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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风】吹花郎·素心兰韵章

2021-08-13 23:44 作者:Gats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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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烈具阜,熇熇其华。

  冲天而起的赤龙有流金铄石的神威,侵染东天。

  烟气缭乱,行将倒溃的立柱上雕龙画凤被熏得焦黑,炙烤出辛辣刺鼻的气息。少女娇嫩的嗓子痒得磨人,止不住咳出点点血色。正自张皇与失措,有青影翩翩越过炎海重重,将她拥入怀中,扑面只是温软如玉。

  “别怕,有姐姐在。”身姿颀长的罗裙女子言语柔糯,若空谷花放,风荷亭亭,让人不觉安下心。

  “婉儿不怕。”她低低应了一声,闭上眼睛,鼻尖上有雅致的兰香浓淡适宜,便觉得大火滔天也算不得什么。

  何时开始的?她记不清了,只觉得似乎自出生开始,姐姐便是这样被依靠着。

  被喜欢,被信任,被赞美以及被……妒忌。

  从来如此。  

  不是第一次,也绝非最后一次,少女在姐姐怀中努力又贪心地闻嗅着若轻云纤鸟般的清香浅浅,无比渴求地想要成为那样娴淑恭良的女子。

  “婉儿最听话了,对不对?”她记得那时姐姐浅笑着,眸光温柔,把少女抱得更紧。烈风舞扬中,青衣飘飘,如丝如缕,如歌如诗,不带半点人世花火云烟。

  身后红焰蔽空,席卷一切。

  大安七年,江南白府骤起妖火,经日不灭。全府上下五十一口俱作飞灰,无一幸免。闻者见此惨象,无不动容泪湿,叹惋天灾人祸,少有如意。


  南乡乌镇,霁雨方晴时。

  轻舟一叶,荡在水波微漾的清河上。舟首坐一绿衣少女,未有挽发,青丝如银河星落,只斜斜插了根翠绿的竹簪,外披件鹅黄小裳,在秋阳高挂下,越发地显得明丽照人。木舟上横过一口铜锅,正烧起柴火煮鱼。少女拿一根寸长的木枝,蹙着眉头侍弄火候。她显然不识厨务,手忙脚乱中面上被腾起的烟尘污了,黑一块灰一块,倒无端多上几分生趣。

  “先生!鱼煮好了!”等汤水咕咚冒起泡来,少女欢腾着跳起,向船尾麻衣褐袍的吹花郎呼喝。简离符一曲《蕉窗夜雨》正是起承转合之处,被织罗忽的这么一搅,也就失了兴致,接过碗煮得浓稠发白的河鱼鲜汤,慢慢啜上一口。

  “好喝么?”少女一脸期待。

  “鱼钓了一下午才起来,三年的大鲈鱼,力气可不小。耗神费力生好火,以铁石相撞亮起火绒,慢慢把柴禾引燃。汤料早先配好了,姜葱少许,不用盐,文火慢炖最佳。”吹花郎语气絮絮,喝尽一碗,递给织罗要她再添。

  “可鱼是我煮的!”少女气呼呼地吹眉瞪眼,但手下却是老老实实接过来又添上满满一碗。

  “煮是火的事,与你何干?”吹花郎头也不抬。

  少女瘪嘴,针锋相对道:“有个人不是前几天才说老渔民皆言河鱼钓起,就地杀刮,白水一煮,最为鲜美,是地道的老饕吃法,今回怎么又放葱姜呢?”

  “放这些是想提鲜压腥,免得你吃不惯。”吹花郎把手中鱼汤吹得温凉,递回给织罗。

  少女马上老实下来,乖巧地接过来小口小口抿着,眼中笑意如何藏不住。 

  “这次的客人又作何要求?”滴滴点点抿完碗中鱼羹,少女畅快地舒出一口气,大大咧咧,故做豪放,先前少有的乖巧驯良模样早不知被丢到多少重天外。

  “客人自称胡姬绿云,住在乌镇郊外,求了些兰花,开出的价钱很高。“吹花郎一面回答,一面自衣袖里取出竹笛,奏起《渔歌唱晚》的前音,权当是饭后的闲情。

  “听起来也是佳人秀丽……”少女一恼,听到轻快散淡的乐韵从吹花郎简离符唇齿间流淌而出,突然没了继续问下去的兴致。

  “佳人吗?”《渔舟唱晚》不是多长的曲子,吹花郎收起笛子,看到织罗气鼓鼓地背过身子坐在船头,发出一声自问。

  那声音像是感怀,又像是可惜。


  火!

  满目的赤色自天际压将下来,木料被灼得噼啪作声。难以视物的厚重烟气里似乎能闻到血肉烧溃的恶臭,焦黑的人脸嘶吼着盘旋又飞起,嚎哭怪啸的魂灵鬼魄狂呼尖叫,活脱脱像是炼狱从九千丈的地底升起,带着绝望发昏的作呕气息重现在惶惶人间。

  “不要!”她在恐惧中惊呼而醒,发出一声喑哑压抑的嘶叫。冷汗早已浸透丝衣,在白若羊脂的玉枕上留下斑驳的湿迹,混着朦胧香气,渺渺地勾勒出玲珑身姿,在月色下多有妩媚。

  幻梦耶?蜃景耶?

  溺水般呼出口浊气,昨日幻影日夜往复,扰人清梦,她却仍未习惯这般梦魇侵袭。

  盖因那太过真切的景象每一次皆让她心惊胆破,像是尽数掀开隐匿的窃窃私语,最终留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静躺片刻,她起身坐起,拿过一件藏青单衣披上,有媛女采莲的式样纹饰于上,藏在如烟如水的绫罗后,上下流转。

  “又是一年花开处。”私语一句,她踱步进了屋外小院。明月皎然,星光遍野,梦中纷扰俱不见了,只留下只言片语。

  “正该吹些花。”


  “胡姬绿云……”吹花郎从小舟上下来,踏上古旧的青石板,有些在意这个太过显眼的假名。

  兰草又名胡姬花,绿云是江南名种,客人求得却正是兰花,此间用意便显得绵长细腻,深厚恳切。

  简先生望向烟气浩渺下的僻静小镇,眼内多出几分疑惑。

  织罗自不知晓先生心中烦忧,闷头跟在后面,连路都不看,咚一下撞在简离符后背,发出声不小的惊呼。

  吹花郎思绪不得已便也被少女的莽撞搅乱,他有些无可奈何地用腰间竹笛敲敲少女的光洁额头,笑骂道:“走路小心些。”

  “先生说的是。”少女懵懵懂懂应过一声,却也神游物外,心思同样放在名为绿云的客人身上。

  简离符一看少女心不在焉呆傻模样,心下了然,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摇摇头,在前面引路。

  镇子不大,吹花郎穿过几座廊桥便走到中心处。他找了一家客舍,把行李安顿好,便带着花姬到大堂处落座,想要打听些消息。

  吹花郎要过碗粗淡茶水,少女嗜甜,点了一壶掺了蜂蜜的糖水,自顾自喝得开心。

  “老先生可曾听过绿云夫人?”简先生旁边桌上坐了个神态从容的老人,正合适问几句。

  “绿云?”老者搓捻着自己发黄的胡须,琢磨半晌,还是摇摇头。

  吹花郎也不意外,念及客人交待,便再问道:“这乌镇郊外可有一所兰园,雕梁画栋,规模颇丰?”

  那老者狐疑地打量着吹花郎,像是避嫌般缩了缩身子,闷声闷气道:“没有!”

  简离符察觉到老人突然的疏远与躲闪,明白说错了话,讨人嫌恶,也拱手告礼,没再多问。同桌的织罗兀自喝得欢喜,吹花郎便伸出手去摸了摸少女的脑袋。

  花姬吓了一跳,却没躲开。

  “这次还是我自己去见客人好。”吹花郎面色淡然,如同在叙述一件轻巧小事。

  “又不带我去……”少女本想要呼闹,看到简离符神色轻柔,霎时红霞入颊,带着十分羞意埋下脑袋,点头如捣蒜。

 

  兰园并不远,出了小镇,远远就在山间看到从树影葱茏里斜斜飞出的檐角,并不像世家大族里那般庄重,带着水泽软乡别致的温润手笔,如同两三曲吴侬小调,哀怨缠绵。 

  吹花郎脚力不错,金乌半坠时,他便已经站在兰园门口,正是要扣门,已有歌声越过屋檐,凄楚又清越,哀愁复铮然,是碎镜挑帘门,是剑撩行云起。

  “无名问青天,弹指一挥间,此身已是百年。”

  吹花郎垂下手来,就立在门外。 

  却又平地风起, 推开木门。大门以沉香木所成,乃木中极品,万年沉水而成。纵是京中豪族,至多只能购下指甲大小一块,夜里放在香炉里熏烧,有精心养神之效。庞大若此的沉香木已是万中无一,被巧匠以天然之势雕琢成门,却是胜过所谓镶金刻玉的朱门浮华不知几许。

  “请进。”空谷幽声自庭院深深而来,轻细如鸣莺婉转,却又清冷非常,只像雪落无言。

  吹花郎施礼过,迈步入内,路上不见楼阁,只一条曲径通幽,辟开层层叠叠兰草萋萋,连入间小小精舍。

  此间主人于此画外僻静之地,挥霍金银,买山筑阁,却只修上小屋一座,余下全数栽满兰花。这般豪绰手笔,吹花郎虽在人世行走经年,也从未见过如此气象。

  更罔论兰草名贵,倘有品相上好的,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栽培起来更是繁复,非得巧手精心侍弄不可。花盆内要铺上碎瓦,再垫一层粗石;土非得用闽越蛮荒之地的才妙,小心些埋上根茎;而后顶上还需落满翠云草,才算勉强入眼。平日浇灌更是规矩严苛,不得取懒。此间只一人,花费金银不计,却哪来余暇养护这无边兰海?

 

  “女客人便是女客人好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的勾当,又不让我跟着去……”织罗抱腿坐在旅舍里,不大的店面坐满了前来吃喝的人。她此时新换了一件朱红丝衣,不带杂色纹花,干净中又是明快的艳丽。

  少女本来想拉着吹花郎去买些脂粉,江南胭脂誉满天下,此刻织罗算盘却打空了,又是委屈,又是无奈,只能好生等着。

  “听说了吗?又有人失踪,东街秀才有好几日没去私塾授课。”有个衣襟都敞开的脚夫汉子坐在邻桌,灌过一口白汤。他嗓门洪亮,说的事又玄奇,少女不免好奇,朝那边挪了挪,竖起耳朵听起来。

  倒不是花姬跳脱八卦,吹花郎本是玄门中人,织罗跟随先生看书写字,自也知道神异志怪并非全是捕风捉影,天地有灵,玄妙自在。

  另一个干瘦些的接过话来,因为四处走动,脚夫的消息倒也比一般人灵通不少。

  “就昨天,伐柴夜归的樵夫听到半山上白家残垣里有鬼祟之音,苦痛凄厉。”

  “会不会是……”闲人们听到这里,不免有了些猜测。

  “当初白府上下也是无辜,无故大火烧尽一时荣盛,也不怪其间有怨隙魍魉。”西座的公子摇着扇子,跟着讨论起来。

  “大安年间的事,之后元朔十三年,建昭,竟宁共八年,鸿嘉二十八年,天册又十一年,现在维清已过三年,粗略一算,已过了一甲子还多,年年闹鬼,年年都要亡几条性命,作孽啊。”南座老人屈指一算,不觉深深叹息。

  “你们说的白府,是在郊外山上?“ 少女心念闪动,凑过去问。

  那老者看织罗丹唇鹅鼻,生得乖巧可爱,也就不介意,道:”是在这乌镇山上,本是风水宝地,就因此事荒废。官府贱卖,也没人敢收,是这百里出了名的凶险之地。“

  织罗瞳孔一缩。

 

  “客人为何不唱了?”吹花郎停在精舍外,本以为只是竹木所制,靠近了才发觉是根根剔透通亮的碧玉翡翠,吞吐月光,如有云气。

  “拙作《痴女吟》,曲谱好了,词却只写了三句。”女子坐在屋内,放下丝幔,挡住视线,清辉转流下,映出身姿端庄。

  “倒是可惜了。”吹花郎抽出腰间竹笛,正是同样绿意盎然的“千峰凝翠”, “客人想要哪种兰花?”

  “蕙兰之清香,春兰之浓香,建兰之木樨香,唯少了些报岁兰之檀香,先生就吹些报岁兰吧。”女子轻笑,仪态万千中透出荣华。

  “《馨香岁欲晚》,赐教了。” 吹花郎拱手,手心见了微汗。

  笛音渐起,柔而轻曼,兰草应声而长,幽幽身姿被乐声激出生机,狭细的枝叶膨胀,青绿色的枝条在月下舞动,摇曳生姿,映月色如水。

  乐声渐低,徘徊衰微,草叶却不见停歇。绿海翻动汹涌,伸出无数长枝漫天,在下一息却纠缠凝结为手臂粗细的藤条,带风呼雷啸之声,如同浸水长鞭直直袭向吹花郎。

  羽音惊转,笛声随之一变,若银瓶乍破,若山呼海啸,袭向吹花郎的枝叶在空中爆碎,气浪掀翻了小小精舍,带着不可极目的兰草之海腾空而起,难以穷尽的汁液花苞四散横飞,是零落又绚烂的纷乱。

  “《寒光掠迹》,赠给客人。”吹花郎按下竹笛,“白婉姑娘以为如何?”

  “先生说笑了。”客人掩嘴,用金线镂刻的丝幔早不知被吹到何处,显露出女子的姿容。她端端正正地跪坐着,带着贵胄的雅态。但一眼看过去却当真像是青楼里轻贱的胡姬,一头淡黄的长发披散下来,在小巧的玉蒲团上如同烈火盛开。模样却是极为标致的汉家美人,有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但裹在云袖羽衣里的女子气度却不若小家碧玉娴静安然,而像是怀揣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焚天之火,皎然若朝霞初升,旺盛的生命气息几乎像是怒潮奔涌要从那小小的躯体里溢散而出,飞流直下三千尺。

  “小女子不叫白婉,先生叫我诗茵便好。”客人的前一句还好似闺中女子无限娇羞,这一句已经带上了刀光剑影的肃杀冷硬。

  “你不是白诗茵。”吹花郎斩钉截铁。

  “何以见得?”客人嘴角仍有笑意,凤眼电射而出的眸光却锋锐无匹。她颧骨很高,眯起眼睛来像是发怒的雌兽。

  “因为我见过诗茵小姐。”吹花郎语调慎重,他后退半步,把笛子横在身前。

  女子哑然失笑,雍容的气势一下子泻去七八分,幽幽叹出一句:“我比她如何?”

  “差远了。”吹花郎并不给面前的女子情面,甚至近乎有些刻薄,“白诗茵身为白府长女,淡然素洁,不好淫逸奢华之物,唯倾心幽空之兰草。为人骄而不恭,雅而不媚,有飘然离尘之仙气,芙蕖出波之闲趣。诗茵小姐因好兰花,园中兰草馨雅,芳华萋萋。好事者唤为兰仙,一时风流,名扬四邻。”

  简离符说到此处,看到女子面有感怀,犹豫片刻,才狠下心思继续道:“你生而黄发,又是不逊不孝之相。便是明珠缀躯,锦衣华服,在兰草万千之中也难掩蛮横顽劣,更罔论承袭兰仙风韵,不过东施效颦,徒增笑耳。”

  “你也同他们一样吗……” 女子没有发怒,而是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哀婉,若杜鹃泣血,月下自怜。这一缕哀容在她浩浩猎猎的强横贵气里像是横刀立马的铮铮将军护心镜后私藏的褪色香囊,注满柔情蜜意,巨大的反差里是合情,又非合情。

  “谁天生便愿意如此呢?”女子的声音如同风中飘絮,在素白的月色下空灵澄澈,黯然神伤,“谁会愿意自来便顶着一头蛮夷的头发,而不去当个乖巧伶俐的孩子?可又有谁愿意俯下身子,去亲自听听其中怨愤……”她的语调愈来愈高,到最后像是嚎哭,又像是嘶吼,衣袍舞动间带起飞花无数。

  “没有人,没有人知道我的所思所感,也从没有人在乎过……”沉沉黑气从女子口鼻里弥漫出来,让她一瞬间之间从楚楚动人的婉转诉衷变为愤怨凄惨的鬼气森森,青筋乍起的额角如同虚神修罗般狰狞可怖。

  “想来都是你们这些闲人玩弄口舌的错!”

  冲天而起的阴气像是一甲子前的烈火熊熊,猛烈又迅奋,把月色洒落下的清辉隔绝在视线之外。

   ”失礼了。“吹花郎无语凝噎,面对即将到来的争斗,他突然有些哀伤。
 

  “先生!绿云小姐……是……是孤魂野鬼啊!”朱红衣裳的织罗撞开白府朽门,抬首便见轰然烟尘,吹花郎如同被巨锤在半空击中,撞烂几堵半塌的院墙后滚落在地上,正咳嗽着从坑洞中探出身,十指翻飞若白鸟,奏出音浪滚滚,挡下紧随其后的藤曼飞舞。

  “为何……为何偏偏要以貌取人,搬弄口舌呢?” 白婉姣好容颜不见,恶鬼狰狞的面上淌下涎水,黄发倒垂,如蜘蛛之脚足,支撑起她瘦削弱小的躯体。

   ”快躲开。”吹花郎飞身把织罗推开,挡下激射而出一股发丝。那手臂粗细的黄发自肩部透体而出,带出一篷血色,接着重重打在地上,飞散的叶片里腥甜的兰草汁水混着血色,像是雾一样弥漫开来。

  “先生!”少女心中忧急,手忙脚乱。

  “无妨。”吹花郎摆手,直起身子,鼓动窍穴将血止住。

  “快找个地方躲好。”简离符再吩咐,手中不停,错步躲开几股合围的粗大发丝,将笛子放在唇边。

  白婉虽瞧见少女,却毫不在意,像是眼中只有吹花郎。一边发出不似人类的鬼哭神嚎,一边操动发丝,舞动妖魔般的兰草四面八方朝吹花郎一齐迸射过去。

  “《十面埋伏》,客人可接好了。”吹花郎决意奏起铿锵乐音,无形音波震荡来开,将同若群马奔策而来的万千发丝以浩大勇力卸转方向,熏黄的长发若无根浮萍般落在空处,在腾飞的兰叶里带起遮天蔽日的烟尘。

  《十面埋伏》虽是武曲,但刚柔并济,杀伐果断之余四散的音浪灵动,化波为刃,在激越慷慨的破阵激昂里汇聚成一把正气浩然,无悲无喜的道性之剑。

  白婉如视无物,仿若心智早被心中怨火烧尽,周身全然没有防守,只是声嘶力竭地不停鼓动满头黄发,朝吹花郎施展连绵不绝,却毫无章法的攻伐。

  鬼气弥漫的发丝如同浇铸了上好精铁,把笛声也打得支离破碎,吹花郎的声影在疾风骤雨的攻击中若飘零扁舟,几欲倾覆。他在呼啸的风声里用笛音慢慢擎起用音波构筑的道剑,十指跳动间隐约见了血色。

  “去死!”恶鬼呼嚎,所有黄发尽数收束,合拧成足有半丈方圆的巨臂,这巨大的鬼器高高扬起,有业火自发丝间隙里猛然腾起,黑焰浩渺几乎遮住空中银盘。

  没有半点迟疑,白婉朝吹花郎单薄的身子砸落下去。

  道剑终于在此刻汇聚,冲啸的乐音把堂堂皇皇的气剑像是弓矢般击射而出,无形无质的道剑在黑夜里了无痕迹地划过,如同一闪即逝的坠落星辰。

  直到击溃白婉心脏的那一刻,才有一声磅礴广垠的剑音似是从天外而来,落在在场三人心间。

  白婉七窍渗出污浊的黑血,她大口大口呕出看不出颜色的脏器,发丝凝成的巨掌颓然落在吹花郎身侧,同一株株兰草交缠在一起,像是不愿分开。

  她张嘴想说什么,但只有更多秽浊的血肉喷涌出来,三千烦恼丝自发梢开始溃灭成焦黑的灰烬,连带着满院薇薇兰草,俱化为轻烟袅袅,如同晨间晓雾,遇日辄散。

  神魂将散未散之际,白婉似乎再度看见姐姐白诗茵,看自己正伏在她的怀抱里,那双向来柔弱的手轻轻拍在背后,温暖得如同某个夏日树荫里的午后。

  在那之后,孤魂野鬼的身形泯灭为天地间几缕黯淡的辉光,连带着一丝混杂着飞灰的浊泪落在荒芜的空地。

 

  大安元年。

  “我怎样才能成为姐姐呢?”白婉依偎在姐姐怀里,轻声问道。

  “怎么了?”白诗茵拍着妹妹的背,尽是宠溺。 

   “母亲自小就不喜欢我,背着我和姨母说我是黄发蛮夷,我都听见了。仆人们也说姐姐贤淑,说我顽劣,我原本不信,可现在爹爹都常骂我不思正业,将来肯定嫁不出去。”小白婉委屈抱怨,鼻中是姐姐长年侍弄兰草染上的经年不散的幽香,“姐姐,我好想变成你啊。”

  “我倒是好生羡艳妹妹呢。” 诗茵笑着,“我也想放纸鸢,逗金鱼玩儿呢。”

  “真的么?那我们换一下好不好,我变成姐姐,姐姐变成我?”小白婉带着欣喜,黄发编织的垂髫在诗茵面前一跳一跳。

  “小笨蛋,哪里是说换就能换的。”  诗茵轻叹,玲珑心思转,若非父亲膝下无子,身为长女要担起家门光耀,自己又哪里愿意做一个完美无缺的静媛,而不像妹妹一样无忧无虑呢?

  从来便彼此羡艳的姐妹,羞于私语,终于只敢暗埋心底。

  而这场起始于六十年前的幽思随一场妖火将一切燃尽,做了一甲子孤魂野鬼的白婉在魂飞魄散,随乱红飞花去之时,又到底明白了几许。


  “无名问青天,弹指一挥间,此身已是百年。真是好词。“吹花郎结束了白诗茵与白婉的故事,“她因为太羡慕姐姐,以至于妒忌,甚至死后都没有忘记这个念想。白婉想成为白诗茵那样的人物,却终于在一场凄厉的大火后实现了。”

  “欲语还休,又是谁人之过错?”少女眼中有晶莹泪花。

  “然也……“简先生也犹自感叹,他清楚白婉的一腔妄念不过是自己徒增烦恼,白府的二女儿岂会仅仅因为天生黄发而被父母记恨,那些笑骂抱怨不过是寻常的家长里短。正是懵懂年纪的白婉却被太过耀眼的姐姐迷乱了心神,那执念是如此深厚,连冲天豪焰都没有烧尽此番念想,甚至愈演愈烈。

  “那白府大火……”少女觉得此间还有蹊跷。

  “当是天灾而非人祸,白婉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小丫头,怎么会有如此恶毒心思?”吹花郎摇摇头,他先前也怀疑过白婉,此刻却明白自己小人心肠。

  “白婉最后或许明白了……”简离符忆起之前种种,“她知晓自己错了,也知晓生啖血肉的苟且之事不该继续下去。”

   “她找先生,是为了求死?”织罗好容易收拾起来的泪花又掉下来。

   “或许吧……”吹花郎轻抚着竹笛纹路,一时间也猜不透白婉的心思,“她知道我见过白诗茵,她或许是更想知道,那样的自己,同姐姐的距离还有多少呢?”  

  “那有几分像呢?”少女追问。

  简离符露出沉痛的神色,这是少女长久以来第一次见到先生如此落寞,他凝望着水汽升腾,不辨东西的大江,语气幽幽:“她同她姐姐,全然不同。”

  “什么?”这个答案出乎花姬预料。

  “倘若白诗茵是一朵清新淡雅的兰花,白婉便是一朵大红大紫的牡丹,她有着浓烈的生命气息,也有着火焰般旺盛的活力。”

  “难道牡丹便不美吗?难道她艳丽夺目的身姿比不过兰花吗?”

  吹花郎眼中含着热泪,这是白婉用她一甲子的求索告诉简离符的道理。

  “她根本不需要做别人,只需要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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