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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丽娅塔

2023-07-27 20:47 作者:阿尔卑斯转转猪  | 我要投稿

/全文共3w字,后记在另一专栏 /这是一个关于爱、自我与谎言的故事。 /希望看的开心 在二十二岁以前,我一度认为自己是被上帝选中的一员。相比于寻常人,我或许有着他们常说的“天赋”——对事物的动态抓取能力与对色彩的感知力。从大约三岁开始,我就已经走上了一条自娱自乐的绘画道路,给花圃里的花、河边的桦树、邻居的狗填上任何想象中的颜色。笔和画纸成为随身携带的必需品,一旦发现有任何能激发灵感的东西,我必须排除万难也要将其记录在纸上。正因我展现出不顾一切的痴迷,身边的人都猜测我会成为一名画家——只有我的父母极力反对,不知是否商人经商思维始终束缚着他们,在他们眼里,艺术始终无法成为正经职业,他们也绝对不会让我去修习绘画。  大抵是上帝看不过去这滑稽的一幕,在我十二岁那年派给我一名威风凛凛的救兵——我母亲的表妹,丽娅塔小姐。她长得很像岩间圣母,眼角微扯着下垂,嘴角却似有似无地上提,看起来随时都在慈爱的笑着,没过几天便消除了我心底的疏离。她是一名慈祥的女性,据说和她伉俪情深的丈夫在不久前因病去世,母亲怕她寂寞,就邀请她来我们家小住。丈夫死去的阴翳依旧笼罩在她深陷的眼窝中,但她从不轻易向我们表露,会在和我们相处时微笑着遮掩其这些令人担忧的情绪,尤其是在我面前。但我身体里流淌着的艺术的血液,让我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深深的悲伤与寂寞,有一次还让我看到了她在花园里轻轻地啜泣。那一瞬间我的心仿佛被棉花填满,冲涨着饱满而炽热的气体,觉得那些哭泣的声音像极了父亲收音机里播放着的舒伯特的曲子,轻轻地抚慰着我的心。我就这样远远地望着她,欣赏般的听着她动听的哭声,任由这美妙的声音带我走入云间。可她很快便发现了我,抬起头时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眼中倾泻而出的胆怯与惊错。她擦干眼泪,对我招招手。我非常遗憾不能再听到她的哭声,但也只好像条小狗一样乖巧的走了过去。 她告诉我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替她保守秘密,同时也和她交换了我的秘密——我偷偷画了一幅画——昨天晚上横跨半个花圃,透过昏黄烛光映在窗前的半个身影。 丽娅塔小姐似乎看出来这是她自己,脸上露出熟悉的慈爱笑容来,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仿佛被一片轻薄的热纱包裹着颅顶,我全身的热意都集中在她细腻温柔的手心之下。她用她那月光般的声音安慰着我,告诉我怀亚特日后一定能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 自那次之后我与丽娅塔小姐的关系明显更亲近了,我沉溺于她流沙洗漱过的清雅嗓音,是一种我未曾从母亲那里得到过得耐心和温柔。也许那个时候我爱她胜过母亲,对她的一切都抱有不曾质疑的好感,每次对上她的目光,全身上下都仿佛泡在软绵绵的日光之中。我从未如此幸福。丽娅塔小姐不仅对我很好,还在为我的梦想付出,这正是我称呼她为救兵的原因——努力说服我的父母让我去艺术学院学习画画。她曾以一个梦想家的角度询问我日后想做什么,在我说出画画之后便开始为我的以后做努力。她对我比我自己都要认真,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做这些事情,我和她之间明明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名为年龄的鸿沟。而她依旧是轻柔这拍着我的头,为我轻轻地讲述她儿时的梦想。   关于她的梦想是什么我现在已经淡忘,但她的嗓音却还是像有魔力般萦绕在我耳边,所以那时我不顾一切的想进艺术学院也是因为她柔软且坚定的语调,这就是我莫大勇气的来源。后来父母在她的坚持下极不情愿的送我进了当地最有名的艺术学院,入学那天她的笑容我至今也无法忘记,那是融合了期盼、悲哀、幸福、绝望的笑容,仿佛隆冬深处倔强不愿凋零的铃兰,扬起脆弱柔雅的脖颈,最终选择了同风雪一同结束在破碎不堪的沼泽地之中。也只有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即便我们已经相处了半年,我对她还是什么都不曾了解,包括她的经历、她的内心,甚至她的梦想。 是不是她曾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连同她丈夫的肉身,尽数埋在了坟墓之中,所以才能如此温柔的面对我呢?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看待她的视角就变得不一样了。那时我也进入了艺术学院,和她相处的机会不知不觉减少许多,之后对她的印象更是不如初见时透过朦胧的月光和烛火,微弯、蜷缩着的半个身影。那已经在我不成熟的画纸上永久地定格,久而久之凝固成我对她的全部印象。她就像早年的桃花,已经在我内心中凋敝了大半,唯有所剩无几的芳香依旧萦绕在鼻尖,只剩下余下的火光半埋进泥土与日光之间,久久地腐烂、消散。 我并不想用太多时间悼念她,我们不过相处半年,我很难对她有极其特殊的感情。当走进艺术学院的那一刻,年幼的我就下定决心将我的下半生全部奉献给艺术。也许我在这方面真的很有天赋,在开学的第一场考试中就荣获了第一名的好成绩。那时我无时无刻不想起丽娅塔小姐,无时无刻不想起她淬着盈光的梦想家般的眼睛,她温柔的手在日光下抚过头顶,将所有勇气与坚定皆输送给我。从那天起我就是个完整的人了,在艺术学院学习的第一年,我曾持续保持完整。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就叫做丽娅塔。 至于我的学院生活,除了艺术成果,其他我皆不想多谈。我并不认为我在这所学院获得了青少年应当获取的快乐,就连我那如花瓣薄的自尊心都未能捍卫,在厚重、波折的无数个夏日里,斑驳成支零破碎的一块块日光碎片,卡在熙熙燃烧着的火焰的缝隙中,如阴影久久笼罩着我。那份不知是疼痛还是欢愉的触觉已经渗入神经,伴随着我的思想、心跳流淌在血液里,与我的肉身、我的灵魂融合成十八岁的我。是的,十八岁那年我毕业了,带出来了无数作品,那时我对艺术的理解已有雏形,但若你问我艺术应是什么东西,我想当时可能还答不上来。也许那时我不会回答任何人的问题,四年学院生活将我养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那时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丽娅塔,想念面对她时我无意识扯动的嘴角,想念面对她我可以放肆眺望的情形,那时的无畏与勇敢俨然成为过去式,从灵魂表面脱落跌入泥土,却未能被尘泥吸收,被自然吸收,成为没有羁绊的一缕孤魂。就像我本身一样。 至于我的作品,我很难形容属于什么样的风格,但它们给别人的印象可能同我本人一样支离破碎。尽管我获得不少来自不同人的称赞,但这并未把我自卑的深坑填满,反而越陷越深。我曾无数次的撕碎过自己的作品,歇斯底里地砸烂过支架与画板,在无数个黑夜嚎啕大哭,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中蹉跎。这都是因为我不知何时便发现了自己的不完整。与我入学时不同,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完整的人,但当我用知识充实自己、以理论包装自己后,我感觉到了空虚,感觉得了荒唐,感觉到了寂寞。我在无数个黑夜抱着双膝,努力挣扎着不坠落到更为寒冷的地域,睁着眼睛祈求地望着天花板,试图拨开自己身边无数挥舞着的双手,可这长夜实在过于漫长,而等待几乎让我迷失,几乎让我再也不想张开双眼。那时我憎恨画画,憎恨自己的天赋,憎恨丽娅塔,我与我的灵魂统统站在对立面,仅剩一副皮骨支撑着这破烂不堪的未来。  请别问了,不要问我发生了什么,如果可以我希望一切都能成为秘密,成为虚幻且飘零的梦。 毕业之后我告别了老师,告别了学院里的一切,没有选择继续去更厉害的艺术学院,学院生活可以说在我十八岁后就截止了,这却让我重新活了过来。也许你感觉到了我是个敏感又自卑的少年,仅看外表更觉木讷,但这应当是我最好的状态。毕业之后我没有回家,而且带上画板去往南部的一个丛林,倾听自然的声音让我很快从自闭中苏醒,我对绘画的热爱又回来了,云杉、小溪、磐石错落的世界让我的内心极度安宁,甚至能让我听清楚内里流淌着的欢愉与痛苦的回声。它们如两颗甩入溪流的鹅卵石,踩着破碎的脚步在水面上摆尾,打出一串完美的水漂,而我负责记录下那些清脆的叮咚声,用画笔、一张张画纸,用山林、用小径、用泥土、用我自己。我幻想自己在画笔摩擦纸业的间隙里跳跃,泼上朝露、潮汐与水汽,我把画纸放在内心深处蒸腾,用林间的蒸汽与寒雾做画笔,最终凝在错落的石头之间。我的画就这样完成了。 是的,我热爱画风景,胜过人来人往的城镇与被恶意包围的人。只有投入林间,我才能感受到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自我。 我用大概半年的时间画了十多张画,最终挑出八张送给之前一直与我有合作关系多的画廊老板。他的名字叫罗伯特,是巴黎有名的鉴赏家,是在我十六岁那年找上我的,那时他要求让我给他看更多作品。我照做。他拿到后非常开心,挤着笑脸说等我作品足够多时为我举办画展,并高价买下了我手中二张画作——两张我不算很满意的风景画。那时我情绪低落,对画廊一事完全没有想法,便随便交给他处理。这次当我把画交给他时,他露出了更为亲切的表情,把我带到他家好好地招待了一番,非希望我把后续的画都先给予他过目。我同意了,并由衷的感觉到高兴,我能感觉到笑容爬上我脸颊时泛起濡湿的雾气,仿佛我还身处于那片丛林之中。而罗伯特先生在我面前渐渐变成了一棵梧桐,我伸手,轻轻握住了他向我伸来的枝叶。我好像又能和人交流了。 “怀亚特先生,我很喜欢你的画作,笔触细腻色彩独特,你很适合画风景,真实叫人百看不厌。” 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丽娅塔,那个轻抚着我头的女人。我感觉到身体非常轻盈,于是也笑着告别罗伯特,迈着轻松的步子,回到了我在不远小镇上租借的一栋洋楼中。那里被梧桐包围着,每逢秋天会变成美丽的森林的颜色,我很喜欢楼前的广场,每到感恩节前夕就有人在那里演奏。 后来我又陆续画了一些,被罗伯特先生全部拍下,并答应我两个月后在他的画廊举办画展。当我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挂在了画廊前,久违的热意与凄切又重新爬回胸膛中,对于举办画展的日子我又期待又害怕,在期待他快快到来的同时,又害怕别人对我做出足够苛责的评价。也对,我从小就是个自卑的孩子,即使得到一两个人的夸赞也无法严谨的直视自我,我分不清什么是期待什么是安慰,哪怕罗伯特先生回赠给我的是画廊展出这种天大的馈赠。这也并不能代表我就是好的,铺在河边的鹅卵石也会因为人的兴趣而被攥在手中,也有被揣在口袋和投进水中的结局。罗伯特先生对我是不是一时兴起,我无从得知,但他亲自将机会放在我手里,这无疑是一种鼓励。我收下了,并对他抱有感激,重新鼓起让他大赚一笔的决心。 与我所期望的一样,画展举办的非常成功,我的名字也伴随着这场画廊展出游走于艺术家之间。一时间我收到不少上流社会的邀请,允许我参加他们举办的茶会、座谈会及舞会。出于我阴暗又内敛的性格,我不好意思将全部邀请拒之门外,但这么多也无法一一应对,只好接受一些小型聚会。当时我以为自己即将走入一场崭新的未来,走入一场丰沛的艺术盛宴,我的未来将会一帆风顺,我的艺术会传播至遥远的亚洲。 ——可惜,出现了意外。 我的手骨折断了。 我清晰的记得那天我行走在街道上,准备去赴一名画家的约,不知从何处赶来的醉驾马车将正在调整情绪的我撞翻在地,木质轮胎压上我的右手手腕。那时我听不到自己的惨叫,马的嘶鸣,周围人的惊呼,只有白额黑马与绿色宝石的光芒倒映在黑暗中。剧烈的冲击让我看直接昏迷过去,直到我醒来才得以了解,我再也无法画画了。 是的,那场事故来的突然,在圈子里也掀起不小的风浪。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未在我的熟人圈子中露面,连夜卷携着我好不容易找找的如瓶底厚度般模棱两可的自尊潜逃出巴黎。那天夜里我的风麻凉的像枯死的老树,迟钝而干枯的疼痛顺着伤处传导至神经中枢,冲撞着我好不容易回暖的勇气与希冀。我的心里极度空旷,灵魂不知搬到哪里去,但应当不在我这副支离破碎的躯体内。总之,从那一刻起,我再度成为一个破碎的人。我不再完整。 我并没有离开巴黎,应当说我没有远走他乡的勇气。当我回到居所甚至还没开始收拾行李,就被潮水般的胆怯包裹,争分夺秒的剥夺我的呼吸。我像濒死的鱼蜷缩在床上,小心翼翼把折断的手抱在胸前,将脸塞进躯体的缝隙,贪婪地祈求者身为“天才象征者”周围的空气。一想到再也不能作画我就觉得痛苦,甚至能感受到黑色的巨浪在我身体内掀起抗争的革命。那架奔驰着的左摇右晃的马车踩着巨浪再次撞来,我清晰能几乎能看到那匹白额黑马发疯似的的眼睛,它和它同伴的嘶鸣是为天才敲响的丧钟,那凝滞的马蹄声是倒计时时秒针发出的撕裂似的摩擦。这一切无不告示着我寿命已近,上帝将错借给我的本金统统收回,我不再被冠与天才头衔,取之而来只能做一个连画笔也握不稳的残疾。  那时我还未意识到,这场事故将我改头换面,剥夺天赋时好像把我的自卑也一并拆开,与门前广场前的梧桐树叶,一同扫进了没有人光顾的垃圾堆放场。当我有意识时,我早已不是原来那个我了。不知不觉间我学会了流连酒馆,和舞娘勾肩搭背,对街边的乞丐说着粗鄙的话,并乐意光顾别人的痛苦。若是谁嘲笑我的断手,我会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揍上他们最脆弱的地方,欣赏他们痛苦的表情。当然大多时候我都会遭受凶猛的反击,最狠的一次被人砸掉过两颗牙齿。但我不觉得难过,只觉得痛快。反正也已经是如今这般光景了,这些疼痛还能为我找回大口呼吸的求生感,对此我竟对每个打过我的人甚至抱有感激。 我醉生梦死,爱上了酒精带给我的迷醉感。我很喜欢那些昏暗的酒馆,最好谁的脸都看不清,这样能很好掩饰自己的颓废。尽管我根本没有搬家,但信箱里的信件明显减少,目前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信的。那个圈子主动把我踢出门外,酒馆却以拥抱之姿欢迎我每日到来。我爱极了她温暖的怀抱,吱呀作响的木质地板仿佛对我爱的呢喃,冰凉的椅背贴上后背,将我完完全全地接纳。每次坐在酒馆的老位置上,我才能感觉到放松,也唯有这时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撂开四肢,闭上眼睛进入梦寐以求的梦乡。  这家酒馆的老板认得我,大部分时间他都会给我预留出经常光顾的位置,现在他已经将酒馆的那个角落命名为“怀亚特的座椅”,这让我心中布满暖意。酒馆老板是个南方人,来自圣莫。我对那里不是很熟悉,但他开朗健谈,为我讲了很多家乡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如果还能作画,我一定会背上画架亲自去他的家乡为他画上一幅作为答谢,但我也很清楚如果我还能画画,是绝对不会光顾这家酒馆的。老板有一头褐色头发,眼睛是纯粹的玻璃灰色,在发笑的时候会扯出眼角延伸处的褶皱。但他从未在意过自己的衰老,并且引以为荣。他告诉我成熟男人的魅力之处正在于眼角的皱纹,会欣赏的女人是绝对不会错过它们的美好。 当然我还年轻,也因为性格缺陷从来未对女人有过什么了解,唯一的印象就是丽娅塔的拥抱。但在这个年龄已经几乎对她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自己曾被暖洋洋的热风包围。我诚实的向他坦白我的经历,没想到他摇摇头指责我不懂得生活。 “你怎么能没和女人相处过,这样你一辈子也学不会什么是爱。”他严厉地批评了我,或者说劝诫我,“和女人相处会让我们理解爱,并不是说要具体学会爱某个特定的人,而是一种感情的延伸。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爱女人,就能明白如何爱这世界上的一切。” 他一边调酒,一边这样和我说。我只和他讲述了我和女人的经历,并没有交代断手和天才的堕落,所以他不知道我对爱毫无兴趣,内心则是被憎恨与绝望填满。我想他是乐观的人,即使善于观察也会常常忽略负面情绪,因为我从未掩饰过对世界的敌意。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只是自顾自的喝酒,将心中的郁结和惆怅统统咽进肚子里,再通过呼吸排出体内,这般周而复始,自我消耗。见我并未将话听进去,他显然有些不满,一双眼睛瞪的浑圆,不依不饶道:“你应当学会爱世界上的一切,这样你才是快乐的。上帝将鲜活的生命赋予我们肉身,让我们可以竭尽所能地完成热爱的一切,如今我能经营这家旅馆,你能在这里喝酒,都是因为爱的存在。而这一切的源头又是因为有女人的存在,正因我尝试过如何爱她们,我才能站在这里和你畅所欲言。” 他继续说:“如果你想抛弃不属于你的一切,那么去尝试吧,尝试去爱个女人。这可比沉迷酒精惯用多了。” 我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因为我并没有依托酒精逃避现实,现实是逃避不开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不过他的话给了我反驳的理由,于是我说:“有的人选择沉迷爱欲,有的人选择将精神寄托于酒精,虽物质不同但本质相同。我也见过很多依托于女人生存的男人,他们的表情与我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是的,亲爱的,他们和你没有任何区别。因为你们都不懂得爱。”他笑了,声音和他敲击酒杯的手指一唱一和,“那是趋于表面的东西,所以依赖的对象可以是酒、香烟、拖鞋等任何物品,它们本身是没有差别的,剩下只是独立的个体差异所影射出具有不同表现形式的对象。正因那是物体,是没有情感生命的死物,所以它们不会给你任何反馈。那些依赖女人生存的男人想要的,也并不是女人回报以他们的感情,而是诸如金钱、居所、财富等具有价值无生命体。这不能称之为爱,孩子。这是男人自出生起就被无限放大的贪婪。而女人从一出生起便什么都没有,所以她们才会以爱来证明自身。而我们男人正是要向她们学习这样的品质,当然更重要的是将这种感情延伸下去,从而让自己不再被男性的劣根束缚,这样才能挖掘人类真正的智慧。” 我理解不了他的意思,正如同看不惯他眼角的皱纹。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放松,身躯笔直,肌肉紧绷,好像身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我不好意思打断他的幻想,更不想和这个所谓的“大哲学家”争论,只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想趁他还没有开始长篇大论的时候找借口溜走。那天晚上的风很大,我走出酒馆就被当头的风兜了一脸,能感受到全身毛发都在用力地向后扯,生怕我离开这个梦想发源地。可我是在不愿意面对那个说话让人听不懂的家伙,即便脚无法在地面上站立,也不影响我马上飞奔回家的决心。  即使这天天气很糟糕,却是改变我人生轨迹的一天。我无法忘记这阵凶猛的飓风是如何将迷失的蝶送入我的怀中,也无法忘记我这只什么也做不到的断手能轻易将她接住。离我远去的丽娅塔就在那晚毫无征兆的回到我身边,将童年的温暖与希冀重新递到手中。也许有一瞬间,酒馆前破败的毛坯灯的光亮心甘情愿地淌进我眼底,因此短暂地抓住了生命的萌芽,迫使我张开那双如死水般的眼睛,重新以不同角度观看这个灰绿色的世界。是的,那夜星星掉进我怀里,而我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坠落的星星的余光,并在这柔和的光芒之中看到了完整的雏形。 那位女性名为波格丹娜,目测二十五岁左右。她有一头美丽的金发,碧绿色如打磨过的橄榄石一样的眼睛,当我扫过她时会不经意泄出些慌张而纯真的神态。她有一副夜莺般的嗓音,当她说话时总会想到可爱的小精灵。当然这话并不是我先说的,而是那位哲学家店长。是的,当晚遇到她后我请她回酒馆喝了些小酒,一直在被店长用慈爱且满足的目光注视着,这让我备受煎熬。似乎波格丹娜对我也有些兴趣,接过我点给她的莫吉托后饶有兴致地询问着我的职业及兴趣爱好。不善言谈的我当然全程被她带着走,几乎将老底全部曝光。但我乐得向她介绍我的一切,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能和这位美丽的小姐建立起更深刻的关系,希望她能用那副动听的歌喉念着我的名字。事实就摆在这里,这不是我的幻想,当她听闻我的手有疾后露出难过的神情,轻轻将她的右手搭在我折断的手腕上,声音低落,仿佛秋季干涸的枝叶飘零而落:“真的不能够医治好了吗,我还想请你为我画一幅肖像画呢。” “如果是你的请求的话,我可以从明天起开始练习左手画画。”那时的我仿佛一下子学会了说话,就连面部的主导权都能交由我自主控制。我久违的感觉到了微笑的力量,仿佛我还有一双健全的手,能够重新发挥出我骨骼中的力量。于是我向这个仅见过一次面的小姐承诺,我将对左手进行训练,重新找我属于我自己的力量。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她用她极其丰沛的耐心听我讲完自己饱受摧残的前半生,我早已忘了当时自己是用什么神态与动作讲述的这段经历,只记得她温柔的手一直仅仅地贴紧我的后背,偶尔安慰似的轻拍,仿佛在驱赶我内心徘徊的恶魔。她保持着女性的良好教养,并未对我的经历做出自我性的判决,也并未因此就把我贴上什么“悲惨”、“难堪”的标签。她只是对我的画作表示兴趣,并对从未参加过我的画展而感到遗憾,我向她承诺会将自己留下的一些作品给她看看,她欣然同意,并表示会期待看到它们。 她的态度让我久违的活了过来,我记得那天我很开心,就连笑容也多了不少。店长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让我学会爱的机会,在旁边交代了不少内容。我全当他在自言自语,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只是用卑微的目光紧紧追随者被烛光包拢的玛利亚天使。她告诉我,她是巴黎歌剧院的一名歌剧演员,家在诺曼底的卡芒贝尔区,父亲是当地有名的银行家。因为她儿时热爱歌唱,经常跟随父亲出入当地的歌剧院,因此对那高耸的舞台心生向往。所以等她就读完艺术学院,便立刻告别父亲,来到音乐与艺术纵横交织的巴黎。凭借着她独特的天赋与努力,加入了一家新成立的歌剧团,成为一名前途光明的女高音。她的演绎生涯刚刚开始,正如同四年前将画交给罗伯特的我,摆在脸上的是别无二致的笑容。当时的我还是真心祝福她在日后能在梦想的道路上前进,打造一片明亮的名为前行的夜空。 在相识以后,每周五晚上我们都会在那家酒馆相聚,老板也是聚会的一员,有时波格丹娜兴致上来,便会在老板精心搭建的舞台上随意演唱她擅长的曲目。能听到她唱歌的时候是最幸福的,大部分时间我沉醉在她的歌声之中,甚至忘记了喝酒,大抵她的歌声能代替酒精成为我新的依赖品,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永无止境地唱下去。偶尔她会请我们去她的剧团观看演出,每当这时我就会觉得酒馆老板是多余的,如果我能一个人去欣赏音乐会更加快乐。我是喜欢音乐的,也略懂一些乐理,可偏偏酒馆老板就是认为我对她的关注是爱的萌芽,这让我愤恨不已。我曾一度排斥那家酒馆,但又惧怕再也见不到波格丹娜,所以一再隐忍,只为再听一听她舒展的歌喉,让我再次在梦境中迷失。我热爱她的声音胜过一切,我感觉到身体表面的碎片在逐渐融合,我感觉到自己正趋于完整,那种熟悉的、充满希望的感觉又充斥着全身。是的,看到她我仿佛觉得即使再也拿不起画笔也没什么,只要她能唱下去,长久地为我的生活增添明亮的光芒。 但我并未停止用左手练习画画,波格丹娜的存在使早已枯萎的绿萝再次溢出藤蔓,找回了被我遗失在酒馆的最初的期盼。但效果不尽如人意,我的左手毫无绘画天赋,即使苦练半年也没能达到曾经水平的十分之一。这让我万分痛苦。我再也不能在熟悉的环境中寻找半年前作画的心境,也无法从窗外梧桐散落的阴影下找出同一片光影。即使工作和曾经没有任何区别,我所使用的绘画工具也来自于同一个供应商,手指下纸张的触感与半年前也完全相同。但一切都变了,只是因为我将希冀寄托在从未被期待的左手。 自那以后我又回归到颓废的生活中去了,未来惨淡的黑暗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正如同灯塔对迷失在茫茫大海上的我熄灭指引的灯光。久而久之我将曾经留下的积蓄全部挥霍干净,以至于交不起工作室和居所的房租。我请求房东太太再宽恕几日,可惜没能得到认同,很快我就连同行李一起被赶出家去。站在广场上,我茫然无措,没想到继丧失所爱之后又丢掉遮风避雨的房子,我不知道该去往何处,每日经过的广场变得陌生,不可名状的波纹在我眼前旋转,世界在无言之中颠簸。我的思绪在不经意间脱离了身躯,与花香、树影、日光融为一体,俯瞰着与我产生深深隔阂的万物。我感觉自己在遗失中应当是崩溃的,可那时空洞的感觉不到任何时间的波动,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一个路过的小女孩往我手中塞了一朵小白花,我才从混沌中惊醒。 是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就如同手里这朵随意被抛弃的小花。 自那以后我开始在巴黎流浪,比较庆幸的是我没有回到手刚受伤时那副自生自灭的状态。那段时间我白天静坐在广场,用那不慎熟练的左手为人画肖像。即使并未达到原来水准,随便做些小画还是可以的。画的价格不贵,一张二十生丁,有时一天能画十多幅,有时枯坐一整天。大部分客人都是心血来潮,心情好时会答应介绍给朋友。起初我并不愿意画这些无聊的、缺乏美感的人,毕竟相比于人像我更喜欢风景,可我最终还是对生活妥协,几乎消磨了艺术家的天性,沦为在生活中愤愤挣扎的平庸之徒。晚上随便找一个桥洞,和三两个流浪汉一起裹紧衣服睡觉,有时还会因为共抢一个位置而发生争吵,顶着睡意在阴冷的河边流浪也是常有的事情。白天赚得的钱我没有存起来的打算,全部拿到酒馆和波格丹娜相聚。我并未告诉她自己已经流离失所,已经成为众多流浪汉中的一员,一心只想死死保卫着全身上下最后一张遮羞布,生怕她看到任何狼狈的端倪。我不想在她面前丢脸,我很清楚这不是因为爱慕,虽然我并不懂酒馆老板所谓的爱,也不愿放心思在这些东西上。我只是潜意识的认为,丽娅塔决不能沾上任何污秽,我希望它保持完美。 可惜我的计划落空了,波格丹娜很快知晓了我的落魄。她是在我给一位妇女画肖像画的时候偶遇到的,迫不得之下我对她说出实情。对此我感到痛苦,我不愿意看到她对我露出同情的眼神,她甚至因此落下泪来。一时间我产生了和她永不相见的想法,我想逃离,逃离这猝然生长出的藤蔓的束缚,逃离漆黑一片的海岸线,逃离没有回响的深渊,一切都来自她的眼神,她微拧的眉间,那里有我无法出揣测的恶意,狰狞地伸手将我拉向身下的尘泥之间。  “波格丹娜小姐,我……请你不要……” “怀亚特先生,如果你不介意,请收下这个吧。” 我想向她表示我的不满,但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表达。她并没有看到我的犹豫与不安,带着鹿皮绒手套的手小心地在自己包里摸索一阵,而后递给我一个粉紫色的同材质小包。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个钱夹,当即心口如遭重创,我深知她在同情我,但我并不想接受她的施舍。我拒绝与她的眼睛对视,移开目光推开她的手,摆出一副决然的态度:“小姐,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这样的纠葛。” “我有工作,也有积蓄,您不必觉得连累我。”波格丹娜说着,声音如她的双眼一样纯净澄澈,可说出的话却让我只想逃避:“您现在需要这些不是吗?” “即使没有我也能活下去,不劳您费心了。” 我能感觉到我得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硬,看她眉梢微折就能感受到她的尴尬与落寞,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我如此执着,现在我的画技甚至不如任何一个艺术学院的学生。而且身无分文,性格也不讨喜,她没有理由对我这样好。我还想说些什么,但她难过的表情实在让我无法说出口。就这样一眼不发地坐在她面前也实在说不过去,我只好收拾画架,决定换个地方继续工作。 “怀亚特先生,如果您不介意,请来我家吧!” 波格丹娜见我要离开,连忙抓住我的手腕,面露祈求之色。她说出来的话更是令我震惊,我完全想不到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女性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当即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驳。但她似乎以为我正在犹豫,表情渐渐放松下来,嘴角也露出令我熟悉的笑容。她是将我当成丽娅塔小姐了吗,我何德何能去做他人的丽娅塔?我询问自己,内心以如堑谷般薄凉,那一瞬间我的自卑感显露无疑,在她真挚而澄澈的双眼中我无处遁逃,向她死死遮掩的破败的我再也掩盖不住。她发现了,她一直都知道,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知道我曾困在什么样的迷谷,知道我家徒四壁,知道我会走向什么样的未来。 她在嘲笑我。 “没关系的,怀亚特先生。”她的声音久久回响,敲击着我的灵魂,像刻刀一样在我的心口划出累累伤痕,但我已然感觉不到痛,只能听到她呢喃的声音:“我会照顾好你的。” 我想我应该是掉进了恶魔的陷阱,不然我怎么答应来到她的家。她的住所偏僻,环境幽雅,门前也有像曾经我住所前那样的梧桐树,也有同样破碎而凌乱地光斑。看着那样的地方我突然觉得灵感涌现,想随手画些什么。还未等我到处寻找画架,波格丹娜便体贴地将全部东西摆好,自己搬来椅子坐在我旁边。那天她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光斑顺着地板的纹路汇聚在她的脚边,渐渐延伸至她的裙边、褶皱的纹理、圆润的膝盖。我将这一切捕获,把这灵动的一切端上我神圣的圣殿,在那里光斑与河流汇成一片,注入成新的、栩栩如生的海。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波格丹娜对我抱有感情,虽然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情感,总之我率先迷失在她恬静优雅的笑容里,一如见到坐在花圃中哭泣的丽娅塔。因为这幅画,我对她的恨意在此刻消除了大半,也许我该认真思考一下接下来的生活。  这幅画是我的练习,虽然依旧扭曲低劣,却也比在外画着没有灵魂的人类看着舒心。波格丹娜白天并不长在家,她的剧团生活非常忙碌,听说两个月后要在巴黎歌剧院上演莫扎特的《狄托的仁慈》,而波格丹娜饰演为狄托所爱的维特利亚。听她所言,自己最近在剧院非常成功,仅用了几个月便争取到了剧中最重要的女角色。听过她歌声的我毫不意外,她确实拥有特别的嗓音,适合出演纯净优雅的角色,更适合获得他人的爱,我相信见过她的人或多或少都抱有一些爱慕,而这些别样的情感会浇筑一些热情,会让她更为炽热的绽放。 在我入驻她家的第三个星期,波格丹娜带回来一名男子。听他的介绍这位好像是饰演狄托的男主演,名叫肯尼。他长得很英俊,浅金色的头发修剪得体,一双碧蓝色的眼睛灿烂且多情,当他望向波格丹娜时会渗露出些难以言表的温柔。我不太喜欢那样的眼神,因为过于引人注意,当它们注视我时会感到全身发冷。我当然知道肯尼不喜欢我,没有人要求他一定要喜欢一个住在自己女友家身份不明的男人,但波格丹丝毫不想把我藏起来,甚至赤裸裸地告诉他,想要和她交往就必须接受我的存在。 我无法发表任何意见,因为波格丹娜并没给我这个机会。在某些方面她出奇强势,诸如我必须住在她家、花费她的钱,不要再去外面画画卖钱等等。这几点正合我意,我也不想反驳她,就这样坦然的当起家中会行走的装饰品。我的生活非常简单,每天就是窝在准备好的房间中,灵感来了便画画。画画时若她在,便会搬来一把椅子陪在我身边,偶尔唱些曲子给我听,多半是歌剧中的桥段。我往往沉醉于她的歌声里,笔下愈发发力,她的歌声中装着半个自我,我也渐渐循着这歌声找回半个最初的自己。 肯尼看起来很爱波格丹娜。但波格丹娜似乎并没有很喜欢他,脸上的笑容甚至没有面对我时惹人怜爱。我从未询问过他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也并不关心这个问题,只要波格丹娜还愿意对我露出笑容,就能平复我内心的一切波涛。但不安和胆怯依旧在这波涛之下,我无不担心自己某日会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这些时日波格丹娜的陪伴,早已将我塑造成一个极度依赖她的人,我再也找不回当时流落街头的勇气与无可奈何,当年丽娅塔在时赋予我追求梦想的念头再度被点燃。不得不承认的是,有波格丹娜在,我的画技正在逐渐恢复,我的左手越来越灵活,几乎可见幼时画着长廊与那一恍灯油时的雏形。 纵使名不正言不顺,此刻的我,也算有家了。 饰演狄托的男演员不欢迎我,我也一样没把热情递给他看。我一点也不喜欢《狄托的仁慈》,这部歌剧的名字就成功的引起我的反感,外加上肯尼长了一张会讨女人喜欢的脸,在我看来极度惹人不适。但我不会表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来为波格丹娜增加压力,当肯尼来找她时,我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关注他们任何一点动静。只是,我的这份贴心却让波格丹娜露出难过的表情,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有些不清楚波格丹娜到底想要什么,应当说自从她邀请我住进她家时我就已经看不透她了。尽管行为令人费解,可她的眼睛自始而终都非常清澈,偶尔流露出些我不愿见到的悲悯与忧愁。每当被这样的眼神注视,我几乎都会被名为迷失的情绪干扰着。但也正是如此,我才能在纸上恣意画下波动的线条与色块。我的情绪能和画面融为一体,她便是嫁接在两者之间的桥梁。我不愿去理解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卑与胆怯一直阻挠者我与她深入交流,更何况还有肯尼的存在。 肯尼大约每周会来找波格丹娜两到三次,偶尔两人会在外面过夜。我努力不去思考他们会在一起做什么,毕竟这与我无关,但思绪总会挣脱大脑的束缚,导致两人并肩的画面在我脑子里不停闪现,干扰着每一寸神经。不得不承认,两人都是相貌姣好的演员,站在一起非常般配,我会情不自禁地将他们的画像搬到纸上。也多亏了他们,属于我的灵感与日俱增,我每天都有想绘画的冲动,不再是仅如从前那般只会画丛林、鸟雀与飞雪,我能清晰的捕捉到人的动态,以及巧妙隐藏在飞扬眉梢下的一缕忧思与愁绪。我的心境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色彩也较原来用的更大胆鲜明。我无法预测到这样的变化是好还是坏,但是我很享受这种细腻悠扬的感受,以至于忽略了波格丹娜本身。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的歌声了。  她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在她和肯尼交往的第四周的礼拜三之后。我清晰的记得那是一个刚下完雨的晚上,空气里全是潮湿泥土的翻新味,我刚挤下几乎见底的白颜料,就听见波格丹娜绑着绸带的舞鞋鞋跟敲击地面发出的尖亮脆响。她并未看过我一眼,径直从我房间门口经过。她的歌声穿透门板留下清澈的回音,我捡起那悠扬的回荡甩进纸上,透过窗户看到她轻盈的背影,犹如一只归林的小夜莺。她耀白的裙角还留在我的窗前,但身影已经消失在焦糖色的夕阳中,一切都装裱在柚紫色的云层之下,无声无息地汇于那波动的水潭中,形成一幅动态的倒影。我赶紧将这一闪而过的灵感以草稿的形式嵌在纸上,而后抬起头呆滞地望着那片冥海。她这样开心是要去见谁呢,是肯尼吗?但从未见过她如此开心的投奔肯尼的怀抱,难道她在并不长的相处时间中找到了爱情的真理并将其彻底消化了吗?我不清楚到底是怎样,也因不够了解她而无法猜测,只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远去,将遗憾与忧郁的色调点在指尖上。 从那天开始,波格丹娜再也没有回过家,甚至没有给我寄来一封信。她似乎把自己的家放心的留给了我,我便心安理得的住下。我不确定她是否去找了肯尼,亦或者其他人,但这并不是我靠猜测就能得知的答案,所以我尽量不去思考有关她的任何事情。我只好把心思放在创作上——我的左手越来越灵活,我逐渐找回了曾经的状态,这令我万分兴奋,每天都在试图复原那个小有名气的怀亚特。但毕竟我的心境发生了变化,我的作品也不再如原来那样阴郁,仿佛半笼着晨曦的霞光,清雅而温馨的色调是我作品的主旋律,我也越来越会画人物了。 大概是波格丹娜离开家的两个月后,我唐突地接到了她的来信——如果不曾接到她的信,我甚至会以为波格丹娜是个我臆想的人物,这里是我自己的家。然而这是现实,波格丹娜是个真实的人,我能正常地收到她的来信,即使她所说的话让我不明所以: 亲爱的怀亚特: 也许你很疑惑我为什么离开那么多天,也会尝试思考我去了何处。但请原谅我,你所想知道的一切我并不能告知,但身边陪伴的绝非是肯尼,我不希望你误会。这里的住所暂时留给你,你可以随意使用它,如果手中的钱不够用,请去我房间衣柜的第三个抽屉中寻找,那里有足够你使用三个月的钱财。怀亚特,什么都不要问,一切等我回来,拜托你了。 爱你的 波格丹娜 她书写的字迹很凌乱,显然是匆忙书写下来的。我不能猜测出她是在什么情景下写的这封信,心中的疑惑久久不能消散。毫无疑问的是,她在向我隐瞒自己的行踪,不希望让我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从她的语气可以判断出这人确实不是肯尼。  那么又会是谁呢?据我所知,除了她剧团所熟知的成员,她几乎没有其他社交圈子,相处比较多的可能也就剩下酒馆老板以及街角低档餐馆负责摆盘的女性店员。虽然我不认同淋上苹果酒的烘饼会有多么的好吃,但她非常喜欢,每次我们一起去吃她都会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即使是不爱吃这类食物的我也能勉强接受,只要她喜欢。 话扯远了。除此之外她确实没有其他关系好的常联系的朋友。我也无法从她的社交圈子入手猜测到底是谁邀请了她。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我也不再多想,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绘画训练上。波格丹娜不在的日子我也算逍遥,其实和她在时也没什么区别。我一如既往去那家店吃烘饼,顺路带点香槟回来,偶尔想一想她在做什么,画画时再忘却她的存在。就这样周而复始,两个月便过去了。 就在我几乎要忘记她时,她唐突地回来了,就像离开时那样突然。她看起来比离开时要憔悴,眼底有浓浓的黑眼圈,见到我时露出了勉强的微笑。我很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做,只好尴尬的戳在原地,问她到底去了哪里。她摇摇头,即使回来也并不想解开我的疑惑,但没有什么能遮掩她眼中的悲戚与踌躇。她向我投来期期艾艾的一眼,在对上视线后,才鼓起勇气扑进我怀中。我稳稳接住了她,就像我第一次遇到她那晚,久违的香味又涌入我的周身,那趋于完整的充盈感又将我包裹。我眷恋地回抱住她,感觉到她的体温正顺着我的手臂爬上凉薄的背,汇聚在不大的一点凹窝。我揽住她,仿佛在拥抱拉斐尔画笔下的黑色人鱼。我的嘴边长出青腮,双腿变成鱼尾,缠住嘉拉提亚的双足,落下一个又一个亲吻。但我最终还是放开了她,轻轻推开她不愿离去的手臂,在纠缠中不小心从她敞开的领口看到一条狰狞如青色鱼鳞一样的伤痕。她仿佛对这个伤口十分敏感,还未等我看清便用手遮住,也顺势离开了我的身躯。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对方的眼睛,仿佛对方都不曾存在。我很难描述我当时的心情,因为我一如既往的什么都没想。我非常擅长把脑子放空,摒弃一切我思考不出答案,就像之前我并不执着于猜测波格丹娜到底去了那里,丽娅塔的梦想到底是什么。我只把自己有限的大脑留给绘画——波格丹娜离开家的三个月,我已经练习近二十幅画了。 波格丹娜没有动,我也没有。她终于将视线放在我身上,目光晦涩不堪,仿佛夹杂着审视、鄙夷、期待、嘲讽等无数我看不懂的情绪。我不知道为何她离家三个月面对我的状态完全改变了,也可能是因为我看到她那条像盘踞的蛇一样的青斑,她对我发现了她的秘密感到恐惧,试图用眼神审视我无色的灵魂。 后来波格丹娜放弃了,重新捻起动听的歌喉,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张门票,拽过我的手放入掌心:“下周三《狄托的仁慈》就要在剧院上映了,到时候你要不要来看我?” 我低头,被掌声与欢呼声包围的狄托站在众人面前接受赞美。说实话我并不想去看这出歌剧,我也提到过我不喜欢这个题材,即使是天才创作出的音乐。我她抓着我的手不放,我几乎能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她在害怕什么呢,是怕我不愿意前来,还是再次甩开她的手? 可却也让我再次肯定,波格丹娜害怕我。可她即使害怕也在努力向我张开翅膀,以拥护的态度环绕我的周身,警惕而哀恸的像只丧母的雀鸟。也许在她看来我更可怜——一个丧失灵魂的肉体,这副肉身还不甚灵活,只会勉强在画纸上留下歪曲扭八的痕迹,甚至构不成一幅正经八百的画。她觉得我没有钱,甚至没有一个可以栖身的家,可她不知道这幅身体就是我得以栖息的孤岛,我可以把家搬去任何地方。她以为我孤独,其实我过得富足;她以为我离不开她,可我的家中从未有过她的存在。 这样的女人,又有哪处像丽娅塔呢? 我也会在深夜思考这个问题,一度认为自己应该离开这里去往其他地方。当年我没有逃离巴黎的勇气,可现在即使去往遥远的东方,我也不足为惧。我已经把自己拥有的一切藏在门前梧桐的光斑里、露水与枝叶的罅隙间、涌动的鸟羽中,巴黎拥有我的一切,我也拥有了巴黎,这座可移动的岛屿没有固定的去处,但它的体内深深地藏着梧桐的树影与一整座华丽的城市。 然而这份勇气只持续到波格丹娜演出前三天。一个噩耗传来:肯尼死了。 那晚波格丹娜哭的很痛苦,即使从她的哭声中并未听出过多的怀念与悲伤,但她哭的撕心裂肺,如同丧钟敲响后与空气介质相激产生的浑厚的回震。我见她哭的难过,没有办法再提出离开巴黎这个会让她更觉孤独的念头。只好假装成一尊不会言语的雕像,以守护的姿态陪伴在她身边。没有办法,我实在不会说话,也许我一句“反正肯尼已经离开了,不如目送他远去”会让她哭的更加伤心。我能感觉到波格丹娜荒芜的内心中,干涸的稻草正被火焰烧成灰烬,那眼中不时流露出的恐惧令我振奋。我当时以为是她害怕孤独,所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而她也并未拒绝我,反而以刚回家时那种胆怯又悲哀的姿势缩在我怀中。

很快警察就给出答案,肯尼是上吊身亡。但我看到过现场,很清楚肯尼的脖子下面有明显的的吉川线,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对此视而不见,果断的认定为自杀。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也不明白为什么警察会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我可以很坚定的告诉所有人这起案件与我无关,我与肯尼只会在他主动光顾的时候见面——事实上也只有三次而已,我并不喜欢他,后来几次他来的时候我都没有出过房门。没想到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难道他们怀疑是我的存在,导致肯尼痛失所爱,落得个上吊自杀的下场?

我不得不感慨生命的脆弱,在三个月前他还是一个长着很招人喜欢的脸,努力向波格丹娜奉献自己的男人,虽然最终没能抓住她的心,但好歹与他度过一个月的时间。我转头去看波格丹娜,她泪眼婆娑,手也不住颤抖,直觉告诉我她消失的三个月和肯尼的死有直接关系。但是她不提,我也不问,这件事便这样翻篇了。

这令我感到痛苦,当时被马车撞翻,右手剧痛的感觉又嵌在侵蚀我的神经。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左手,生怕这最后的希望也被剥夺。看来我又很长时间不能上路了,我必须要呆在家里,守护我不可多得的完整。

《狄托的仁慈》也因肯尼的死推迟了演出,他们在紧急寻找能代替肯尼饰演在男主角的人。波格丹娜暂时没有去剧院,她和我像刚来到他家时那般坐在一起,我画画,她唱着歌,一切都恢复如初。此时已经是十月份了,再过一阵子天就冷了,我依然能短暂地看到门前连夜招展的梧桐光斑,能看到阳光顺着瓷砖的沟壑流淌在波格丹娜的裙摆。我们的生活和之前无异,但肯尼的死已在我内心落下阴影,我没有办法不去想他躺在地上怒睁着双眼不甘的样子。只要一闭眼他就会透过黑暗的界限,凝视着在烈阳中挣扎的我。他会怨恨我为什么能和波格丹娜相处,为什么我能行走,为什么我还能活着。我想他应该是嫉妒我的,正如我深深地痛恨着一切健全的人,他们能自由地追逐梦想,而我还在试图抓住希冀的尾尖,甚至看不到希望。

晚上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肯尼在凝视着我,我很讨厌被别人长久注视。我不想看到他,可他就站在我的床前,用怨念的目光切割着我的肉身。我和他说话,斥责他,叫他离开,可惜他无动于衷。他的沉默使我的心跌入深谷,我们两个隔着浓浓的夜黑对望,仿佛要看透对方的骨骼、血肉、内脏。我不够了解他,但可以凭直觉认识到肯尼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浪漫、富有才华、钦佩波格丹娜,我们之间可能只有后者相同。我又何尝不嫉妒他可以心安理得的地拥有想要的一切,用歌喉与舞蹈展示自己的热爱与天性。他可以在舞台上恣意而为,以歌声做牵引,享受着为我所惧怕的所有人的目光。他拥有健全的、修长的双臂,可以邀请美丽的女士共赴一曲优雅的巴洛克小步舞曲。他不会因为有人主动投奔他的怀抱而不知所措,更不会认为会因此玷污神圣的衣摆。如果波格丹娜肯不顾一切地捉住他的衣袖,想必最终她一定不会哭得如此痛苦。

不可否认,我许久未见阳光的自卑又随着肯尼的死亡重新充斥内里。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如果我能夺取肯尼的肉身并替他死去,又何尝不是一件美妙至极的结局呢?

我深知这一切都是妄想,却折磨着我数十天没能睡上好觉。波格丹娜看出我精神萎靡,也会放低声音安慰我。看得出来,肯尼的死亡没有对她产生过分的影响,我们参加完他的葬礼后差不多三天,她就已经将此事抛却脑后,和她的新搭档一起重新排练《狄托的仁慈》。而我迟迟未能从阴影中走出来,一闭上眼就是肯尼的蔑视与嘲笑,胆怯与倦意如伦敦的云雾笼罩着我,挥之不去的潮湿与冷气浸泡着周身,是波格丹娜都无法烫却的阴寒。波格丹娜可能已经猜到我正因为这件事而恐慌,但她什么都没说,仅仅是以陪伴治愈着我。她的放松似乎正带我走出阴影,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便能从这场黑暗的幻梦中找回自我了。 久违的,我又到酒馆老板那里去了,波格丹娜因为排练原因并未一起。他依旧还是那副样子——穿着破旧却干净的酒保服,卷曲的胡子不修边幅地蓬乱着,被门旁遗漏的风一吹,活像水波中浪荡的金色水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古希腊圣人情有独钟,如果胸前再加一块裹着金线的白布,那么我会勉强承认他有十分之一像苏格拉底。他经营的酒馆也与之前无异,同样不知是不舍得更换新灯泡还是为了刻意营造气氛的的昏暗光线;擦着毛边的桦木桌椅;绕着绿萝的实木房梁,以及厚重的涂着棕油的吧台。我循着灯光再次找到我惯常喜爱的位置,桌角被人掏了孔系上一条红色绸带,但其他桌上并没有,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 很快的,老板注意到我,露出怀念的神情朝我挥手。酒馆里客人不少,他只好先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三两下应付完毕便朝我走来,将我按在长坐的那张桌子前。 “你很久没来了,过的还好吗?”他一边清理着酒杯,随口问道。 “很好。”我坦然道。事实上我的生活谈不上好与不好,有能住的地方、好吃的饭、画画的工具就已经足够。波格丹娜在照顾我的同时也给予我非常闲适的自由,以至于我十分钟爱这样的生活气息。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之间毫无沟壑,我们之间有太多不能共享的秘密,导致我一再不能了解她再多。而她也同我一样,甚至从我把我当作亲密的朋友,就连恋人也不过是她消磨寂寞的方式。她把自己包裹在密不透风的天空之下,而我费尽努力也未能敲开她紧闭的窗。但我清楚自己对她是特别的,所以她会为我留一道门缝,偶尔允许我伸入半个手掌,其余便不能再多了。 但这些我无法对酒馆老板开口,可他双眼透彻,很快便得知我心中所想。但他不开口,只是随意拿出布条擦拭酒盏,余光时不时瞥向我——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在假装毫无所知,为了不伤害我可怜的自尊心。然而他根本不会假装,这个直率的人一举一动都会暴露真相——他是在等我自己开口。  然而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其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何而来。曾经的我因为无处可去,由不愿意回到坡桥底和一群流浪汉争抢位置,只好窝在他的酒馆逃避着我一直逃避着的事情。那时的我在他眼里应该是落魄的、惆怅的,像是被随意丢弃在草坪里指甲长的一节烟头,甚至还没有倒映在酒杯杯壁折射的灯光倒影来着灿烂。所以当时他才会提议我去学会爱,他想用他的方式告诉我,当一个人和世界真正有了羁绊之后才会有路口愿意在他面前展现,而波格丹娜就是他为我选中的引路人。她好像是真正的天堂使者,背后生出半人高的羽翼,踩着零碎而混乱的杂草和荆棘,带着别人口中母亲才有的笑容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想波格丹娜,是的我也只能想到她。目前她是我与世界唯一的联系。老板没有问我波格丹娜为什么没来,他很清楚我是在为什么而感到忧虑,即使我并没有像个疯子一样抓着头发,甚至哭泣。他为我倒酒,神情像正安抚着一个醉酒的客人。而我此时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好在酒馆的灯还是那样昏暗,我试图抬眼反抗他嚣张而富有侵略性的目光。 “我能感觉到你的变化。一年前你是绝对不会这样直视我。”没想到他是这样开口的,“能和我说说吗,是什么改变了你?” 我在他面前好像什么也无法隐瞒,他与我的距离如此之近,仿佛要与我融为一体。或许说我们本就是一体,我的情绪通过他的眼睛表现出来,全部遗落在泛着微波的酒杯之中,淌入一片混沌的海。在被他注视时,我没有秘密。滚烫的记忆与情绪顺着我与他交融的目光爬上这座谁也看不见的桥梁,他轻易地感知到了一切。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等我开口。我盯着他许久未剪的棉花似的胡子,将所有的一切都交付给他,包括波格丹娜的隐瞒、她死去的情人以及对我沉重的呵护。 “畏惧死亡是一件好事,这证明你还想活着。”他说道,玻璃灰色的眼睛中荡漾着不存在的波纹,他仿佛在回忆,又仿佛什么也没想,依旧端着那副哲学家的腔调与我交流,“事实上,你什么也没有做,却对肯尼的死充满愧疚和怜惜;你明明不爱波格丹娜,却妄想她永远的爱着你。男人的劣根在你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不想负责,却想贪婪地拥有全部。你又为何不肯承认,你对肯尼的死不仅只有怜惜,还有快意,纵使波格丹娜一点也不爱他。” 然而他的回答让我有些生气,却又被他带动着陷入痛苦。我想反驳他的话,但就像吞吃了一口廉价淡水鱼的鱼刺,几乎堵住了我整个口腔。令我震惊的是我根本不知从何处反驳,仿佛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就是希望波格丹娜只属于我一个。这个肯尼会死,下一个肯尼也会死,如果不是我站在她的身边,那么无论有多少个肯尼出现,他们都会落得同一个结局。  一种我想但又不敢触碰的华丽结局。 我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只好向他询问为什么知道波格丹娜不爱肯尼。酒馆老板用嘲讽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在说哪怕过了半年也没有消化他曾说过的话。对此我扭过头,尽量避免他讽刺而令人难堪的眼神,余光中所见烂漫的灯光顺着潮湿的地板爬上陈旧的木板墙,让我唐突的想起暖阳爬上她裙角的场景。那时她笑的温柔,就像我与丽娅塔的第一次见面时她惊慌而纯净的笑容。她们二人如出一辙,她们的肉身均已从尘世间剥离,与自身的灵魂合二为一,只有灵魂的笑才能如此澄澈,只有抛弃一切的笑才能如此决绝。可我分明记得,波格丹娜自从和肯尼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那样笑过。 “你会把那种不纯粹的感情叫做爱吗?”老板把我的思路拉回来,似乎非常不满我的走神,“你是那种会歌颂贝蒂娜和歌德感情的人,还是听信谗言认为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关系可以被称为爱情的一份子?贝蒂娜管比她大了整整一倍的男人叫做情人,他们的爱源自于歌德对她母亲的爱,你凭什么认为一个只见过对方两三面的女人,就能有用如此病态的感情。她控制他的一切,乐于折磨他,她使他痛苦。爱在她的口中不过是一个符号,用于掩盖她激烈情绪的遮羞布。我可以坦然的告诉你,没有一个人愿意把爱敞开放在阳光之下,因为会被高温烧成灰烬!当你试图去证实承诺的真实性时,你就掉进了谎言的深坑,她不是在亲吻门楣,她是在亲吻自己!她可以对任何一个人抱有感情,无论是迷娘、贝多芬,还是她的母亲。 “若人人都能将真实坦然的摆放在面前,那么魔术师就不复存在。你我都清楚贩卖古董的商贩嗓门越大,售卖之物就越是廉价。每一个人都会和他们一样,用激烈的言行掩盖一些不可见人的东西,倘若将这些东西全部如同商品一样摆在摊位上,你还能分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吗?就像歌德一样,纵使他写过许多戏剧、小说、诗歌,但他依旧无法摆脱贝蒂娜,摆脱这个被谎言包裹着的女人的戏弄。我的意思是,他从始至终都没能逃出她的掌控,这与是否聪明无关,只是他还在心里寄存着良心。他心甘情愿地被欺骗啦!” “可是即使毫无隐瞒,我也无法分清真假。你又怎么得知,这不是贝蒂娜爱的表现形式之一呢?” “一旦这种朦胧的感情输出为任何一种表现形式,就失去了原本萌芽式的纯净。谎言与外在的爱总是难舍难分,因为当你表达出这份感情时就不再只是本真的情感。由于人的劣根,难免会像烘饼裹上的糖浆一样,被诸如占有、满足、欺骗一类源自于内心复杂感想的一切替代,最后送入口中时,还能尝到原本只属于烘饼的味道? “而爱——也就是我们说的最纯粹的感情,它可能会像没裹糖浆的烘饼,无味、没有香味、硬的硌牙,所有人都厌恶它原始的味道,以至于心甘情愿去品尝极具欺骗性的蜜糖,再把这种表层的事物称作罗曼蒂克式的浪漫和伟大高尚的爱。人人都活在谎言之中,但人人又都希望别人剥开皮肉献给自己本真,故而才会大胆的抛去摩西列出的十诫,将‘不可说谎’列入主宰着这个世纪道德的第十一诫。每个人都希望身边的人不对自己说谎,但每个又都在说谎,甚至把自己的一切都包上色彩鲜艳的礼盒。无论多么扭曲的肮脏的情感和自私,都能被装扮地如同冰岛上无人践踏的纯净的新雪。这是多么厚颜无耻的谎言啊!而这样模糊不清的事态,又怎么能称得上上帝造出人类时最本质的真实呢?” 我回以沉默,听着他言辞激烈的怒骂。我不太清楚他的经历,他这样以愤怒和嘲讽修饰的情感也可能是谎言的一种吗?在我脑子里立刻构思出一副画面:在一片修剪整齐的矮草坪上,一块红白相间的野餐布被随意丢弃在一边,上面放着敞开的野餐篮子,隐约露出里面的法棍和白葡萄酒。一个身穿白色裙子的年轻女性提着裙摆,身体朝前方的一个男人跑去,却还不忘回头看向身后跪着的,神情干枯的男人——这个男人正是酒馆老板。在我的构思里他是胜利者,纵使他像流浪汉一样披着疲惫和倦怠,他的生机顺着笔直的小腿,倾泻在浸润着露珠与泪水的草坪之中。这副神情就是谎言,他早已争取到这位小姐转过天鹅颈后留恋而哀恸的一眼,他心里并不难过,甚至在得意洋洋的炫耀属于他的胜利。也许他的心态与神情早被画面另一端的男人及时捕捉,尽管他露出骄傲的笑容也不敢伸出迎接的双手。他像小丑一样站着,蜷缩的脊背竟比酒馆老板膝盖还要弯曲。他站在画框边缘,几乎要退出整幅画面,但那位小姐不顾一切的双手阻拦了他的退路,让他既不能前进又不能后退。画面中神态各异的三人,没有一个人不在用力阐释谎言,将那份裹着蜜糖的感情无差别地涂抹在面包和白葡萄酒上。但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老板在这幅画面中属于胜利者,他还会用如此激烈愤恨的语言辱骂这虚假的爱意,扭曲潜藏在表现中的真实呢? 那么他向我表达的是否也是谎言的一种呢,他在欺骗我?可是我们之间又不存在爱,也不存在多余的感情,我们只是老板和客人,我只是来他这里喝酒排忧的常客,惯例付给他金钱,除此之外并无再多交集,那么他为什么欺骗我呢,难道他把我当做那位徘徊着的白裙小姐,以戏弄我作为最终的胜利吗?我看向他,他好像刚从愤恨中惊醒,眉梢还有暂未平息的海浪,接着最后一波浪潮融入了沉重的沙滩,在月光的照耀下消失不见了。我努力去寻找那些不平凡的痕迹,但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看着我,努力向我展示真正的他自己。可如果这个才是真正的他,那刚刚的又叫做什么呢? 也许我一开始就错了,他想告诉我的并不是谎言。谎言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一切表现,如果有人问我今天你是什么时候用午餐的,我告诉他是在中午十二点,但即使我在十一点五十九分坐在餐桌前,十二点零一分开始用餐,这也能被划分为谎言。就算我真的是在十二点整开始用餐,和我隔着遥远的大西洋的美国却是早上六点。我无法统一整个世界的时间,所以在中午十二点用餐的说法永远都不会成立,所以一旦我说出我是在十二点用餐就是深陷谎言的圈套。因为我说不出真话,所以我就是谎言本身,那么脱口而出的爱欲感情就不再真实,因为它已经被我自身拥有的谎言属性加工成一块涂了红漆的砖、一个白色的月亮、一个不再平静的湖面。越被讲出来它就越是虚幻,讲得越多越离真实遥远。如果事实是如此,那么老板是否想告诉我,肯尼的死和波格丹娜的哭泣都是谎言的一种,肯尼其实没有死,波格丹娜也从未哭过。 “但这与爱有什么关系,难道当我识别一切谎言时就懂得爱了吗,既然一切都是谎言,那又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虽然我不想承认爱也谎言的一种,但也绝非真实。我不想和你解释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一样——去寻找真正的爱吧,这种感情从不是我告诉你它是什么他就应该是什么,更何况我会对你说谎。所以你要自己去学,它就在那里,等着你去挖掘。我期待你的表现。” 谈话就到这里结束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茫然无措,总觉得踩进了一个虚假的深坑。不过托他的福,我的心情好多了,也许这就是虚幻缥缈的谎言的魅力,让我从新审视这个极度不真实的世界,也得以直面和波格丹娜之间的关系。就算是秘密又如何,世界本就是上帝编织的巨大的谎言,也许我们连活着都是自我欺骗,都是上帝委托他的使者为我们捏造的既定的故事。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死了,唯有爬出这个故事,才能看到原本世界的原貌。但我又无法确定原本世界是否存在,所以就抛开所有想法,起身回家去了。 纵使一切都不可辨认真假,那么波格丹娜还在我身边这件事就要好好珍惜。就算哪天发现这也是梦境的延伸,但现在也是相对真实的现状。当我回到家时,波格丹娜已经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坐在阳台边的藤椅上看着窗外发呆。我开门的声音惊扰了她,她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惊慌地站起身,望向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但是顺从的道歉。刚刚在路上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全部烟消云散。我本想告诉她,我不在意她是否有隐瞒,是否对我偏见和犹疑,只要她肯将我留下来便什么都可以。但此刻对上他的眼睛,久未在心口咆哮的退缩又无限上涌,在我全身包裹起隔阂的膜。我丧失声音,只好从她身边经过,但她却猝不及防地抓住我的手腕,那时我的声音仿佛透过她清润的眼神全部表露出来。 “你去酒馆了?”我身上可能还有潮气未能消退的酒气,她敏锐地品到了。我点点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同她讲话。印象里我们很少交流,只是用长久得凝视来作为表达的方式。我很喜欢和她对视,这会让我极易惊涛的内心平静下来。即使她并没有用她要摇篮曲一样的歌声唤醒我走入她无垠而广袤的世界,那我也心甘情愿地透过她的眼睛,从那里试图寻找我的本身。 然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话,我回到我的卧室,而她继续在阳台向下凝望。我没有勇气向她询问,因为她以决绝的态度将我锁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我更不曾向她提起肯尼,因为即使她不曾哭过,但她哭泣的样子还是在我心底回转,我怕这是她掩盖谎言的谎言。隔天她去剧团排练了,晚上又带回来了一名新的男人。那是个看起来和腼腆的小伙子,和肯尼完全不一样。他有一双多情的蓝色眼睛,但又被羞涩和委婉的潮气覆盖,隐藏在深不见底的波涛之下。那浓稠的海堤像艾瓦佐夫斯基笔下的阿马尔菲海景,在断崖与碧蓝色的缝隙之间错落的橙黄色日光,都蜗居在他唇边浅浅的一滩笑涡里。他的浅笑很迷人,和他的气质一样腼腆,但他却不畏惧于讲话,甚至将我当做他们之间固定的一份子。 是的,他和肯尼完全不一样。肯尼排斥我的存在,会尽他所能的否认和忽略我的一切。而他——他的名字叫约安·杰克逊,是剧团从英国请来的一名专业歌剧演员,听说他在英国小有名气,本来已经即将升为主演,但因为女友的离开而灰心丧气,在一场演出中险些酿出重大的舞台事故。他很难走出这片阴影,所以在巴黎剧团邀请他时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于是为了改善心情,他来到从未相见的异乡国度,在这里与未来的女主角相见。我本以为他适应这里需要很长时间,但他精通法语,甚至还会一些奥地利使用的德语,所以交流起来一点也不费劲。他真诚、开放、博学,是卢梭和伏尔泰的徒弟,更是莫扎特的传颂者。因为莫扎特爱上了歌剧(在这之前他喜欢莫扎特的好友海顿),并为了演绎他的歌剧游走在各个剧团之中。令我意外的是他对绘画也颇有了解,尤其对新古典主义绘画抱有浓厚的兴趣,同时不过分喜欢前身的巴洛克风格和洛可可风格。也因如此他对法国也一直抱有期待和幻想,所以当有法国人向他提出邀请,他便想也不想地付诸实践,来到这座古典与新兴并存的国家。我很欢迎他的到来,很难得的同他有了共同话题(之前我没有朋友),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就这样唐突地敲开了波格丹娜家的大门。每次当他来时,我会比波格丹娜表现的更为热情,甚至露出海盗看到宝藏和美丽女人时那样的表情。 相比于面对我,他在波格丹娜面前会表现出明显的不自在,这让我有些不敢确定他们是否有建立关系。直到他向我确认,他们现在确实是一对有情人,只是他还没能从之前的阴影中走出来。我虽然好奇约安为何顶着阴影和波格丹娜交往,但一想到波格丹娜的沉默与审视,便什么都问不出口。约安大约每周会来一到两次,时不时会给我带一些他喜欢的书,并在一周后取回。从他口中我也了解了很多知识,会与我谈论现实主义的查尔斯和巴尔扎克,浪漫主义的夏多布里昂与雨果,听他的讲述与议论总能让我受益匪浅。这是我在生活中鲜少接触的东西,事实上我并不怎么看书,这个习惯还是从遇到约安之后才养成的。在这之前我既不关心雪莱为何英年早逝,也不曾了解马克·吐温是个色盲。作为报答,我将自己的画赠予他——一副他所描述的自家的菜园,他用康斯太勃尔的画作来与我最对比——潮湿、空灵、动态的光与影、大自然忠诚的记录者。我婉言向他拒绝这崇高的赞美,而他只是微笑着,向我准许是否可以挂在他的卧室床旁。 对于这位直率且热情的人,我没有理由讨厌他,他是我自外界吸收知识的智囊,也是我向更旷阔的世界回荡着的不绝的足音。我有一种朴实的直觉——相比于见到波格丹娜,他更想见到我。当这个想法一闪而过时,我惊得差点打翻桌上的茶杯。我深知这种想法来自于我的懦弱和不堪,但这份纯粹的冲动催促着我向他抛出枝叶,我的手心是黏糊的汗水,但心里却被暖火烧的干燥,柴火迸溅的火星在周身缭绕,点燃在我心里不期然生长出的枝丫。而我站在这片火海之下,遵从烈火的声音向他或者说他们,递出真挚的邀请。 不知是否是因为这源于我的请求,所以他欣然接受了。那是一个天气尚好的星期六,正巧他们剧团没有安排排练,我们便决定到郊外旅游。当然我选择带上我的画板,尽管当时画家大多都选择在画室内作画,但我更喜欢暴露在自然之下,在沐浴日光的同时将这份感触平铺在画纸上,这样也许能让我找到曾经做作画时的感觉。波格丹娜昨晚是在约安那里过夜,所以与他同行,在我刚支起画架时就到了。约安率先同我打招呼,但波格丹娜对我视而不见,这份态度立刻引起我的警觉,使我嗅到了不安的味道。 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向她打招呼,她勾起嘴角勉强递给我一个微笑,马上就将头偏过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晚上她的态度就会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尽可能去想到底哪里惹她不快,可是我想了很久也未能得到答案。事实上从昨晚她离开前我们就没有说过话,难道是因为她根本不想来这次郊外野餐? 于是我闭口不言,把一些微不足道的窘迫咽进腹中,转过头面向约安。在他真正接触阳光融入自然时我才发现他展露无余的英俊,那是一种儒雅俊秀的美,他的发烧藏着模糊的倒影般的水波,他的笑升腾着潮湿的雾气,顺着这清新的气息,我嗅到了故乡的味道。那是一片开阔的菜园,润绿的生机在开阔处恣意而生,同风而颤。坠着墨珠的奶牛不耐地甩动着尾巴驱赶蝇虫,嗡鸣声是不远处胸腔共振荡起的呵声的延伸。也许自由已经在他的身上落下不朽的痕迹,我才能通过他微扬的眉梢,捕捉到那动人的一抹翠绿。我看着眼前一望无际地悠碧草场,久未使用的右手爬上些瘙痒的催促。我好想尝试再找到熟悉的感觉,可好像幻影一样将我与念想划开长长的天堑,机械的告诉我一切皆是妄想。 “怀亚特先生,你今天要画这片草场吗?”约安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不得不从接踵而来的灵感中挣脱。坦白说我并不喜欢这种被打扰的感觉,但向我问话的正是赋予我灵感的来源。我告诉他我一会儿要去距离这里不远的湖泊,寻找藏在跳跃的湖面与阳光之间的连接,那是一种永生的流动,是时间隐匿不去的朝气。我很喜欢水天之间的色彩,一种介于真实与幻想之间的灵动,你无法讲清它们到底来源于肉眼所见的真实的自然,还是大脑加工后的映在视网膜上时光与情绪的映射。 “我也很喜欢,就像透纳的那幅画中极美的光束。”他微笑着,伸手去抓落在草地上穿过树叶而散落的光影,试图将光影窝在掌心之中,五指用力将它们捏碎,但只是堪堪抓住了碎片的衣褶,摇晃之间再不见原形。他看了我片刻,递给我深沉而凝重的一眼,仿佛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很想弄明白他要说什么,但他似有所觉地移开目光,走到波格丹娜身边,微弯着腰在她耳边轻语。波格丹娜仰头看他,露出一个我过分熟悉的微笑,若是此时她能用我许久未听到的通透彻亮的声音给予他回应,那我几乎就可以从约安身上看到我的倒影。  到了这时,我才真正反应过来,约安是波格丹娜的第二个男人。与肯尼不同,波格丹娜也会对他露出微笑。而约安也和最初的腼腆不同,经过长时间相处的洗礼,他的笑容也剥开最开始的钝涩,愈发热情起来了,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最初肯尼的影子,那种露出混沌的、痴迷的目光。我很害怕他的态度也会变成肯尼一样排斥我的存在,让我这个好不容易寻觅到的好友变成一个冲动的、被情绪逼迫的爱情份子。我无法因此仇恨他们,我深知这是一种必然,不会有人能逃脱爱上波格丹娜的宿命。所以我拿上东西,将空间与时间让给他们,自己则循着记忆找到在周游时偶然发现的湖泊,闭上眼睛重新捕捉那场旅游中的感觉。  好在那种感觉还在我内心深处飘荡,轮廓和构图已经在脑子里构思完整。多亏有波格丹娜这半年多的陪伴,我的左手已经能掌握我原来百分之八十的水平了。这样想来我最近的习作已经非常完整,只是我还蜷缩在过去的阴影里,从不敢直视它们。我又想起约安对我的那些评价,那些我一直逃避的、不敢直面的曾属于我本身的琳琅技艺,全顺着眼前广袤的湖泊所诞生的波澜,缓缓地推进我的视野。我的心少见的平静下来,学院里的喧闹、同僚的称赞、波格丹娜的哭泣、约安的评价都接连远去,点成湖面上扇动羽翅降落的不知名鸟雀。我趁着这一点遐思把降落未落的动态刻在纸上,再抬起头时日光已将要与月光调换,远处烧起半透明的火焰,挣脱开天空的束缚,一头扎下平静的毫无波澜的水面。 我侧头,才发现约安和波格丹娜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发现我看过来时,约安朝我招了招手。我向他们道歉,为未完成邀约者应履行的陪伴义务而感到愧疚。但他们似乎没有放在心上,波格丹娜看向约安,而约安则笑着摆手,语气轻松地对我说:“不用在意,感谢你让我和波格丹娜小姐有了如此愉快的一天。” 我也微笑,即使这并非我本意。我和波格丹娜的关系依旧没有得到改善,与约安也仅仅只讲了这几句话。有时我真应该想清楚,到底是否该结束这种全方位的依赖,波格丹娜注定会有自己的生活,我不可能蜗居在她的保护伞下生活一辈子,更不可能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在肯尼死去之前我就想过和波格丹娜告别,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机会说出口。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原因,真正我要弄清楚的地方在于我真的愿意离开她吗,离开这个心已归航的家。我甚至无法给出自己答案,心被一根名为矛盾的绳索紧紧捆住,在不想脱离的同时又告诫自己应该去找自己的路,这里并不是属于我的家。 在天黑之前我们离开了,约安体贴地陪我们回到家,并在我收拾画具时留给波格丹娜一个绵长的吻。我不知道波格丹娜之前是否也和肯尼有过这样毫无顾忌的举动,故而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奇异的是我以为本能的爱会向我发出奇怪的宣誓,但什么也没有,但这已足以让我重新审视自我。 约安在离开之前向我打招呼,问我要不要一起走走。我欣然接受,于是向波格丹娜稍作道别。我清楚她一直盯着我的脊背,那炽热的目光顺着我的腰椎爬上脖颈,有一种隐约的火焰在背后升腾。直觉告诉我约安要同我讲一些关于她的话题,于是装作不知超他走去,踩着月光倾泻的石板大道上,耳边是簌簌相撞的枝叶声。  “怀亚特先生,你满足于现在的生活吗?” 约安率先开口,他用他可比肩星光的眼神看着我,腼腆羞涩的瘴气已被晚风吹散,留下浸透着湿气的水雾。我不知道是这是何意,本能地挺直脊背,隐匿起心中的警惕。 “为什么这么问,你看出什么了吗?” “不,我也许能从你的画中看透一些,但远比不上陪伴在你身边的波格丹娜小姐。”他摇头,依旧这样看着我,眼中流露着不知是遗憾还是惆怅的情绪。我无法解读,现在的我没有那种能力,更无法从谎言弥漫着的生活中捕捉微不足道的真实。 “有些人画中的水雾是家乡的标志,而有些人的潮湿却是内心的倒影。”他迈着沉稳的脚步走在我面前,“虽然你还在画着巴黎的一草一木,但你的心远去。波格丹娜害怕被你抛弃,所以抓住了我这根稻草。怀亚特先生,你可能以为我在开玩笑,甚至不清楚我在向你表示什么。但人是个独立的个体,你已经透过对世界的认知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符号,你所向波格丹娜小姐的呈现只是符号的表达形式。因为形式是固定化的,所以她能够轻易看出你的所思所想,当你存在于这里,你就是无处可隐藏的,即使你什么也没向波格丹娜小姐表达,但她也早能看清楚,你终究要离她远去。 “但我并不清楚你最终会做什么样的决定,因为即使你的形象已经符号化,但你的心从未安定。人毕竟不是乐谱上的音符,从他出生开始就被决定该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你的内心还是空旷潮湿的,就像你画作中那座蒸腾着湿气的湖泊。现实中的那片湖澄澈的过分,鸟声也是清脆而坚定的。如今我受波格丹娜小姐之托挽留你,就是为了让你看清真实的方向,如果你能擦去内心的水雾,那么你觉得自己的归处是在波格丹娜小姐这里,还是遥远的巴黎之外呢?”  他望着我,声音真挚,仿佛情人的呢喃与最忠实的劝诫:“我很欣赏您的作品,在接触您之后我特地去向熟识的画家询问,他们告诉我你是少见的天才。为了了解从前的您,我去拜访了很多委托您或收藏您的画作的人,看到了接近于真实的您,并沉醉于那破开云雾高悬的月亮与充满希望的朝阳。我对那场事故感到抱歉——在这里再次向您道歉,我打听到了您的疾病,并对此感到痛心。如果您不曾遭受这样的苦痛,您现在应当是一位多么优秀的人啊。我深知您在找回从前的路上并不好过,路上布满荆棘泥潭与枯枝败叶,您也许跌倒了,也许被波格丹娜小姐搀扶起来,也许想过一了百了。但您最终坚持下来,我还能在您现在的画作上看到朦胧的月光,这就足够了。您还没有放弃,即使云雾再浓背后也有挣扎着的月亮,海峡的巨浪不能掀翻您,礁石不能捶打您,远处的长帆更不能撞碎您。您依旧是可以比肩灯塔的存在——只有月光消失后,灯塔的光才能响彻海岸!”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流出泪来。也许正因如此约安才有做演员的天赋,说着说着几乎唱起歌来。他对我露出发自真心的微笑,甚至将我抱在怀中,我能感受到他因激动而颤抖的手。在这一刻我无不羡慕他,羡慕他能毫无顾忌地说出一些,甚至拥抱一个身体残疾的迷茫的人。但我也确实在温暖的如月光一样的怀抱中抬起头来,凝望着眼前一大一小的两轮月亮。 我总算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没有别人的夸奖我就活不下去,只有称赞和认同才会让我鼓起勇气。眼前的一切都将明朗,云雾已经被狄托挥剑斩去,我终于有勇气面对最终的胜利。 “谢谢你为我指明方向,我的夙愿确实不在巴黎。”我向他回应。听到我的回答他终于再次展颜,与我进行了一个胜利的拥抱。 “祝你好运怀亚特先生!”他向我行礼,仿佛是最后的道别,“我会在家乡等你。” 那句话已经成为云雾,空濛而潮湿的响彻了我的整个后半生。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是他对我讲过的最后一次话,也是对整个迷茫而呆滞的我一个彻底地诀别。是的,三天后他像肯尼一样唐突地去往另一个世界,我甚至还没有彻底开始我崭新的未来。这次生死相隔真正地给予了我最沉痛地打击。听闻这个噩耗的时候我大张着嘴,却感受不到空气从我身上各个通道涌入血液与心脏。我无法面对这样的结局,甚至没来得及关心他到底因何种原因离开,是否又像肯尼一样,毫无理由又孤独的离去了呢。 我想我应该需要更多时间让自己恢复,刚被找回的清明与开阔又随着约安的死风干、流失。不知为何命运总是在和我作对,固执而倔强地把我钉在这片伶仃的土地,每次在我有可能挣脱时割断我与自由的联系,仿佛不准许我独自呼吸。这种被不存在的联系控制住的感觉使我恐慌,但又无处遁逃,只好窝在波格丹娜的家中,将自己禁锢在那些破碎的光斑之中。也许约安本就不同于肯尼,波格丹娜施舍似的地流露出些许难过。刚开始的那几日她也仿佛在逃避什么躲进我的房间,我们两个就像两只冬日无处觅食的麻雀一样瑟瑟蹲在角落,阳光纵使耀眼,也与我们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与整个世界。 “你有没有好奇过为什么他们都接连死去?”波格丹娜终于率先挣脱束缚,蜷缩着身子望向我,那双覆水的双眼终究还是我的噩梦,混杂着我看不懂得情绪。但此刻我又从中看到了其他有形的东西,比如希望、比如祈求,这些我所不能给予的东西全部在她心中浮现,仿佛透过那双不再有遮掩的镜面,能望到深不见底的泥潭中零落的破碎的月光碎片。她的声音也披着暮色一般的落寞感,难以掩饰的疲惫使她再也无法发出动听的嗓音,然而她毫无挣扎之意,任由这别样的破碎感侵蚀着自己,最终被阴影淹没。 而她问出的问题也令我心下犹疑,仿佛她知道一切秘密。但我不敢向她追问,这背后隐藏着的苦痛也许并不是现在的我所能承受的。我只想悼念约安,将他对我讲述的观点一一在脑子里复述,他是一个自由的人,已经挣脱开前情人的束缚做好拥抱波格丹娜的准备,他的心中有开拓的草原、无尽的原野、随四季变换的湖面,那是我还没有尽力摸透的场景。然而他甚至没有展现出自己的全貌就被迫离开这个世界,除非有人夺取他的自由,我想他是不会主动离开的。 我不想怀疑波格丹娜,她没有杀害他们的理由。即使这两位都曾是她的情人。这两位截然不同的狄托所展现的爱也截然不同——我只能感受到他们对我的爱,而非对波格丹娜的,我没有理由介入他们的感情。但波格丹娜对他们的回避让我至今捉摸不透,她不愿意接受他们却做出接受的理由有时因为什么呢,是有什么需要向他们索取的东西吗? 我不愿相信波格丹娜向他们祈求地东西是爱,因为她丝毫不想将自己的爱回馈给他们。这又让我想到约安在那天晚上对我讲过的话。那时波格丹娜已经预知到我已有离开的打算,所以她向约安寻求帮助,让我留下来吗?但约安并没有按照波格丹娜的要求向我提出请求,而是将选择摆在面前,让我对自己的未来与自己想要的追求做出狠心的决定。也就是说波格丹娜和我的理想我只能选择一个。困在这深处囹圄的巴黎对我毫无好处,这点我其实早就清楚,只是名为波格丹娜和丽娅塔的留恋抓住了我行走中的脚踝——是的,丽娅塔,我已经很久没有提到她了。无论遇到了多少人,她依旧对我有特别的意义,初次绘画的感觉是无法代替的,那种冲出重围的感觉也是无法淡忘的。我想起了丽娅塔,其实她一直陪在我身边,我的勇气从未离开身边,只是我被谎言欺骗了,谎言让我忽略了她。如今我再次想起她,清明又布满我的视野,波格丹娜从我眼前消失了,我再度看见了那片平静的湖泊——我的本心。 然而每当我寻找到勇气,就会有千般种谎言来掩盖我的冲动。这次恐怕是将我打入地域的最后一条防线,我看到了他——博诺·桑切兹。他是我学生时代的同学,是我那段黑暗时期的经历者与见证者。那天我正打算去找酒馆老板做最后的道别,是他发现我率先同我打招呼。我立刻就认出了他,那张英俊但倨傲的脸,我还在学校的时候经常看到这张脸上露出嘲讽与傲慢的表情。我不喜欢他,甚至憎恶他,因为他的这张脸。这张脸与肯尼、约安都有几分相似,只是在我过去阴影的笼罩下,我没法客观地看待他的存在。他向我打招呼,问我最近可好。我没有向他表现出我的落魄和无地自容,只是微笑着回应他。看见我穿着得体,面色红润,博诺露出几分似乎是真心的笑容,热情地向我打听现在的成就。 “我没有将更多时间投入到作画中,现在我想做的只有享受生活。” 我是这样回应他的,我不可能告诉他自己的不幸,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学院的同学得知我的半点消息。今日在街上遇到他是我的运气不够好,但这也促使我下定远离巴黎的决心。我一定会离开这里,告别悲伤与苦痛,告别我这十多年来漂泊不去的阴霾。 “那真是太遗憾了,我还记得你在学院时总是第一名。我也很喜欢那时你的画作,寂静空灵,仿佛能洗涤灵魂。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你停止了创作,但希望日后还有机会重现那时的感觉。”他微皱着眉,向我诉说他的遗憾。我笑着借下他的所有话,只是我不擅长表示,只是告诉他如果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和他探讨。他很高兴地接下了话头,并邀请我去他常去的地方小酌两杯。我本想拒绝,但没法驾驭他莫名其妙的热情,只好百般不愿地跟在他身后,在一处看起来豪华的酒厅落座。 若以我从前或波格丹娜的财力来讲,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里。这里的酒品价格昂贵,甚至出自柏翠酒庄和勒桦酒庄。我本能对这里抗拒,可惜他以无需我来付钱的条件将拒绝挡了回来,我只好认命跟他走了进去。我全程低头,将冷漠和拒绝写在脸上,可他置若罔闻,依旧以他自己的节奏同我聊天。 “你还记得我们学生时代的场景吗?那时你沉默寡言,不喜欢讲话,我和一群玩伴很想看到不同的你,所以总是围着你转。就算被吵的烦了你也不轻易动怒,所以我们都喜欢你。”博诺说着,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他轻晃着酒杯,我能看到清澈的酒液顺着透明的杯壁以被迫的姿势流淌。也许我就是他手中的酒杯,被他紧紧攥着无法挣脱。我不想听他的叙旧,只是摇头说着我已经不记得了,闻言他露出难过的表情,仿佛在控诉我不近人情。 “你依旧是过去的俘虏,看来我猜的不错。”他放下酒杯,嘴角愉悦地扬起,就这样坦然地看着我的笑话。他说的不错,也正是如此轻描淡写才让我心底的怒火涌上心头。在此刻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懦弱和窘迫,仿佛另一个人在心头篡了位,从未展现的火焰烧干了我内心彷徨无措的迷雾,烧烫了潮湿的水汽,我看着我用不属于自己的语言反驳他、控诉他,像一个从未融入到谈话的旁观者,甚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以第三者的角度欣赏他从辩驳到哑口无言。 很奇异我能有这样的状态,这种不顾一切争辩的气势。也许学院时期的一切还像海潮一样试图将我拖入无法摆脱的深海,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笑容只觉得心惊胆战。后来我向他坦白我的心境,告诉他我们不可能再见面,才在他的错愕中脱身,步履阑珊地冲出酒厅的大门。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还会见到博诺,从酒厅出来后我忘却了一切,忘记了波格丹娜,忘记了丽娅塔,忘记了自然,忘记了本我。我清晰的感受到我是偌大巴黎中一根无所依靠的浮木,没有任何一样东西真正的属于我。我没有家庭,没有朋友,没有根基,世界是我眼界之外毫不相干的东西,是蒙蔽自我最盛大的谎言。在这一刻我才明晰,我被骗了。我很早之前就踏入一个无可避免的谎言的深坑,被一个看似甜腻的拥抱和呢喃所哄骗,没有人真正的关心过我,他们都以最本真的爱来使我堕入他们编织的深渊。 也许在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周后我将离开巴黎,去往全新的、真正属于我的自然当中。 晚上我回到家,意料之外的是波格丹娜竟在门口等着我。她依旧用那楚楚动人的眼神望着我,在我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拦住了我。 “你今天回来的好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她关心地向我发问,情不自禁地扯住我的衣袖。我摇摇头,向她露出安抚的微笑,告诉她我只是就酒馆浅喝了几杯,她才半信半疑地相信了我。 “对了,我可能要离开了。”我向她说道,声音尽量的放轻,生怕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已经决定好了,这周六我就要离开,前往英国。” 是的,我想去约安所在的英国看看。即使我们两个国家曾发生无数场战争,但这都与我无关,这是我不能控制的事情。我想我应该勇敢一点,就像约安鼓起勇气来到巴黎一样,他将明媚的阳光带到我眼前,挥开视野里的狰狞的迷雾,成为我摆脱一切的原因。他知道我的归宿在哪里,并为我指明方向,那么我就应该回应他的认真,在他死亡之后,再去一次他的故乡。  波格丹娜望着我,仿佛并不意外,只是抓着我衣袖的手更加用力了。我们一起相处的半年多她很少同我说话,一切都是用行动表现出来的。她愿意同我亲近,愿意拥抱我甚至亲吻我,却不愿意同我说话,这是不是因为,一旦她开口,就难以隐瞒脱口而出的真相呢?但我不会逼她,因为我深爱着她,因为爱我可以割断与她所有的联系,成为漂泊无靠的游者。而她也爱我,以一种扭曲的、卑微的甚至陈旧的爱,在我的生活中提供无微不至的关怀。离开她很难,这毫无疑问,但是我必须这样,才能送给她最好的礼物。  于是隔天,我陪伴了她一整天。我们依旧像是我来时那样自然而怀念的度过,我依旧在捕捉蔓延到她洁白裙摆上破碎的光斑。我很喜欢那些碎片,仿佛它们越细碎我就越完整。这些破碎感无论是与我,还是与波格丹娜都极为相称,若是没有这些碎片,我想我们无法相遇。相比于波格丹娜本身,我更舍不得这些光影,这些曾浸透着我内心的虚幻的过往,回荡着波格丹娜不朽的歌声。我会在临走前将它们裹进衣袖,连同回忆一同捎去异国他乡。 我还为波格丹娜准备了一份礼物,打算在我离开那天送给她。 离开的前一天,我正在思考要买些什么一并带走,就有不速之客敲开了大门,同时带给我们一个噩耗——博诺死了。也许是因为太多人死亡,我已经变得麻木,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竟然无动于衷。可惜波格丹娜却像听到了什么噩耗一样愣在原地,眼泪早有预谋似的流了出来。我露出惊讶的表情,现在才知道她竟然与博诺相识。她只是静静地哭着,丝毫没有肯尼与约安死去时那样深刻的哀恸,但又仿佛已经将悲哀流进,一张脸已经皱成了绝望的样子。 来的那些不速之客正是警察,他们怀疑博诺的死与波格丹娜有直接关系。这个结论令我十分震惊,我告诉他们,这些天波格丹娜都与我在一起,没有去任何地方,根本没有机会杀害他。但是警察却告诉我,波格丹娜与博诺是恋人,在博诺死去的前一个晚上还光顾过他的家,属于首要嫌疑人。我根本来不及回味其中的联系,只是脸色惨白的站在原地,向波格丹娜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然而他根本没有害怕,甚至没有流露出除了绝望以外的任何一点情绪,只是浅浅地看着我,也并不想向我解释。 “警官,这与波格丹娜无关!”然而,我的心在做出最后的指引,这仿佛用尽我此生最响亮的声音,“杀害博诺的凶手,是我。”  就这样,我被带去问了很多话,这些反反复复的询问与摆弄折磨的我疲惫不堪。看不出他们到底有没有相信我的措辞,我满心想的都是波格丹娜。我舍不得她遭受如此罪行,与其待在这里,还不如趁这段时间逃出巴黎,逃出法国。好在警察都很有时间观念,到了下班时间就把我锁在这个仅能容下四人的小房间里。我如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去想发生的事——波格丹娜竟然与博诺是恋人,那么之前肯尼与约安,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如果这些能靠我的思考就能解决,那么我应该早已是一名成熟的侦探,哪里还需要委曲求全地缩在这样一个狭小的房间呢。我努力让自己放空,只在文章和画作中了解的片面的英国又以斑斑雾气的动态在我眼前浮现,在这片雾气的背后我看到的是约安的脸,以及他潇洒自由的笑容,搁浅在一片橙红色的暮色之中。我能看见他口中的灯塔的光芒,以一道完整的光束照耀在我面前空旷的海面,有一艘帆船在向我驶来,我看到他停在海港,为我抛下牵引的舢板——  “犯人已经找到了,你可以回去了。”也许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话,我如梦初醒,眨眼间就被推搡着扔出警厅。我抓住最后的理智向他们询问凶手是谁,他们不耐烦的告诉我——凶手是波格丹娜,她已经在窗前自尽,并留下一封认罪书。 我闭上眼,所有一切都从我脑子里清空。我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是知道—— 这一刻,我终于完整了。

短篇小说|丽娅塔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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