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巴特
厚重的橡木门被吱呀呀地推响，风雪呼啸着把我赶进这家死气沉沉的酒馆。
火把忽明忽暗，墙壁熏得黝黑，阴影盖住了三五成群围着破桌低声讨论的人们，让我不好看清楚他们的脸。
好在吧台和老板总是在最显眼的地方。
“老板，来杯麦酒——还是蜜酒吧，要热的。”
“好嘞，这就为您端上来，请稍等一下，我的好客人。”
没有人在意我的不期而至。
不管是神色凝重的矮胖老板，还是那些隐匿于阴影中交替私语的农民，他们全都对坐在吧台前的我提不起半点兴趣。
除了那个蜷缩在酒馆最角落的人之外。
那人跟我一样，兜帽已然被白点覆盖，深绿色斗篷上沥着水滴，一言不发，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享受着片刻安宁。
我们的目光于飘摇不定的光影边界交汇。
“来了，客人，您的蜜酒。”
“……谢谢，多少钱？”
“三盾币。”
“拿去，再上点吃的，不用找了。”
“啊，客人，您这……”
从浸湿的布袋里胡乱抓住几枚金币，我决定不再去理会角落里的那个怪人，端起木杯专心喝起酒来。
再说了，看着这跟肉球似的老板拿到钱后屁颠屁颠地跑进厨房，手忙加乱地为我准备餐食，不是要有趣多了吗？
第一口蜜酒下肚，劣质酒精的气味与可疑的甜腻味混杂在一起，刺激着我逐渐麻木的舌尖与喉咙。
同时，厨房里的老板找到了所剩无几的食材，把它们胡乱扔进已经不知道加热过几次的浑汤里。
第二口蜜酒下肚，热流渐渐涌了上来，在暴雪中连赶几小时路的寒意终于有所被驱散。
而这家死气沉沉的小酒馆也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你放屁！哪有什么狗屁游侠，我家养的牛全都被怪物啃死了，根本就没有人来帮我！”
“嘴巴放干净点你个傻X，如果没有游侠大人在森林里巡逻，那我和我儿子就已经死了！”
“死？那不是正好吗？你和你那畜生儿子有什么活着的价值吗？”
“你！”
眼见离我不远的两个农民即将叫嚣着扭打起来，我连忙抬起手灌下第三口蜜酒，转过身来仰起脖子准备看一出好戏——可惜，事与愿违。
“哦~，我的朋友们，为何要在这不详的雪夜中向对方报以拳脚。”
一个先前一直躲在阴影中的人，飞也似地双脚点上了圆桌，紧接着又像是变魔术般从怀里掏出了把鲁特琴。
“看在美酒和火光的份上，看在我吟游诗人菲利普的面子上，我的朋友们，快停手吧。”
鲁特琴奏响，他的劝解便如同歌声般伴随着琴声唱出，而拳头都快砸到对方脸上的两人就跟没了骨头似的瘫倒在地。
“你……你做了什么……”
“巫……巫术！”
还没没来及的把话说完，浑身瘫软的二人便逐渐失了气力，陷入到梦乡之中。
这应该是......睡眠术？
无论如何，吟游诗人的表演才刚刚开始。
“我听闻，那传说中的游侠，可曾在这偏僻却又美丽的村落出现？”
琴声婉转，歌喉优美，光是听到他的声音便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可酒馆里的其他人却出人意料地不为所动。
“啊，我懂了，看来是我的声音还不够大。”
他拨弦的手指从琴上移开，转而打出一记如哨声般响亮的响指，眨眼间，四周有气无力的火把都瞬间被点亮，将这家并不算小的酒馆照得亮堂堂的。
光亮让那些借着阴影在私底下交头接耳的农民们无所遁形。
“我再问一次，那传说中的游侠，那游侠巴特，可有来过这美丽又僻静的村落？”
“我听说那游侠叫山姆……”
一名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农民终于忍耐不住，高声回应了吟游诗人的问题，只可惜他刚张嘴没几秒，就被旁边脸上布满皱纹的老人捂住了嘴巴。
“不，他明明是叫瑞吉斯！”
“难道不是坎布里的阿尔乔姆，你们真的有见过那游侠吗？”
“可是我亲口听他说他叫霍夫曼……”
拦得住一张嘴，却是拦不住大群人，当庇佑他们的黑暗消散后，农民们的话匣子便如同被点亮的火把般被通通打开，七嘴八舌地回答起诗人的问题来，看得我啧啧称奇——魔法把戏我见过不少，但运用的这般炉火纯青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该死，这是哪家的臭小子，给我停下……！”
这时，酒馆老板终于料理好了厨房的事，端着一碗炖菜的他，连把碗递给我的闲工夫都没有，二话不说便急冲冲地向那踩着桌子的诗人跑去，让我没有拦住他的机会。
“亲爱的老鲍勃，我有说过让你少生气注意身体，不让您出嫁在外的女儿会伤心的。”
与戏谑语气截然相反的是一阵凌厉的扫弦，当那看不见的波纹掠过老板，穿过我厚厚的斗篷时，连我都不禁感到刹那间的头昏目眩，而没能迈出几步的老板更是摇摇欲坠，如同伶仃大醉的酒鬼般向前倒了下去。
他手上可还端着我的晚饭！
虽然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饥肠辘辘的我已然顾不上太多，我以最快的速度从腰间拔出了被斗蓬盖住的长剑，又立马屈下身子，尽力伸长手臂试图用剑身接住飞落的碗。
“呼……还好，就差一点。”
与我悬着的心一同落地的，是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酒馆老板，而屹立于剑尖之上的，则是正不断从边沿洒出汤汁的木碗。
“好剑法，这位好骑士，能请您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吗？”
“……无可奉告。”
冷淡回应过后，我小心翼翼的收回长剑，然后抓着木碗的边沿把它放到吧台上，默默的喝起汤来。
其他人都将目光集中在被汤汁浇了个狗血淋头的老板身上，几乎没有人发现我手中握着的木碗的碗底已经被烫黑。
不过这矮胖老板的模样看起来也确实滑稽。
“啊，看来我们遇到了一位不愿意张扬自己的骑士大人，”诗人继续拨动琴弦，妙绝的悦耳琴声接连不断地传入耳中，“美酒！光明！最亲爱的朋友们！甚至还有一位剑法高强的骑士！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就让我来为各位讲一个关于游侠巴特的故事吧！”
说完，他的琴声变得愈发急促激昂，踩在桌上的双脚也开始踢踏起欢快的脚步。
“狂风呼啸！暴雪遮天！黑压压的夜已经淹没了一切！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在那最彼端的地平线上，墨绿色的斗篷被吹得猎猎作响，被鹿皮绳勒紧的兜帽都快要被卷飞！双臂紧抱着的游侠巴特，正朝着这座偏僻而又美丽的村庄走来。”
“可那个游侠明明叫，唔——”
“闭嘴，让他唱下去！”
诗人往下瞟了一眼，然后继续唱道：“锁甲好似冰窖，护膝寒如坚冰，哪怕是龙皮制成的斗篷都无法抵御这样的寒冷，游侠巴特心里很清楚，再这样继续把路赶下去，还未把他最痛恨的恶魔手刃，他自己便会先冻毙于这冰天雪地之中，必须得在这座村庄里找到歇脚的地方。”
明明正坐在火光明亮的酒馆中，明明四周都被用心听着故事的人们挤满，可我却不知为何突然感觉到一阵冷风朝胸口袭来，让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碗，紧了紧龙皮斗篷的扣子。
“酒馆！那里有一家酒馆！即便没有半点灯火漏出，没有一丝嘈杂外泄，但我们的巴特还是凭借他超乎常人五感发现了那幢窗户被厚布蒙住的酒馆，美酒，热汤，舒适的天鹅绒床！此刻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可以在那家酒馆找到！”
诗人的话就像有魔力似的，引导着我将目光投向酒馆的窗户，而那窗户正好被棕色厚布给蒙住。
不过自帝国改制后，领主就不再有权利要求治下的臣民执行宵禁，为什么酒馆老板要把窗户蒙住呢？
“这是一家怎么样的酒馆？灯火忽明忽暗，人们只会围成一个个小圈窃窃私语，没有人敢放声大歌，没有人懂得分享美酒的快乐！太可悲，太可怕了！这简直就是对酒神托拉格的亵渎！”
“什么样的酒馆会这样不像话！”
“对，如果不能放声大笑，那还算什么酒馆！”
“哈哈哈！赞美托拉格！干杯！”
就好像把先前的景象忘光了似的，桌下农民们的兴致被完全点燃，先前形成的小团体轰然倒塌，他们手牵着手，高举着酒杯，开始应和着吟游诗人的歌声高呼。
“这样的场景让巴特感到不适，他只好向老板要了几杯美酒，随后便独自蜷缩在酒馆的最角落，抱紧他心爱的魔法长剑，希望这把以红龙之骨锻造的宝剑，能够给予他额外的热量，让他能好好休息。”
直到诗人唱完这一段之前，我还没有察觉到太多异常。
龙皮斗篷，红龙骨制成的魔法长剑，这不都是我身上的装备吗，这难道只是一个巧合？
而且，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人……
“悲剧！何其悲剧！恶魔的诅咒仍缚于身，天下哪还有巴特的栖身之地！凡巴特所经之处，必将带来无尽的杀戮与死亡，这是他的诅咒，这是他的宿命，所谓片刻安宁，只不过是奢求！电闪雷鸣！风雪交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那怪物，它来了，它正在向这座村庄靠近！”
骤然，琴声变得异常尖锐刺耳，如同万千雷鸣在耳旁炸开，其巨响让我难以忍受，震得我双目发黑，连两条腿都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
可奇怪的是，即便这样，我还是能清楚的听见吟游诗人的声音。
“这到底是一只怎样的怪物啊！即便是最凶悍的勇士也无法与它匹敌，哪怕用上最夸张的词语也不能完全形容它的可怕！巴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怪物，但他又却对它感到异常的熟悉，气息！那是来自无底深渊的气息！那是恶魔的气息！只要是恶魔，那便没有半点谈判的余地，游侠巴特，拔出了他的宝剑，向那怪物冲锋！”
狂风拍打着我的斗篷。
冰雪在我的脸上结霜。
不合时节的电闪雷鸣，让整个世界在透亮与黑暗之间来回切换。
双手紧握剑柄，龙之烈火已经在熊熊燃烧。
心跳已加速至极限，几乎快要跳出胸腔，敲得我的精金板甲沉闷作响！
“游侠巴特！勇士山姆！圣骑士阿尔乔姆！游荡者瑞吉斯！大法师霍夫曼！他们齐心协力，朝敌人发起进攻，生死共进退！”
几乎快要比我人更大的巨爪呼啸而至，利剑在前，堪堪挡住怪物的拍击，在它丑陋的手掌上留下一道微不足道的烧伤，我连忙侧身抽回长剑，在它的身下拼命闪躲。
“十二枚利矢在眨眼中射出，狼牙棒与圣剑粉碎了它的双臂，带毒的匕首扎穿了它的眼睛，而能够解离一切生物的魔法光束更是接踵而至！”
不知为何，如同小山一般的怪物突然停滞了片刻，这给了我可乘之机，顺着它僵直的手臂一路向上奔去，踩上了它那比大理石更坚硬的背部。
“怪物受伤了！怪物在咆哮！即便只是绝望的怒吼，也足以让最名誉四海的勇者吓破胆！可我们的巴特没有犹豫，没有害怕，他的心底燃烧着复仇的怒火，正如同他手中熊熊燃烧着的宝剑一般，他知道现在自己最应该做什么！”
怪物在挣扎，在地动山摇般的扭动，它想把我从他的背上赶下去，但哪怕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我也不能就这么被它甩下地，我知道，要想杀了它，就必须赶到那个位置——
“头！把剑插入怪物的头颅！那是它的唯一弱点！游侠巴特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他英勇地疾行于怪物凹凸不平的背部，一路攀上了怪物的头颅！在那里，巨龙的烈焰便能从内部将怪物吞噬殆尽！”
死，给我死吧，怪物！
张口便被寒风与冰雪灌满，但此刻我体内的怒火却能将一切都焚烧殆尽，耗费全身气力将双手持握的宝剑从怪物头顶轰入，随后，便是让巨龙咆哮的时刻！
“火！引入眼帘的只有无尽的火焰！这就是游侠巴特的怒火，这就是他对于恶魔最深恶痛绝的仇恨！没有东西能阻止他的、他们的复仇，领主不能，国王不能，皇帝不能，哪怕是恶魔也不能！燃烧，让整个世界都为之燃烧！那怪物被龙焰从体内烧了个一干二净，在这风雪之夜中被烧得灰飞烟灭！”
赢了，我赢了！我好想放声欢呼，却发现自己喊不出声音，然后再一眨眼，就发现自己仍坐在酒馆的吧台前，听着吟游诗人将他的故事。
恶战，以及恶战过后的胜利的喜悦，全都如同幻梦般，在醒来之后便消散不见。
“啊，你还醒着啊，我的好骑士，你觉得我讲的故事怎么样？”
那吟游诗人，不知何时凑到我跟前，正嬉皮笑脸的向我征询意见。
“我，我觉得……”
“觉得什么？”
吟游诗人的笑容愈发灿烂。
可我却半点都笑不出来。
酒馆里所有的农民都已经睡倒，而先前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人也不见踪影，此刻酒馆里只剩下我和这个诗人还保持着清醒。
“我，我不知道……”
“没事，你可以慢慢说，我的好骑士，不如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们可以一起喝一杯，谈一些只有文明人之间才会谈论的话题。”
名字？我的名字？对，与人交往，报上名号是很重要的，可是为什么，我的本能正在抗拒着开口，对说出自己的名字这一行为感到无比抗拒？
“我，我叫杜……杜卡……”
“对，对，你的名字是杜卡……”
嘭！
在我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之前，橡木大门便被粗暴地轰开，而站在门后的，正是先前躲在角落里蜷缩着的那个人。
“等等，你是？！”
没有回应我，那人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冲到了我的跟前，只见刀光一闪，眼前的吟游诗人就被他劈成两半。
“哈哈哈，这样真的好吗，这名好骑士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不吞噬更多强者，你又要准备怎样完成你对我的复仇呢？”
“就像这样。”
又是一剑，已经从中间被劈开，分开的嘴巴却还能说着话的吟游诗人终于被彻底切碎，可他的身体并没有按常理那样喷出鲜血倒在地上，而是化作几缕黑烟，消散于空气之中。
而那人只是把剑收回剑鞘，戴上了兜帽，头也不回的向门外走去。
我无力地伸出了手，想要拦住他：“等等，你到底是谁？”
他的脚步停顿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只是沉声回应道：“我是游侠巴特，是救了你一命的人。”
游侠巴特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交加的夜幕中。
门外，如同小山般堆积着的灰烬，正不断冒着青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