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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岳王写哀愤,欲将心事付瑶琴

2023-02-15 02:52 作者:蒲元送的刀  | 我要投稿

1.

隆兴二年春,魏国公张浚因先前北伐失利,于建康大召义士,踊跃言兵。我任建康留守,自不能作壁上观,接了他的请帖。

从来宴会,讲究的是歌舞升平。这一班歌女,据说是春阴阁奉召来侑酒的。主事的娘子是个中年妇人,姿色不减,言谈举止极爽利。

春阴,春阴时分。还有一重隐秘的暧昧,在人们笑眼间传递。

如此贪欢,又岂能力挽狂澜?

恰好,魏国公问我有何新作。我便手书《六州歌头》,付与最近的讴者。她细细地默读一遍,手持牙板开了嗓: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别唱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交织着愠怒与羞愤。

我就知道他听不下去。

年轻的歌女失措地抬起头,向首座投去仓皇一瞥。她们的主事正在隔座劝酒,闻言绕过屏风,从从容容走上前,“魏国公叫你别唱,便住了罢。”

那半老徐娘信手拿起红笺,扫了一眼,却扬声续道:“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

举座震惊。

想当初,玉堂幕士恭维苏东坡,说他的词只合关西大汉铜琵铁板来唱。我亦多闻燕乐,从未见一女子能作这般穿云裂石之声。这不是寻常的绕梁三日,乃是飞将军射石没镞,刘越石壮志拏云,本应在军前献唱。可如今,她却立于杯盘狼藉之间,浑不念魏公严令,顾盼神飞。

“……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

唱到此处,歌声为之一抑。似汴梁空望,又似抱恨符离,声声寒凉往人心底透去,却又勾出无限不甘来。她再也无须看词,将那红笺夹于二指之间,倒像是上皇发出的十二金牌,被一介女流截下了。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这是最后的一段,也是我全情贯注的一段。我从她的眉眼间,分明看到了邠国夫人擂鼓退金兵的气势。

“苑子夜!”有人失声叫道,“她是当年名动京师的‘歌神’苑子夜!”

我生也晚,不知他们说的是何等盛况。那苑娘子却似认得我,转过身来,敛衽一拜:

“状元公,多谢。”

是了,我蟾宫摘桂之际,即上言为岳少保辩冤。纵遭秦贼忌恨,老父受此牵连,亦在所不惜。

众声喧哗中,只见魏国公蓦地起身,罢席而入。

 

次日,我有心偷闲,去探访那春阴阁的苑主事。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

想来她的艺名,即含此意。

苑娘子扶一扶云鬓,向前施了礼:“草草杯盘,不足以奉。状元公不嫌妾身鄙贱,就以清谈代酒可好?”

果然是当行本色。

我只想知道,她为何有如此胆识,敢于为时局发声。而且,还将我的词,唱得那么好。

“身在乐籍,有何可惧!”她满不在乎地覆了手,腕上镯子叮叮当当地响:

“状元公新翻杨柳,檄文如箭。妾身既领班到此,总要唱全了,才是有始有终。”

我暗自喝彩。苑娘子却不居功,又说了些天南海北的闲话,言语间对岳少保甚是钦敬:

“……状元公或许听说过,岳侯拒姬的美谈?”

那是一个很久远的话题了。人皆道岳少保琴瑟和谐,侧室无妾媵之亵。吴晋卿有心结交,遂以二千金买一名姬相奉。谁想岳侯立身持正,生生推却了这番美意。听说,是那女子不愿与他同甘共苦,清路尘如何伴得浊水泥。

我从未多想。如今听她一说,倒像是别有故事。

她的笑意藏在眉眼盈盈处:

“就是妾身。”


2.

“妾不是生来就吃这碗饭的……建炎初,随众逃难,乱离中失了父母。兜兜转转,被卖入勾栏。幼年的事不太记得了,只幸天赐了一条好嗓子,长到十几岁,又出落得清水芙蓉般。恩客们愿意捧着,与了一个‘歌神’的名头。”

她安静地咽下了几多苦水,仿佛过眼云烟,只是絮絮说道:

“……那一天是个暑日,湖上荷花开得正好。湛碧楼上排宴,召了我等去助兴。状元公知道,临安入了夏一向炎热,酒气花香熏着,难免就有些不自在。轮到妾献歌时,成心生事,便择了一支《眼儿媚》。”

我隐隐觉出了帘下风雷:“是哪一首?”

“玉京曾忆昔繁华——”她忍俊不禁,“道君皇帝在五国城的御笔。”

我再度震惊了。如此看来,昨夜席上她一鸣惊人,乃是应有之义。

“……贱躯狂妄,自不见容,差一点就被缇骑逮去坐牢了。是节帅出面,为妾身解了围。”

她说的不会有第二个人,只能是奉宁、保定军二镇节度使,生封少师、死谥武安的吴玠,吴晋卿。我闻吴玠晚年流连花丛,多为药所误。想来这位苑娘子,亦深有体会。

对面的美人眨眨眼,隐约还是二八少女的狡黠劲儿:

“节帅挺身相救,又以二千金,为妾身落籍。他却不是渔色,无非想结交岳侯,将妾作一份厚礼罢了。”

奇货可居。我不知怎么就记起了这一句。

苑娘子笑得花枝乱颤,“这倒是物尽其用了!”

我垂下眼,看向几上的建盏。时人好斗茶,最重美器。教坊清供,自不甘落后。今日她奉上的,是一尊纯白的上品茶汤。

“都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节帅有命,如何不遵。妾身便打叠起十二分精神,着意修饰,只当是待价而沽了。”

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不快。我却不由得心下暗沉。世人只道风尘沦落,哪晓得路柳墙花,亦不容轻贱呢。

“……如状元公所知,岳侯自然不要这份礼。说什么‘匈奴未灭’啦,‘宵衣旰食’啦,总之,是一心一意慕先贤,绝情欲的!”

好个苑娘子,不独歌是一绝,诸子百家皆通。

她摇摇头,又说:

“那时少不更事,仗着口齿清历,就把岳侯的《小重山》唱了一遍。末了还问:‘妾虽粗陋,亦能操琴。不知可为相公解颐吗?’”

我竟不知如何应对。她取过一柄团扇,半遮了脸,“教状元公笑话了。”

如此佳人,岳少保竟不纳,该是何等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苑娘子放下扇子时,面上的玩笑神色已经一扫而空,眼中甚至出现了莹莹的水光。

“岳侯就站在那里,微微拊掌,却是一字一钉:‘小娘子唱得极好。难得软红十丈中,女儿亦知家国之恨。然我实不能留汝。今日一见,心意已明。请转致吴宣抚:他时经略关陕,还望相助。’”

我亦心潮澎湃。那世代相传的《将军令》《破阵子》,那八千里路云和月外的决死生,这样的少保公,才是麟阁画丹青啊。

苑娘子久久没有开口。我试探着问:“那你后来……?”

“妾身回去伺候节帅了。”

我轻轻“哎”了一声。吴玠并不长寿,绍兴九年就病逝了。那时离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五年。这位苑娘子,又是如何度日?

“……节帅过身后,妾仍留在吴府伺候。只这性子不改,终是触怒了衙内。妾便求了一纸文书,任我净身出户,漂泊江湖。”

南渡之后,屏山先生曾作《汴京纪事》:“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我少时读来,虽觉深恨,未有切肤之感。而今终于明白,东京梦华是何等的不堪回首,着落在那个惊鸿之人身上,便是落花时节又逢君。

“入蜀数年,虽是养得娇惰了,好在这看家的本事没有丢。妾就那么一路卖唱,辗转到了临安。已是绍兴十二年的秋天。”

我暗叫不妙,喉咙却像被人扼住了,再发不出声。

“妾身念着岳侯昔日青眼,着意打听,却不想人人钳口。妾心中惊疑,再四相询,终于知道,原来他在上一年除夕就——”

她的肩膀不断颤栗。我亦浑身发冷。这风波冤狱,可曾昭雪?官家口含天宪,不还要仰仗上皇之名吗?

“……妾身当时大病一场。好容易回转,便下了狠心,重作冯妇,再入青楼。”

我看着她至今激越的神色,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那时妾已堪堪二十,在这一行算是珠黄之年了。幸而先前的名头还有用。鸨儿又以‘吴府下堂妾’为由,招徕生意。不瞒状元公,这一切都是为了赚得秦家父子注意,好从中取事的……”

自古大义,原不在贵贱。高渐离殿前击筑,雷海青怒摔琵琶,不都是碧血丹心吗?

“可是……那施义士抢在妾前头了!”

她悲恸不能自抑,两行清泪扑簌簌而下。

我举起建盏,“苑娘子,孝祥敬你一尊。”

她以手加额,“敬岳侯。”

那天我离去前,苑娘子抱着琵琶,为我再唱了一曲,是岳少保生前登黄鹤楼而作的《满江红》: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她唱得珠泪涟涟,我亦废然长叹。

 

首发于202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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