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灰线与漫游

回到一个男孩,身子蜷缩,刚躺下时地板响了一声,刚开始没有发出香气,他躺下前没有人指使,他喜欢这间屋子,散发杉木香,原木地板,他一进这屋就想半卧,有个窗子照进光线,他决定躺下时并没注意,有一道光正巧和躺着的他的手相交。他走进这屋以前,大人还在外屋,继续畅谈,谈谈女人,在街上等着,有高的路牌,或是傍晚的男人,急匆匆回家,然后大家就是埋在笑中,这些他都听见了,但这并不是让他想上这屋躲起来的原因。他首先听见些断的交谈,交织在下午的光线之中,路过到这间屋子的走廊上,他看见这些话的碎片,组成一个个光点,五彩缤纷,映到墙上,后来他发现这不过是透光,发自走廊对面,那一连串的百叶窗过来,百叶微青,撤过来照墙,不就是碧黝黝的湖么。男孩手摸着这些跳动光球,脚冲了这间屋前,那些光淡到没有,男孩子见了这间屋子就走进来,但是那时他没看到那束光。
艾维不再闭眼,他又回到成年,他有预感,这个男孩子不到晚上会再度回来,倒不在梦中,这俩天来到斯特拉堡,他只做的梦都是在水中,深海绿里他穿着一身潜水服,和个水底千年雕像踫面,模样像圣母。
艾维实在是不愿睁眼,因为只要是能看见这间屋,就证明他又再次失败,他没有找到希尔维亚。是希尔薇亚还是希尔维亚,在艾维这里已不是一人,一个早变作了城,他要上这座有她名的城中找一个人,但是这座眼下城市,在艾维住的3楼以下,有段静街,洒透黄昏光线的地方,这里永远不会叫希尔维亚。
把个人名当做个城名,他只好把痴念写到些本本里,如果有人能看那也是千年以后,那时不会再有人说艾维傻,并且应是在大海之中,沉没到底的一艘巨轮,艾维也在上边,继续沉没,没有搭救,也没有找人搭救,他自甘沉没,然后这本本留下,上边没有其他别字,满纸都是希尔维亚。
可是希尔维亚究竟长什么样呢,艾维想到这里,艾维发现她不再是他的希尔维亚,刚才的希尔维亚连贯,流畅,从H开头到R的结束都是通黑,没有断落,现在惊现半灰,他不容许这样,纸上的、艾维当面见的都不是这样,那个希尔维亚柔和,不突然有了棱角,她从长头发开始,到脚底站着以上部分,是条直线,特别清晰,特别感人,但是4年以后和半分钟以前,是不是在同一空间?在这段时间中,希尔维亚的变化像死去,艾维不知道。他最终见不着的,和她一直活着,这一大段时间,她有没有死去,她是否还是那个稍微一走裙子会飘的姑娘,艾维是否也还活着。
薄红纱,她不应是走一步就回头,但是艾维就是看见,希尔维亚每次招手,回过脸来裙子映上去了,裙的透明纱弯曲成蝴蝶,比波浪柔和,因柔软而更内眷,眷恋着希尔维亚柔弱的身子,一同颠簸,红蝴蝶飞上棕色发巅,希尔维亚躲了进去,被风牵出,艳蝶就走远,或是腿弯,洁白上呯上鲜血,抹了,没有腥迹,磕下热烈,或就是那个脚踝子,可爱着消失在最大的那只蝴蝶中。
艾维真的,他真的差一点想哭。他感觉出而不是想,自己是不是不值,正因为是瞬间,没有感到可笑,只觉整个房间压下来,世界那样小,他太大了,大的只好看窗,好抵住那个燥屋顶。是不是艾维太软弱,是不是根本不成气,鼓足4年的勇气,花上钱,精力,搭乘过的列车,客车,途经的小贩,来到这里走过的每样街,打听到的人他脸上的神气,街角女人刹时的鄙夷,都使他瞬间想这间屋,他是不是来的莽撞或就是太迟。她根本不怎么知道有这么个艾维。
艾维抽搐起来,现在他腿开始感到发冷,跪了半天这才想起看窗外,那是哪里呢?艾维的泪消失,他也没感到身上有了劲头,他长发后边,是那一壁的绿墙,这间屋子没有时间,一块表没有,艾维却能听到表的走针,一格一格毫无错误地朝前。绿墙上很空,没有挂画,房间里惟一的色彩,是艾维手撑住的床单,一箱花,张牙舞爪,艾维感觉不到热闹,花色奔离,镶上边,艾维是复兴时代的寂寞人,卷曲的棕发,阔的鼻子,眼之间的罕宽,总在梦游的孩子。他的侧脸一直在画中央,笔下本子停在那个呛R的圆肚子,没有续,他在听窗外市声,好像是从他断笔后才开始,蝇虫咩着样爬,上来,上楼,艾维感到更孤寂了。他怎么有种不好预感,希尔维亚正在远离,他听不见她,那个声音分开了其他,他用心拨开,批冗繁杂,然而都不是,她能是在这座城中么。
艾维呼吸的空气烈,变成一把把小型刀子,硬着就灌到嗓子,他试出是宽的形状,塞进去了,树梢子也远,非常干净,非常高,后边就是雕花工整的公寓,特别隔绝,流线花雕围楼走一圈,最后繁复成藤花,托高一个个造型典雅的窗,这都像是阻止着他去到楼下,因为艾维感到孤立,他不是这座城里的人,他是鄙陋的,粗浅的,远没见过市面,大的城,太美,那种总可是差不多的起行时的概念,现在变作加了一倍的嘲笑,从这个小窗朝他喷,溅得他没处躲,是他错了么?他不可以被安放在这城中么。到底是哪里开始出起的错?我便是从有花雕的楼对面,一楼走上来的,一旦静止,不再是个行动中的人,意志消磨,那些以前身上的浅薄,所经的不堪,骤然放大,由这华丽的窗看出去,华丽的城,华丽的街上,华丽丽着的人,马上拉开巨大差距,使他有时会忘掉来这的根本目的,这也难道是促成当初,希尔维亚马上离开他的原因!?
由绿墙过滤后的光,渐渐盈满到艾维,他忽然才想那个男孩,他是不是是个死人,他已经是死了?他看上去享受,眼神却涣散,他双手指上接触那道光,直接射进,那个时候的艾维喜欢。他什么都没有,一间屋,一束光,紫青金铂,那就是他的全部,他不想要现在这窗外,那样奢丽,这么隔绝,他在无比想念希尔维亚,这也是他的全部。
艾维更不想重新再潜到海底。
总有股力量,总是有,一直把他朝海里摁,艾维真下去了,什么都不想看见,但是他是在套标准潜水装备里,就不得不履行水员义务,但是他到这里和那个最近常走进他来的男孩,都是替代,在这种被迫的包容中,他发现他受骗了,并且差点沉醉下去。他耳朵里是一串串水泡声,后来转变得很静,依旧有往上不断起的泡,他在下沉,漫天绿水,鼓涌着一些细碎生物,艾维身子一震,那种浮游物飘散开,眼前就清一阵,然后黑暗,更深更暗的水像个巨大的箱子,没有尽头,有的是黑色,极端沉静,极端浩瀚,大多数绿在底部,黑着就过来了,艾维以为自己已喝进这种绿水,胃部些微不适,使劲登了脚蹼,无边墨绿退潮,发了点浅,绿荧荧中洇出点白,艾维发现一只眼。
起先他以为是她说话,后来还是水声,咕噜咕噜,她浮出来。
是座完整雕像。发生在哪年的事,艾维踫上认为这是希尔维亚。雕像胸半露,一手托薄衣,没有遮盖,头顶上掉落下来卷发,她正巧回头,正巧就和随便潜入水底的艾维冲上。艾维从现在开始转圈,不是离开,但就在转,像没有目的,他不论往哪调头,她都在看,无穷的碎藻打灭忽,让开阵,她又暴露整个脸,她在追寻着艾维!
一梦到这艾维就醒。每回都这样。
这是来到斯特拉堡的第四天。下了火车的90多小时后,艾维想出这个门了,他能出这个门了。离开这个门之后,他的腿如胶柱,先从心脏产生出恐惧,他发现不论自己怎样打算,诸如今天要到得远一些,还是先到上次那个门牌号,都变得根本不能实现,就是说从一开始就失败,刚下楼艾维开始沮丧,这倒不是他是男人,可以很好忍得住泪,他想他是到了这城中,希尔维亚她住在的城中,有他日思夜想的那人,这个人或可忽然出现在某条街上,或忽然在个站牌下等车,或可是忽然带着回忆站到你面前,这么个人有她的城中,所以艾维不必哭出来,只不过暂时找不得到,脸上苦愁。
他出了门只暂时能到的,就是一街之隔的咖啡馆。
还是有人,无数的人,没有因艾维找不到而继续热闹着,喝果汁,新鲜的,冻僵的紫李子,绿缤纷的梧桐,新鲜的橙汁味飘的到处都有,艾维挑了个边座,侍应过来,伸出手的菜单,艾维感觉那上边刚沾了小的桔子,朝上看了看他,英俊、细瘦、恭敬。恭敬着献上各种果汁,艾维只点咖啡。
坐半天,身上开始发痒,暖融融的太阳,穿过她头上的绿叶子,顶了顶他左肩,一踫,撒到西装盛着的绿手绢,扒了个百合,这阳光就不走,别的太阳开始抚摩,有一个发福女士,她半腰底盛满落日色,有位瘦女人,她牙齿忽然闪光,她正和他交谈,艾维笑,艾维桌子总有光,看眼就挪,他发现正有许多奇异的,甘美的东西,或在段棕色头发上边,一个少女忽然弯腰,她拾不起来个纸条,然后笑着起来,在她眼睫毛根部闪着这种光,一些男士发昏的眼睛深处,光进行着,发出魅色,艾维盯着对桌,女人的头影似乎在动。后来,突然所有的人都在摇动,在8月落日前,有许多大叶开得好的梧桐,粗的,茁壮着,女人的头发相互纠缠,起静电,吹着就上天,空气变蜜,就有人迅速滑落,其实是够意外掉到地上的小的东西,或是他的管钢笔,或是段糖纸,或就是个她刚刚不要的,她现在又已忘记。这下就有人交叉影子,8月下,渐分不清她的,更小的她,那个帅男人,还是那棵树下,一个坐着的孤独女士,她最美,长胳膊影子压到刚才低头男士的头,女孩的蝴蝶结,影子发灰,把邻座女人的蕾丝领影子衬亮。
艾维感到一种久违,很长,远的像认识,又根本不是见过,他在画像,他开始了。
应是张侧脸,头发长下来,在盖住左耳前有风了,掉下几根,这里一定要画出,眼睛,眼睛应是圆的,杏目,醒人,不枯,希尔维亚就是这种圆眼,特别甜,对不对?艾维再抬头,刚才出现在纸板上的,现在在小叶树下变了,她不是长的,棕色头发,她是短发,相当有气质,但是她正在发怒,艾维吓了一跳,再定定神,那个老男人还在垂头,他用截炭笔划了这个人。
纸上出现了个经典人物,梦露式脸型,上宽下窄,艾维的手不停在动,女孩子不停变化,一会功夫丑得吓人,恐怖,吓着艾维了。他不得不稍侧一侧,椅子一歪,就见到这个原型,此刻她就是那个独自坐着的人。她头顶其时无树,但是周边有草,嘤嘤着,她在注视,极力注视,丝毫不停歇,他为她感到可怜,也许是有感应,他感到时她也受到,转过脸来就是艾维的脸,复杂难猜,微微在眉头皱一下,又立刻回到那些更低一些的草中。
艾维很过意不去,没有划掉,在已成像的旁边,写:希尔维亚正在生气中。
那边突然爆发争吵,艾维的画夹都差点呛出膝盖,看着那边手下就开始画,特别姣好的女人,穿着一身锈色裙,守着杯透明水,发威的女人胖,套在白色中,一个小的闺女非得低头,非得朝比她还矮的小桌低她那个小头顶,最后顶起来桌子,她美丽枯瘦的妈妈训斥她,一位孤绝的男士很不忍心,趁她此刻厉害的妈妈不注意时,偷往小女孩可爱的身子看了。
等艾维终于能完全抬高头,他发现他画过的,有相当一部分女士,都正在调整坐姿,本来一直注意丈夫的,看住夏日小孩的,老冲高树望远的,端详地面流动的夕阳,悠闲的追只蜻蜓,什么也不做看风的,这种种眼光,都在一齐朝艾维。
过来了。
艾维深吸口气,太孤立了,原来,这都不是他的希尔维亚,但是他手头上,已经有了15个希尔维亚,她有时在喝一种发光的茶,有时在看地面,有时相谈甚欢,有时正在看艾维,有时落日在她全身。艾维感到呼吸正变得困难,他不怎么认识这个地方,世上号称最安详最静美的,一城的首都。
这原来远不是巴黎。但是这是她的城。
他不想离开也得离开。他再看一眼周围,还是静静的不发声的树,除了树以外,他都觉出了其时,他们都在隔绝着他一个人,在这一刻的世界之中,他只有树,艾维只有树依赖。
他好像是走了。
艾维好像是走开那个小而雅的餐桌,离开了,就觉得它不是那么太小,因他再转眼就是这边,特别静谧,特别巨大、空洞、无物的街道。他是为什么要突然离开那个地方,矮的,秀媚、安全、温暖,散播着安全感的巢般小穴?但是在那里边不也是没得到希尔维亚半点资讯么。艾维开始回忆,他是抵挡不住,最终抵消不了了,才起身,才迈开的腿,绕一个小弯子,躲过看着他的女孩子们,他真后悔,他原先是在她们中间,他现在不能相信,他就是在她们之间去找希尔维亚。
发现了以后,出现在他耳朵里的,她们谈着的事情,变得低级、散碎,那样粗俗,她们在热烈讨论着些什么,他开始淹没在一片声音里,多亏这些声音,他匆匆的,几乎是狼狈着逃走,他自己责问自己,在这浪费了时间,而这种时间满可以多走下几条街道,那会是几条呢。
有开着小坛花的,有只培植麦芒的,天竺葵盛开,白茉莉香,蔷薇香,柚香,艾维最后记不住是哪段街上,有一盆发金色的木香串,好像是有个拐弯里头,有位妇女在二楼凉台,她出来晾床单,2点钟太阳照在把杆上边,把床单边上一阵游凤花影印在圆滚面,她最后磕在杆上响的灰盆,呯嗵呯嗵,艾维举着脸,长头发在耳边一晃一落,他脚底下是不断的小的石子道。
她走了。
想不起来是在哪条小街,艾维再度给自己浇凉水,说多了几遍,自己可怕地被信了,听见口口琴声,拉了几掀子,他脚底道开始走坡,是下坡,越荡开腿越灰心,想到这不由看看天,天很宏大,它是不管的,近3点的太阳美盛着,慷慨无私着透过街道,车站,小咖啡间,窄的书店,那个镶铜板的是卖着什么,艾维刚注意就是斜冲,一个夏日小男孩,举止怪异,但看出来相当兴奋,他手里的,是冰糕么,呱嗒呱嗒跑掉。小孩子一闪,从他胖小身子下方,一截金光迅速漏了,升起一些小而细的尘土,发白,长着细毛边,远糊糊里浮出个女身,丝绸,银色,接着就是位男士,忽的嗵一下,黑了,阳光狡猾地上脸,在耳朵那挤出他的世界,她就和他擦过了艾维,艾维甚至是朝右退了退,他一时变得很低,他在巴黎是看不上这种女人,但艾维却在转身注视的,就是这种女人,长发,妖冶,浓艳,带走阵花香,他也根本没在像她这种人身上找,但艾维的头,怎么转不过来。
走掉一颗一颗街,艾维以为当这些碎珍珠,最后组成一盘时,那也就很可能是,希尔维亚现身之际。由此他漫无目的的走,只认走,只管走就好,好到不认时间,好到不认街景,不认对面的人相,对他半唠叨打听的人,她们半笑半在瞠目,他都多半地见,多半着过,艾维只走,不断走,有目的也没有目的,珍珠有始终完结的一段,艾维只管走下去。
他开始迷路,这倒不在他想象中。艾维以为,他就算从出生到今天,所走过的任何一座城,只要是他决定了,要做成一件事,找一个与此事相关的重要的人,就是说艾维这边有决心,他不会半途生隙,不是不许,是从艾维本身来说,他的为人不可能那样出离,出格的事多半是自己不应心。但是这次是十分应了心,艾维却迷路。这难免不使艾维回头想,这躺远从千里外赶来,找寻一个半陌生人的必要性,是不是那次就纯是偶然。表现在其外不会理性,艾维忽然在害怕,他又开始害怕,首先是那双腿,开始打旋,左膝盖里边,窝起来了,怎么都蜷,解不开了,这样他越走越慢,起的迟,落的也颤,常时间在空气抖,慢半拍到地,再戳石子时感到麻,他就想哭,特别委屈,还是心酸,先从鼻子头,近来直到心窝子,最后隐藏在胃尖那不走不远。
艾维一开始认出是那条叫樟街的,有盆落花地覆子,就在家支着布旗招牌的药店门底,闪着太阳光。但是艾维爱迎小风展开的旗,又是金丝勾就,穿龙引凤,红底让他想起希尔维亚裙子,她是那样美好着的。他就谨记,这家挨着她的裙子,很近。后来他又认得,略微是她裙边那串走波浪的纱,像块鱼鳍,下阵的竖丝,宛同刻上的,凸显在银沙样的柔鳍,就在家小书店那个放英文书的底架,3点过了的太阳金飒飒,书名的烫银,小木底座的包浆,使艾维神玄,他感觉这就是她的希尔维亚,它现在在那阵浪上,而他守着不远不近,太阳光从他身后融进他不高的身子,希尔维亚早注意到竟就是他,他隔绝了那么多困难,这么些年,会忽然临时起意,来到她暂居的城,然而也有这样一个下午,它慷慨着有太阳,他正巧就在这里,踫上了。
而她并没急,没有生气,没有一丁点不待见,艾维感慰不已。
他真迷路了。
摸索着竟来到条大街,艾维感到太阳穴那里晒疼,手搭凉棚,却立刻睁了眼睛,刺眼的阳光刺激他,他不得不马上闭上,但是他记住就在刚才,他想看一眼那个阳台了。
三点半钟正点的夏日时光,像股落日下的蛋黄,晕在那山墙上,一层栏杆上是店铺的头顶,再上一层是些窗子,每家间隔开,黄昏色彩迷幻,感觉不出它们门的线条,都像是画在上边,没有凹陷,奶油蛋糕上的假房子。艾维在手阴里可眯住眼,西首一道强光长开翅膀,软刀般一逼,煞尾的五彩光反映在门上,一些边筐更清楚无比,撒着碎花,没有底色,接着光没了,又回到静吞吞的蛋黄中,小雏菊小茉莉小的满天星,像恋人分别以后再看见的,留着做了证物,门墙影子渗了点冷意,但还依依留着黄暖,那门里会随时出现位苍老妇人,她然后什么也不说,靠上了,就把午后西晒过的栏杆当做以前的人,陪了身体裹了金,看够了花子又进去。一块洗得干净的单子,凉透透的杆上扑楞着。艾维再下看,一楼的铺子安适,沐浴太阳,艾维的心好受了点,不敢喘大气,但从心那感觉点爱,充实到胸,刚才在迷道上发的冷,那么逼人,好像也变得不怎么失落,他想这一天不会常有这样的三点钟。
艾维的游荡好像是没有结束的时候,但这样好像是他自己有数,他自己有数在哪停,有数要随时监视一辆过去的车厢,有数的还有,他阻止不了艾维,从他的眼看出去,依然有满街的希尔维亚。希尔维亚有时是瘦的,穿着肥裤子,她正在看报,但是一会儿车就开过来她略朝后躲,他就怎么找不到,陆续有人覆盖,这时的希尔维亚则是个刚从行道树下,快速走过的人,她依然是长着发棕色的头发,软曲,好在过那个对街站牌,淡绿漆底下方浅碧的人,她给了艾维一眼,艾维就浑身发玄,他散开了,他感到这眼前可怕着,下完雨的湿冷再度罩下,绿叶子树走了绿,街上仍然人行人往,但是他又一次和希尔维亚,在仅及的可能中,再次失散。
他便不再往有日落的街上看,不再撒眼光,地面就变得厚起来,他得隐藏,宽大的路太闪,照得清每个人,他不能让人间的人,看出他来,他又一次失落于人群之中,但是随便这两只脚,陌生的城市,走着走着还是会迷路,他只好见小的巷道就拐进去。拐进去有什么,没什么的,石头房子上有花筐,到处都是紫瓜叶菊,小型齿叶,小型的花,然而圆满,开到哪都是个盘子。艾维不看了,再向上,就该拾级而上,果真站上到最高的那个裂口石嘴子,他忽然开始特别伤心,一股子凉和小巷子里的风一道,从他头发外边,再是头皮,然而也还是要到皮肤中去,艾维一时间只听见种水滴,一颗,又一颗,静悄悄砸下来。靠近种失智,艾维看了也像没在看,巷子里渐渐出来一个人,他定住这人,等他上来。她先是隔着远,端详了端详艾维,又向左右可进来光线的街上瞅了,才决定要走上这段暗石头梯子,两边的石头房子常年蔽光,走在其中,人迅速冷静,长而陡的台阶拐过来伸进去,到达每间屋子,突然出现个人会提前琢磨琢磨。她便带满疑虑上来了。
但是俩人交谈起来容易,几乎是轻,轻飘飘的,不时点点头,她后来很是佩服艾维,这么痴情,但是艾维这时都是在摇头,这又算得了什么,她根本不知道的。她都仔细地听,听进去的那些深刻时间,她看住艾维那种眼神,这是种极特别,极不易见的眼睛构造,两只眼是宽泛的,眼角开得很大,装满空洞,失神,有时你甚至认为他很坏,因为他目光实在是太专注,逼迫的人后退,在这种连连中,她渐渐发现他是单纯着的,他在单纯着找个人,找到她以前他很在惦记,找的过程尽管焦迫,但是该出神还是他的出神,他在里边可以躲会,以免别人口中的大痴的伤害,在他这里却是安详,从没有避开一说,他在这里边等待,找不到的时候应该快出现了,当真要有这么一天,它必然到来他能看出来,他其实已经提前知道要怎么个样,一种发展过程,在这进程中的艰辛与必然,他是从一起跟就知道,在看见了以后他出发到了这边。
换到老妇的摇头了,她越摇越密,艾维最后止住她,以充满理解的神色,却耷拉下眼皮的冲着她,朝下方石阶似的点头鞠躬。
艾维的小巷之旅结束。
他还是要必然来到大厅广众之下。
但是这条街又不是那街上,仍然要有无数家小的铺,4点多了也还是有太阳,自然界就算是响当当的雷,它也是不管的,要打则打,该不响了就静止,轮下边人不甘。艾维发现着的刚才,那段让他重拾起爱来的罕见感觉消散了,却是有落日,依然美好着,留向那家大药店,有明丽的窗子,一家中型乐器店,他看见那台宽大的白色钢琴,一些光点就像阵风中的鸟,艾维听见些碎声浪接着这光点移开,他跟着来到个地坛,他好像记得刚才圆型光里画的,是三俩个女人,声音消失的时候,女人也便不见,就是这个种着野草,中央挺出棵树来的坛。这里没有了落日,艾维马上离开,他尽量朝有夕阳的地界,呆看。
也像半守。
但是他守不住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的残破,死灰下去,他感觉他也要走了,他得离开这了,世上已无希尔维亚,这个人,连同与她的偶遇,这从根本上来说,是个噩梦,是段假像,是他从不该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的错误。那个年里,好像是有落日,他最喜欢,她喜不喜欢?他在他人生中最喜欢着里,踫上个最不该在这世上应有的人。
一过就是四年。
四年里,艾维想过,她究竟是做什么的,一段街上,共同走过几天,喝掉的茶,咖啡,落日前,落日后,眼前的日落大街上,露天的桌子摆好了,人都有了,五彩缤纷,青丝缠绕,又继续绕开,缠上些不该的情,何时会结束,他们并不认为着,但是是顶真要有这么一天,艾维提前来了,他站在这种一天里,去找几年前的假人,结束还是开始,从那时到现在,他是提前不得不看透的人,是苦也甜,骗人也欣慰,失忆之中的践踏,重新步行,重新踏上前道,这种重新而得里,那边的天平上,她是不对等的。
艾维目光涣散着,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明天尽早离开,就让希尔维亚留下,留在一个叫斯特拉堡的地方,不大,很美,却让艾维总在迷路。想到这里艾维诧异自己竟变得轻松,眼睛看什么有什么,是个光滑桌面那就是桌子,而不是放在旧年,发着光波,是个盛满桔汁的高杯那就是杯子,上边没有只手,想离开又多待了会,那是希尔维亚的。艾维脑子中没有了女人,眼睛里都是绿色,绿绿的窗框,绿的经过的车尾巴,绿着的门前树,绿绿的内堂,一深,看不尽,有些排列密切的小桌,有闪光的倒扣酒杯,发白光,黑色底里有托腮的女士,她在思考,艾维往上,是铁艺招牌,牌上写R,艾维突然遗失了什么,他开始向下,这是位年轻女人,已把她一头的长的,发棕色的头发卡了一半,她有着褐色的大眼,瘦瘦的,托起头来以后,眼里回忆着看向艾维这边。
看了会儿她决定要走,艾维像电着,发慌,摸遍身上觉得单薄,然后她要走了,再起身都没再看艾维一眼,艾维却上心,从那个窗子一直盯紧她人,他开始觉得身前过去的人太多,要经过棵大树,要过段街,这里随时会突然出现辆车,三辆,拦截他,他得迅速地躲,他躲得好,过去了,她正好推那个大门子,她薄薄地捱出来身子,走上那道林荫路,艾维跟在了后边。
一切回来了。回来的这样简单,没有一点照应,不只艾维觉得不需要,前边的希尔维亚更是。
她还是穿着让艾维沉浸的,像纱不是纱,这究竟是什么?艾维在后跟的一点不急,他开始记道了,因为希尔维亚突然布施慷慨,这不像那个希尔维亚,她开始频频回头,她一朝他看,他就装着必须要在这停,这时或许是个极窄小道,正好有扇边墙,那里边从对面走来人,艾维恰好站在中央,可以假装在欣赏这种特殊的巷子,有时就是到了一棵树下,这时就是真正的黄昏到来了,艾维心奇,要不是希尔维亚的短暂回顾,他不会看见在这种树的土桩里,交织着些宽头小花,拉起了蛛网。黄昏的光是忽的下来的,下来以前艾维还在一条街上犹豫,不久就决定要启程,在这短短半小时里,艾维的决定被这草间花,薄碎,在另段街上领着上升气球走着的男孩,走过的一截矮桥,桥洞下流过去碧绿的湖,抵消了,而前头总是希尔维亚。是谁的希尔维亚,堪街上的希尔维亚,半岛里的希尔维亚,一小步一小步向前迈腿的这个希尔维亚,她来了,然而她到底是谁?是谁的希尔维亚。
所有希尔维亚的回头,都没有得到艾维的回应,就是说他总在好好的回避,他不是做梦在海底也想着见上她一次么?但是他得装,最好是假装到底,这样来的目的就和想象的会毫无二致,以致回到家,再次回到那个冰冷的家以后,不会后悔上来,他是为一段记忆,纯的记忆而来,补救?重温?好像都不像,那就是单纯的想跟记忆中的一段时间再见一面。
但是他不是后悔过么,是后悔过才发了狠来的这?可是人一旦是来了,到能见那个想见的人物的城,他便了了,他觉得一切又可重新开始,原先没有她的他的事业,原先没有她的他的生活,原先没有她的出现他也可以活下去,他是孤立着,但也不特别希求施舍、同情,他只是怀念那个有她,有他共同经过的一块短暂时间,而不是经过这个时间的那个真实的人。
艾维在跟踪她的时候全想明白过来。当这时他才发现他又因她重新进入那个暗巷,到这里来以后希尔维亚不再回头,因为太静,根本不见人的地方得守身,步子不由得加快,再快,后边的艾维听见反而特别自责,她该不会,实际已经认定他是个十足的坏人,就转而从中间的个岔路出去了。
走下那段极陡的坡道时,艾维的耳朵里还是她匆匆的爬,上坡子,下坡子,下一个个没完没了的坡。
艾维这时全记起了该有的道,原来他是来过的城,所以他才敢其中豁出次,提前出来,因为就在再往前不远,他还是能再次见到希尔维亚,她得从那头出来,而这是惟一的道。
可能是艾维的长相,他是单纯的,近看有孩子气,这个希尔维亚刚出了巷子,等她感觉要走那条满树的街时,再次看见艾维反而笑了点,这时艾维用棵不大长开的橡皮树藏身,和她对上了,还像个大孩子一样,用手擦擦鼻头后,看着地上小草脸红了阵。也许是斯特拉堡的落日,建筑、人流、树木穿上黄衣,温和便不再走掉,人们在温暖中想不大起来敌意,光照着艾维,棕色长发边、白色的衬衫、绿叶子后边的光,风再带回来,锯齿叶梢一金,艾维的头发就灿着,希尔维亚背后有桥,不高,拱的,发灰,她是侧过来身,薄薄的,一片叶子,头发不卷起来的飞了飞,落下吧,她的大圆领子开得大,艾维只注意其下,是些流动,在段水湖,一层粘滑油绿着的水草,悠悠浮升,忽的秋深,坠下更多叶,枯起来,发着炯,亮着死前的白光,过去了,漆深的湖上光亮的枯叶。
这是纱丽。艾维只注意这个。但是她冲他招手了,艾维先变得不认识希尔维亚了,这应该不是他的希尔维亚,是这座城的希尔维亚。但是她的眼里也有光,希尔维亚曾经带来,以后不易忘。
他在一种失忆里继续跟踪。
他觉得的事那将都是以后发生,从一种隧道里艰难出来,他继续发现着,他不认识的希尔维亚是现在,以后对他极其下念的,这个希尔维亚是他后半生的伴侣。他辗转来的这一遭,单就得出这样的景象,她并不是那个希尔维亚,却跟踪着,不遗余力。发生过的,4年前,之后,再往后一大段人生,堆起条赛场,以此主荣,以此为耻。
以后的希尔维亚带着艾维,走过随时可能有妇人走出的2楼黄门,艾维没停住,希尔维亚停下,就在当初艾维站的地方,现在才看出来,只不过差点就要到车走的道边。他挨在那么危险的一块小界面,观察了那么久,斯特拉堡和各地的太阳,晒在街上,晒在栏杆,晒在一个果子的正面或者是背面,晾一晾飘飞开的白色床单,晾下去正拨到小石子地的脏水,没有任何区别,金色太阳永远未照到金色的池塘,就不会有特别美好幻像,正从发微气流的静湖中升起,隔绝开杂乱的人世,阔出块安宁的湖,这只是存在于艾维那个泛宽的眼中。
希尔维亚出声了,你在跟踪我?
艾维说没有。当时和她间,有坐在街道以内的人,一个木椅子上俩个女人,捧着白色奶油棒,有正在飞起的红色汽球,没有一个小孩追,散过去的热气,夹着花香,断了的女孩子笑声,过来一段紫藤香,他的身体挡了块阴影,在这个阴影中,所有的人静止了,她们都不动,奶油在夏季黄昏开始化,汽球接收了湿,在半空,艳红呱嗒嗒厚了圈,穿金色的女孩又开始找穿紫衣的少女,她找到那只手,冰淇淋到了女人口中,化在正地方,花香里依次有野草莓花,野丁香,野的蒺藜,野的紫花地丁,艾维心胸开阔,人变得一时激动,但也告诉自己抑制。
希尔维亚继续朝前走了,艾维继续地跟着,俩人终于并到一条线上时,从希尔维亚裙边,罕有的种绣虫,它脚勾勾擦过光,金色没有失落,金色,热情、温暖,某种期许,正从小瓢虫边蹭出火,苗子一下子就直射到艾维裤正面,他抬头看了看,太阳正加速下落,他再端详那段裙子,希尔维亚已经整个淹没在金色中。艾维跟了希尔维亚走掉一条又一条街,这种金色从此再不消失,过去的人在这层光以外,被隔绝,被标记,人们艾艾地走,艾维前方是段金色,不再停止。
只是有时,金色会闪离开,因为那时希尔维亚迈的腿高了,这种金色的小颗粒,从她发丝,一路被颤,巅到腰后边一阵纱,顺着流到脚底,金色再度把希尔维亚包围。
她们最终还是要告别,等到告别的时刻到了,一切迷就该揭开,世间到处是谜,人活在其中,泱泱自得,找到了也就是该走的时候,不该走时是远没找到,人生终归要有这一别。
然而这别却不隆重,是截干净的行进中的车厢,她站着,他也站着,她抓着一个手圈,看他前收起严肃,变得略有些妖娆,腰常弯曲着,艾维始终看着眼前,他觉得她就是希尔维亚了。
不是。真不是。我叫木丽,是我主管给我起的,我是南欧人,并不是法国人,另外我也从来不认识一个叫,叫……
希尔维亚。
艾维答得快,眼睛离不开。
嗯,我是一直叫木丽。
艾维看见窗外流过的树,很绿,看见窗外还是有其他的人,都是步行,瞻仰、欣赏,并未失常,他们大都往半空张望,那都是古老建筑,窗外的风不大,有时也大,但有时就常常听见踫顶子的沙沙声,窗外的太阳光上了车就黯下去,艾维有时觉得是这些树过高,太直,耸到天了,能不发黑么,有时想是这些街上的楼,太老了,旧到实在是该大拆,这样就可除掉些余孽,遭了旧年雨的发出霉气的墙,从墙缝子里光钻而无用的绿藓,要不就总在散发,出来那么多过气的味,实在是扫兴,大家都一直喜气洋洋观看着现在,这种味一蒸,他们会发疯,他们远远年轻,还不到逼近死亡的前夕,经历死亡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从那种灰里透得的霉,嘿,那气味,会追上一些从前发生过的,极其美好,极其宽广,极其大度,极其圆满着的再好不过的往事,但是那正经是从死里走了一遭的,但是他们现在不知道,就觉得是该拆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