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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雪焚城》(5)

2021-07-30 12:35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9.

  玉白手掌撩开绣着“星辰与月”图案的丝帘,一个温和的声音说:“烦请通报苏卫长,三卫原映雪求见。”

  火把的光焰在原映雪脸上投下昏昧的暗影,卫兵呆看着笑如春山的美貌青年,直到目光被他袖口的徽记灼伤。那朵冷峻优雅的子午莲提醒他,这是辰月的“寂”教长,仅次于大教宗古伦俄的圣徒。他立即低下头,恭敬地领着舆轿进了内院。

  年轻的教长沉默坐于轿中,卫兵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穿过轿帘看向自己,又穿过自己看向不知名的远方。寒意如附骨之蛆爬上脊背,夜风凉透了五脏六腑。一只黑色的鸷鸟从枝头俯冲而下,透过腐烂的肋骨撕扯心窍,疼痛如冰锥陡然插入脑髓……卫兵打了个寒颤,再一眨眼,发现不过一片枯叶从枝头飘落。

  可是,这仲春时节哪来的落叶?

  莫名的恐惧使他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

  苏晋安胡乱披了件外衣便迎出门来,脸上的诧异并非完全作伪:卫兵没有给出任何信号就擅自把人领进内院,这在纪律严明的七卫前所未有。何况,今晚他们其实是在守株待兔。

  “卑职见过原教长,不知教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苏晋安按着左胸行了个军礼,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虽同为缇卫所的卫长,但原映雪是执政的辰月教徒,而他是出仕皇室的武官。不过自圣王三年宣布辰月为国教以来,胤朝人早已习惯在任何军政场所都有辰月教徒的存在,也习惯对这些高高在上的圣徒表示礼敬与恭谦。

  “苏卫长无需多礼,”原映雪欠了欠身,和颜悦色道:“这么晚还来叨扰,实因事出紧急。”

  “大人请讲。”

  “今日一位友人因乱党之名被捕,原某无意干涉七卫执法,但这位邢如海老先生从不涉政,是个闲云野鹤的文士,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

  原映雪娓娓道来,神情和煦清明,仿佛在探讨为何今春的芍药开得格外早。

  苏晋安眉头一紧:“您是说那位云游四海的天暮居士?”

  “正是。”

  “卑职早年常读《如海行纪》,邢先生是位淡泊之士,”苏晋安沉吟片刻,“如此看来恐怕是抓错人了,原大人请立即随我来。”

  原映雪走在幽暗狭长的甬道中,苏晋安手提风灯,先他半步而行。

  缇卫大牢是世人闻之色变的地方,即使原映雪也不免面色犯难。牢中的气息令他感觉自己是只飞进乱坟岗的萤火虫——与周围浓窒的黑暗相比,那盏风灯不比一只萤火虫亮许多。

  缇卫共有七支,前三卫由辰月“阴”“阳”“寂”三宗的教长执掌,后三卫或由大胤军队的旧编改制而来,或由能吏聚拢手下而至,唯独苏晋安的七卫为凭空新设,卫中建有监牢,依皇帝谕旨可当街抓捕任何有碍帝都治安的人,不经审讯直接下狱。

  当年国师古伦俄亲自选中了苏晋安,将他从晋北一个低阶军官擢升为缇卫长,官拜骑都尉,可谓一步登天。

  黑牢中一片死寂,偶尔能听到三两声模糊的呻吟,轻微得像是幻觉。原映雪越过风灯的光域扫视两边的囚室,有些厌恶自己暗中视物的能力。这些埋藏在黑暗里的景象实在不太符合他的审美。

  不过,他也因此体会到了大教宗选中苏晋安的用心。

  本教确实需要这等铁血无情之人来触发众怒:任何人面对这些被蛆虫和老鼠啃噬的年轻肉体,都会兴起清君侧的正义念想。这些孩子并非真正的盗匪,大多怀着一颗忠君勤王的心来到天启,未曾料想自己会在冰冷的地牢中了却残生。

  幕布正在徐徐降落——原映雪清冷的目光落在苏晋安身上——却总有人妄图对抗星辰的力量。

  “原大人为何叹息?”苏晋安忽然打破沉默,声音在黑暗中远远传开,也不知这地牢几多深,几多广。

  “我并未叹息。”原映雪低声应答,眼睛却没有看苏晋安,而是五步开外的某间囚室。在血迹斑驳的石墙与犬牙交错的栅栏背后,他感觉到了目光。作为擅长以幻术控制人心的密罗系秘术师,他对目光极为敏感,更何况这目光阴鸷而酷烈,如同旱季末期的戈壁苍狼。

  那抹暗青身影是瞬间飘移苏晋安身边的。

  如同一捧香灰被吹散在风里,又迅速聚拢成人形,身经百战的苏卫长只看到几缕乱发擦过鼻尖,接下来腰上一轻,佩刀已被人掠走。

  牢门剧烈摇摆,在地上刮出涩耳的声音。暗青身影扶墙而上,随即一个鹞子翻身,手中钢刃泄如水银,直指原映雪而去。

  如影似魅的身法,一击必杀的态度,天罗。

  “大人!”伴随苏晋安的惊呼,刀刃已干脆利落割裂原映雪的咽喉,催生出一朵温热绝丽的血花。

  他……死了?苏晋安手心微汗。

  刺杀原映雪。如此疯狂的念头,只有雷枯火大人敢想,也只有他苏晋安敢做。目的很简单,探探对方的底。

  只是,他这么容易就死了?苏晋安看着自己的刀划过原映雪的喉咙,手中风灯轻轻一颤

       ——他没有死。

  非但没有死,而且毫发未伤。

  那朵血花一经绽放便立即收拢,仿佛时光倒流一般,没有血迹,不见伤痕,灯影中,原映雪笑容不改,似乎连疼痛也不曾有过。

  天罗杀手迟滞片刻,立即攻出第二刀。这次依然简单干脆,直接从后背将原映雪扎透,若不是苏晋安退的快,只怕也一起串了个糖葫芦。

  原映雪低头看着闪闪发光的刀尖,表情显得有些太过愉悦,仿佛体内的那把刀是空气,或者干脆他自己就是一团空气。

  拔出的刀洁净如新,映着杀手惊慌失措的眼睛,他彻底失去了进攻的勇气。

  纷乱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杀手知道任务失败了。但退路还在。杀手,或者说这个假扮杀手的佣兵举起手中的刀,转身准备迎战前来抓捕他的缇卫卫队。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手中已空空如也。

  那把刀不见了。

  “这种事,还是交给苏卫长来做吧。”原映雪笑眼弯弯,将佩刀递还给苏晋安,然后径自向前走去,以免雪白的衣裳沾到血迹。

  手起刀落,血花真实绽放,苏晋安手心的汗也渐渐干透。

  传言不虚,原映雪不以秘术杀人。但……这既不代表他没有能力,也不代表他心肠软。苏晋安收刀入鞘,稳住手里的风灯,快步追上前去。

  如果刚才那个突发事件可以用“天罗杀手假冒激进志士蒙混入狱伺机刺杀”来解释,那么现在这个突发事件便完全无法说明了,因为苏晋安本人也毫不知情。

  关押邢如海的牢房空无一人。锁虚挂在门上,轻轻一推便掉落在地,惊散了墙角一群老鼠。

  “缇卫大牢都不上锁?”原映雪笑容可掬,不像在讥讽。

  苏晋安弯腰拾起铁锁,拿到灯下仔细辨别:锁头完全锈空,与簇新的锁身形成鲜明对比,绝非自然形成。他将锁递给原映雪,看见对方轻轻皱了一下眉。

  “传令各分队,严搜全城,务必给原大人一个交代。”苏晋安低声下令。

  真是个充满谜团和意外的夜晚。这一回,雷枯火大人算是给他找了个不小的麻烦。


  10.

  深宅内,黑衣老者与白衣少年相对而坐。

  “去年至今,折了无数人。”

  “没试过下毒?”

  “当然,古老的方法总是屡试不爽,所以他每餐都要求厨子当面试吃。”

  “慢性毒药呢?”

  “有人企图接近买通厨子,当晚那厨子就挂了。”

  “挖地道?”

  “有一种珍稀鼠类,名为谛鼠,能感受地下六尺内任何细微动静,太傅大人自然有钱养上一大群。”“他一直坚持上朝,警备堪比皇帝,无人可以近身。”“车驾为特制,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若想制造事端逼他出来,就会有一排人墙挡上。”

  “听起来有点棘手。”

  “所以才叫你来。”

  老人眼中浮起淡淡的温暖,顾小闲低下头。这些年全心经营宛州的产业,一直没机会回澜北,说起来很是不孝。

  “老头你……似乎没什么变化。”踌躇许久,关切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你却长大不少,” 老人温和的目光落在小闲身上,“走的时候还是个丁点大的小姑娘。”

  小闲搔搔头:“扮惯了男装,都快忘记自己是姑娘了。”

  刻意掩藏美貌,从不袒露真心,这孩子还是跟从前一样别扭。

  老人沉吟道:“既然来到天启,还是回家看看。他是你唯一的血亲。”

  “龙家人才是我的血亲。”小闲坐姿懒散,脸色却十分僵硬。

  “自己决定吧,”老人微笑地看着故作冷漠的少女,“你已经长大了。”

  市集,酒幡,美人,花火。

  夜之天启活色生香,顾小闲漫步在街巷,闻着俗世的烟火气,胸中烦闷渐渐消散。

  薄如蝉翼的丝屏将寒夜隔在门外,暖香扑到脸上,有些春日迟迟的意味。浓妆女子款款迎上,眼风丝滑地扫过顾小闲,立即加深了笑意。

  世上目光最毒的人,除了皇帝身边的太监,当属青楼里的老鸨。缔情阁的云四娘近来忧心于眼角的皱纹,轻易不肯牵动脸皮,能让她这么舍得笑,说明见到了足赤的金主。

  “公子瞧着脸生,第一次来?”

  “鄙姓顾,从宛州来。”

  开场白显然十分成功,云四娘笑意更甚,亲自接过小闲的披风,将人迎进馆内。

  门内外俨然两重天地,游廊上次第点了两排朱纱角灯,迎着池中明月,显得颓靡而又明媚。那些角灯上都写着一两个美丽的字,红绡,翠翦,白露,青霜……在微风中宛转摇摆,犹如连绵的唱词。

  “这些都是本楼的红牌,不知公子是要听曲,赏舞,对弈,还是论诗?”

  “听说有位玄玑姑娘,擅长星相命理?”

  “确实,不过……问卜之事劳心耗神,玄玑只测有缘人。”

  “不要紧,难得今晚晴朗,陪着看看星星也好。”

  望着踏月而来的女子,小闲轻轻嘀咕了句:“暴殄天物”。

  一般的美人,我们可以夸她明眸皓齿,夸她闭月羞花。但若真的美到了极致,一切溢美之词都会相形见绌,心中喷薄的赞赏最终只能汇成两个字:

  美人。

  任何其他的语言都会显得多余。

  玄玑就是这样一个美人。

  “顾少从西南来,身上带着水气,是淮安人?”

  “宛州顾氏都来自淮安。”

  “顾少来天启,做的是大买卖?”

  “淮安顾氏都世代经商。”

  “顾少心中怨念的那个人,当初也是身不由己。能原谅,就原谅吧。”

  小闲终于怔住:“呃,你知道我的事?”

  玄玑轻轻摇头:“玄玑与顾少素不相识,但星辰自可照亮人心。顾少本是纵横洒脱之人,何必为陈年往事作茧自缚?”

  小闲笑笑,塞了满嘴的菜,含糊道:“姑娘学艺不精,算得不准。其实我从山中来,在天启开了间打铁铺子,每天只是做些针头线脑的小买卖。”

  玄玑抬起脸,重新将顾小闲深深打量:“真巧,我的绣花针刚好用完。”

  “本店擅长制针,但要看过姑娘的丝线,才知道针眼大小。”

  “丝线在房中,请随我来。”

  龙玄玑锁紧门窗,径直拉小闲上了床。

  帷幔密密匝匝垂落,将杂声与人耳彻底隔绝。案上一灯如豆,映着神情迥异的两个人。

  顾小闲近距离欣赏美人,再次感叹老头暴殄天物。如此绝色应当锦衣玉食地供起来,而不是派来做这种迎来送往兼刀口舔血的营生。

  温暖油灯下,玄玑面若冰霜,不复此前待客时的柔婉。老头教出来的孩子都这幅拒人千里的德行,只有她顾小闲是个异类。

  “你是第十七个。”玄玑淡道,此前所有人都铩羽而归。

  “听说了,何太傅的安保系统确实变态,绣花针都插不进去。另外两个什么来头?”

  “光禄卿冯轶,辰月教长原映雪。这是详细资料,”玄玑递上三个火蜡封了口的信封,“相较而言,何虹还算比较容易入手。”

  顾小闲草草浏览资料:“本堂也失败了?”

  如果说天罗组织是一柄杀人的狂刀,本堂杀手就是刀刃上最好的钢,鲜有他们不能完成的刺杀任务。

  “何虹防卫森严、替身众多;冯轶足不出户,与辰月教过从甚密;至于原映雪……”玄玑稍作停顿,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神通广大?来去无踪?”顾小闲拆开最后一个信封,里面装着薄薄两片纸,约略写了原映雪的兴趣嗜好,关于身家背景则只字未提。

  “他看起来,不太像个清心寡欲的辰月教徒。”小闲仔细阅毕,发现原映雪有不少风花雪月的爱好,如同天启城那些个一掷千金的世家公子。

  “原公子是缔情阁的常客,我在星相方面的造诣,便得益于他的指点。”

  小闲一愣:“那岂不是机会多多?”

  玄玑淡淡摇头:“无一得手。”

  小闲将那两张纸翻来覆去地看:“有意思。”

  “目前只有这些,新的情报随时提供。”

  “什么?”小闲看着玄玑摊开的掌心,有些不明所以。

  “公子上了奴家的床,总得出些度夜资,否则如何跟店家交待?”玄玑低眉巧笑,转眼恢复烟视媚行的态度。

  小闲合上嘴,默默交出钱袋。

  老头是对的,如此人才,留而不用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小闲返家时已近夜半,她从后院偷溜进门,却发现柴房还未熄灯,隐约传来坎坎之声。

  平心而论,敖谨是个不错的伙计,劈柴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从来没当过贵公子,生来就是个卖苦力的。

  “这么晚还不睡?我可不会付给你额外的工钱哦。”

  “晒这么黑,没少往外跑吧?查到什么头绪没有?”

  “需要我帮忙么?”

  小闲谄笑的脸快要贴到他的鼻尖,敖谨无奈避开,轻斥道:“斧头没长眼睛,躲远点。”

  “啧,七公子还是瞧不起咱们草根贱民,”她穿了一身昂贵的羽绸,却学着山药的样,窝进灶台暖和的地方,“既然非我族类,还是早早弃暗投明,去投奔四大公子为好。”

  木桩被一劈为二,在地上摔出闷响。

  “平临君顾西园,为人如何?”

  小闲不意他会忽然发问,用手指顺着山药颈背的皮毛,半天才道:“紫陌君白曼青应该更符合你的追求吧?若想光复淳国,追随一个姓白的总没有错。”

  “淳国公还姓敖,何来光复之说。”

  “你的国家已经死了。你父亲和哥哥拼死保护的东西,早就已经死了。”小闲低声道,如愿看到少年眼中燃起暗红的火光,却像是灰烬中的余炭,很快就熄灭了。

  “你还活着不是?七公子天纵英才,一呼百应。去找白曼青,一切从长计议。要不然……”她耸肩,“去他的国仇家恨,随我做个无良商人,岂不逍遥自在?”

  “上次你说,能弄到全套的谱牒,给我全新的身份?”

  “你当真要从头来过?” 小闲讶异万分,“白曼青皇族之后,为人正直磊落,就算实言相告,他也不会押你送官的。”

  “毕竟脱罪之身,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你是担心,万一有人抓住把柄,问罪淳国公吧?”小闲摇头,“世界上死的最快的,就是你这种执著于情义的白痴。他能派三百金吾卫连夜追杀,早就不当你是敖家人了。”

  “世界上死的最快的,” 敖谨想起那一夜遍地栽倒的黑衣人,以及怀中满抱的温软,耳根微红反驳道:“是你这种在危急时刻打翻了迷药,把自己和敌人一同迷昏的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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