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峰:烟火西宁,老城留声机
河湟谷地,八山一水一分田。
资源有限,只能因陋就简,机关的办公条件也普遍紧张。本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青海分社就一直和其他十几家单位挤在一栋类似于公租房的办公楼里。楼下有个包子铺,老板是个老陕,年轻时曾在京城摆摊。1990年亚运会前,他就千里转战到这楼下的铺面卖早点,从此没挪窝——指指正在炸油条的二小子,“那会儿娃的个头也就到我膝盖。”
看来,这栋楼实在可算古董了。直到2019年,七层大楼才加装了第一部电梯,只是食堂始终没办起来,一到饭点儿,大家便四处打游击,楼下那条街的大小馆子基本都“扫荡”过好些遍。
这条街名为大同街。茶余饭后,伫立在街道口的一块牌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大同街的来历,就写在牌子上:
明清时代乃至民国的西宁,是有城墙的,东西南北四道门。抗战时期,1941年6月23日,从山西起飞的27架日寇战机轰炸西宁,曾给西宁人民造成了极大的经济损失和创伤。当局下令,在城墙上再开挖一些出城的通道,以备下次空袭时尽快疏散城内的居民。于是,在西门北边的城墙,又打通了一个小豁口,被人们称为“尕西门”。“尕”,就是青海话里“小”的意思。这里出城方便,人们互相转告:“打通了,打通了。”很快,尕西门附近便人流如梭,俨然形成了一条街道。给街道起个什么名字呢?“打通”与“大同”谐音,且寓意美好,于是尕西门正对的这条新街道就被定名为“大同街”。
如果不是这块牌子,我永远不会知道办公楼下的这条街,还挺有故事。
慢慢地走的地方多了,我发现西宁的街头巷尾,还立着不少这样的牌子。正巧有一位搞了一辈子民俗、曾做客央视春晚直播间的朋友来看我,晚上请他吃饭时聊起这件事,他顿时兴奋不已,饭后连夜让我带他去看这些街牌,一边拍照,一边念叨,“这才是最好的城市名片,比什么高楼大厦、灯光亮化都叫人过目不忘。”

老城里类似的街牌有20余处
你走过多少城市?每到一处陌生的城市,你会如何走近它?去地标打卡?用舌尖画一张美食地图?跟司机师傅侃一侃这座城市人们的嬉笑怒骂、酸甜苦辣?
看到朋友一脸认真,我也眼前一亮:为什么不收集一下这些“名片”?
2017年的仲秋时节,天气甚好。我花了一周时间,走遍了老城里的这些老街道,除了找到20余个街牌外,还寻访到不少街道里的老建筑,倾听它们讲述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每晚回家时,两条腿累得已不像是我自己的。
累并快乐着:于我,这座城市向我分享了它的记忆,我读懂了一个更完整的西宁;于人,我将这些见闻写成了报道,很多西宁的朋友纷纷转发,“原来咱家乡处处有故事。”现在,我又写进书里,希望读者朋友们有机会到西宁时,除了网红打卡地、小吃购物街外,多几个不一样的去处。
西宁有一条名声在外、但已“名存实亡”的老街:水井巷。
这里曾是西宁最热闹的商品集贸市场,主打青藏高原的特产干货,比如虫草、枸杞、牛羊肉之类,特别适合游客和批发商,因此总是人流熙攘,被誉为“西宁的南京路”。

其他文章,一般也就介绍到这个层次为止了。而我要从这小小的街名里,给您讲出点不一样的——先问个问题,西宁老城的规模有多大?
我用两条腿蹚出了答案:北城墙以现在的七一路为界,西城墙以长江路为界,南城墙以南关街为界,东城墙以花园街为界——这座最早修筑于明代洪武二十年(1387年)、明清两代沿用至民国时期的西宁老城,面积接近2平方公里,相当于两个半北京故宫的规模。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将老城划分为并不规则的四个区域,大小街巷穿插其中,城市规划并不严整,然而官署军营、商业民居、文化宗教场所一应俱全。20世纪50年代,随着城市发展的需要,西宁四座城门、四条城墙都被拆除并拓宽成马路,时至今日只留下了东北角的一丁点城墙遗迹,已经被列为青海省重点文物。

曾在西宁老城工作生活过的人,想必都有一个直观感受:这里要比四周高出不少。没错,西宁老城就建在一个高地上,这显然出于军事安全和抵御自然灾害的考虑。但问题来了:这么高,水从哪儿来?
古人是智慧的:老城的地势南高北低,城南有一座南山,山下有一条南川河。他们修了条水渠,借助自然地势,把南川河的水引过来,从南城墙下面的一个洞眼流入城内,供居民使用。这个洞眼正对的街道,久而久之就被称之为“水眼洞街”。解放后,水渠、城墙、洞眼都成了历史,“水眼洞街”就被更名为水井巷。所以,水井巷其实是一条“名存实亡”的老街。
古人徙水而居。解决水源问题,是定居的前提。有一次去北京出差,空闲时间我便到王府井大街转悠。说巧不巧,看到了一处介绍,发现北京王府井大街的来历和西宁水井巷颇为相似:原来,大街上曾有一口水井,附近便建起了王府宅邸,所以从明代以来就一直叫王府井大街,只是多年后井水干涸了、井口埋住了,街名依然沿用,但人们已无从考证它的来历。直到1998年,这口水井在王府井大街整修改造时才被重新发掘出来,人们这才搞清楚这条街的前世今生。
城市因水而兴,西宁水井巷与北京王府井大街皆因水而得名,也逐渐成为城市的商贸人流聚集之所,并非偶然。
然而,今天的水井巷却有点儿尴尬。
老城里,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的交汇点,叫作大十字——本世纪以前的数百年间,这里一直是西宁的城市中心。大十字百货、邮政局、新华书店、水井巷市场,就分布在这条十字路口周边,凝结着老一代西宁人的集体记忆。
近年来,随着经济社会快速发展,曾经的城市中心却有点儿无可奈何花落去——我发现,从大十字到中心广场、新宁广场、海湖新区,从水井巷市场到王府井、力盟商业街、唐道,无论是后起的城市生活区,还是迭代的商业综合体,近年来西宁的城市重心在西移,同时也在向南、北、东扩张。年轻一代首选到新城区置业、消费,老城已呈现出空心化,热闹不再。
水井巷市场也如是。改革开放之初,西宁最早的个体工商户,很多都在这里淘到了第一桶金。岁月变迁,排头兵却掉队了,曾经繁华的商品集贸市场,逐渐成了低端、落后的代名词——表面看,是商业业态转型得不够及时;深层次讲,其实还是城市发展的大势所趋,当人流、物流、资金流都随着城市重心的外移而转移,许多城市位于中心位置的老城区反而走向了衰落,对这里的商业而言,就像是恒星衰老、坍塌后的黑洞。
不过我们完全不必悲观。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也总有万木迎春。平时在西宁购物,我首选去海湖新区——作为青藏高原最大城市的新区排头兵,这里伫立着世界屋脊上最现代的城市天际线。每每从地广人稀的牧区采访归来,我常常会对这里的流光溢彩感到恍惚,一种幸福的恍惚——虽然不比发达地区,但高原各族群众也共享着改革发展的成果,这样的城市面貌哪怕在十年前都是不可想象的。更何况,青海省、西宁市也在想办法对水井巷市场附近地带进行新一轮的改造升级、筹建中央商务区,老树开新花,不是不可能。
一条水井巷,阅尽西宁史。
再念叨念叨其他几条同样“名存实亡”,又有点儿意思的老街吧。
莫家街,西宁最古老的街道之一。元末,安徽人莫得投奔朱元璋,因军功被封为西宁卫世袭指挥佥事,曾负责参与修筑西宁城,家族亦显赫一时,在城中建起私邸、宗祠,莫氏宗祠前的街道,渐渐便被人们称作莫家街。
斗转星移,曾经的莫氏宅院和宗祠早已湮灭于历史尘烟,而街名却保留如初。今天的莫家街,已经是西宁最著名的风味小吃街,手抓、烧烤、酸奶、酿皮、甜醅、拉面应有尽有,其江湖地位等同于北京大栅栏、天津南市、上海城隍庙、重庆磁器口、南京夫子庙、武汉户部巷、西安回民街、成都宽窄巷、兰州正宁路……不用问,我也是个“吃货”。
西宁作为军事重镇,有些老街因军事设施而得名,如今物已非,名还在。比如,明清两代西宁城内设置过一座练兵的教场,也就是如今青海省政府所在地,旁边的街道直到现在仍被称作教场街。从教场到城门,中间曾有一大片菜地,兵卒们图方便,慢慢地在菜地里踩出了一条斜斜的小路,后来菜地变成了居民区,小路上又铺了石块,便被人称作斜石巷——“西部歌王”王洛宾,就曾居住在这条斜石巷。
说完了“名存实亡”,再说说西宁老城里三条“名至实归”的老街——隍庙街、文化街、兴隆巷。
一说隍庙街。此街得名自始建于明洪武十九年的西宁城隍庙,庙里供奉的是管辖河湟地区得力、深得羌人拥戴的东汉护羌校尉邓训,如今仍然保留有鉴心殿、东西厢房、后寝宫等古迹,1988年被列为青海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关于城隍庙的来历,我略知一二:中国的城隍神信仰源远流长,老百姓对本地历史上的名臣英雄甚至是传说人物自发地崇拜,加以祭祀、祈求保佑。到了明代初年,政府曾在全国各地大规模、成体制地兴建城隍庙并且以官方的名义册封城隍,在精神层面赏善罚恶、化育民心,这也是塑造社会共同信仰的一种手段。
城隍是啥?就是地方守护神,权力相当于世俗的地方行政官。因此有趣的是,明代册封的这些城隍爷,也根据省、市、县的不同级别存在等级差异。比如,明代永乐后定都北京,以南京为陪都,于是这两座城市的城隍庙就叫“都城隍庙”,而西安的城隍庙有权统辖西北地区的城隍,其他邻省的城隍爷按规定都得到西安汇报工作,所以西安城隍庙也被升格为“都城隍庙”的级别——天上的神仙,不过是人间的倒影。
大晚上,在那位研究民俗的朋友的强烈要求下,我就带着他跑到黑洞洞的西宁城隍庙考察。刚到门口,他眼前一亮——西宁市群众艺术馆、西宁市少年宫,就建在城隍庙的外边。“随着历史变迁,城隍庙演变成了地方民间文化活动场所,逢年过节迎城隍、唱大戏、民俗表演都在这里进行”,朋友讲得头头是道,“如今把群众艺术馆、少年宫建在这里,这就叫文化传承,没毛病。”

二说文化街。这条街不得了,它曾是清代西宁城内的政治中心与文化中心所在地。街的北侧,曾建有西宁府府衙,高堂朱户、庄严威仪,一直是清代西宁府最高行政当局所在地。而在府衙的东侧,就是始建于明代的西宁文庙,占地曾达80余亩,是这座城市的文脉所在,所以此街定名文化街。清代官员都是科举出身,个个要拜孔夫子,文庙挨着政府,很搭。
如今,西宁府府衙已不存,而文庙犹在,可惜历经数百年风雨后只余棂星门与大成殿。大成殿南的文庙遗址,改建为商业门脸,成为西宁市知名的酒吧街,每到夜晚好不热闹,倒映衬着大成殿灯火寥寥。

三说兴隆巷。这条街上有一座清代山西、陕西籍商人筹资兴建的山陕会馆,正门的四字匾额,当时就是由陕西籍著名书法家于右任题写。到底是商人有钱,会馆在历史上得到过较好修缮,如今建有山门、戏楼、关帝殿、三义楼等数重建筑,整体保护程度良好,比残旧破败的城隍庙、文庙要像样得多,并且对外开放。
会馆内外,商人往来频繁,这条街被称为兴隆巷也就不奇怪。时至今日,兴隆巷的经商遗风尚存,每到夜晚,大小商贩都在街上占道经营摆地摊,前来扫货的市民也摩肩接踵、络绎不绝,而城管是不管的,这也算是管理者对传统的特许。

隍庙街,关乎民俗;文化街,关乎文教;兴隆巷,关乎商贸——这三条老街,都与市民生活有着密切联系,可能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所以街上的古建筑多少得以保存至今,承载、延续着城市记忆。
反观那些曾经的“起高楼、宴宾客”,纵然一时朱门大户、钟鸣鼎食,却往往经不住“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就像莫家的宗祠和宅院早已灰飞烟灭,而美食荟萃的莫家街却会永远在市民的世俗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
世俗生活,才是一座城市的留声机。
如今,很多人诟病我们的城市被建设得千城一面甚至千村一面。确实,行走在一座座拔地而起、日新月异的崭新城市里,它们就像是刚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我总觉得,现代化都市,唤不起乡愁。
因此,我喜欢逛一座城市的老城区,不是那种挂上灯笼、卖着小吃的仿古街区,而是城市里年头最老、面貌最落伍、居住最拥挤、世俗味最浓、烟火气最重的老城区。这里的人坚持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节奏,也有几十年相处下来的熟络,乐于把时间花在鸡毛蒜皮的琐事上,怡然自得地躺在时代的潮尾。就连老城区里的老街巷,名字听上去也更有味道些,这些街巷往往其貌不扬,名字也跟高大上无缘,但就是让人感到亲切——哪怕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每当走进这样的老城区,我就会有种回到家的亲切感。
我是河北石家庄人。过去的石家庄,常被人嘲笑面貌落后,是一个土气的庄子,而不像城市。我就在这样的庄子里长大,一街一巷都装在脑子里。上大学后,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去,我都惊叹于“国际庄”又多了几座高楼,同时心里也略略生出几分物非人非、往事难追的惆怅——怪不得人家说,回不去的是家乡。
不过,别怕:在西宁,起码还有一些老街巷,指引着我们回家的路。
摘自《走过青海》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