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支(后半)
“哟哟哟哟哟,”我从老徐的身后突然出现,一把抢走了他正在鼓捣的物件。“让我看看,这是什么好东西?”
老徐手里的是一个威士忌的空瓶。而我抢走的茶壶沉甸甸,我稍微打开壶盖,一股鸡尾酒的味道传来。
“我真没想到你还会给自个儿配曼哈顿喝。”我亲热地和老徐勾肩搭背,当然,茶壶放的远远地。“你忘了我们打过什么赌了?”
事情的根源既简单又蠢。半个月前我们因为点琐事吵了一架,然后很自然地矛头转移到对彼此生活习惯的挑刺和职责上。“好!既然你说我抽烟,我说你喝酒,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打个赌如何?一个月内,我不抽烟,你管住酒瘾,看谁先耐不住,谁就给对方跪下叫爸爸,如何?”
“赌就赌,谁怕谁啊?”老徐吹胡子瞪眼的时候少且滑稽,但我们当时谁都没有笑。于是这场可笑的赌博就这么持续了下来,这半个月内,我们互相捉到几次对方将将要犯罪的机会。
“不喝进口就不算。”老徐在做虚弱的挣扎。
“那我把烟点着放一边闻味儿也不算呗?得嘞你别说了,今明两天你是见不到这个茶壶了。”我旋身走进了工作间,把茶壶放在工作台一个隐秘的格子里——我很会做这种机关。
在半年的时间内,工作间被我拓宽了三分之二——现在整个房间又整齐又宽敞,而只放一张旧行军床当然过意不去,于是我预支了一部分薪水,去家具城带了一张大一倍的床回来。“你这是干嘛?同一时间段我们不就只有一个人在这睡吗?”老徐诧异地问道。
“我乐意睡得宽宽敞敞,你管得着吗?”我故意气他。
“嘿,随便你。别让我第二天早上进你房间后搜出来个女人就行。”
我还真往这上想过。但之后的时间里老徐疯狂接活,我手忙脚乱的,往往干到凌晨才去睡觉。
终于有一天,我问他:“我就不能收个徒弟吗?帮我分担一下。”
“当然能,这个月的订金都被我订货了,过了这个月的。”他接着就去应付客户了。
我在他后面咬牙切齿,这孙子明摆着故意的。
事实上我早就不生气了,我俩都心知肚明保持赌注只是用来恶心对方而已。你看,男人就是这么幼稚的物种。
当我出来时老徐已经气呼呼地走了,只剩上方的台灯下挂着的一串折纸,随着刚刚他带起来的风摇晃。
我突然想起来,我的旧友们都好长时间没再过来这件事。
明明之前两人都保持着半月一次的频率,来这里坐个一两个时辰,聊聊天,喝喝茶,甚至凑了几次麻将来着,我还见过了沙罗的爱徒,是个蛮慵懒的姑娘,但是眼睛里流动着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频率逐渐减小。
我揉搓着一串折纸中的一个,那是一个兔头。是叶荷最近一次独自前来时留下的,她来维护一下抓钩,是我给她装在机械臂上的诸多功能之一。我记起来她大约神情有些不快,在把这个兔头折完后冷不丁对我说道:“我……最近要出一趟任务,离这里很远。”
“哦哦,”我收拾着工作台,“有一段时间不能来了吗?注意安全。”
几秒后我稍微觉察出这时的安静有些不对劲,我抬起头,看了看她,那种眼神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似乎有某种期待?
于是我就顺着期待说了下去:“等你回来,我们去哪里玩吧?太久没出去,感觉我这把老骨头都锈了……你去过万神区了吗?”
她脸上的表情又归复为平时的淡然样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简单地道了别,就离开了店里。
【我又说错了什么吗?】我挠着头问那个兔头,它当然不会回答,我的疑问也没有消失。我思索过不知多少次,就像小孩子遗失了牙后会一直去舔舐那块空洞。我把兔头挂上了台灯,空洞没有补上,我用力拧着螺丝,空洞也没有消失。
今晚是我看店,老徐在ZionLine上告诉我,他姑且被客户留下来吃饭,附带一张被陪酒女郎环绕的自拍。我响亮地骂了一声,告诉他要是喝酒回来就叫爸爸。但骂归骂,我还是得自己吃一顿勉强像话的晚餐,当然要就着从老徐那夺走的酒。然后准备看着电视度过晚上清醒的时间。
打开电视时外面已经下起了雨。我厌烦锡安的一个原因就是这里他妈的雨都是酸的。我又只能起身,去一个个关好门窗。我可真勤快,待会一定要选个最舒服的姿势躺着。
就在我看着电视,感觉自己要被肥皂剧和少量酒精催逼得昏昏欲睡的时候,一声“咚”让我瞬间惊醒,得益于经验,我对于人能制造出来的声音十分敏感。我迅速支起身子,没等几秒,第二声“咚咚”传来,是后门的卷帘在被人敲打,我从柜台下取出霰弹枪,低姿悄悄地向着后门移去。
后门机关林立,曾经我们不起眼时,有的是各路好汉,梁上君子打上我们的主意,他们中的一半被后门的机关物理消灭,一半被日益精神感化。【好小子,】我摸到了后门监控的开关,【让我看看你是哪路货色?】
过了一会,我打开卷帘,把靠着门坐着的叶荷背进来,捎带着一堆零碎。【真尼玛沉的离谱,】我搬动着那堆零碎,【狙击手的家伙事一直这么多吗?】
她人还算清醒,但是没有带任何防护用具地在外面淋雨,她穿着的衣服湿透了,露出她那瘦削身体的轮廓。我摸摸她的额头,似乎有些低烧?“我的左手,坏了。”她向我举起那只被子弹洞穿的机械臂。【这可不是一时半会能修好的啊。】我比量了一下弹孔的宽度。
“人没受伤吧?没受伤就好。”我找了两件自己的衣服,到她面前才想起来,她现在应该是自己没办法换的。天可怜见,我又想到我还是有别的机械臂的。我忙忙碌碌地去仓库,又带着挑好的机械臂回来。“坐到这边来,”我示意她,“你先换上这个。原有的可以放在我这里维修。”
“你看上去很着急。”在我把她的左臂固定到工作台上时,她这样说道。
我忙活着启动电脑,“那当然,我的朋友身上还湿着,左臂被两颗7.62毫米子弹洞穿……”
“他TM到底在想什么,让一个独狼去执行任务?”我终于说了出来,也意料之中地得到了沉默作为回答。
单纯地把胳臂取下装上不需要花多长时间,加上我的心急,我们无言地完成了这项工作。
“看来这个机械臂没大问题。”看着她活动着五指,我边往外走边说道:“你先把床上的衣服换上。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杯具旁边的放着的就是茉莉花茶的茶包,我把热水壶启动,【茶包……我应该沏杯茶才对,我茶壶呢?】
工作间传来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晚了。】我飞速赶过去时,叶荷已经趴倒在工作台上,那个装着老徐罪证的茶壶碎了一地,酒气从工作间里开始弥漫开来。【我特么为啥要把茶壶放桌子上?】
“喂,叶荷?醒醒。”我尝试着扒拉着她。
“……”她的马尾歪在了一旁,露出光洁白皙的后颈。她刚刚似乎嘟囔了句什么,但我听不清。我试着把她扶起来,绕开地上的狼藉,想让她先坐在床上。
【别去想,别去想。】我姑且对自己这么想着,【她跟你差了二十多岁,还需要帮助,你能做什么呢?】我让她坐在床上,然后先去脱掉鞋袜……
……她站了起来。我诧异地望向她,“为什么。”叶荷说道。
“啊这,我以为你现在自己换不了衣服……”我突然这句话显得觉得自己很像一个会对高中女生做什么的猥琐大叔。
“我可以自己换。”她抬手解开马尾,然后把兜帽外衣的扣子一个个解开,黑色的外衣“啪嗒”地扔在地上
“啊……那我先回避一下?”我起身要走。
“不许走。”外衣之下是黑色的包臀裙和职业套装,她一件件脱下,然后是内衣……我感觉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这太迅速了。我在她脱到内衣时才来得及遮住眼睛,旋即被她抓住胳膊,强行移开。“看着我。”她的词句一向简洁。
我闭上眼睛。“叶荷,你醉了,你不能……”
她薄唇轻启:“为什么我今天来这里呢?”
我吞咽了一下:“这里很安全的……”。
“安全?”她又复问道。“没人的地方最安全。我不需要……不只需要这个。”
“我明白。”
“你什么都不明白。听着,我把这里当做家了。罗迪克,我们都无家可归,你却只愿意叫我作,朋友?”
我别开脸,又被她用左手强行扭过来。【我的功率调大了。】我懊悔地想。
“你满眼都是……明明想要我,明明如此,为什么一直不说出来?”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灯影跳动,而我的影子也摇晃着。
你说得没错,从在海云市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播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对沉默寡言,但总是能带来精准的死亡问候的狙击手的爱慕的种子……后来我濒临死亡又重生,后来我在终焉的任务中和大部队走失,后来我在辐射尘中颠沛流离,在无数个绝境逢生中,我以为我封存了那株芽儿,连带着过去破碎的梦一起,在琐碎中埋藏。
少女明明沉默寡言,却在心里欣赏着吵闹的人,而一个少年获知了这个秘密,做了一群人里最吵闹的那个。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故事。
所以那个夜晚,我打开门,看到外面是你时,才会惊叫出声。【我不会被幽灵吓到,因为若你是幽灵,那死亡才是最甜蜜的东西。】
我说完后复归沉默,她只是向前一步,本来她是比我高一头的,现在是我高她半厘米。
她的双唇离我只有半厘米的距离,我闻到她身上带有酒香的呼吸,她闭上了双眼,一滴泪珠划过脸颊。
【她一直很迷人,但今晚很美。】
灯影下我找到了那双嘴唇,淡红色,比棉花还要柔软,比丝绸还要顺滑。我们吻了很久,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玻璃,窗内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嘴唇交叠的缠绵声音。我的下面支起了小帐篷。
终于我们还是分开了,我呼吸到的第一口新鲜空气让我稍稍清醒了过来:“叶荷,你得明白,我,不是16岁的罗迪克了……我现在是个满脸胡子的怪大叔,仅此而已。你……你太好了,我不能……”
我失去了语言能力,因为叶荷笑了起来。【老天保佑。】为什么这么迷人?【这就是物以稀为贵吧。】我拼尽了最后的理智,想起来的是一句俗语。
她牵起我的右手,“来。”她只说了这个字,对我来说却是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向我招手。
在工作台旁,激情大军吞没了最后的理智高地,我把她压倒在我的新床上。
……
“你还没跟我说起你遭遇了什么。”我抓起她的左臂。
她喘息着回头:“某人枪打得比其他人更准。”
“你的左胳膊去哪了?”
这次的回答间隔了一段时间,“是梅尔把我和沙罗救出来的。这一次……并不是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边。”
我把食指从后面伸进她嘴里,这是想让她别再说了。
但叶荷含着手指,倔强地想说完:“那天沙罗先倒下了,然后是梅尔,再然后……”
【然后一个本该是远程作战的狙击手冲了上去。】我苦涩地想,【当年就没人比她更强,她是全部人的焦点,而我们是衬托着红花的绿叶。】
我不敢想当天有多绝望。
……
我们共同颤抖着,然后她躺下来,躺在我的怀中。
叶荷的纤手拂过我的胸膛,“你的伤疤比我多。”
“都是为了今天辛苦赚来的。”我尽量笑的轻松。
“我是第一次和异性做。感觉竟然……”她揪着我的乳头,“很不一样。但是暖和起来了……里外都是,真奇怪。”
“可能是你的酒劲上来了。”
“没错,我现在很困。”她把头埋进被子下去,“不要看……”
把她的下巴颏抬起来,她的表情一定非常有趣。我的脑海里一些声音在怂恿,但不知为何我就当真不去看,只是用手摩挲着她的长发。
灯火下她的睡颜柔顺:“我们早就离不开彼此了……所以我想在你身边。”她故技重施,用一根手指比住我的嘴:“我从不在乎年龄……生而为异能者,在乎这个就太可笑了。你还会活很久,我也是,那就这样不好吗?两个人在一起,就能称之为‘们’。”
“独木难支,我是这样说过。叶荷……”一缕碎发挂在她的脸庞,我琢磨着最后一句话,挥手把它扫走:“可你为什么哭?”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脸重新埋进我的胸口,她的呼吸喷在我的心脏位置。
她从未这样轻,又从未那样重。
第二天我先醒转过来,看到枕边熟睡着的少女,一股甜蜜但酸痛的感觉充盈我的心头。我悄悄溜下床,把昨晚大战之前的湿衣服丢进洗衣机,去厨房准备早点。当我端着托盘回工作间时,叶荷已经穿起了我的衣服,鸭子坐在床沿,但头发还披散着。
“帮我梳头。”看到我进来,她拿出梳子说道。
【她还是那种平静的表情,但眉目间柔和了不少。】我边把托盘放到工作台上边想着,接过梳子,我把她的长直黑发分成几溜,一溜溜梳开来。
“我还担心你头痛。今后准备怎样?”我说道。
“打枪,杀人。”她晃悠着脑袋,应该是跟着脑内的某种旋律摆着双腿,怎么会有这么笔直光洁的纤腿?“还有去趟神社看看。你呢?”
“加班赚钱,收个徒弟省得我太累。”捋顺她的头发不太费事,我伸手接过她的发绳,准备绑上。
“你以前是这么在乎钱的人吗?”她探头向我的工作台,我在她的左臂上某个位置一按,一面镜子弹出来。
我正好顺势对着镜子捋捋头发:“想攒个买订婚戒指。”
“喂,都一把年纪了。不要以为这个动作配合台词会很帅啊。”叶荷在镜子里翻了个白眼。
“那真是对不起了。”
“其实你把胡子刮掉更好一些。”
“……是嘛?我还以为我很适合这个来着。”
“一点也不适合,丑爆了。”叶荷站起身,说实话她太纤细,我的衣服她穿起来宽宽松松。“我想我物色到一个徒弟的人选了。”
“是嘛,你不是说过不找徒弟吗?”
“确实。徒弟又吵闹又烦人,还要费心费力去教导他们。”她去桌边拿起一块吐司,背对着我嚼着,“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独木难支?”
“是这么说没错。”我想我知道她的隐含意思了。
“我想了很久,你和老徐,沙罗和她的徒弟……左臂和右臂,我们都只有凑在一起才是某种意义上的完整,在这之前,我总觉得缺点什么。”
她故意不说她和我,所以我走到她身后把她抱住,“哪天我们一起去看看神社。”
“人少的那种?”
“人少的那种。”
我知道她在笑,只因为我也咧开了嘴。
五
秦晓璃踏进那家招牌上写着“罗陆机械铺”的店时,店里空无一人。但她只是问了一句“有人吗?”就有个戴着灰色贝雷帽的人从柜台下钻了出来。“有人有人,要买点什么?”他摸索着戴上眼镜,然后音调换上一层惊喜:“喂!老罗,有人来找你!”
“来了来了,谁哦?”从后面的隔间里探出一个红灰色头发的脑袋,“诶呦,看来你比我先找到徒弟了啊。”
“来看看你。”师傅自然而然地应了声:“我不是说过了吗?”她把秦晓璃从后面推出,“晓璃是我的徒弟,小心点别让她碰到你的脑袋,不然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都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秦晓璃恭敬地鞠躬:“师公好。”
“幸会幸会,但我能有什么见不到人的秘密……”红发男人摸着头笑着说,“你的机械臂又出了什么问题吗?”
师傅把左手悬在空中招了招,然后换成一个指头摇一摇:“没有。但我不能来你们这坐坐?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没忘没忘……那个,老徐,我先去检查一遍,你别忘了招呼这位小妹。”
两人走进房间后,被称作老徐的男人问道:“小妹妹。你喝茉莉花茶,金芽还是咖啡?”“咖啡吧。谢谢。”秦小璃才想起来自己兜里的东西,“对了,师傅之前说过,让我把这个给你。”
“哦?这次是两个千纸鹤,”老徐摇晃着脑袋:“真不错。去搬个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