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鸽子8

刚走近医院的病房，我就听到里边传来的嘈杂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地下餐具和食物散落了一地，护士小姑娘在墙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我并不吃惊。躺在床上的病人一只眼睛瞎了，一只耳朵聋了，还失去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而且，他已经不算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所以现在的情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给了小护士一个眼色。我已经来过一次，小护士认得我，她马上如蒙大赦地溜了。

“周峰先生，你好，我是重案六组的张世华。”我亮出警员证说道。

男人一直在盯着我，这时候才说：“抱歉，警察先生，我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会。”

“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有些事情我们需要你的配合。”我不缓不慢地说。

“我是受害人，我想我有这个权利——还是说你们相信了那个人，相信了李选说的话？”周峰阴鸷的眼神仿佛要把我撕碎。

“你醒来没有多久，但好像已经知道发生的事情了。”我说，“但我们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

“譬如呢？”

“森崎。”我说出了这个名字，并且又强调了一遍，“地下11楼的森崎。”

周峰的表情更阴沉了，却仍旧很镇定，说：“你们的确知道很多，还有什么呢？”

我沉默，其实我们知道的并不多。

“所以你们怀疑李选说的话是真的，但没有任何证据，你们还怀疑我被绑架另有隐情，但也只是怀疑罢了。”周峰说，“这样，我只能请你和我的律师谈了。”

他说得对。

大概一个月前，周峰失踪，他的家人报了案。我们调查发现，他去参加了一个聚会活动，活动大概有一百多人参加，这一百多人都是一个叫“森崎”的UP的粉丝，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各行各业。他们开始时只是加入了一个聊天群，慢慢地，一个同好会建立了起来，线下的聚会也有了。周峰就是组织者，因为森崎本人并不热衷这些事，他实际上成了这个同好会最有发言权的人。

那天，他和一些“鸽迷”——森崎粉丝的自称——相谈甚欢，后来我们问询了这些人，那天周峰并没有什么异常。聚会快结束时，周峰开车离开，我们调取了路上的监控，发现他拐到了一条小路，然后就失去了踪迹。

正在我们放弃希望的时候，一个匿名电话打了过来，我们顺着电话里的线索，找到了昏迷中的周峰。那时他就是这副惨状了。我们怀疑那个打电话的人就是凶手，这个凶手恨极了周峰，明明可以轻易要了他的命，但却小心翼翼地不肯让他死去。他也可以用更残忍的方式，但是却留下了一只眼睛一只手一只脚，因为如果周峰失去了一切，那他就没有活着的勇气了，那反而便宜了他。现在这样，他痛苦地活着，却还有苟延残喘的勇气，他也就只能这样痛苦地活下去。

凶手是谁？我们一边寻找线索，一边等着周峰醒过来。这个时候一场直播开始了，一场自杀的直播。直播的人就是李选，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十年前他的女朋友失踪了，最后也没有找到。但是李选认为自己的女朋友已经遇害了，而且凶手就是周峰。因为他女朋友失踪的那天晚上，在她回家的路附近，另外一个人也遇害了，而这起凶杀案的最大嫌疑人正是死者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上市公司老板周峰。李选认为，他的女朋友目睹了这起凶杀案，不小心被凶手发现，所以才被杀害了。李选一直想要让周峰伏法，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发现有多起案件和周峰有关，但是苦于找不到证据，于是他在聚会后绑架了周峰。起初周峰不肯承认自己的罪行，李选残忍地折磨他，终于在命根子被切掉后，周峰崩溃了，他说出了他所有的罪行，只求速死。然而，李选却偏偏不肯让他去死。

这个时候，李选才在直播里说明，这就是他自己的故事。然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服毒自杀了。与此同时，许多平台上出现了一篇文章，文章的内容正是直播的那个故事。

警察觉得事情还是有蹊跷。李选其实也是森崎的一个粉丝，但是在群里并不受欢迎，这次去参加活动还是周峰邀请的。而且，在场的人可以证明，周峰开车离开很久之后李选才离开聚会现场。周峰开车的路径，更像是特意躲开了监控，这更加深了警察的怀疑。何况，周峰本身就是多起命案的嫌疑人呢。

“好吧，你可以考虑考虑，我还会再来的。”我准备放弃这次谈话了。

“等等。”周峰却叫住了我，“李选自杀的时候，特意戴上了耳机，那时候耳机里放的是什么？”

“你应该可以想到。”我说，“是森崎的歌。”

“竟然真的是森崎吗？”周峰自语。

由于当事人的不配合，这起案子就这样拖延了下去。周峰的公司这之后的一年里风生水起，仿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似的。

这时在李选当年文章的评论区，周峰写了很长的留言，承认了自己的所有罪行。舆论瞬间沸腾了。

在我们警方采取行动前，周峰给我打了电话，在自首之前，他想和我聊聊。

我进到他的住所，房子很大，但摆设却很简单。周峰坐在沙发上，腿上安着假肢，很瘦削，精神却意外地不错。

我坐在他对面打量着他。

“怎么了？”他微笑地对我说。

“你很令我意外。”我说。

“怎么意外了？”

“本来，我以为——”我欲言又止。

“请说下去。”

“我本来觉得，以你的骄傲，你一定撑不下去的，顶多半年，你就会自杀的。”我说，“因为李选不但毁了你的身体，你的自尊，也毁了你的名声。只要看看网上的声音，不难发现这一点。”

“你说的没错。本来我确实应该自杀的。”周峰说，“但你那时的话启发了我。”

“我的话？”

“你说，李选是听着森崎的歌自杀的。”

“的确如此。”

“于是，在我最难熬的那段时间，我拾起了森崎的歌，然后——”周峰说，“我找到了第一次被森崎吸引时候的感觉。”他闭上了眼睛，“那是一种纯粹的快乐。可惜，以前的我被欲望迷了眼睛，竟然忘记了。”

“你就是靠这个撑下来的？”

“是的。”

我只关心森崎在案子里的作用，对森崎本人并不感兴趣。我点点头，问他：“那么，你找我来想干什么呢？”

“在自首之前，我想把你一直想要的真相告诉你，我还想，谈谈李选这个人。”

“你很在意他？”

“是的，我伤害了很多人，但他似乎是被我伤得最厉害的一个。”

“你不恨他？他也是伤你最厉害的那个。”我有些奇怪。

“我忏悔了。”周峰说。

我无语。

“你不信？”

“作为一个警察，我对一切都持怀疑的态度。但是你在网上说的话，还有今天你的行为，倒是让我有几份信了。”

“谢谢。”周峰说，“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就从森崎说起吧。我是在网上瞎逛看到森崎的视频的，然后进了粉丝群，我渐渐察觉到了异样。这些粉丝太过于狂热。”

“粉丝嘛，狂热不是很正常？”

“我问你，假如你是一个粉丝，你的偶像被人打伤了，你会怎么做？”

“呃，去慰问他，去声讨那个伤人的人？”

“假如你的偶像是伤人的那个呢？”

“这个，我会很失望吧。不过，如果是狂热的粉丝，也许会不分青红皂白。”

“假如你的偶像被封杀了呢？”

“我的话，会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吧。”

“你觉得狂热的粉丝这个时候会为自己的偶像做到什么程度呢？”他没有等我的回答，“其实，所谓狂热的粉丝，这时候做的真的不多，和你一样，他的生活仍是照旧。毕竟，偶像也只是偶像而已。”

“的确是这样。”

“但是森崎这里不一样。他们把一切溢美之词给了她，她成了他们的信仰。”

“信仰？”

“如果你仔细看了他们的聊天记录就会发现这一点。”

“我看了，但是，我以为这只是一种粉丝表达喜爱的方式。”

“我发现了这种异乎寻常的狂热，准备开始利用这种狂热。”

“利用？”

“是的，如果这狂热为我所用，我就可以点起一把火，我让这火烧向我所指的方向，那么，我可以焚毁这个世界！”

“你这话，很像一个恐怖分子说的。”

“我本来就是一个反社会分子。凭我的聪明，我可以获得成功，我偏偏要走捷径，我去杀人，除掉对自己不利的人。我对此上瘾，除掉了一个又一个敌人。在我眼里，他们不是生命，只是绊脚石，只是无知的可怜虫。唉，这一年的事实也证明了，我不走捷径也可以成功——本来我对此可能还没有那么自信。可惜的是，第一次杀人都会紧张，我就出了纰漏，被李选的女朋友看到了，然后有了现在的下场。”

我懒得听这些，说：“但我还是很难相信，一个粉丝群而已，你竟然想的是这些？”

“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各行各业，他们对现实不满，我们对现实，岂不是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不满？不满和狂热，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个可以引爆的炸弹。”

“好吧，怎么才能引爆这狂热，为你所用呢？”

“让森崎从这个世界消失。”

“消失？”

“当然，我要选择适合的方式。我要物色适合的执行对象。我一边扩大自己在群里的影响力，建立了同好会，一边观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选进入了我的视线。”

“李选？”

“在一众粉丝中，他常常批评森崎，显得格格不入。”

“这——他还能在群里面待下去？”

“因为他只是批评，并不攻击。他的批评很犀利，但我却发现，有时候他的批评也很空泛。其实，森崎的歌他并不是一直在听。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粉丝，或者说，他是一个黑粉。也许他自杀那时候是一个真正的鸽迷了，但之前，他还不是。”

“这你就错了。”我说。

“我错了？”

“是的，我一直觉得你被绑架的案子和森崎同好会关系很大，所以我特意去调查了。李选很早就关注森崎了，很早，比你要早得多。”我说。

“原来如此。”

“你想通了什么？”

“如果我现在没有忏悔，那我就没有活下去的力量。但我听了森崎的歌，学会了忏悔，反而更痛苦了。每次听到森崎的歌，我感受到了快乐，然后我想起自己的罪孽，这短暂的快乐让我更痛苦。李选，其实也一样。”

我思考着说：“李选在听森崎歌的时候也会感受到快乐，这快乐也会让失去女朋友的他更痛苦。也许当初他就是和女朋友一起看森崎的，所以他很少去看森崎，那会让他想起从前。直到他下定决心赴死。”

“是的。”周峰说，“另外吸引到我的，是他和我有相同的观点。他写了七篇关于森崎的小说，可是，这七篇小说都是要杀死森崎，要杀死森崎的又恰恰是她的鸽迷。在这些小说里，这些粉丝狂热，又被现实扭曲了。这也是我对这些粉丝的看法。色欲、暴食、贪婪、懒惰、暴怒、嫉妒、傲慢，七篇小说，就是七宗罪过。”

“你难道没看出来，他写的也是他自己，写的更是你？”

“那时候的我太过傲慢，不可能这么想的。”周峰叹气。“我仔细调查了李选，我知道他是一个程序员，换了很多家公司，每次都和公司发生矛盾。我甚至知道，他在上学的时候就很偏激。”

“你就没有发现，他就是你当初杀死的那个女孩的男朋友？”

“没有，他们恋爱的时间其实不长。那个女孩的父母闹得很凶，但都被我想办法压下去了。李选，从来没进入我的视线。”

我叹口气，说：“绑架案后，我去问过女孩的父母。他们到处闹，是李选的主意。可惜结果让他失望了。女孩的父母当年对李选也不满意，因为他太过冷酷了，从始至终没有真正地站出来。”

“现在他们知道了，其实他并不是冷酷，反而是太过深情了。”周峰也叹息，“他在当时就对结果不抱希望，而事实也确实让他失望了。他把自己隐藏起来就是为了在事不可行时化成一把匕首，他知道我的社会地位，我的小心谨慎，他不想引起我的注意，引起我的警惕，这才能一击致命。”

“的确如此。”我说。

“可惜的是，我因为行事过于不择手段，一直有很多仇人，后来还犯了更多的罪行，所以一直深居简出，出行也会有保镖随行，他并没有找到机会。”

“然后他在森崎的群里发现了你，这也许就是天意。”我说。

“我是不是可以说，其实他发现了我的目的？他一定会好奇，我这样一个自视甚高的人，怎么会花这么多时间在一个无聊的群里？而最了解你的人不就是你的仇敌吗？所以他的行为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一切都有伪装的成分？”周峰提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经过了很多试探，终于决定和他谈谈。我邀请他去的聚会，离开聚会时特意没让保镖跟上，特意让李选迟一点再去会面的地方。会面的地方也是我选的，没有人会发现，我还特意避开了监控，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是很可笑。你和他谈了什么，谈怎么让森崎消失？”

“是的，只有李选这样一个人，一个愤世嫉俗的怪胎，一个和大家都很熟悉的森崎的粉丝杀死了森崎，我才能点燃这些狂热鸽迷的怒火，化为对现实世界的巨大的不满！我会一个个考察，一个个吸收，一个庞大的组织由此而生！”周峰眼中满是炙热。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对不起，我失态了。我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李选不能同意我的想法，就干掉他。”

“他什么反应？”

“他仔细听我说了我的计划，他同意了我的想法，然后把我打倒了。”

之后的事情李选已经在直播里说过了。

“你还有什么要谈的吗？”事情已经清楚了，不清楚的也将永远是秘密了。

“我有一个请求。”

“说说看。”

“有关森崎的事情不要说出去。”周峰说，“这一年我在网络上彻底死了。我知道网络的可怕之处，没有理性，充满暴力。李选也是这么想的吧，我杀人事隔多年，证据早就没有了，然而我教唆他杀人的这件事情他本来可以利用，他却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一个字。”

我想了想，说：“我会的，我也会提醒我的同事的。”

他坐上了我的车，一起去了警局。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下车时，周峰问我。

“好吧，只有一点，森崎的歌我听过，你讲的那些事情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啊，总感觉太魔幻了。”

“是啊。你觉得她的歌怎么样？”

“还可以。”

“再去听听，你会听出不一样的感觉的。”周峰笑笑，“森崎救不了我，也救不了李选。李选是个孤儿，他太孤僻了，爱情就是他的一切，森崎救不了失去一切的他，也救不了罪孽深重的我。但是，她可以救你。”

“我需要被救吗？”

“我们是迷途的羔羊，所有人都需要被救，渴望被救。”

大约半年后，我听说周峰的案子要开庭了。以他的罪行，很可能是死刑。

我戴上耳机，耳机里传来森崎的歌。

我没见过森崎，但我很感谢她。经历太多案子而对人性绝望的我，干涸的心又开始滋润了。

我想她一定很懂得痛苦，所以才能带来这样纯粹的快乐。她是如此懂得痛苦，却仍爱着这个世界，仍要爱这个世界。

森崎的歌救不了周峰，也救不了李选。

真的这样吗？我想起周峰进警局时如释重负的笑容，我想起李选死前听着音乐发自内心的笑容。

其实，他们已经被拯救了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