,转身问朱:

“你们与大炎,到底有何过节?”

这时,红族的人们都从街上来了。朱的双目映出瓦克族的战士与自己的族人,同样褐色的身体,错落在还飘散着轻烟的房屋之间。吹散二十余年的两股炊烟终团进同一片轻云,数百双眼望着自己,极静的夜里,他只需轻轻吐气,就能在人们的心底落下重音。

“红族人们,你们都听好。二十年前,与你们的父亲作战的,不止是现在你们口中的瓦克族人。”

“是官军。”

“二十年前,这片大山里只有瓦克一族。他们中的一些人精谙草药方剂,其中有一味’九虫草’,为此地特产,其功效之妙,甚至能抵抗石头病。”

“有一年,一位族人将它献给前来巡视的知府。知府大喜,连连上贡,直至太医院。当朝太傅赐草名曰:麒麟。当年,瓦克税赋全免。”

“次年,知府有令,本地税赋,改缴麒麟草。然而风声提前走漏,一票商人雇瓦克药农数人,遍地采药,更有人藏下种子,斩草除根。后之来者,皆是一般农民,不通药理,往往刨土累月,一无所得,而受毒虫野兽残害者不可胜数。”

“待税吏远来,手中无一草,地中无一粟,只得再寻商人,以储粮换草药。草贵粮贱,至冬日,窖仓皆空,人们只得靠着树皮磨粉熬粥度日,冻死饿死者又不可胜数。”

“如此两年,民怨沸腾,而那位知府就要高升,从此再不管族人死活。这年秋,族人捉住了当年以草换粮的一位商人。未经拷打,他便交代,是那位知府故意透出的风声,几位大商一经揣摩,便作出了这个局。收来的药草,四分走公,六分走私,而其中中饱私囊者更不可胜数。”

“秋末,瓦克族人杀税吏,劫商行,焚州府,塞河道,凿沉知府赴京受任的宝船,用钞票把他当街烧死,而城中叫好者无数。”

他轻吐一口气,环顾四周,听者无论族姓,都发着痛快的怒汗。

“不出一日,官兵入境。”

“滇州本乃边陲重镇,其守军皆为大炎精锐。雷法天师,焚毁百里林野,上千轻骑以人头为勋,追亡逐北。瓦克族本有聚落万余,经此一役,尽摧为炭薪。”

“逃亡路上,有族人自知不能与官军为敌,便提议把起事的族长交出去。之后仅仅三日,支持官军的族人便向族长倒戈一击,骨肉相煎,反倒保下了一大批族人。”

“族长的残支,后来仍称瓦克。而支持官军者,后被赐族名’红’。”

他停顿下来,微微仰头,月光挂在胡子上,像结了一层霜:

“而其族长,受名曰’朱’。”

沉默是冰,从他嘴角结起,不由分说地封住小城的天空。冰下有鱼,轻轻敲击: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您不早告诉我们真相?”

朱的嘴角勾起凄凉的弧度。一只夜鸦从断梁上飞起,焦干木头吱嘎开裂,清晰可闻:

“我能怎么办……”

“那时我们只有两千人,半数是妇孺。所有人都认为,不能再与大炎为敌。”

“我能怎么办?”

“他们可以夺去我们的药草,粮食,森林,人命,乃至团结与友爱。”

“他们叫我们恨,叫我们杀,叫我们修筑能把半片森林砍光的陵墓。他们从不尊重我们,却理所应当享受颐气指使的资格。”

“但这不是因为他们锦绣华服,不是因为他们文明先进,只有一个,一个最简单的原因——”

“他们强大。”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看这棵柳树吧。战争结束的那年我亲手将它栽下,这二十年的飘荡,不就是我族的命运?我也不想说谎,可难道我要对你们说,你们的爸爸都是大炎人杀掉的么?别傻了,孩子,别傻了……”

他走到那自愿殉葬的女人面前,轻轻抚摸她的脸:

“至于你,孩子,你该是那位老族长收留的炎族遗孤。”

他望向惊蛰,似笑非笑:

“瞧啊,我们本来可以交融得多好。”

惊蛰看见,一滴眼泪滚下了他的脸颊,又被婆娑的蒲柳树影切得粉碎。他喉头的肌肉不住颤动,二十余年憋住的苦恨冲荡过五脏六腑,挤出他朝天的喉咙,一阵,一阵,不响亮,却绵长悲怆。林间有鹧鸪横冲直撞,大山一声叹息,吹起遥远的静湖上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师傅,你教训的是。若那知府能爱民如己,则无今日之事。

可那知府,又奉行的是谁的教训?

一股寒战从头到脚。可就在此时,她听见朱大声喊道:

“可孩子们!孩子们!你们不要去恨每一个炎族人。”

“今天的闹剧,是因这位天师而起。可她只是出于好意,让我们发生了一个惨痛的误会。”

“她愿意向陌生人伸出援手,她和那位知府,那位官军,都不一样。”

“你们要知道,一大群人与一大群人间的仇恨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总有一天,你们会在你们仇恨的那群人里,看到你们所心爱的。”

“世事多变啊,孩子们,世事多变!”

惊蛰轻轻挥手,一团温暖的雷光浮到天上。她走到光下,向着瓦克族的战士们轻声说:

【请不要为我辩解,朱。】

【我自以为是,胡乱揣测,唐突出手,只为了证明,我符合’教训’。】

【那会让我安心,让我自豪,让我有满腔底气,去代表律令。】

【我做对了很多,这让我以为,我做错的也不过是小小的失误。】

【我虚心忏悔,却并不诚心悔过;我藏在法下,却忘记人应当有自己的法。】

【为你们添乱,我愿意负责。你们或许不愿承认自己是大炎子民,可一定同意,我们,都是平等的人。】

【对一个群体的仇恨,是自己为自己设置的牢笼。它是过去的人们为你们立下的律令,而你们应当将它放弃。】

【而即使既定的律令总显得僵硬,我仍然相信,它们会有它们的用武之地。】

【譬如当初,那些靠你们族人的血肉受贿升迁的虫豸。】

【我的血,与他们的血,你们觉得,哪一片会更使你们的先灵宽慰?】

【选吧。以我的生命为担保,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首爱己,后推人。’师傅,你教训得没错……”

卧在驴车上,仰望着高远的苍穹,麒青砚呢喃着,面上渐浮上些无奈的笑容:

“可惜,我们总是做不到......”

“其实,拉特兰人也总有说一套做一套的。”

费德里科轻轻吹飞指上一只蝴蝶:

“一边祷告,一边开枪,这算么?”

麒青砚哑然失笑:
“你真有意思......”

“我是在提问。”

“好好好,算他是吧。”

她笑一声,扭过头去: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金科玉律吧?”

费德里科歪了歪头。

“那或许,拉特兰的执行人能帮我查些老卷宗?”

“没有律令禁止这一条。”

惊蛰大笑起来。费德里科似乎也笑了。她没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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