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四十五)
赤地之春(四十五)
这日,张云雷在府中磨到辰时才去的礼部衙门,可依旧没有等到杨九郎回府。
礼部人来人往,忙乱不堪,但张云雷的祀部堂属却门可罗雀,只有隶属他的缮记官们静悄悄地来回搬运签过的和未签的文书。
这几日淏王殿下有些怖人,聪明人谁也不敢近前触霉头!
宫里来了明旨,二十九那日在宁德殿大宴群臣,五品以上的京官皆携眷参加。
这种宫中大宴,人多事杂,要考量的东西多,细节更多,虽有三年前大宴作参考,但物是人非,需要更改的地方也颇多,张云雷与底下人拟了三次方案,却都被勒令再改,却不告诉你要改哪里!
看着案头上写着驳回红批的折子,张云雷觉得这段时间真是没一件事情是顺心的,连特么杨九郎也……
想到这里,他紧了紧后槽牙,将手中蘸了墨的湖笔扔回桌上,后仰靠上椅背闭目养神——越是想见人,却越见不着……
一个缮记官端着热茶和几碟点心战战兢兢进来,却远远杵在门口不动:“王爷……”欲言又止。
“说!”张云雷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想到自己因着没见杨九郎,早膳没用便来了衙门,饥肠辘辘、没人关心,不禁又气闷了一层,他叹了口气才向缮记官招招手,让人近前来,将就取两块点心用。
缮记官期期艾艾上前,将茶与点心端近淏王,尽量让他取用方便——衙署的案桌是不让放吃食茶点的,以防弄脏重要文书案卷,尤其淏王殿下的更甚,平日里甚至都不在堂部用点心!
缮记官躬着身子,鼓足勇气道:“钱尚书问,前日上的折子可曾批下来……”
张云雷刚取了块点心咬了一口,一听这话心火陡然蹿高,却也耐着性子咽尽了口中的食物,然后……剩下的点心狠狠扔回盘中,一脚踹在缮记官当胸——盘中的瓷碟、茶盏“丁零当啷”滚了满地,滚热的茶渗进缮记官绸布的官衣,火辣辣烫得心惊肉跳。
“他不是与李跃鸣走得近么,批没批过难道还不知道?特么巴巴儿地跑到本王面前来问!”张云雷踹了人,又回身“哗啦”一声踹了挡在身前的椅子,纤长的身子气得发抖——这几日本就心气儿不顺,钱易这老匹夫还想要打上脸来——一个礼部尚书,缀在李跃鸣屁股后头的狗,也想作践他这个“势头正劲”的王爷,真是想瞎了心了!他就那么笃定惠王这条船不会沉么?
“爷!”陈芳出现在堂属门口,他听见了自家王爷“口不择言”的气话——自家王爷本该是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人设,今儿却没遮没拦的直接将自己的上司和丞相给骂了,看来心里真是气惨了,只是这事要是传出去到了皇上耳朵里……终究不好!
他心思转了几转,佯作惴惴道:“爷……驻春楼的鸣瑱……若是您真上心,接进府里来也就是了,犯不着连着衙署里的大人们也吃挂落!再说,谁还能越过您的身份去,想那鸣瑱也就是吊吊爷的胃口,小把戏罢了,您何必……”
张云雷听着陈芳没着没落的话陡然也明白过来,顺着陈芳的“台阶”下来:“哼,你们觉得本王太好说话,太规矩?任人憎、任人谤也不过磕个头叫一声‘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到头来不管什么阿猫阿狗都要爬到本王头上来作威作福?”说着,一脚又将地上还未完全碎成渣的茶盏踢至门槛,“啪”一声粉身碎骨,才缓缓转向还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缮记官,面色阴冷:“你,回去告诉钱尚书,年关将至,让他好好回家管教自家儿子,来年便是春闱,本王虽领不了春闱主考,却也有本事让人盯紧这一大滩子!再说了,钱尚书也得避嫌不是,呵呵,钱大少爷可是没几天书可读了,还是少去那风流之所吧!滚!”
缮记官“从善如流”地滚了,自然也一五一十的将淏王殿下的“教诲”婉转地传达给钱尚书。
钱尚书当即面色难堪,听着淏王殿下这话头,像是自家儿子在勾栏院惹了人家王爷?这不省心的东西!回便去对钱大少爷一顿臭骂,骂了个狗血淋头。
钱大少爷被骂得云里雾里,他亲爹虽也偶尔拘着他不让去寻花问柳,但这寻常日头,没缘没由的,怎么了?可终究自家亲爹的“淫威”比较可怕,也没敢细问,禁足便禁足,也是他爹常用的伎俩——不能出去玩,便与自家丫鬟小厮玩在一处也是一样的!
而这些话也一字不落地传进明帝的耳朵里,高全福侍奉着汤药,轻声叹气:“这孩子也是憋急了,倒是多了些烟火气……”
明帝懒懒看了高全福一眼:“你觉得是他憋急了?”
“……”高全福一怔,后背微冷,但侍奉汤药的手却依旧稳如老狗。
明帝将高全福尝过的汤药一口饮尽,拈了颗梅子放进嘴里:“你真信他如此甘于平淡?”
高全福不动声色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将声音控制到平稳:“看陛下说的……奴才怎敢妄加揣测,不过是仗着与您亲近,斗胆唠两句……”
“到底还是他……”明帝似乎累极,将身子歪在榻上闭目养神:“世道便是这样,总是怜爱势弱的一方!”
“任人憎、任人谤”?呵,所以前头都是云䨒弄得鬼?
明帝闭目轻轻长叹了一声,没有再出声。
这都是后话,此时张云雷踹了缮记官后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看着陈芳:“怎么回事?”
陈芳将杨九郎去了孔祭酒府的事说了,“孔家小姐自尽了……”
“她自尽与本王何干!”张云雷不以为意:“杨九郎去孔家作甚?难不成当年他与那孔家小姐真有牵扯不成?”一丝醋意从心底升起,将他原本平复的心火又隐隐有燎原之势。
陈芳也没在意一个小小祭酒与杨九郎的牵扯,张云雷这么问出来,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张云雷皱着眉,将双手支在桌案上沉思,过了许久才又道:“你去查一查那个孔小姐最近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他一直有一个疑问,像孔韫贤这样身处深闺的女人怎么会知道杨九郎做了他府上的侍卫?虽他没有刻意隐瞒,但也没有大肆渲染,朝中许多人都不知道,孔三佑这样耳听闭塞的小小祭酒又怎会得到消息?
而且,那天的宴会是孔韫贤第一次进宫,是有多么巧合或是孔韫贤有多么机灵才能在那样陌生的环境成功溜出淑贤殿与他“偶遇”?
那天他是被气着了,并没有想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是!”
“杨九郎可回府了?”张云雷又突然问了一句。
陈芳看了看淏王的脸色,轻轻道:“回了,但又马上出去了。”
“你去告诉薛用,若是他再回府,让他在府里等着,本王要见他!”张云雷深吸口气,让自己静下心来继续做事。
杨九郎从驻春楼出来,心乱得很,这里又牵扯到淏王!
孔韫贤见淏王作什么?他们之间聊了什么?信笺的事,淏王殿下可知道?
他摸着胸口带上体温的信笺,皱眉叹了口气,决定先回淏王府换身衣服——身上的衣服已经好几天未换了,即便冬日,都觉得好像要溢出味儿来了!
不过他怕撞上淏王,便趁人不备从一个隐秘的角落翻墙进了王府。
这时正逢陈芳在职,他虽未看见杨九郎进来,但因淏王殿下心气儿不顺,怕杨九郎吃亏过甚,更怕淏王殿下怒火燃炽殃及他们这些池鱼,所以在杨九郎院子布了线盯紧了,这会儿杨九郎一进院子下属便禀报他知道了,结果等他追过去,杨九郎竟又翻墙走了!
他只好匆匆去衙署汇报给淏王,一是让淏王知道杨九郎还是知道“回家”的;二是他这个王府卫帅并没有尸位素餐,正很努力得急王爷所急——机缘巧合,听见淏王正训斥缮记官,然后恰如其分地提醒淏王注意言语,又递了台阶——真是合该他表现!
只是得了淏王令要留着杨九郎的他与薛用之后几天就再没见过杨九郎——杨九郎又彻底消失了几天!
淏王殿下的脸一天比一天黑,在衙署还记得要维系光风霁月的人设,多少收敛些,在王府……薛用的俸禄已经罚到一年,再下去可能要喝西北风!
所以,薛大总管嘴边的泡儿撩起了一溜儿,张嘴说话都困难,即便有正德堂去火汤药的加持,却抵不过杨九郎杳无音讯、石沉大海来得更要命!
更要命的是,宫里高公公手下一位顺子公公传来口谕,说是皇上要见见杨九郎,二十八那天,也就是明天未时三刻进宫觐见!
宣杨九郎进宫?!
他们家王爷知道么?
淏王殿下此时正在宫中忙得焦头烂额——方案定得晚,有些布置在时间上就显得捉襟见肘,这几天他衙署和宫中两点一线,连回府的时间都没有,只抽空关注了杨九郎回府与否和薛大总管的俸禄问题!
陈芳在礼部衙署蹲了一天,却没见自家王爷从内宫出来,找杨九郎的下属也散出去了一波又一波,却毫无消息——真是一团乱麻!
……
总算,可能是薛用求爷爷告奶奶的赤诚之心感动了爷爷奶奶,二十八这天的午时杨九郎又回来了,风尘仆仆,满面沧桑。
薛用顾不得问杨九郎去了哪儿,指挥着贤羽和贤珠摁着杨九郎洗漱、穿戴,又派人去衙署通传说杨九郎回府了——陈芳在衙署蹲了一天一晚,淏王殿下进了宫当晚就没再出来,外面的消息进不去,里面又没有可靠的人出来……陈芳也焦躁非常!
杨九郎蓦然得知自己被传进宫,有些不知所措、无法理解:“皇上宣我进宫?为什么?”淏王将他从安定营调入王府虽是过了明路,但终究不是大张旗鼓,镇国公府之事已过去多年,京城之中虽人人知道此事,却也不是人人认得他杨九郎,再说他不过是淏王府侍卫,跟在淏王殿下身后也没多少达官贵人会特地注意,却突然的,皇上要见他?
为什么?
淏王殿下知道么?会给他惹祸么?
皇上对他入淏王府是个什么态度?震怒么?
“笃!笃!笃!”薛用在门外敲了几下:“杨侍卫长,快些,一会儿我还得给你讲讲宫里的规矩。”虽杨九郎出生镇国公府,对宫中硬性的规矩没什么问题,但毕竟时隔多年,物是人非——规矩是死的,人心却变幻浮动,最是不稳……
杨九郎回过神,擦干身上的浮水,将贤羽一早准备在旁的锦衣长袍一件一件穿在身上——宝蓝色嵌着金丝暗纹的外袍衬得本身修长的人儿更为挺拔,黑色云纹腰带,糯种青玉压襟,恍惚间,那个鲜衣怒马的镇国公世子又跃然眼前。
薛用在杨九郎开门的那一刹那微微一愣——果然,人要衣妆,从前只是觉得杨侍卫长憨诚太过,讷言敏行,与京城这些世家子弟格格不入,但只这么一装扮,公子如玉的气质便轰然而出,让人无法侧目——镇国公世子的底蕴还是刻入骨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