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试炼场Ⅵ/围观】第二次死亡

1.

梁远死了。死的壮烈。从十三层楼上一跃而下，砸到水泥制成的路面上。与女人相比过于粗糙但与水泥相比太过娇嫩的皮肤在地上弹跳了几下，耗光了梁远生命最后的活力。

梁远最后看见的，是密密麻麻围了几圈的人——他们在咀嚼着他的死亡。梁远好像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等他再准备看一眼，双眼的帷幕已经降下了。

梁远死了。没有阴曹地府，也没有等待审判他的天使或者阿努比斯。只有黑暗，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而是可视光以外的某种颜色的黑暗。

梁远发现自己还有意识。他于是等待着，等待着谁给他说句话。

2.

梁远的死没有产生很大的轰动。他只是个在普通不过的学生，这年头，学生受不了压力自杀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偶尔有知道了这件事的人，也只不过摇摇头，说一声现在的小孩心理素质太差一类的词，转眼就能忘了。更何况，梁远不是家里的独子，在他之上还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

因此，这件事更不配成为街坊邻居的谈资了。学校也只是看望了一趟梁远的父母，给了些赔偿便草草了事。

按习俗，死了人要在家里停尸七天。这几天老梁家拉满了白条子，挂上了白灯笼。认识的人都来随了礼，吃了一顿白豆腐，送了几个花圈和挽联；有事来不了或者假装有事来不了的，也都在微信上发了红包。

几天里老梁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几个平日里几乎不来往的人也来凑热闹，顺便拉拉作为小领导的老梁的关系。和以往的冷冷清清比，这个院子热闹了不少。甚至让人以为这不是死了人，而是在办什么喜事。

老梁和老婆也不怎么想提这个横死的孩子。老头们在聊着种子和农药的价格和新闻联播，老太太们在分享绣花的经验和彼此纺织的技艺、老梁忙着和几个人加微信，聊市场；而梁远的母亲，则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和几个从城里赶过来的姐妹絮叨着选秀明星和电视剧。

葬礼就这么其乐融融地进行完了。除了一个抽着鼻水的小孩闹腾着说棺材动了要开棺，被他奶奶抽了几耳光以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3.

葬礼那天，天公作美，一整天都是大晴天。到下午三点左右，太阳不是那么晒了的时候，几个穿着汗衫，肩膀上搭着油乎乎毛巾的汉子，把棺材放下了土。

梁远突然有了感觉。他觉得自己被撞了一下，这一下，让黑暗褪去了。他用尽全力才伸出手，触摸到了黑暗——毛糙糙的，像是一块没打磨干净的木板。

他居然又活了过来。迷迷糊糊的脑袋还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突然觉得很憋屈。他用力摇晃着狭小的容器，想推开挡在眼前的那块木板。

突然，他听到了声音。

老梁家一家老小站在梁远的坟前。梁远的母亲因为工钱和抬棺的吵了起来，她觉得一人五十块就够了，领头的男人偏要她两百，说要去澡堂去去晦气。

小妹眼眶红红的，手里攥着大哥给他买的玩具。

梁家的老大不耐烦地跺着脚。就算是亲人，但停尸七天已经耽误了他的工作，今天之内赶不回去就要扣工资了。

“老梁啊，你也知道，横死的人进不了祖坟，这次就破例了啊。”村长拍了拍老梁的肩膀，“早点走出来吧，人人死了，日子还得接着过不是？”

村长说完就走了。梁远的母亲也给工人一人塞了张红票子，走回来了。

“孩子他爸，乡亲们给的这些钱……我算了算，今年的贷款能还上了，多出来的还能给童童报个班。”

“一想到是用我这个儿子的命换来的……我真是个没用的爹。”

工人开始填土，一家人也开始和梁远说最后的话。

“孩子，下辈子可别随随便便死了啊，活着多好。爹还想着抱孙子呢……”梁远的父亲说。

“在下面别苦了自己，逢年过节，我和你爹多给你烧点纸，别饿着，别冻着。”梁远的母亲说，招呼着梁远的哥哥，“你也来，跟你弟弟讲上两句。”

“我没什么可说的，他就是个懦夫！”

“什么……他是你弟弟，你亲弟弟！”

又吵起来了。

突然，梁远的妹妹说了句话：“妈妈妈妈你看，木盒子好像动了一下！你看，又动了！”

母亲抱起自己的女儿，“别说了，别说了……”她终于哭了出声来。女儿还在扭动着，想向妈妈告诉她没有说谎。

棺材不再动了。土填满了坑，又垒起了一个小土丘。最后，在土丘前摆上了墓碑。

千万颗埋藏在土里的草籽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吸收养分，冒出新芽。

4.

梁远第二次闭上了眼。他在围观中死去，又在围观中再一次死去。

这一次，他的意识也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