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的日常韵律——评《惠子,凝视》
与同辈导演滨口龙介在西方艺术电影界中所受到的追捧相比,三宅唱得到的反响似乎总是不温不火的。但在日本《电影旬报》2022年的年度评选中,三宅唱导演的《惠子,凝视》被选为了年度排名第一的影片。从2010年从未正式发行过的独立制作《无路用的人》到2018年的《你的鸟儿会唱歌》开始被大众所熟知,再到为网飞拍摄恐怖类型剧《咒怨:诅咒之家》,三宅唱的电影内容似乎在逐渐从独立走向主流,而《惠子,凝视》无疑是一次三宅唱对自己创作内容序列的“刹车”,他在看似主流的题材与内容中交出了自己内敛而深邃的表达,为此刻的“电影”寻回了一丝返璞归真的意味。
《惠子,凝视》的主角惠子从小就有听力障碍,家人为了让她强身健体,送她去拳馆练拳。在训练中,惠子对拳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技艺也愈发精湛,长大后,她在酒店从事清洁工作之余,也偶尔参加职业拳击比赛。电影的故事就是从这样的设定中来展开讲述,在这种主角身体残疾的电影惯常写作中,几乎都会涉及到某种“身残志坚”的励志主题,或是在整体视听的某个环节中强调某个器官感知、接收和传达信息的灵敏与迟钝感,以创造绝对切身的感官输出,另外片中还有许多具体的关于疫情与部分社会人群的细节展示,惠子本身的情感状态也铺展开来溢斥全片,一些特定的设定动作与道具也充满了符号的意味。这些多重的意象内容将对于《惠子,凝视》的深层解读看起来置于在相当明显的位置。但《惠子,凝视》实际上打破了所有这些“本该会如此”的期待,淡化亦或是无意识地把在艺术作品中加诸于人本身之上的诸多意义还原为存在和真实本身的样貌,三宅唱几乎是净化了影像的人为添加,它足够简单、直接、真实,甚至让解读本身也变得无力,本文也只是试图通过苍白的文字勉强描述清楚影片的特别所在,为这庞杂的电影模糊感受寻找一些可以被抓住的定位点。
在观看《惠子,凝视》时,全片平淡又带着些许低沉悲伤的情绪基调让人一直会有许多疑问:拳击运动对于惠子来说是什么?她在追求什么?或是被什么所持续困扰?这些并不明亮的消沉氛围看起来也有着影片实物的支撑:惠子天生的身体残疾让她被动地从一早就与他人产生间隙隔阂,听觉与表达的障碍让她孤立于人群之外,拳击是她内心情绪的发泄出口;拳击是惠子从小以来唯一的“陪伴”;惠子对抗虚无的精神力量与希望;与拳击场馆老板的亲近关系也支撑着她坚持下去;惠子与大部分他者的冷漠疏离的关系;孤独的身影却隐隐有着坚定的执着;底层的酒店打扫工作似乎与传统定义的成功毫无关系。惠子的生活与状态在这些呈现因素之下,看不到有所谓的昂扬向上的“希望”,能够被外界所关注的拳击比赛和赛前每日的身体训练也没有在影片中给予明显的起落节奏和特别的支撑和强调,由他人所上心观看的激烈拳击也只是惠子日常生活节奏中的一个稳定片段,由对待聋哑人的隐含方式和战胜惠子的拳击对手其实真实工作也只是一个建筑工人所构成的看似社会方向的表达也并不能支撑起一个完备的表达框架和路线,疫情期间包含拳击行业在内的整体环境的萧条也只是作为点缀的一笔而已。这些种种的构成如果只在针对拳击运动励志类型影片的期待部分有所打破的话,那么其他部分则都不能完全独立地构成由一而终的文本表达解读。于是,再回看这些种种事物元素整体所形成起来的抽象氛围,我们便能够理解,三宅唱是在将一种人为的创作上的外在于人物事件本身且并不固定附着在其上的,在传统电影中被强化和叠加在深思熟虑的影像编排之中的统一的内涵意义所消弭,我们真正看到了一个复杂丰富的具体个体,看到了惠子所遭遇到的和环绕于她但并不维系依托于她的外部客体,惠子仅是顾自地按照自己的节奏所生活下去,她可以是我们身边的任何一个普通的个体,电影也只是为我们全景式地呈现了“他们”而已。我们仿佛看到了生命在自然地流动,世界运行的秘密与规律就在我们的眼前以自生的速率徐徐展开。
惠子的听力障碍使得她不得不使用手语来与他人交流,通过声音所传导的交流语言在惠子这里是缺失的,全片声音被处理得寂静到可怕,丝毫不起声势上的波澜,但三宅唱也并非是为了契合惠子的听力障碍设定而刻意轻率地将声音与其的感官听觉感受相对应,反而是更加突出了每一点细小声响的反馈质地,而恰恰是声音上的这种克制让我们能够更加地专注于每一种声音的出现。《惠子,凝视》将叠加起来的纷杂的电影后期效果几乎剥除,让声音露出了其本来的面目,声音自然地存在于时空之中并永不间断,声音也不再是某个事物的附加添彩的属性,其独立自在并昭示画外之物的丰富构成,告诉我们世界其仍在运行之中,然后在偶尔的一瞬之中取得我们的注意,夺回我们的听觉,最终让安静也变得动听。
片中惠子多次在与人交流之时拉下口罩露出嘴巴,但最终却又只能使用手语来实现真正的信息沟通。而手语交流之时,三宅唱有时通过直接的字幕来提示信息,有时会直接突兀地使用默片中的字幕卡来显示话语内容,又有时甚至直接让画面本身直接存在放弃了字幕信息的提示。这三种全然不同的画面信息传达方式让影片的整体构成变得混乱而不统一,它断裂了前后的内容衔接,让每次的表达都未必与之前的呈现完全匹配。对交流沟通的关注和表意在影片中似乎成为了一种累赘。而人物的身体、由身体承担起来的人物动作被大肆的渲染:盘腿而坐、写字、跳绳、跳步、挥拳、闪避、跑步、行走、站立、将被子角折好……这些动作一再地出现,也并非凸显自己的符号意义,而是在通过展示动作本身的重复来形成这种日常运动的节奏韵律,身体在做出这些动作时的运动线条、色彩、质地、速度和氛围都在重复中被提纯了一般,这些动作的反复练习生成了一种视觉的和谐感,动作连接了彼此,成为情感的出口。对于身体与动作本身的提纯也就是将人物主体还原到了一种自在的存在状态,其在影像中就仅是他自己而已。人物、身体、动作在这里合成了一体,赘余的元素几乎退场,观众得以直接通过自己所看直达情绪的核心。
《惠子,凝视》中当然也并不是全然的情绪低沉表达,沉郁和光明在这里交相辉映出动人的心绪。在拳击比赛之中,惠子失去理智后犹如野兽一般地嘶吼击打向对手,是她纤小身体沉积力量的爆发;在结尾与同是社会底层工作者的赢家互道祝贺获得心慰之时,三宅唱最终留给我们的仍然是一个惠子做过无数遍的坚定的日常练习动作:奋力地奔跑下去,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