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千年（上）

 

整个世界好像都在下雨，傅红雪步履蹒跚走在滂沱雨中，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就剩下了他自己，倾盆的雨滴重重落在他身上，砸得遍体鳞伤，好似重于千斤，压得他寸步难行。

纷乱无章的脑海中，无谢的每一句话都重复回响在耳边。

“你若平安，我便安好，你若不在，我亦不独活。”

不要，他的无谢要好好活着，要每天都是好好的，这个世间可以没有他傅红雪，可是无谢不可以。

“从今以后，你我二人，死生各计，再不相干！”

不要，无谢，他舍不得，这是他唯一的光，是他的全部，没有了无谢，他还有何意义？

“傅红雪，我花无谢，不要你了！”

这句话好似最尖利的刀子狠狠地扎入他心口，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自己，像被抽走全身的力气，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手被污水下的石子割破，他手臂颤抖着勉力撑住身体，可是却完全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偌大的雨势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无谢，都是他的错，所以……

你真的不要我了，是么？

 

玄月当空，夜色之中寂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傅红雪在一座院落前徘徊。

这里是无谢居住的地方，按照他的身份是没资格到这里来的，更何况他还是从杀手营偷偷跑出来的。

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无谢了，他夜夜守在秘密基地也没有等来无谢，念心阁传起很多风言风语，都是对无谢不利的，他太担心无谢会受伤才会忍不住偷跑来这里。

但是他不知道怎么进去，少主的院落是布着机关的，只怕到时他会吵醒众人。

无谢……

他焦躁在原地走来走去。

只要让他看一眼，让他知道无谢还好好的就行了！

无谢……

“辰位廿三！你来这里干什么！”

傅红雪循声回头看到一个和他一样穿着杀手营衣服的少年，瞥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他。

那少年果然因为傅红雪的不理睬而大怒。

他上前来推了傅红雪一把，“我问你话呢！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岂是你这种下贱的人能来的地方！”

下贱？

傅红雪瞥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没有说话。

少年的嗓音像鸭子一样难听，吵的他头痛。

“我问你呢！”

少年喊了半天也没得到回应，反而只被瞥了一眼衣服，他低头看看自己衣服，才恍然回神，“哼！你以为我跟你们这些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野孩子一样么！我阿爹可是前院的管事！我是特意被送进杀手营的！”

“……”娘隐瞒了他的身份，不许他告诉众人，所以一般人只以为他和那些被捡回来的孤儿是一样的。

“我告诉你，你这种贱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我能通过训练成为杀手，你们以后都得拜在我的脚下！”

在念心阁里杀手的地位非同寻常，虽然他们的训练九死一生，可是只要熬过去，通过了，以后所有的人都是围着他们转，更何况念心阁崇尚强者，那就更是非同一般。

“你想见少主？”少年不屑看着他，“少主也是你这种下贱的人可以肖想的？”

“……”

“你想找少主给你做靠山？还是你想给少主留个好印象，日后好……”少年的话越说越猥琐。

傅红雪不耐烦打开他指着自己的手。

“别做梦了！少主怎么会看上你这种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野孩子！”

傅红雪瞪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他才不是野孩子，而且无谢也不会那么狭隘！

少年惯来看不上廿三，凭什么他的天资就好？师傅虽然罚他严厉，可是私底下却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根骨奇佳，说他做事专注，说他用心用脑，是不可多得的良才！他明明蠢得要死！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总是做多余的事！

他们二人交手，他从来没在廿三手下赢过一回，最可恨的是他打不过廿三就算了，居然还每次都被廿三放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嘲笑既然不管用，那就别的，他这个管事的儿子可比这些下贱的人知道太多秘密了。

“你到这里来，莫非是也听说了？”

听说什么？傅红雪抬眼看向他，带上几分警觉。

少年扬起一抹坏笑，“少主训练出了差错受了重伤，恐怕就要死了！”

“胡说！”傅红雪疾声厉色反驳。

“你激动什么，你还不知道吧，念心阁还有一个规矩，如果少主在成年前就死了，阁主就会在杀手营里重新选一个少主出来培养。他要是死了，咱们都有机会成为新的少主，所以他死了也许更好些。”

傅红雪突然闪电出手，五指化爪攻向他脖颈，他待反应过来已经被傅红雪狠狠掐着脖子抵到几步外的树上。后背狠狠撞上，引来树叶沙沙作响，他抬脚欲踹傅红雪，却被傅红雪提前预知般一手肘重重击落，傅红雪手上用力，登时让他气都喘不匀。

“你……你疯了是不是！”少年挣扎着说。

傅红雪狠狠瞪着他，任何人都不能说无谢的坏话！

“廿三！你快放开我！不然我要你好看！”

“道歉！”

“道个屁歉！少主就是要死了！他有什么可高贵的！还不是跟咱们一样做这些训练！”

无谢做训练因为他是念心阁未来的主人！

傅红雪狠狠一拳擦着他耳边砸到树上，“赶紧道歉，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少年吓得一时禁声，过了一会儿又不服气结巴道，“我，我才不信呢，你个胆小鬼，什么时候敢下过狠手，那次不过伤了个人，见了些血，就把你吓成了什么窝囊样！你还哭鼻子了吧你个废物！你根本没资格成为杀手。”

“我会不会成为杀手用不着你来评论！道歉！”

“道你个腿！”少年突然奋力两手攻向傅红雪门面，逼退他两步，借机跃起直攻傅红雪要害，招招狠手，傅红雪从容不迫一手背于身后却仍是不管他攻击哪里都能轻描淡写用另一只手挡下，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傅红雪翻身横飞避过他打来的重拳，站定之后却以同样一拳打在他胸口，打得少年踉跄几步跌倒在地。

“啪！啪！啪！”树上传来拍巴掌声，两人才惊觉抬头看向上面。

昏迷之中他也不自知皱起眉头。

月光透过树隙投射下来，只见树枝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小少年，歪着头看着他们。

少年满面惊惧。

“无谢！”傅红雪却满面惊喜。

小少年两手在树枝上一撑就跳了下来。

傅红雪见状立刻飞身跃起于半空中接住他，环着他飘然落地……

挑衅傅红雪的少年看得呆若木鸡。

小少年穿着浅粉色的纱衣却不娘气，反是更加秀气逼人，发髻上戴着银色的发簪，脖子上挂着长命锁，本就眉目如画，这一身装扮更是犹如年画中走出的娃娃般玉雪可爱。

其实少年只远远见过他们少主一两次，他只知道他们少主有自己的训练，极少出现在他们那里，可就是远远的经过，也够辰位廿三干些比如突然左右脚失调自己绊倒自己，或者脱手甩飞个刀这样让人瞠目结舌的傻事，所以大家都传廿三暗恋他们少主，谁知道他们私下关系居然如此这般，不光直呼少主的名字，还能，还能如此的亲密！

要知道，他们都是杀手，与人保持距离简直就是本能！

“无谢……”傅红雪看着他的眼里全都是笑意。

无谢笑眯眯拍拍傅红雪的手臂示意放开自己，然后踱步到少年面前，“私下斗殴，妄议主子，你是要自己去呢？还是我把事情闹大？”

去哪里？戒律堂？少年不由自主抖了一下，赶紧爬起来跪好，“少主，属下……”

“属下？”无谢打断他，“你好大的胆子啊，不过一杀手营的学徒，谁给你的资格自称属下？”

“我……”

“我？”无谢挑了挑眉头。

他真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在少主面前用“我”，他真是不想好了，“奴才，”赶紧认错，“求少主饶了奴才！”

“为什么？”无谢问得一脸天真。

为，为什么？堵得他一梗。

“你说让我原谅你，我就得原谅你啊？这是什么道理？好像我不原谅你就是我的不是似的。”

不不不，这简直是作死啊！他哪敢！“少主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这一回，小的……”

“不啊，我年纪这么小，难道不该睚眦必报么，我现在不想原谅你，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这……这让他怎么说。

傅红雪站在一旁憋着笑，他们家无谢淘气起来也是这么可爱。

少年大着胆子抬起头就看到站在少主身旁的廿三，少主粉嫩漂亮，廿三秀气俊逸，这样站在一起到真的像一对璧人，看得他目眦欲裂，凭什么！凭什么廿三的天分就好！凭什么廿三能得到少主的青睐！就连同样穿着杀手营的训练服，廿三也比别人看起来更飘逸好看。

“那他呢？”他大着胆子问少主。

他？无谢转头看向身旁的傅红雪，“你说雪哥哥？”

雪哥哥？又是这么亲密的称呼，少主到底知不知道廿三他脑子不好！所有杀手营的孩子都只有编号没有名字，便是他被送去杀手营都是舍了自己的名字的，可是偏偏廿三，谁问他，他都说自己叫傅红雪，怎么打也不改，师傅都无奈的随他去懒得管他了。

“你与他动手了么？”无谢问。

傅红雪沉默。

无谢这是要为他找回场子，他当然得配合，可是说谎又不太好……

“你！”

可是即使这样也把那少年气得跳脚。

“哦，有也没关系，”无谢一脸正经，“反正我是没看见。”

“！！！”这……

“你看见了么？”他又问傅红雪。

傅红雪依旧沉默。

“还是说……”无谢偏头问少年，“你觉得我瞎？”

“……”他哪敢！

傅红雪默默撇过头掩藏笑意，心里像被洒满了糖。

慢慢睁开眼，他一时有些晃神不知身在何处，手臂撑着自己坐了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也惹得他喘了几下，身上还带着乏力和酸软，他记得他是走在雨中的，后面就不记得了，而这，是哪里？

“我说，你是在哪里捡到他的？”真是服了，他们离开岛，办点自己的事情，也能这么凑巧捡到傅红雪。

隔壁传来大庆的声音。

“啊？我么？”小郭呆愣了一下后结结巴巴地说，“就是，就是隔两条街那里……”

傅红雪皱着眉，一时想不出自己怎么会遇到他们。

“赵处，他看起来不太好，怎么办？”

赵云澜暴躁的想打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忍住冲动，转身不想看到小郭。

而这孩子还死心眼地一直在碎碎念，“赵处，是让他留在这里么？附近虽然没有丧尸，可是他一个人还发着高烧也不安全吧？要不要去告诉无谢啊？”

无谢……

听到这个名字，长睫微微颤动，傅红雪垂下头，心口隐隐痛了起来。

“可是无谢又说……”小郭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虽然当时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没看到，可是之后无谢很郑重告诉过他们，傅红雪不会再回来了，沈教授一脸欲言又止，那个罗少爷和无谢的谈话他们到是听得明明白白，所以，无谢把傅红雪赶走了，那他们现在要怎么做？

大庆也很头疼地问赵云澜，“老大，现在怎么办？你说无谢真的不要他了？”

“呵，不如你去问问无谢？”赵云澜凉凉地说。

“老大，我哪敢啊，这东西应该你去问啊。”

成功把锅又推回去，果然得到赵云澜注意的一暼，然后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亲和的笑意，却抬脚狠狠踩了大庆一脚。

看着大庆捧着脚痛呼才觉得解气了一些。

啧，说得好像我敢似的！

心里默默吐槽。

傅红雪转头看到床边立着自己的刀，赶紧一把抓过来，抱在了怀里。

那时候无谢就那么明目张胆护着了他，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你爹是前院的管事？你要不要去找他告个状啊？”无谢貌似好心地建议，又状似不经意地说，“现在一个管事管得了杀手营，还管得到我这里，念心阁的规矩也不过如此嘛。”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他刹时白了脸色！

要知道，念心阁传承千年，一直以来崇强者，重尊卑，最最不得了的就是规矩！念心阁的规矩有几千条，上至阁主下到杂役，无人不遵从，坏了规矩便是戒律堂的手段也足矣让人终身难忘，这事倘若捅了出去，就不单单是他去戒律堂领个罚这么简单，别说他爹只是个小小的管事，便是阁主也保不了他！

“你爹对你这么望子成龙，那他心不心疼你？”

“什么？”他对少主这问话不明所以。

“你去求求他吧，让他把你弄出杀手营，留在他身边也许他百年之后你还能继承他的衣钵，留在杀手营，不说你的资质，就是这心性，你也绝成不了杀手。”

“少主……”怎么可能，他在杀手营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成为杀手，他的成绩一直都是排在前面的。

“任何处心积虑的人都不会成为杀手，你费劲心机也不可能通过最后的考核！”

他不服！谁不是处心积虑！若论处心积虑……

“那他呢！”他满眼都是嫉恨瞪着傅红雪。

无谢摇了摇头，不想再跟他说了，念心阁最后的考核不是他们以为的，只是牙突剑法，不需要竞争，不需要拼任务，甚至不需要杀人，只要学会牙突剑法，那才是念心阁最大的秘密，他？不可能学会！

“你还待在这干嘛？要我请你去么？”

不，不，他急忙连滚带爬远离这里。

直到人跑远了，无谢才放下架子抓起傅红雪的手看，“你是不是傻？要么就打他，打树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埋怨。

傅红雪一脸担忧反过来牵起无谢的手，“无谢，你没事么？有没有受伤？痛不痛？”他总觉得无谢又瘦了，他这么小，还在长身体，一定是太辛苦了才会这么瘦。

“你声音怎么了？”无谢微微皱眉，他真是有日子没见过雪哥哥了，刚刚就想说他声音怪怪的。

傅红雪赶紧闭了嘴，他开始变声了，就像先前那个少年似的难听，所以他才一直尽量不说话，可是被那人气的就多说了几句，现如今见到无谢一时高兴居然也忘了。

无谢歪头看着他。

他偷偷清清嗓子，尽量控制一下，“变声。”

变声？那是什么？

“就是，就是我开始长大了。”不知为什么跟无谢说出这句话让他不自觉脸红起来。

无谢还是一脸疑惑。

“无谢，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事？”

“没有啊。”

他不信，“那你脸色为什么这么白？”

停顿了一下，“嗯，失了点血，当然会白些，过两天就好了。”

所以无谢果然还是受伤了！

他心疼的抱紧了无谢，他怎么还没长大！怎么还不能保护无谢！“对不起，无谢……”

“雪哥哥，”无谢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说，“你快走吧，以后不要来这里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给你惹麻烦了么？啊，对了！”他两手支起无谢的手臂，“你很久之前跟我说过有人跟踪你，是他么？”

他想了很多办法想揪出那个人，可是他能力不足，至今也没有办法。

“不是他们。”

他们！

“他们是我的暗卫。”

暗卫？那是什么？

“总之他们是不会伤害我的。”

听无谢这么说，他才放下心来，无谢是不会骗他的。

“我在后山发现了种好吃的果子，等我下次带来给你好不好？”他知道无谢很多东西都不能吃，还不沾荤腥，所以他就会尽量去多找些无谢能吃的给他，只是目前还养不胖他。

“好。”

“无谢，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做危险的事情。”

“好。”

“那……”

“你快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哦……”他依依不舍松开无谢，“我可以看你进去么？”可怜兮兮地问他。

无谢笑着点点头，然后转身向大门走去，从弹出来的机关盘上按着复杂的算式，大门轰隆隆打开，无谢回头对他摆了摆手就走了进去……

一直到门完全关闭他才收回目光垂着头离开。

小郭再次找到傅红雪是在一个小酒吧里。

他们这一路跟着无谢走的时候路过一个极小的村子，村子里的人自发组织力量抵御丧尸，更是在如今开始重建之后维持起整个村子的运作，他们赵处就是因为发现了他们才在联系上级后带他们来这个村子交涉。

村子里的物资跟末世之前自然是没法比的，可是现在人们在能活下来，满足温饱之后，自然也有了一些娱乐，酒这种东西因为根深蒂固的必不可少，到也不怕没人消费。

也不知道傅红雪用什么东西跟他们做了交换，小郭找来的时候，他面前已经有一堆酒瓶，可他还是像灌水一样灌着自己，满身的酒气。

小郭战战兢兢地上前，“傅，傅，傅，傅红雪，你，你别喝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傅红雪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你这样对你身体不好……”他苦口婆心劝着。

酒瓶被傅红雪重重放回桌面，吓了小郭一个激灵，可他还是坚持着说，“无，无谢说的可能都是气话，你，你认个错就，就……”小郭有点说不下去，无谢就会原谅傅红雪么？他不敢保证，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迟钝如他也知道不是外人可以插手的。

果然，傅红雪吐出一口酒气，“你知道念心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么？”

“……”

“你这种人若是在杀手营是根本不可能活下来的。”酒精的麻痹让从不多话的他也忍不住吐了口恶言。

小郭怂的没敢说话。

“你知道无谢的身份有多金尊玉贵么？”他又问，却又自问自答般说道，“他是我们的少阁主，是念心阁未来的主人，生来就犹如凤凰一般。”

宣泄的口子一打开就犹如开了闸一样，温热的眼泪滑下脸庞。

无谢肩负的是整个念心阁的希望，是念心阁的未来，他不该也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事绊住手脚，可是无谢又不是……

无知无觉的机器……

他不甘，可是更多的却是心疼。

如果不是无谢，他简直想象不出他会是什么样子，是会变成麻木不仁的杀人机器？还是会和那些淘汰的孩子一样默默无闻地死掉？

可是他给无谢的是什么？

接连不断的麻烦和伤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