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罢矿税第一疏(李三才)》【万历疏钞】
《万历疏钞(吴亮)》卷二十九,矿税类:政乱民离,目击真切,恳乞圣明承天念祖,救之水火以自尽君道疏(三才罢税第一疏)
李三才,巡抚淮扬都御史,万历二十八年五月
窃自矿税繁兴,万民失业,朝野嚣然,莫知为计。阁部、九卿、台省、百执事无不诵言之,忠臣、烈士、孝子、仁人亦无不极言之,皇上莫之省也。岂以或出于风闻而不足慿与,抑以或过于激切而不能听与。臣今所言,何能加于诸臣。顾披肝沥胆,必欲一效于陛下者,实以得之于目击之真,申之以和平之说,不敢浮乱蔓语,一味真诚,为万民请命。知皇上仁孝神明,当必有洒泣于臣之言者。
夫皇上之位,上天所托之位。皇上之天下,祖宗所授之天下也。天以大位托之皇上,岂以崇高富贵独厚一人。盖付以亿万生民之命,使司牧之也。故曰天子,言代天子万民也。则凡寒者衣之,饥者食之,一民不得其所,皆子民者之责也。祖宗以大统传之皇上,亦岂以崇高富贵私其所亲。盖授以亿万生民之命,使安养之也。故曰嗣君,言继祖宗为民主也。则凡寒者衣之,饥者食之,一民不得其所,皆主民者之责也。乃今则如何哉?不惟不衣之,且併其衣而夺之。不惟不食之,且併其食而夺之。征榷之使急于星火,搜括之令密如牛毛。今日某矿得银若干,明日又加增银若干。今日某处可税银若干,明日又加税银若干。今日某官阻挠矿税,差人拏解矣。明日某官怠玩矿税,罢职为民矣。上下相争,惟利是闻,远迩震骇,怨讟载道。子万民、君四海者,顾如是耶?
如臣境内抽税者,徐州则陈增,仪真则曁禄。理盐者,扬州则鲁保、卢政者,沿江则邢隆。千里之区,中使四布,棊置星列,如捕叛亡。加以无頼亡命,附翼于虎狼,不逞奸徒,托名于城社。如含山之潘元等,和州之陈所藴等,淮安之马如壮等,扬州之蒋季柔等,瓜州之鄷奎等,仪真之吴大川、汪三等,泰州之郭实等,宿州之顾其礼、戴环等,或假雕印信而公行赫诈,或冐充名色而明肆抢夺。陆续经臣批行该道,有见问未结者,有已问充军者,有致书内使求免提解者。
至如中书程守训,尤为无忌,假旨诈财,动以万数,破产倾家,十室而九空。屡有告发,臣亦屡批该道行查,手口拮据,日夜调剂,仅仅得此。然祸本不除,灶薪不去,左支右吾,终何底止?昨运同陶允明新自楚来,为道彼中内使,沿途掘坟,得财方止。真有盗贼所不敢为、不忍为者。生者含冤,死者被虐,毒施人鬼,莫敢谁何。然此辈实不足责也,夫麒麟之于虎狼,凤凰之于鸱鴞,固并生于世也。人参之于砒霜,茯苓之于乌头,固并蓄于肆也。今惟近鸱虎而远麟凤,取砒鸟而弃参苓,乃令之曰:尔无杀人,无害人也。有是理哉?故臣无责于此軰也。
夫民心之离叛,臣今不暇论;社稷之安危,臣今不敢论。独念皇上天托以司牧之任,而乃甘为此掊剋之举;祖宗传以安养之众,而顾使罹此流亡之祸。清宫静夜,试一思之,圣心忍乎?不忍乎?安乎?不安乎?臣知其决不忍且安矣。且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皇上爱珠玉,人亦爱温饱;皇上忧万世,人亦恋妻孥。奈何皇上欲黄金高于北斗之枢,而不使百姓有糠粃升斗之储;皇上欲为子孙千年万年之计,而不使百姓有一朝一夕之计。试观往籍,朝廷有如此政令,天下有如此景象,而有不乱者哉?及至于乱,则珠玉之贵,不啻粪土之贱;数年之积,不足一瞬之用。悖入悖岀,失众失国。每诵斯言,心寒魄散。吁,可畏也已!
夫皇上所居之位非他,乃太祖高皇帝之所相传也。太祖高皇帝非他,乃臣治内凤阳之所自起也。元政不纲,黩货无厌,羣小擅命,横征暴求,是以万民不忍,共托命于太祖。太祖因而奋其一劒,扫淸秽浊,受天大宝,是以得携而传之皇上。夫胡元盛时,幅员广大,士马强壮,无减于今日之天下,而太祖乃以布衣取之,如摧枯拉朽焉,何哉?则仁与不仁之验也。仁者散财以得民,不仁者亡身以殖货。先儒之言,岂欺我哉?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善镜者也。且皇上代天以子万民,继祖以保宗社。一人之身不能独治,一人之力不能独运。于是设官分理,凡以为民。所谓巡抚者,安抚此一方民也。所谓巡按者,按察此一方民,恐有害之者也。所谓知府、知州、知县者,知此一府、一州、一县之民之事,不令之失所也。
今采抽踏勘,俱会抚按。少有异同,动蒙切责。起解徵收,任委各司。驾言阻挠,便被逮繫。是上自皇上,下至抚按百司,无非为矿税计也。故谓臣等为巡扰可也,巡害可也,知税、知矿、知盐可也。岂上天所以托皇上之意哉?岂祖宗所以授皇上之意哉?亦岂皇上所以设官命名之意哉?嗟嗟,当今时政之关者亦多矣。郊庙之不亲也,朝讲之久废也,密勿辅臣屡推而不用,台省各官既选而不补,建言得罪者禁锢终身,无辜被逮者幽滞囹圄。臣皆不及,而独汲汲以矿税为请,何哉?曰:此病根也。
夫人之一心,理欲不并立,公私不同道,此重彼轻,势固然也。皇上既溺志于货利矣,故目之所见,身之所接,昼之所思,夜之所梦,无非金宝珠玉者,所谓逐鹿不见泰山也。即有睿哲天真,时一发见,而欲海茫茫,随而扑汨之矣,何能及于政事哉。故古之抵璧投珠,不迩不殖,岂独非人情耶?诚惧此患耳。
伏望皇上超然远览,庙然虚受,仰思上天所以付托之隆,俯念列圣所以传授之远,察我国家之所以兴,鉴彼胡元之所以亡,痛赤子之伤残,悯海内之鼎沸,亟下明诏,罢天下矿税,其一应内使,尽数撤回,明示中外,与天下更始。其掘墓杀人、事有显迹者,仍严敕法司,明正典刑,传首四方,俾深山穷谷,僻乡下邑,皆晓然知我皇上敬天法祖、惠养元元,一应虐政,俱属此軰所为,则一私不存,万理明净,将见郊庙必不可不亲,朝讲必不可不复,辅臣必不可不重,台省必不可不信,建言诸臣必不可不用,无辜被逮必不可不释,大典自将次第举之矣。
由此而纪之史册,传之万世,必大书曰:万历二十八年,皇帝用都御史李三才之言,罢天下矿税,则至德深仁,鸿名徽号,行与天壤共永矣。岂不休哉?岂不烈哉?而臣以草茅疎贱,亦得附名不朽矣。若置臣言而不听,弃臣计而不用,徒令禽视鸟息,坐待乱亡,被豸懐金,夸耀人士,则臣惟有愧而死耳。夫贞臣爱君,惟以效忠,烈士殉节,匪为图报,况臣朿髮立朝、渥受国恩、已逐而旋收、既废而复用者哉。则臣之竭力效忠,感知图报,尤万万不能已者。惟皇上留神照察,臣愚不胜踊跃候命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