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连载】第贰肆回
风逍舞跟着楚雨楼,走在刑堂牢房中。
整个牢房如迷宫般囷转迂回,若不是楚雨楼在前引路,他一人在内一定会迷失方向。
楚雨楼道:“徐阴每次用刑过后都会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再给自己安排下一个任务,他每日的睡眠时间也包含在内,因此对徐阴来说,每天除了练功,吃饭,睡觉,就是用刑。我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因为他接下来必定会来向你施刑。”
“司马翔牢房紧挨着总坛外墙的偏僻处,出了牢房不需几步就能离开总坛,这是我得知苍穹帮雪波台伏击计划后安排的,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司马翔。这段时间里你必须要带司马翔出去。”
风逍舞点了点头:“多谢。”
刑堂的牢狱密不透风,即使相隔甚远声音亦能相互传达。且牢房和刑房之间的隔音做得很差,徐阴喜欢在施刑时让牢内所有的囚徒都能听到惨叫声。
然而风逍舞刚才并没听到徐阴施刑的声音,显然他们距离司马翔所处的牢房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楚雨楼道:“关着司马翔的牢房是这里的第二等牢房,所以我才能持有打开牢门的钥匙。若他被关在第一等牢房,我也无能为力。”
“第一等牢房是徐阴亲自设计,亲自督建的。只要有人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风逍舞道:“可曾有人被关在那里?”
楚雨楼道:“曾有两人,现只有一人。”
风逍舞道:“这两人都是什么人?”
楚雨楼道:“武当云清及丐帮秦落阳。”
风逍舞不免吃惊:“五年前云清在武当山脚的一所小道观附近失踪,三年前秦落阳从塞外归来后,与钟无泥紧急会面,第二日便匆匆赶往西宁。而后秦落阳于河西走廊音信中断,自此再未有过两人消息。两派也曾花费巨大人力财力物力搜求踪迹,终是不了了之,原来竟都是苍穹帮所为。”
云清为武当二当家,亦是得真武神剑真传的剑术大家。当今五大世家之丁家前任家主,现武当名宿丁老先生丁净仙,六十九岁退位后,便是由云清引渡入玄门,成为武当弟子,长居武当山修习道法及武当派武术功法。秦落阳为丐帮九袋长老,三年前上任丐帮帮主蒋根秘密出关,唯一随行之人便是秦落阳。后蒋根暴死塞外,秦落阳归来紧急会见钟无泥,第二天去往丐帮西宁谷仓,后来却在半途河西走廊地区失去联系。如此震动,而丐帮两位副帮主俞海人与贺魁却乘此机会营私结党,攀附夤缘。幸得钟无泥当机立断,组临时长老会代行帮主之事,将当时仍是七袋弟子的云勿非直擢为丐帮帮主,并八袋长老恽戴瑰升至九袋,领众丐帮弟子剿灭俩副帮主势力,免除其丐帮身份,逐出帮会,方挽救了丐帮建帮以来最大的一次内部分裂夺权之动乱。至今,丐帮副帮主两席仍未补缺。
楚雨楼道:“莫藏想让云清盗出真武神剑及太乙玄门剑两大武当镇山剑谱,而俘虏秦落阳的目的尚不明确,但应与蒋根之死息息相关。”
风逍舞道:“自苍穹帮创立以来丐帮就是其宿敌,如此针对也可理解。却没想到能在武当眼皮底下掳走其二号人物,这等力量……恐怕参与其中远不止有苍穹帮,莫藏的野心怕也不只是当个黑道老大这么简单。”
楚雨楼点头:“直至今年七月云清方死在徐阴手中,还是徐阴失手致死,否则恐怕现在仍活着。如今独剩下秦落阳。”
“也就是说……五年?”
“五年。”
风逍舞长吐出口气。
被徐阴这种人用各种手段凌虐五年之久,已非人间惨剧四字所能形容其惨烈。风逍舞心中惊怵之余,对云清面对黑恶始终不屈不挠的伟大品格也肃然起敬。
风逍舞没再说话。楚雨楼仿佛看出他的心思,淡淡道:“你若带着在苍穹帮刑堂中同时营救两人的幼稚想法,我劝你连司马翔也不要救,因你根本未将苍穹帮放在正确的位置看待。”
风逍舞沉吟片刻,道:“此次我参与义宏庄行动,为的就是司马庄主,我不会将秦落阳放在他之上。若此次义宏庄行动成功,秦落阳也能一并获救,只是苦他再多候些时日。”
楚雨楼道:“你能想通是最好,为今之计当以司马翔优先。”
风逍舞点头。
他想救秦落阳,也是因这次丐帮行动彻底失败,好挽回钟无泥及丐帮众弟子之一丝悲愿。然而正如楚雨楼所言,苍穹帮绝非等闲,连楚雨楼都无权过问的一等牢房,援救耗时根本无从估量。且带上两个失去行动能力的人逃离必会拖延大量时间,他无法去冒这个险。
阴谧幽森的路仿佛永无尽头,只有寥寥几粒孱弱的火苗挂在墙上闪烁着微明。偶有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遍都是死一般静。夜静时分,其声竟远聆数室。
又转过几处拐角,便走下一处长阶,楚雨楼停住脚步。
“到了。”
黝黑而厚重的牢门,完全无法得知其内部情况。楚雨楼交给风逍舞一张图纸,并将门锁打开:“进去后你就能见到司马翔,救了他之后就迅速按照图上画好的路线离开刑堂。出来后不必着急寻我,我离开后会先避一避风头,卯时与你会面。”
风逍舞道:“好。雪波台,卯正时刻,苍穹帮必然想不到你我还敢回去。”
谢雨楼怔了怔,笑道:“虽说如此,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风逍舞也笑了:“否则我也不会只身闯入苍穹帮总坛。”
“卯正,雪波台。”说完,楚雨楼便转身疾步离去。
风逍舞看了眼楚雨楼的图纸,心里默记一遍,面向牢门,深吸口气。
在徐阴手下,司马翔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是否也经受着与云清一样的待遇?
风逍舞推门,走了进去。
炮格寒栗,槚楚殷红。
一推开门,他便看到一披头散发,精赤着上身的壮硕男人被铐住手脚吊在石壁上,口中正微微喘着粗气。男人听到脚步,冷哼一声:“这么快就回来了?是意犹未尽,仍不满意?还是又想到什么新招数,急不可耐要拿我来试刀?徐阴,我告诉你,即便你用再多歹毒手段,也休想让我点头,加入苍穹帮。”
是司马翔的声音。
风逍舞只听过几次,却一直记得。司马翔英烈之气仍在,司马翔依旧是司马翔。
风逍舞道:“我不是徐阴。”
司马翔一愣,抬起头。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在凌乱发丝掩蔽下仍显炯炬,看到风逍舞,他长长吐出口气:“竟然是你。”
风逍舞走过去,拔剑,削断锁住司马翔的四个链拷。
这链拷具是由精铁打成,一刀砍上去,锻造工艺稍欠的兵刃甚至会砍出一道缺口。风逍舞只用一剑,就削断了四处链拷。
司马翔身子跌落,风逍舞将他接住。
他身上已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如同饱受战争磨蚀的土地般狰狞可怖,右肩已被撕掉一块皮,左耳也已被剜下。
风逍舞神色没有丝毫飘摇,他早已做过心理建设,在徐阴手下,没有断肢斩臂已算万幸。
司马翔道:“想不到你还挺有一手,居然能毫发无损走到这里。”
“只是碰巧得贵人相助。”风逍舞将司马翔背起,他知道司马翔现在的状况连一步都无法走动。司马翔却道:“先到那边案上,让我带一把刀。”
司马翔笑笑:“杀的人多了,手里没有兵刃总觉心慌。”
风逍舞也没多话,背着他走过去。他从案上将徐阴解剖用的小刀取走,风逍舞立刻行动,按照楚雨楼规划的路线飞速逃离!
风逍舞纵起身法,以最快速度燕跃,虽他背着司马翔,却仍疾走如风。不消盏茶时分,便已出了刑堂。风逍舞向上跃起,沿刑堂内建筑逐步跃至墙顶,他已能看到远处苍穹帮弟子正在集结,并听到刑堂内的骚乱声。司马翔叹了口气:“你的轻功竟如此高明,也难怪我山庄中人抓你不住了。”
风逍舞道:“独自行走江湖,只懂打架是活不下去的,必须还要懂得逃命,有时逃命往往比打架重要得多。”
风逍舞拟好路线,飞身跃下。一众暗卡已发动,他的剑也已出手!剑白飞舞间,只见血雨纷飞,风逍舞身形却并未缓下,反而愈来愈快。伴着激荡的血雨腥风,十几个起落后,他已带着司马翔赶在苍穹帮人手集结前离开苍穹帮总坛。
司马翔不禁怔住,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你这剑法……唉,别说你现在还背着个大活人,若那天在紫竹山庄你朝我出手,恐怕胜负片刻就已揭晓。”
风逍舞笑了笑:“再怎么说我也是客,总不能向主人动手。”
“你小子……”司马翔也笑了。见风逍舞打算往城中奔去,他却立刻道:“往城外走。”
风逍舞愣住:“城中落脚处有伤药,苍穹帮一时半会找不到我们。嫣嫣也……”
司马翔依旧坚持:“先去城外。”
风逍舞沉默,仍是没有多问,沿着暗巷往城外奔去。
“我……”
只说一字,他便涌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带着鲜血咳在风逍舞后背上。风逍舞忍不住道:“您先别说话吧。”
他已察觉出司马翔状况已至生死边缘,多说一字可能都会少活一段时候。司马翔却又笑了:“没关系,徐阴这混球虽下手狠毒,却不至于把我弄死。”
风逍舞苦笑。面对司马翔这股尚存的英气,他无法多论什么。
城墙轮廓已渐渐明晰。片刻后,风逍舞已登至谯楼,一跃而下。
司马翔道:“再往远处走些。”
风逍舞点头,带着司马翔继续往前走。行至一处山坡,司马翔道:“好,就在这吧。”
风逍舞停住脚步,放下司马翔,靠在一旁树上。
清明月色照在司马翔脸上,他面带微笑,看着风逍舞。风逍舞也坐下。
司马翔道:“你知道我一向不赞成你们这档事。”
风逍舞点头。
司马翔道:“但你却还是来救我。”
风逍舞道:“您毕竟是她的父亲,就算我把您救出来后您会杀了我,我也还是一样得去救您。”
司马翔长笑:“果真是好男儿。”
司马翔道:“我让你带我到这里,是因为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不想让苍穹帮这么快找到我们。”
风逍舞道:“我们回去再说也是一样的,苍穹帮的人也还没发现……”
司马翔竟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风逍舞怔住:“您不回去,您不想见嫣嫣吗?”
“嫣嫣,嫣嫣……”司马翔反复说了好几遍,笑道:“你们的关系真不错。”
风逍舞低下头,脸仿佛红了红。
这好像是他平生第一次脸红。面对情人的父亲,很少有人能不脸红的。
司马翔道:“我想见她,我当然想见她。她可是我最宝贝的女儿,我怎会不想见她?”
可他的目光却黯淡下去:“只是我没脸去见她。”
风逍舞道:“为什么?”
司马翔道:“你很聪明,应该能猜出来。”
风逍舞沉思片刻,道:“是那一封信?”
司马翔叹道:“我本以为这事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了,然而却还是被苍穹帮知晓,并以此事要挟我加入他们。”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司马翔笑了笑,笑得却有点苦涩:“我从未想过会有人来救我,更想不到来救我的人是你。但今日我放下成见观察过你后,发现你其实是个非常不错的小伙,把嫣儿交给你,我也能放心了。”
风逍舞的心颤了颤。他感觉司马翔在说这句话时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视死如归一般的决心。
司马翔道:“嫣儿刚满四岁时就失去了母亲,我跟她说是一场急病走掉的。”
风逍舞道:“我听她谈起过。”
司马翔笑了笑:“每当她提起自己娘娘时,情绪是不是都会有些许低落?”
风逍舞点头。
司马翔道:“这是她一直无法释怀的一件事,因她娘走得确实太突然。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娘就已入了棺,还是我亲自下葬的。”
“那天她哭得可厉害了。”司马翔的目光似已到了远方:“后来她也一直内疚自己没能在最后时刻与娘娘再见一面。因为是我下的葬,所以她也一直没有怀疑过。”
风逍舞道:“怀疑什么?”
司马翔沉默片刻,缓缓道:“其实她娘根本没有死。”
风逍舞一惊,惊得他险些跌了一跤:“没有死?”
司马翔道:“是的,没有。”
他仰望天上圆月,久久不语。
月圆如轮。
司马翔看着月亮的双眼渐渐变得柔和,嘴角虽未动,眼里却含着笑意,说道:“我记得嫣儿小时候可喜欢过节了,尤其是中秋和七夕这两个节日。每次都吵着要我给她买烟花,还要我讲嫦娥和吴刚,牛郎和织女的故事给她听。”
“今日如此圆月,不知她有没有想起我这个父亲……”
风逍舞道:“她一直都在盼着你回来。”
司马翔笑了:“虽然临走时我们大吵了一架,但女儿毕竟还是女儿呀。”
他的目光很快恢复过来,看着风逍舞:“嫣儿的母亲叫周眉凤,你应该听过。”
风逍舞道:“周眉凤的剑法是华山真传,是上一任华山掌门代秋桐的第十一个入室弟子。听说后来嫁给您后,您也传授了自己的软剑给她。”
“眉凤对剑法的天赋很高,仅仅三年就精通了我传授给她的软剑剑法。”司马翔道:“在嫣儿将要四岁那天,我外出了很长一段时间。回到家时,本来眉凤应该会在门口迎接我,我每次外出回来她都会这么迎接我。”
“但那天她却没有来。”
司马翔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那次外出是众多名门正派及武林世家一齐决战雄鹰会总舵。原本定下是一年后执行的斩鹰计划,却在各帮派内部商讨后,大多数小帮派都决定立即执行,最后达成一致。我也不得不改变安排抽调庄上守卫,基本全都带走了。虽然最后取胜,然事后总结来看即刻进攻虽有先机,各项准备却非常不充分,并非明智之举,否则可以更少人损捣毁雄鹰会。”
“而我也受了很重的伤。本已预约城中名医,传信回来让眉凤替我接待,却也没在堂中见到她人影。”
“于是我很奇怪。眉凤平日绝不会如此粗心,何况我还受了重伤。”
“当我回到房时,我才知道这是为什么了。她居然……居然……”
他用力咬着牙,拼命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过了很久很久,司马翔稍稍平复心情,才将话从牙缝里一字字挤出:“她居然在和别的男人在床上!”
风逍舞怔住。
他想不到九大剑派之华山派的嫡传弟子,紫竹司马的妻子,司马嫣的母亲,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司马翔却再次长长叹了口气:“但我却不怪她,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去怪她。而且错的人不是她,是我,错得可怕。”
风逍舞忍不住道:“为什么?”
司马翔笑了:“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跟别的男人上床吗?”
风逍舞看着他的笑容。这恐怕是他见过世上最辛酸,最让人欲哭无泪的笑容。
“和她上床的男人是我的一个死对头,横断群寇之首关天行。”
“他得到消息,知道我已受了重伤,就来家中找到眉凤,要她陪睡一次,否则就带着横断十六寨全部人马趁我在归途上取我性命。”
“起初她是不信的。后来接到我的快马报信后,才知道我真的受了重伤,且已没有能力再抵抗关天行。与雄鹰会一战,各大门派都折损不少人手,也无力及时向我驰援。若此时关天行来找我麻烦,我必死无疑。”
“所以她才不惜出卖自己的贞操,陪关天行睡觉。”
司马翔道:“一个女人为了拯救自己的丈夫,不惜付出自己的身体来陪别人睡觉,只为了丈夫能平安无事,且当时已别无选择。这样能算是做错了事吗?”
风逍舞沉默。
他无法回答。
司马翔道:“关天行知道那天我将到家,才要眉凤陪他,就是为了让我亲眼看到他们。”
司马翔又叹了口气,已不知他究竟叹过多少次气:“那天我看到他们在床上,看着关天行那副得意可憎的嘴脸,气得吐血晕了过去。”
“他的笑容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在我晕过去那段时间,也还是嫣儿她娘日夜细心伺候着我,连觉都几乎不曾睡过。”司马翔又笑了笑,却笑得像是在哭一般:“可当我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赶出家门,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她,甚至还恶语相向,什么难听的话都骂遍了,让她终身不得踏入紫竹山庄。”
风逍舞仍没有说话。
他已不知该说什么。
司马翔道:“当时嫣儿正染了小疾,并不知道此事。我没对她说,也没对外公布,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且当时我也急着养伤,好去找关天行报仇。”
“可眉凤被我赶出家门后,就已万念俱灰,整日沉沦在酒中,甚至……”
司马翔目已如死灰,不再有一丝神采:“甚至还进了窑子。”
风逍舞轻轻叹了口气。
他能懂。女人在这种时候若不是想尽办法报复就是不停折磨自己,虐待自己,用沉沦所带来的新的痛楚来麻痹自己曾经的伤痛。
“在她做妓女时,我非但没去将她赎回,居然还找了几个野男人过去睡她。”
“现在再回想,我简直就不是个男人。”司马翔长长吐出口气:“幸好她后来遇到了一个人,才终于从我所给予的痛楚中解脱开来。”
风逍舞道:“什么人?”
司马翔道:“霹雳刀诸葛青峰。”
风逍舞彻底怔住。
他已明白,完全明白,彻底明白。
他明白为什么宫夫人看到司马嫣会忍不住落泪,也明白为什么宫夫人屡次以不愿见生客为由脱离众人的视线,却见了风逍舞这个生客,更明白宫夫人为什么要和诸葛青峰一起试他的剑法。
以及那放下一切担忧得到解脱般的泪水。
她不愿见生客,是怕被人认出是华山弟子,紫竹司马的旧妻,也不愿让司马嫣见到她。她和诸葛青峰一起试他的剑法,只是想知道此人究竟有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的女儿。
他也知道她那宛如男子刚烈的软剑剑法是谁传授的了,正是眼前的司马翔。他也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曾想起有过一个姓宫的剑术高超的女剑客了。
因为她根本就不姓宫,也不叫宫菊萍,而是上一代华山掌门的入室弟子,以及紫竹司马曾经的妻子周眉凤。而那古灵精怪的诸葛灵,正是司马嫣同母异父的亲妹妹。
“当我荡平横断十六大寨后,关天行临死前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司马翔道:“我至死都无法忘记他临死前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只玩弄于股掌间的小老鼠一般嘲谑。”
司马翔紧紧攥着双拳:“等我想再去弥补自己的过错,去求她原谅时,她已跟着诸葛青峰回到了京城。”
司马翔眼里似有泪光闪动。他闭上眼,深吸口气:“我也无颜再跑去京城求她回来,我这辈子已根本不配再见到她。”
他睁开双眼,泪光已收起:“所以我等嫣儿病好后,就骗她说娘娘是病死的,然后入殓时在棺里放了几块大石头就下了葬。因眉凤的丧事我全程都在一旁看着,她自也没想到我会用这种手段欺骗她。”
风逍舞黯然:“我明白。”
司马翔道:“在眉凤得知我已知道当时的真相后,她写了封信给我,很长很长……”
说到这里,司马翔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眶流出。
很长,有多长?
长如无尽的相思与缱绻,长如永生的痛楚与悔恨。
“眉凤对我唯一的请求,就是让我不要勉强嫣儿,让她去做喜欢的事。所以我才一直没强迫教她武功,让她快快乐乐地过着每一天。而我也没有再续一室,旁人只当我我惦着扊扅之妻,其实并非如此,而是我这辈子已不配再去承担为人之夫的责任。”
司马翔道:“可最后我还是辜负了眉凤,自从知道嫣儿和你在一起后就从没有赞成过。她明明那么喜欢你,我却硬要给她找别的亲家。”
风逍舞道:“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司马翔慈祥地笑了:“我因事务繁忙,一直未能带嫣儿出去游玩,去她想去的苏州,想去的杭州,想去的江宁,想去的云南,想去的西康雪峰,想去的关外草场。跟你在一起,说不定她也乐在其中。”
“眉凤得到了一个真正包容她,理解她的男人,嫣儿也得到像你这么优秀的一个小伙,我也能放心了。”
他的语气与当时的宫夫人简直一模一样。
风逍舞知道诸葛青峰的确很爱周眉凤。一个人为了再醮之妇,能帮着将她与前任丈夫的女儿找来,只为了妻子能在暗中再见一面,且与妻子一起试探女儿的身边人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彼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样的爱已足够伟大且无私。
诸葛青峰的青凤庄曾叫青峰庄,十三年前才改叫青凤庄。那一年正是周眉凤入殓,也是周眉凤去到京城的一年。
风逍舞道:“虽然您可能觉得自己无颜再面对嫣嫣,但这次我和嫣嫣一起来,本就是为了将你救出,你总该回去见她一面。”
司马翔摇了摇头:“这次苍穹帮用这事来胁迫我,他们知道我逃走后仍活着,一定会将此事唱遍天下,到时不仅我名誉扫地,也会累及嫣儿,眉凤与诸葛青峰他们一家。”
他笑了笑:“我又何苦再活着呢?”
风逍舞愣住:“你要死?”
司马翔道:“我早已想死了,在徐阴的刑堂里我就已想好要死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若此时我去见了嫣儿,一定会忍不住想苟活下去。这样不仅是我自己,也一定会让他们三人今后的生活充满不必要的负担与痛苦。此刻只有我死,才是最好的选择。”
风逍舞想出手制止,却已太迟。
他心脏已插入一柄小刀,从刑堂摸出来的一柄小刀。
刀柄在他自己手上。
风逍舞看着司马翔。冷风掠过,他浑身都在哆嗦。
司马翔却泛起一丝平静的微笑。
“替我照顾好嫣儿。”
这是他最后一抹笑,也是他最后一句话。
他死得很安详,死的时候嘴角依旧挂着那抹微笑。
风逍舞站着,久久不能言语。
他长长吐出口气,全身不禁起了一阵寒栗。
他仰头,望明月。
明月如轮,圆如中秋。
圆如团圆。
风逍舞走向城中住所。
他走得很慢很慢,因他已感觉很疲惫。
他推开院门,屋里只有一灯如豆。
风逍舞的心沉了下去。
他立刻冲进去,推开门。
只有一个人。
一个女人。
唐唐躺在床上,嘴里微微喘息着,脸上泪痕已干。
她全身赤裸着,满身尽是污秽痕迹。残灯闪烁着她的脸颊,却如死人一般惨白。
她已不再有什么羞耻之心,甚至连心都已碎作乌有。
风逍舞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拿过一块手巾,到井边过了一遍水,走回房里轻轻揉拭她的胴体。唐唐却一把推开了他。
“我骗了你。”
“我知道。”风逍舞道:“这才是苍穹帮真正要你做的事,是吧?”
“没错。我家人在他们手上,我只能这么做。”唐唐笑了笑,竟如司马翔一般没有一丝笑意,只得虚无空洞:“可笑的是,真如你所言,我做了,却仍免不了他们被杀的命运。”
她嘴里只如机关运作般说着,没有一丝感情:“虽也因我的家人落在他们手上,但谁知道我内心深处,究竟有没有故意的想法呢?”
风逍舞没有说话,仍走上去为她擦拭。唐唐一巴掌甩在风逍舞脸上。
“现在才懂得关心我了,为何早不这么做?”唐唐脸上仍在微笑,目光却透出深邃的怨毒:“如今我家人没了,自己也被他们十多人轮番糟蹋,甚至都不屑杀我。到现在你才懂得多看我一眼?”
“我真的好嫉妒小姐。凭什么她什么都能得到,安适的家庭,和蔼的父亲,体贴的恋人,无忧无虑的生活,而我到最后只得一无所有?”她大笑,狂笑:“我得不到好下场,你们也别想过上好日子。来吧!一剑杀了我!”
她的笑声几近癫狂,恐怕未曾意识到自己全身已在哆嗦颤抖,也未意识到两行眼泪已滑落脸庞。风逍舞仍旧无言,走过去,抹去她的泪痕,擦拭掉她身上的污秽。
唐唐再也忍不住,崩溃在风逍舞怀中,嚎啕大哭:“我好希望一辈子都是平平淡淡的每一天,为什么却永远无法摆脱这样的噩梦?”
“我上辈子究竟作了什么孽,老天不断要我遇到这样的事,这样活到了现在?”
风逍舞强忍住眼泪,拥起唐唐:“我不会对你动手。做这些事并非你的本意,你本真的善良仍在心里,否则此刻就不会落泪。”
唐唐嗄声道:“我出卖了小姐,也出卖了你,我对不起你们。小姐已被他们抓去了,诸葛青峰一家也都被他们抓去了,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风逍舞道:“我……”
他话语突然梗塞,还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是紧咬着牙关,绷紧自己的面部神经。他怕只要一松牙关泪水就会跟着流下。
此时若说什么“我就在你身边”,“你现在还有我”这种话只让人觉得虚伪恶心。此刻你若在她身边,为什么在她最需要你关怀的时候看,你却丝毫不曾留意过她的感受与痛苦?
风逍舞曾有几次意识到唐唐也需要被除了司马嫣以外的人更加用心地关爱,然而他都忽略掉了。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唐唐并不是他想要给予无微不至关怀的那个人,他心里已填满了另一个人。
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唐唐,他甚至觉得自己无颜再面对她。
是的,他们不是恋人。他无法以自己对司马嫣一般的细心体贴来对待唐唐,即便他明知这是唐唐迫切需要的。他没有错,因此他无法谴责自己。然而正是因为无法谴责自己,才更让他揪心般疼痛。
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天已将这一个可怜的女人折磨成这样,却仍不肯罢休?
唐唐不再说话,只在风逍舞怀里无言地哭泣。
风逍舞也不再如之前般冷漠,而是将自己所有的温柔都给予眼前这个悲惨命运的女孩,即便为时已晚。
她一直渴求的,风逍舞已给她。让她平静,让她感受到一丝安慰。
然而此刻她真正需要的,世上已永远没有人能救赎她。
灯已残,唐唐的哭声已渐渐小了下去。
风逍舞已为她穿起一套新衣服,仍在紧紧抱着她。
唐唐眼神游离,轻轻叹了口气,却叹得没有一丝生机:“若我能得到如你一般的男孩子,那该……有多好。”
风逍舞淡淡笑了笑:“我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完美,只是我的缺点都没有让你,以及嫣嫣看到过而已。”
“无论是谁,只要能像这样将我抱在怀里,我就已满足,就已不再奢求什么了。”唐唐推开风逍舞,她知道已够了,这不是她的人。她轻轻笑道:“我明知像我这样的人能遇到小姐就已是百辈子修来的福分,却为什么还是贪心地想要更多呢……”
风逍舞沉默,面对唐唐生无可恋的目光,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却无法言语。
“你一定要救回小姐,你们今后也一定要幸福。若你们无法做到,我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风逍舞沉默,点头。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声音。风逍舞回头,看到一人轻步走入。见到此人,风逍舞双眼瞳孔突然收缩,手已因暴怒轻微发抖,不由分说,飞剑直取此人!
李沁方走入院中,便目见一道剑光如飞瀑奔袭而来!然而李沁似早有防备,手中竟也备了一把剑,出剑直取风逍舞!两剑剑尖相击,竟无分毫偏差,李沁右手手腕竟绕出一道奇异的弧度,剑白有如青蛇攀附在风逍舞剑上,红信吐向风逍舞虎口!
风逍舞心下一惊,飞快挽起一朵剑花,斩截李沁剑路,回身倒退一丈。李沁再起剑招,袭向风逍舞胸口!哪知风逍舞看似退却,双脚却在井沿上一踅,以绝顶轻功步法“文鳐弄鳍”从退势瞬息过渡至攻势,趁李沁剑招已出,无法再作变化之时刺向李沁左肘处少海穴!
这少海穴正是手少阴心经一处要穴,正处肘纹尽处,若受利刃所伤,恐整个前臂都会废掉。此时李沁剑招已出,虽未至老,仍有变化空间,却在风逍舞手中拿得变化余地?只交睫间,风逍舞剑就已至李沁少海穴三寸间!
此剑势必要得手,且风逍舞剑下已用了杀手,看来李沁这左臂免不了要见血。然而却见李沁左右手在后背交迭,剑运至左手,轻巧回腕,以剑白护住手肘处。两剑相击,激起星光火花,李沁转动剑柄,以内劲带动风逍舞的剑一齐运动,欲引风逍舞靠向己身。风逍舞右臂激震,强行震开李沁剑上劲道。却在牵引风逍舞剑时,李沁一并回转好了剑路,双手交迭,飞步刺向风逍舞眉心!
风逍舞心中又一大愕,强起剑式,却已不及。只剑格抵住李沁剑尖,往后几步踉跄,回好架势。虽未见落败,此番交手风逍舞无疑落了下风。却见李沁也不再追击,只口中赞道:“不愧是俊采之少年,如此情境竟仍无法将你击败。”
风逍舞道:“你的剑法,极为了得。”
李沁道:“不过是打你一个措手不及,若继续打下去,我一定还是败的那一个。”
“我的确未曾料到。”风逍舞端稳好最佳身姿:“想不到你左右手竟同样灵活有力。自我入江湖以来,你是第一个用剑使我落入下风之人。”
李沁微笑:“我很荣幸。”
忽然唐唐从门里探出头来,想必是疑惑于门外打斗声,风逍舞立刻挡在唐唐身前。李沁笑了笑:“看来义宏庄已完全失去公子的信任了。”
风逍舞冷冷道:“这里的事,别告诉我义宏庄一点都不知道。”
李沁道:“在闻得此地变故前,义宏庄已来不及救援。方才我久久未至,就是去追击苍穹帮的人了,只是……最后还是未能将人救出。”
李沁的话有如五雷轰顶,唐唐忍不住啜泣。风逍舞执起唐唐的手,道:“是无可奈何,还是有意为之?”
李沁道:“公子何出此言?”
风逍舞道:“如今司马翔已死,我自也没有理由继续帮你们做事。而她再落入苍穹帮手中,我也不得不继续与你们合作。”
唐唐诧道:“老爷已经……”
风逍舞道:“这并非因你造成的,只与苍穹帮有关。”虽风逍舞已这么说,唐唐仍是止不住地流泪。
李沁道:“别忘了,你奸细的身份仍未洗清。”
风逍舞道:“天下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你们怎么看我,我也不在乎。你们是否愿意宣布我的清白,我也不在乎。”
李沁点头:“这确实是你的性格。”
他顿了顿,接道:“或许此刻你不愿再信任义宏庄,但你总该信任我。”
风逍舞冷笑:“我凭什么信任你?”
李沁道:“你最大的弱点就是盛怒之下无法作出合理判断。你的思绪堪称滴水不漏,然而这个弱点若不克服,早晚会害了你。”
风逍舞正欲发作,却在怒发冲冠的前一刻强忍下怒气。
类似的话,万里独行也曾说过。
他咬牙沉静下来,思虑半晌后,道:“你右手执剑,与我剑尖相击后,使出环附我手中剑戳向我虎口的那一招,虽看似峨眉白蛇剑法之‘灵蛇出洞’,然而变化中却如江鸟渔于水上,随性灵巧,并非白蛇剑法那般迅奇狠辣,实为东归璧瑕剑法之‘灵鹚摘鱼’。”
“在你换至左手后,双手交叠,飞步猛刺向我的一招,看似如少林达摩剑法之‘金针渡劫’,然步法仍以巧、逸二字见长,并不如达摩剑法庄栗泰然,手腕动作也更多,呈分影迷乱之态,为东归璧瑜剑法之‘神鹤渡涧’。”
李沁微笑:“盛怒之下仍能接受他人意见,并冷静下来仔细思考,这不是件容易事。只有坦然承认自身不足,才能最完备地认识自身,从而获得最快进步。你不仅剑术无双,内涵修养也相当不错。”
风逍舞没有接李沁的话:“你不仅左右手传心达意能做到一致,即便东归弟子,也只能瑜瑕二剑择取其一。你却二者兼习,更有妙至毫巅的完璧剑法造诣。”
“你是东归弟子?还是怀蚌山人?”
李沁道:“东归弟子必须以归、离二字为字辈,即便怀蚌山人也不例外。你可见我名字里有这二字?”
风逍舞道:“谁又知道李沁这个名字究竟是不是真的?”
李沁道:“也许你现在不会完全相信我的话,但事实就是李沁这个名字是真的。”
风逍舞道:“那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既非东归派之人,瑜瑕两剑修为怎会如此之高?”
李沁没有回答风逍舞的问题:“司徒超风不愿来劝你继续与我们合作,他一向不喜欢麻烦事,于是都交给我来办了。而正好我也想一个人单独和你聊聊。”
风逍舞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李沁将手中剑缓缓归鞘:“若想快速获取对方的信任,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自己的秘密或弱点交给对方。”
风逍舞道:“你是指你懂完璧双剑这件事?”
“没错。”李沁道:“这既是秘密,也是弱点。”
风逍舞道:“此话怎讲?”
“除了怀蚌山人,天下没有第二人知道我懂完璧剑法,包括雁归人与墨离染,这两位怀蚌山人最得意的弟子。”
“而你,就是这第二人。”
风逍舞目光一敛:“你与怀蚌山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沁微笑:“这就不是你该问的了。”
“好,我不问。”风逍舞道:“秘密有了,那么弱点呢?”
李沁道:“你若告诉司徒超风我深谙完璧剑法,这十多年来我们所有的努力就全部付诸东流。”
“我们?努力?”风逍舞不禁诧异:“你背后不止是义宏庄?你所真正做的事又究竟是什么?”
李沁道:“这个也暂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风逍舞冷笑:“你什么都不回答,如何能使我相信你?”
李沁道:“江湖从未有人亲眼见过怀蚌山人,即便九大剑派论剑缥缈峰,也只是见到雁归人与墨离染两位少年人,而怀蚌山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
风逍舞道:“是。”
李沁道:“而现在,我完全可以说自己就是怀蚌山人,以整个东归派向你许下承诺。其一,比起东归弟子,我有瑜瑕两剑兼修的能力;其二,此刻你也不可能亲上西山岛去向东归弟子求证,且以怀蚌山人不愿露相于江湖的脾性,东归弟子也大概率不会告诉你任何关于掌门的信息,即便你怀疑我,也无法取得我不是东归派掌门的证据。”
“可我却没有这么做。”
风逍舞没有说话。
“我不说谎,因我觉得没必要。我想要真诚地与你沟通,获取你的信任,而不是骗取你的信任。”
李沁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却并不使风逍舞觉得憎恶或虚伪,而是能真正感觉到对方发自内心的善意:“现在我无法对你多说什么,但以后你一定会了解所有的来龙去脉。”
风逍舞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想不到你与司徒超风同为义宏庄庄主,彼此间却仍少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李沁道:“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只是彼此都有所保留,包括诸葛笛也是一样。”
风逍舞道:“你为何笃定我不会告诉司徒超风?你总该知道我曾多次造访义宏庄,虽称不上相交,却也与司徒超风或诸葛笛有过多次谈话。而你,目前我是第一次与你单独交谈,对你的信任显然远不及另两位庄主。”
李沁道:“你一定会选择信任我,因我足够真心诚意,且与你有利害关系。而你与司徒超风并没有。”
风逍舞道:“我与你有什么利害关系?”
李沁道:“留月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