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刀》丨一个被成人遗忘的真实世界(十一)

十一
下课之后,我拿着那份写好的“条约”走到郑博跟前,笑嘻嘻地说,来,你在这儿摁个手印,咱们的恩怨就两清了。郑博抬头瞟了我一眼道,什么玩意儿?我说,没什么,就是和你签个条约,以后咱们互利互惠,相互帮助。郑博道,我看看什么内容!我说,不用看,你先摁手印。
我把他的一只手抓过来,要往他食指上涂墨水,他吓得使劲把手抽回去,抱在胸前缩成一个团道,我不摁!我不摁!这时方诚走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把那张纸递给他说,你看看这个写得怎么样?方诚接过去一瞧,大笑道:这个好!这个好!
郑博突然起身一把抢过那张纸,瞄了两眼道,谁签这个!说着就要把“条约”撕毁,我连忙挥拳恫吓道,不想活你就撕!郑博果然不敢撕了,把“条约”往课桌上一扔,贱兮兮地说,不签不签就是不签!
我伸手正要拾起“条约”,那张纸被另一只细手捡起来。我抬头一看,是何冬倩。她一脸好奇地读着“条约”上的内容,不禁眉头一蹙,瞋着眼睛对我说,周民,你怎么也学会欺负同学了!我还以为她也会觉得好玩儿呢,不料居然生气了,还是为了这个傻瓜,真是扫兴!我一把抢过那张“条约”,不耐烦地说,和他闹着玩儿呢,你就别管了。
上课铃响了,我回到座位上,思来想去觉得这事不能不了了之,一定得想办法让郑博摁下手印。下课之后,我又找到方诚,以“最惠国待遇”为条件游说他和我一起制服郑博,方诚爽快答应了,于是在“条约”下面加了一行字:“方诚享有与周民同样的权利。”我觉得人手还是不够,见孙明辉站在窗边玻璃前整理发型,就走过去以同样的方式游说他,不出所料他也欣然入伙儿。
这时郑博正坐在凳子上腆着脸发呆,我悄悄走到他的身后,突然伸胳膊勒住他的脖子,方诚和孙明辉紧随其后,一人抓一条胳膊,生拉硬拽把他拖到教室后面。郑博挣扎着乱喊乱叫,引来周围一片好奇的目光。
我一个别腿将他放倒,接着方诚和孙明辉把他按在地上。郑博咋呼着,我不签这种不平等条约!我恫吓道,不签不行,我今天就让你明白明白,什么叫落后就要挨打!伴着众人的笑声,我把他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掰开,然后用钢笔在他的食指上胡乱一涂,强行摁到那张“条约”上。
这回终于有手印了,我们三个松了手,弹冠相庆笑个不停。不料郑博不肯起来,坐在地上一声不吭,两只眼睛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好像真成了杨白劳似的。我心里升起一丝怜悯,和方诚、孙明辉对视了一眼,把“条约”塞进裤兜,然后将他从地上死活拽起来,笑着说,和你闹着玩呢,哭什么!又给他拍拍身上的土,把他扶到坐位上。这时看见何冬倩又在一旁瞋我,不禁一脸愧笑,灰溜溜地回自己座位去了。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的作业渐渐多起来,特别是我被选入班里的奥数小组之后,每天都有额外的练习题要做。以前到家都是先写作业后吃饭,后来是饭前饭后都要写,再后来经常回家先磨蹭一会儿,等吃完饭再动笔,一直写到睡觉前。
我现在已经练成了一边写一边玩的本事,每到晚上六点钟,就会关上房间的门,偷偷打开收音机,一边听评书,一边抄课文,劳逸结合,两不耽误。反正现在看电视的时间越来越少,评书就逐渐成了我的精神食粮。我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在房顶上飞来飞去,但每当进入评书的武侠世界,心里还是会不时蹿起一股翱翔天地仗剑天涯的冲动。
在这方面方诚与我臭味相投、惺惺相惜。他不仅喜欢听评书,还喜欢看原著小说,从《三侠五义》到《三侠剑》,一本接一本地看,全部利用上课时间,看完之后再跟我交流阅读心得。“我觉得跟评书上说的不大一样……”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方诚也是一个对拳脚感兴趣的人,不过由于身材稍胖,起不了高腿,只能把拳头作为主要进攻手段。据说他家阳台上有个沙袋,他没事儿就在家里练拳,练好了还要跟我杠一杠,比比谁的拳头硬。我自然不服气,也开始在家练拳头,没有沙袋就往墙上打,一直打到两手麻木感觉不到疼痛为止,以致楼下奶奶看见我就问,你们楼上整天砰砰砰地干嘛呢?
不知不觉,我的一些生活习惯也开始向他靠拢。方诚是一个爱干净的人,经常穿一件白衬衣,胸前口袋里装一块白手绢,出汗的时候就拿出来擦一擦,然后再叠得方方正正放回口袋。我觉得这个习惯好,讲究,就让母亲也找了一块白手绢,每天上学揣在裤兜里,可是当我想起来用的时候,那手绢上早已沾了一层灰渍。
“周民现在也爱干净了。”方诚看着我那不太干净的手绢,不无奚落地笑道。
这时郑博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皱皱巴巴的手绢,捂到脸上擤了一把鼻涕,然后把那坨粘湿之物递到我们面前说:“我也很爱干净啊!”——这是他的杀手锏,我们无力招架只能落荒而逃。
夜幕已经降临,母亲在厨房里炒着菜,我躲在房间里,偷偷听着单田芳播讲的《十二金钱镖》,不知不觉又对暗器产生浓厚兴趣。我从抽屉里找出一枚铁垫圈,捏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试着朝墙上一个墨点的方向投射,直到听见母亲喊我吃饭的声音。
那天在饭桌上,父亲面色阴郁,眯着眼睛给我讲了一个印象极深的故事。
“你知道吗,在华阳小区,有一家三口,孩子才七八岁,也是个男孩。他父母都是火柴厂的工人,本来日子过得还行,后来厂子倒闭了,两个人都下了岗。这两口子也没啥本事,一直找不着活儿干,只能在家闲着。” 父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酒,仿佛漫不经心地说着,“有一天,那孩子给他爸爸闹,说想吃肉。他爸一想,也是啊,家里都一年多没吃肉了,就拿上钱到市场上卖肉去了。他走到一个肉摊上,卖肉的问他买多少肉,他想了想说买五毛钱的,结果那卖肉的笑了,说把我刀上的油蹭蹭就值五毛钱了。那人一听气坏了,哪有这么损人的?回家之后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钱都找出来,一共凑了五六块。他又到市场上买了一斤来肉,然后回家包了顿水饺,基本上都给孩子吃了。等晚上孩子睡着以后,这两口子一合计,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干脆死了吧,就找了两根绳子,一块儿上吊了……”
父亲点了一支烟,望着墙上题为“风景这边独好”的毛主席画像,忽然扭头用严厉的眼神瞪着我说:“跟那孩子比比,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每天放学好吃好喝伺候着,还不用干活儿,你都掉蜜罐里去了!”
我低着头一声不吭只管吃饭。
父亲一仰脖将茶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叹了口气道:“你爸没本事啊……”
母亲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起身盛了碗面条端到父亲面前,父亲挥手把碗推开,又从桌子下面拎起酒瓶,将茶杯一点点地倒满。
我一直也不太明白,父亲所说的“本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好像人一旦有了“本事”,钱就会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一旦没了“本事”,就只能下苦力过穷日子。“本事”这东西何其玄妙,就藏在我们每天学习的语文数学里,只要我们好好读书,将来就能挣大钱做个人上人。
“你爸这辈子算完了,想学也来不及了,以后就看你的了……”父亲喃喃地说。
母亲吃完饭就回屋睡觉去了。她现在已经找到一份新工作,就是用三轮车给市场上买菜的客户送菜,每天凌晨三点出发,因此必须早休息。
我写完作业已经快十点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想想白天的事,一会儿想想晚上的事,总觉得这两者是不同时空的存在,怎么也捏合不到一块儿去。我又想起健康教育课上老师那石破天惊的话,不禁身上又开始躁动起来。我仔细回想着班里每一个女生的胸部,感觉有不少女孩已经发育了,特别是我的暗恋对象何冬倩,一双小乳含苞待放地藏在肥大的衣服里,真有点大姑娘的感觉了。可我一想到她平时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没法想象该怎么和她亲近。我还是希望她能放开一点,像陈佳那样最好。其实陈佳长得也不错,一张瓜子脸,两只杏眼顾盼神飞,就是有点太轻佻了,再说她也未必瞧得上我,——不对,是我瞧不上她!——不过要说放得开,班里没有谁比史小彤更放得开了,而且她的胸部比任何人都大,但她是个让班里所有人都闻风丧胆的怪兽,单是想想就够让人做噩梦的了……
我忽然对自己的现状感到一种极度的不满足,想要破解却又无能为力。我只能祈盼自己快点长大,好有力量挣脱眼下这无边无际的牢笼,成为一个真正自由的无所畏惧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