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红尘旧梦(中)【羡忘】
本章预警:羡忘,双儿设定,双洁,HE,有孕,其他详见前言。

BGM:《九张机》——叶炫清
蓝启仁心里明白,即便他再三斡旋,也不过就是为蓝湛拖个三五日光景。
说魏江联军撤退,必然是不可能的。但魏婴的近况,他倒真有些摸不准。
探子传回的消息,目前军中都是江家父子在主持大局,夷陵王发丧那日,魏婴确如强撑一般,面色极差,之后就再未露面。而他暗中传过去的书信,也都像石沉大海,毫无回音。清河那边,正紧锣密鼓地准备包抄王城,届时可与夷陵、云梦联军前后夹击,里应外合。未避免打草惊蛇,他也不便多叨扰,何况蓝湛与魏婴之间的恩怨,旁人又能插上什么话呢。
“忘机……”
看着蓝湛这几日,乖乖地用膳,乖乖地就寝……连喝药也都是乖乖地捏了鼻子一饮而尽——不似小时候那般一瞥着药碗就躲开十丈远,又是要糖又是要枣,还趁人一个不注意便要倒花盆里去。
却总是闷闷地靠着床头,垂着头盯着被褥不知想些什么,蓝启仁踌躇着还是开了口。
“你可愿…与无羡合离?”
“合离?”蓝湛仰起头,脸上满是意外和惊慌。
“嗯,合离,你二人便一拍两散。不论天大的恩怨,也就是山高水远,一别两宽。”
“可……可我…我有魏婴的孩子了……他…他会高兴的……是…是我们的孩子啊…他不能……”
“若合离……孩子归蓝氏,父王不会让他受委屈,也不会让他拖累你;又或你因此不想要,现在也来得及。”蓝启仁看见低下头隐忍着一声不吭的蓝湛默默捂了肚子往里侧缩了缩,微微叹了一口气,“孩子,不会绑着你,也,不是你的筹码。忘机啊,你要清楚,于无羡而言,怀了孩子并不能弥补你犯下的错。”
四目相对,蓝启仁能感受到蓝湛眼中的希冀被他残忍地击碎。可这些话,由他先交个底,总比小人儿一头热地跑回去才发现事与愿违要强些。
“所以……是羡郎他……他要与我合离?”
一别两宽,原是他从夷陵逃跑时预料的最坏的结果。
人总是贪心的,若从未得到过,也就罢了,可尝到了甜头,就再难割舍。他见过许多,原也是这么接受了,夫妻之间只应了缘分,却无情分。他知道世间常态,相敬如宾已是不易,情深似海何其难求;他明白纵然众人追捧他的皮囊,却不是所有人都会把他视若珍宝。他喜欢魏婴的眉眼,喜欢魏婴的脾性,欣赏魏婴的胆识,欣赏魏婴的气魄,贪恋魏婴的怀抱和肩膀,贪恋魏婴对他独一无二的温柔。
所以他下毒时,惶惶不安;下毒后,还有所乞盼。
只不过那时,大约是潜意识里其实早认定了,魏婴那么爱他,不会就这么放弃他,所以就算想到了劳燕分飞,也不觉得真实,不觉得疼。他心底还能盘算着,夷陵既亏欠于他,一命抵一命是为两清。魏婴冷静了之后,若能想明白,那他便也抛却过往和他恩爱白首;若想不明白…那他就躲着,就合离呗…就当是,露水情缘了。
可如今…如今这一切离他那么近,这一切竟就要成真了,甚至于是他对他最大的让步。他不捉拿他了,不要他偿命了,不要他赎罪了。是不屑恼他了,连恨都不愿了,不要他了。
心像破了个窟窿,呼呼漏着风,又冷又痛。
原来,这当真是,于他而言最坏,最残忍的结果。
“不是,”蓝启仁摆摆手,坐到床沿凑近蓝湛,“夷陵那里,一直没有消息。是孟王和太子……”
“不要,父王,我不要合离,”蓝湛抓紧了蓝启仁的小臂,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要我嫁的也是他们,为什么又要我合离?我不要!”
“那忘机自己的主意是什么?不想合离,不愿回去,就在这儿躲着?那待魏江联军攻入了王城,你当如何?若魏婴被推举为王,你当如何?若他亲自写了休书,你当如何?”
“我……我…我想……”
“又或,若他伤重、身死,你当如何?”
一连串的发问,蓝湛心如乱麻,应接不暇之时,有什么答案却是呼之欲出:
“父王,我想…我想回云萍,我要去找魏婴。”
真正进了木石镇,远远看见云萍城门时,蓝湛竟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曾是八抬大轿,敲锣打鼓,有人翘首以盼;而后雨夜厮杀,仓皇出逃,有人身心俱疲。再到眼下,一月之隔,他迷途知返,却不知城门之后可有人望他回头。不求那人还能在原地等候,只盼能…走得慢些,别让他马尘不及。
攥紧了身前的玉佩,昔日残缺一半,如今也能成双成对,分别坠于腰间。再轻轻覆上小腹,蓝湛放下窗帘,莞尔一笑——此番,他与魏婴,背负着姑苏与夷陵,将坦然而忠贞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木石镇的营帐内休整了两日,蓝湛如约摸着黑混到云萍城附近,果然便被巡逻的士兵“捉拿”回了城中大营。
可他从激动紧张到跪得腿脚发麻,也不见魏婴前来审问。
“你是……李将军?”
大帐被人撩开,蓝湛急忙低头跪直了。及至那影子落在他身前,却不是他熟悉的气味。
“哟,护国郡主竟认得李某人?”
“魏…殿下呢?”
“殿下?殿下日理万机,自是行踪不定。郡主您都探不到,李某又怎会知晓?”
“我要见殿下。”
“怎么?郡主是又缺了什么恩典要拿殿下去换?是准备再捅殿下一剑,还是再下什么毒啊?您要回兰陵,殿下也放您走了,可没说还可以想来就来吧?您现在可是私闯我军营地,应是直接拖去刑场拷了审了,何须惊扰殿下?”
并无心理会其中的阴阳怪气,蓝湛此刻只觉得心下的那股焦躁不安快要将他吞噬。原来,若非魏婴一心向他,他连见他一面,都是这般艰难。
“我…我不是…我……你叫殿下来,若不放心或者…或者叫云梦王…江世子一道也行,我有…我只是想见他一面。”
“噗,不放心?你真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李将军嗤笑一声,而后看清了蓝湛眼中的急切,“罢了……殿下他,在夷陵王府。你要见,看你自己本事吧。”
“夷陵王府?他不在军中?”
“怎么,这就要回去报信了?光这点情报可不值钱呐。”
“不…不是……”
“信不信随你,爱去不去。”
这李将军的父亲,是昔日魏长泽麾下的得力干将,因而他也算是夷陵王府的常客,打小也会时常同魏婴一道习武读书,算是军中抛开江澄不谈,与魏婴相识最久,脾性最为相投的。蓝湛于魏婴的分量,他看得清楚,他二人之间的纠葛,他也知道得多些。所以一听被拿来的人是蓝湛,他急忙稳住温宁,赶在前头来了,生怕那小子真将人直接斩了去。
说是要蓝湛自己摸去夷陵,可瞧着那小人儿当真跌跌撞撞就走了,他还是从一群大老粗里挑了三五个最细致的,跟在蓝湛身后一直护送到王府门口——见不见蓝湛,是魏婴的事;如何处置蓝湛,也只能是魏婴的事。
“少夫人?”
王府的家仆似并不知晓云萍城中发生了什么,见到蓝湛回来,只是惊讶于他的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并无其他表示。
熟门熟路地回到他的卧房,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屋内的陈设一如他出门前,只是略显空荡。蓝湛敏锐地发觉,屋里所有的东西,只剩了他的,魏婴的衣物、魏婴的用具,通通没有了。
他的那扇橱里,原封不动,什么都没缺,甚至他落在云萍的那个装金银细软的小匣子也规规整整地摆在了里头。手忙脚乱地打开,蓝湛的呼吸屏了一瞬——
果然,还是唯独少了那只青竹瓶。
打水,洗漱,更衣,下人贴心地送来了餐食。想匆匆用了,又不敢囫囵,蓝湛坐在圆杌上也算休息了一柱香的光景,在心里酝酿了一番如何开口,又对着空气好一番诚挚致歉,然后忙不迭地向书房去了。
却扑了个空。
逮住洒扫的下人问了才想起…是了,魏长泽薨逝,魏婴便该承袭王位。此刻,必然是住在主院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扑空了两回,蓝湛那股子激动的勇气,好像也慢慢消磨了。
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蓝湛向主院迈开的步伐,像灌了铅一般沉重缓慢。
“少夫人,请留步。”
正要跨进院门的脚僵滞在空中,蓝湛抬头有些不解地望着拦了他去路的管家。
“王爷吩咐过,未得传唤,任何人不得……”
“蓝忘机?!”
管家的话虽未说完,意思,已经明确。他身后闪现的一片紫色衣影,看清了来人后瞪大了双眼,三毒出鞘,直逼蓝湛命门。
剑气逼人寒光闪闪,怒气滔天气势汹汹,蓝湛连连后退,双臂下意识地挡在了身前小腹。
“好啊,你回来了,你还敢回来?!我这就取了你的项上人头,以慰魏叔叔在天之灵。”
江澄作势就要再出手,剑尖已抵上蓝湛咽喉,渗出丝丝血渍,而那人却不曾躲闪,紧闭了双眸。
直到感觉那剑停在颈间良久都不再动作,蓝湛才睁开眼:“我想见魏婴。”
“呵,想走就走,想见就见,你凭什么?”
“我…想见我夫君。”
“夫君?你可真是有脸,你引魏婴入埋伏又刺他一剑的时候,可想过他是你夫君?你给魏叔叔下毒的时候,可念过他是你夫君唯一的至亲?”
锋利的剑刃随着江澄情绪的起伏不住颤动,连管家都看得胆战心惊。
“江世子……”
“喊什么!没长眼睛还是手脚废了?魏无羡不是说了谁都不许进,你还不将人赶走?”江澄挑开了剑,愤愤地收回鞘中。
“少…蓝二公子…请回吧。”
管家为难地转向蓝湛,身后的小厮跟着就要动手。
“我有要事,求见…殿下,”蓝湛眼眶泛红,仍是僵持着,忽然用力扯下了左侧腰间坠着的他兄长的那块玉佩递给管家,“烦请宋管家通报一声,姑苏来使蓝忘机,求见夷陵王。”
一眨不眨的双眼,一滴泪藏在眼眶,摇摇欲坠。
“你……”
“哎哟江兄,瞧你这驴脾气,魏兄就让你去挖坛天子笑来,怎还吵上了?我们搁屋里都听见声儿了。你快让蓝二公子进来吧,别误了正事。”
聂怀桑闻声赶来的时候,江澄还欲阻拦,腕上的紫电正滋滋作响。他急忙按住了,推着江澄一道往后山树下挖酒去,又给管家使了眼色,叫他领了蓝湛到魏婴跟前去。
蓝湛原以为聂怀桑说的屋里,是书房,可这去路,分明是往内室方向去的。
不安、担心、吃味,在他推开房门看见魏婴只着了中衣披着外袍端坐在案边时,都化成了没来由的委屈。蓝湛杵在那儿不动了,肩膀微微耸动,垂头低低抽泣从魏婴撑着案板站起来走到他身前一步之遥停下时变成了仰脸号啕大哭。
“怎么了。”
还是魏婴先开的口,却没有伸手给蓝湛一个拥抱,只淡淡地递出一方绣了枫叶的手帕。在小人儿向他迈出半步时,跟着退了半步……刹那的迟疑,和恍惚。
“羡…郎……呜呜…对对呜…对不起……呜呜…我……”
“姑苏王要你来的?”魏婴微微别开了脸,岔开了蓝湛的呜咽。
点点头,又摇摇头,蓝湛接过帕子胡乱抹了脸上的涕泪,只是那源头还是汩汩往外冒着泪珠儿,嘴巴控制不住得下撇,声音哽咽:“我…自己要来…要回来的。”
“回…来……”
魏婴有些怅然,转身欲坐回去,被小人儿一把抱紧了腰,剑伤堪堪愈合的娇嫩肌肤被这张力勒得有些痛痒,双手不由也攀上了蓝湛的小臂稍稍施了力向外扯。
“羡郎……我知道错了…你……”
“说说吧,姑苏王有什么事重要到舍得让你做来使?”
那双越箍越紧的手慢慢卸了力,从魏婴腰际滑落时,不知是他伤口,还是心口,揪了一瞬。
“这个,父王让我交与你,”又扯下右侧腰间他的那枚玉佩,与先前攥在手心的蓝曦臣的那块一起,托至魏婴眼前,“姑苏谍令。”
“既是姑苏谍令……为何要给我?”魏婴扫了两眼,却未去接,“为虎作伥的事,护国郡主应严词拒绝才是。”
“不…不是…不是的,不是为虎作伥…你不是虎…不是…没有作伥……”与魏婴、与他父王顶嘴时伶牙俐齿的蓝湛也会语无伦次,“不是这样的……”
“无功不受禄,你拿回去吧,夷陵也用不着。”
“用得上!姑苏军里也有许多影卫,若你……”
“不需要,”明明是柔和的声线,却是拒绝得不容置喙,“若没别的事,回去吧。”
握着玉佩的手久久不愿收回,而魏婴已随手拿了书卷,专心地翻阅起来,似是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
“羡郎你别……我要怎么做,你才能……至少…别赶我走…我…我怕……”
就如同所有的力气都被花光了,蓝湛滑落在地上,连哭都不敢了,小声地乞求。
轻叹了一口气,魏婴终是上前将蓝湛扶了起来,将他手中的玉佩系回他腰间:“你兄长的遗物,你收好。”
手被小人儿下意识捉住,又不敢造次般松开。魏婴背过手,略略弯下腰……小人儿长得真快啊,不过一个月的光景,竟像是长高了许多。还在窜个子的年纪,没有被照顾好,清瘦了。
“没有赶你走,回屋吧,你一路过来,总不是八抬…风餐露宿的,先回屋歇着吧。”
蓝湛咬着唇不应,半晌才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魏婴:“你…不回那里了吗?”
“嗯?”
“屋里没有你的东西了……”
“上回去云萍前,你不是就要分房睡了吗?”
“我现在不想了……”蓝湛急切得摇头否认,然后意识到自己像是得寸进尺,又可怜兮兮地缩回脖子,“我…我不想…见不到你……”
“魏兄,酒来了~”
屋外两个人影落在门扉,聂怀桑的声音带着几分邀功的欢快。
蓝湛不由捏紧了衣角,一声“夫君”,唤得很轻,像受伤的小猫,怯怯地嘤咛。
门被江澄不耐烦地推开,见蓝湛还杵那儿巴巴地望着魏婴,没好气地推搡了一把:“你事儿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赶紧走!”
“江澄你……”
“哎哟江兄,可悠着点儿!真当我们双儿同你一般铜浇铁铸呐?”
聂怀桑忙凑过去将蓝湛拉住了,挡在他前头,回头才瞥见魏婴满脸紧张,不知何时抬起的手还落在蓝湛肩袖处。
会心一笑,抱起江澄手里拎的酒坛子,聂怀桑顶了顶江澄的肩胛:“这天子笑是姑苏佳酿,想来蓝二公子也是思念得紧…不若就一同坐下,陪魏兄喝几杯?”
“我……”
想应又不能应,蓝湛抚着小腹,肩上的热度已悄然退却。
“不了,他酒量不好,”魏婴朝聂怀桑淡然一笑,微微摇了头,又轻轻朝蓝湛开了口,“去吧,日头要落了。”
直到穿过院门,蓝湛才敢回头。
先前,那里属于他记恨的人,他无须也不愿去;如今,里头住着他心爱的人,他却是不被准去。——让他肆意横行的自己家里,有了他不能涉足的禁地。
盲无目的地在没有魏婴的地方游荡,不知不觉晃到了后山那片枫树林。
暮秋时节,已是漫山红叶,层林尽染,备显磅礴之势。却不想疾风劲起, 万叶飘丹。有情或无情,那沙沙之声宛若泣颂的一曲离殇挽歌。
拾起一片献往残阳,一叶障目,却也是满眼赤血长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