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

灵感取于同名电影《医生》
望有朝一日亲眼看到它。
人们都说,华立风是最好的医生,那样一双精巧的手,生来就是要救人的。那种时刻,立风便听着,望着自己瓷白的手,心想是这样的。 是这样,我这手是要去救人的。 遇见卷儿已经是在七年前,那时他初来乍到这世界,怪物一般的一团身子连接到头颅,那上面嵌着黑曜石般清透的纯黑的眼。我看着人们惊慌捧那怪物到我面前,“立风,救下这孩子罢。”我被拥挤进手术台,用我这双手,把那孩子修改成人的模样。你看,这下我又要收获许久的赞誉。 后来,我去见过怪物的父母,他们拼了命一般向我道谢,微笑着告知我那孩子叫卷儿,可他们转过头看向婴儿车时分明又变成那么一副惊恐的脸。我知道我执刀的手术不会出现问题,于是好奇地朝里探去,又一次看到那双透亮不见底的眼。 卷儿来这世界的头两年是在医院度过的,我便每日每日地去看他。家属们感谢立风医生尽职尽责,没有人看得清楚我的欲念,惟有那双黑石子似的眼。 那两年中,我跟卷儿独处的时间总很长很长,我看着他时他总也那般望着我。卷儿始终在我心底是怪物,我见过他本来的样子,是我将他变而为人的。所以我抚着他头,温柔对他讲,你不是个人类。他笑了,没有表情的脸上浮满孩子般的笑。那时他用尚未成形的娃娃声音冲着我喊“立风哥。” 后来卷儿出院了,再去他家里探望时总能听到些许传言,邻居口中说:某栋住户家的卷儿不是正常的孩子。卷儿当然不是,这事本应只我一人知晓,我正要走上去询问消息是从哪透露的,他们便忽地散去,随流言一般散落风里。 卷儿的双腿没有力气,那两条似人形的孱弱的腿挂在他身上倒像是装饰物般。奈何他又那样趋于自然,不肯生长在四面的墙壁之内,每日每夜回荡在窗边护栏,脸贴在冰冷栏杆上,黑亮的眼失神地望着天边,总觉即将险些从缝隙滑落。卷儿母亲为此受到惊吓,请求我为卷儿寻些办法。 动用药物抑制天性未免太过残酷,我给卷儿找来一只小小的轮椅。等到再过路公园广场时,总能看到卷儿一个人挪动轮椅走到中央,许久驻足,黑眸子对向蓝天。 于是,怪物的传闻在这片空地也传开了。我逢人便上去问:你们是怎样知道的。人们匆匆瞥过我,“那根本不是正常人,看一眼就知。” 可是卷儿看上去没什么不同罢,我想。 那之后的几年间我一直在远处窥析卷儿的生活。他仿佛永久坐在那,小小的身影,看日出日落,看潮涨花又开,夏天里身着简短衣裤,待到冬日强塞一层薄薄外套。他是不觉冷热,我想。 所有的孩子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不动声色的怪物终日要坐在轮椅之上,卷儿的家人有很长一段时间陷入惊扰,那时的卷儿时常挂着一身的伤,他依旧执拗迎着人群,结痂的手掌一步一步挪蹭着椅轮。他是不觉疼痛,我想。 人的兴致往往结束的很快。以往总是要对着卷儿嬉笑折磨上些许时间,如今只在走过卷儿身旁时伸出手拐住胳膊,将小小的身子一把拖下椅座,细软的皮肤沾到地表,一下子渗出血来,那人看看地上的卷儿,面无表情离去。 我远远站在一旁,看卷儿熟稔地撑起胳臂抓着轮椅爬回去,看凝滞气团于翻滚中沉困。我朝他走过去,他即刻就看到我,不含色彩的黑眸子瞬息染上细光。卷儿又那般张扬朝我扯开嘴角:立风哥! 我哪里有何不同吗。 那天傍晚推着轮椅送卷儿回家,看着门打开他母亲看到他时脸上漫出痛苦的愁容,看着小卷儿接过我手中轮椅慢慢挪回屋里,又缓慢转过身子向我道别,那表情一瞬看起来失神落寞,恍然间又变回平时无色般模样。 我思忖许久终于明白,他从不是怪物,卷儿是存活于宇宙中的洁白生命,被我这双手留下,强硬留于这世界。 那天我几年来的欲念忽变清澈。我要拯救他,再用我这双手。 我要杀死他。 今天是卷儿的第七个生日,我带上蛋糕,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前往他家中。我买下最美的那束花,将来献祭我最最亲爱的孩子。 那孩子早知道我今日要来,守在门口不知多少时辰,见到我的身影后向前几步迎到街道上。这次卷儿对着我内敛的笑,道了声立风哥,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怀里那捧血红色的花,我递给他,将小小蛋糕放他膝盖上,推他转身回去家中。 我带卷儿走过生日流程,带他许愿望,带他吹蜡烛,就像从前的每一年那样。卷儿不肯放下那花,吃蛋糕也要抱着它,我坐在桌子对面,看着卷儿静静地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蛋糕,奶油溢出嘴角。不知喜悲。他知晓生日的涵义么,他接受往后漫无时日的生命么,双手合十之间他想些什么。 结束那简略的生日流程后,卷儿舐着嘴角,想把自己清理干净,之后他将头埋在身前的花簇中,眯着眼睛,轻轻嗅。 我起身,站在桌子对面望着他的动作,卷儿抬起头随之也望我,我恍惚中想起初见那两年的时光。哦,是这样。原来你早便求救于我。 我把卷儿推进卧室,俯下身子缓慢将他抱起,他手中的花脱落于地,一叶花瓣散落小小掌中。我将他平放在床上,掏出银亮的匕首对上心脏,他顺服地躺在那,纯净的黑色眸子里似是映出刀壁光亮。 “小卷儿。”我低声唤他。 他又一次向我显出孩子气的笑。 我也笑了。你这样我是下不去手吧,我跟他讲。 晚安。立风哥。 他答我。别样明媚的脸,透黑的眼。仿佛将六年来对我的笑意融在一起,再相叠。 我很爱这双眼。 我扔掉匕首,拿起床头折起的被褥,柔缓放到他可爱的脸上,盖上他的眼,遮住口鼻,沉沉地按上。 “晚安,卷儿,晚安。我来救你了。已经无需再害怕。” 我一遍一遍地说,卷儿一下也不动,手伸在两侧,指间轻轻捏着红红花瓣。 卧室的门被人猛地推开时,我正满面泪水似有似无地哼着摇篮曲,看着卷儿指缝的花瓣滑落。 我被很强一股力道推过,然后才后知后觉听到惊叫声撕裂空气。我看着我手里的小卷儿被人们抢过抱走,我终于哭出来,嘶哑着嗓子请求他们再等等,等待卷儿睡得安稳。 然而我和卷儿终究被押走,好多的人冲进来,踩碎地板上的花,踩碎我亲爱的人的梦乡。 我知道卷儿会在纯白的病室醒来,又一次看到这世界。 人们以杀害儿童未遂予我十年牢邢。庭审那天,我再次看见卷儿,他坐在听审席的最后,小小的身子融入影绰,我从乌灰人影中对上他的眼。卷儿哭了。 直到他被关怀团团围住。这对这孩子的打击太大了,大人这么说着将他带离我的视线。 我是有罪的,我凭借着一己之念令他活,又无能欲他死。 我再没有见过卷儿。一两次我听见狱里职工们口中的闲谈,他们谈论着总能见到一个坐轮椅的漂亮小孩在附近停伫,眼睛黑亮亮,却一次不曾进来过。 五年之后的某一天,狱警把我叫去,对我说有朋友到访,随后递给我一个信封,我站在横贯的玻璃窗前打开信封,拿出里面印着金边的硬铜纸。是国立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卷儿的名字赫然写在上面。 我抬头,玻璃的另一侧卷儿朝我走来,没有轮椅,卷儿小心又认真地一步步走过来,站定后看向我,露出微笑。卷儿长大了许多,变成一个少年模样,面容和声音都发生了些许变化,只是他依旧用着从前声调对我喊,立风哥。 玻璃窗前,卷儿看着我的眼,拿着电话跟我讲了许多话。卷儿说一年前他装上了义腿,好难走,原来走路是这般感觉。我问他为何想要站起来。他笑眯眯看我:我找到了价值。然后这般对我说。 立风哥,你没能救下我。十二年前没有。五年前没有。但我不怪你。 我要成为你,我要去救许许多多人们。最后,我要救你。 立风哥,让我来救你。 卷儿摘下电话转身离开前指了指拆开的信封,我拿着空信封仔细查看,轻轻抖落之时一片花瓣翻转着掉出,掉到地上,染红脚边大地。 卷儿走了,自此再未来过。 漫长十年的后半段几乎静谧地匆匆逝过。 刑满释放的前一夜,我闭眼躺在床上,最后一次看着自己。 世人都慈悲看我,他们叹我可惜,怨我不该,骂我残酷堕落,似能借以口沫度我一程。 卷儿的眼中也有悲悯,卷儿是说了要来救我的,我曾无数日夜想那双眼,对着它问,我有哪里病了么,看凄静黑夜里照映出的脸孔,又看涟漪激荡过那张脸,眼瞳荡漾。我终于记起来。 我是多么高兴嗬,当在黑压人群中看见被捧着的你的不同模样,我多么尽全力让你活下来。我是多么高兴嗬,当你被所有人从我手上抢过时,你哭了,可我从没那天这样爱世界。我是多么高兴嗬,当我看到花瓣从信封掉落,摇曳淌于我脚边时。原来是我抓着你,拖拽你留于这世界,原来我和你有着那么相像的眼,而你早就知道。 早上,我一一向路上的警卫握手道别,走出大门。我朝着从前工作的医院走去,我知道卷儿会是在那里。路过从前那个花店时,看到雪白的荼蘼依旧摆在原来位置,我走进去拿了一朵,撕下它的两瓣,其余交还给店长,走出门去。 我没有挂号直接走上楼,卷儿就站在从前我的科室里,年轻的优秀的医生,穿着长长白褂,黑发散落肩后。他看我走进来,似是早有预料那般。立风哥。他明媚对我笑。 “你来看诊了。”卷儿走到我身前,伸出白色衣袖环抱我。 我点头又摇头,温柔抚过他脑袋。 “小卷儿,我是个医生,生来是要救人的。” 我拿出两朵似火的红红花瓣,一叶递给卷儿,一叶放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