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之声
沟通的本质是什么?我如此发问。
沟通是为了消除分歧,你如此回答。
但世界上不存在相同的大脑,
没有人对世界有相同的认识,
分歧无处不在。
这样,沟通还有意义吗?
或者说,沟通存在过吗?
杨主任叫住徐启时,他正一边走出会议室,一边思考这个问题。
“怎么样?我刚刚提到的事情,你可有兴趣?”杨主任问道。
“这……实在抱歉,主任,我刚刚出神了。”徐启尴尬不已,刚刚的例会冗长又无聊,他才听了三分钟就听不下去了。
“你呀,还是老样子,说你什么好呢。”杨主任嘴上责备着,心里却完全不当回事,毕竟现在愿意潜心钻研医学难题的傻医生不多了。“市里要调派两名精神心理医师到西兴村去,你也知道市里就咱们一家医院有这两个科,我想让你过去,你觉得怎么样?”
听到西兴村,徐启本能地抗拒,他似乎听到了那年的心声:“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了解西兴村的事情,问道:“西兴村出了什么事吗?”
“半个月前,西兴村有一个13岁的孩子割腕了,最后救回来了,不过自那以后他就不再和人说话了,更奇怪的是西兴村还不断出现病症相同的孩子。”
“那个孩子为什么会割腕?”
“也许是叛逆吧,这个年纪的孩子刚有自我意识,却一头撞上顽固的现实,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反抗。”
那年的记忆闪过脑海,徐启似乎看到了那个坐着巴士独自离开的自己。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市里专家推测可能是某种未知的具有传染性的心理疾病。”杨主任的话将徐启拉回现实。
“那同去的人确定了吗?”
“另外一个名额给了精神科那边。”杨主任犹豫了一下,随后继续说道,“我听说那位医生虽然医术不错,但风评不太好,你自己多加注意吧。”
“我知道了,主任,什么时候动身呢?”
“明天。”
西南的天空中挂着半轮薄薄的月亮,如同一位有着自我追求的隐士。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鸟鸣清脆悦耳,让徐启联想到泰戈尔的那句诗——“天空不曾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风从开着的车窗涌入,冲刷过徐启稚嫩的脸庞,又从车尾的缝隙流出,消失在通往西兴村的路上。
与徐启一同前往西兴村的,除了精神科的张远医生之外,还有任务的负责人刘队。徐启戴着蓝牙耳机,但早已将音量调到最低,听着刘队和张医生的闲聊。从他们的对话中,徐启了解到这次外派任务的更多细节。一周前,西兴医院因为不断出现和那个13岁的孩子病症相同的病人而向市里求助。根据西兴医院的报告,这些病人的年龄在13-15岁,患病时间都在那个13岁的孩子得病之后,共同的病症是不再和人说话,但依然保持正常的生活习惯,就像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一样。由于病人持续增加,市里领导非常重视这件事,一接到求助便组织专家进行研讨。专家根据患病人数和患病时间推测,西兴村可能正在流行一种尚未被发现的心理疾病,建议组织精神心理医师前往治疗。
汽车拐进西兴村高大的石牌坊,不远处是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穿过长长的商业街,汽车停在了一块黄褐色的刻有“西兴酒店”的景观石前。西兴酒店一共30层,与周边的高楼和热闹的商业街融为一体。酒店外墙上密密麻麻的玻璃窗反射着耀眼的金光,为西兴村增添了几分富贵之气。没想到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它已是如此繁华,徐启不禁为家乡的迅猛发展感叹。但如此美好的地方却发生了这样糟糕的事,究竟是为什么呢?
“因为无法互相理解啊。”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阻挡了徐启走向西兴酒店的脚步。
这声音让徐启一惊,他急忙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那块刻有酒店名字的景观石。徐启仔细一想,刚刚的声音不像人发出的,更像是直抵脑海的心电感应。兴许是往日记忆催生的错觉吧,正当徐启这么想时,张医生叫了他一声,告诉他中午12点到酒店一楼的餐厅聚餐。
中午12点,刘队带众人到酒店一楼餐厅与西兴村的村支书共进午餐。徐启等人进门时,正对门坐着的村支书站起欢迎众人。
“这位是村支书徐易先生”,刘队连忙向众人介绍道,又向村支书介绍徐启等人,“这两位是徐启医生和张远医生。”
双方互相打过招呼之后,徐启本想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但村支书制止了他,示意他和其他人在门左侧的位置落座。席间,村支书先就徐启一行人的到来表达了感谢,之后便是村支书与刘队之间你来我往的敬酒和闲聊,其间还夹杂着一半的客套话。徐启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一直默默吃着菜,只在村支书提议碰杯时站起互动。
菜才上了一半,徐启便有了饱腹感,再吃不下任何东西。此刻,他在座位上如坐针毡,因为他无事可做,但又不能表现得无所事事。为了缓解尴尬,他只能交替地夹起和放下碗里的食物。就这样度过了难熬的几分钟之后,徐启借着去洗手间的名义离开了包厢。走出门的一瞬间,徐启长出一口气,顿觉身心轻松不少。走了几步之后,身后有人轻拍他的肩膀,徐启回头一看,发现竟是张医生。
“我也去洗手间。”张医生苦笑着说道,“有点受不了这尴尬的氛围了。”
“张医生也这么觉得吗?”徐启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我是个实干派,磨嘴皮子的事情不适合我。”张医生摆了摆手,取下带有雾气的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
“我也是,对这样的场面十分头疼。”
“话说你对这次任务怎么看?有什么头绪吗?”张医生重新戴上眼镜,眼睛里显露出学者独有的好奇。
“从患者的人数和年龄分布来看,我觉得这不是偶然性事件,他们可能遭遇了相同的事故。”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其他孩子的得病时间都在那个13岁的孩子之后,他们之间应该或多或少存在关联。”
“还有一点我很在意,专家推测这可能是一种具有传染性的心理疾病,但医学界还未曾出现有传染性的心理疾病,如果真的是未知的疾病,恐怕不好对付。”
“理论上来说,情绪的传播和感染是可能的,但专家们的推测也不一定正确,还是看看病人的情况再说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安排我们进行治疗,今天怕是安排不成了。”
“应该快了,毕竟任务紧急。”
“嗯……老实说,我对这次任务完全没把握。”
“哈哈哈,你说谁能对没有经验的事情有把握呢?”
“这倒也是。”
“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对病人做一些基本的检查,有个初步了解,后面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了。”
“听你这么说,我安心不少,我原以为张医生很快就会有对策了。”
“哈哈哈,我什么时候给你这种印象了?”
“谁知道呢?”
第二天上午,刘队召集众人开了个简短的任务安排会。治疗的地点被安排在西兴医院,这里医疗设施完备,可以对患者进行必要的常规检查。刘队将具体的治疗计划交给徐启和张远安排,因为他并非医学专业出身,对这件事实在无能为力。徐启和张远商讨后,决定先从零号病人徐鸣,也就是那个割腕的13岁孩子开始治疗。
下午2点,徐鸣的母亲陪着他来到会诊室。徐启示意他们在桌前坐下,张远则从徐鸣的母亲手中接过厚厚的检查报告。
“医生,这孩子是怎么了?”没等张远看完报告,徐鸣的母亲便着急地问道。
“你先别急,等张医生看完检查报告才能做判断。”徐启向她解释道。
徐鸣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手搭在桌边,眼睛盯着桌上的玻璃杯,未表露任何情绪。
张远看完报告之后,对徐鸣的母亲说:“徐鸣的脑电图、心电图、听觉系统、血常规等项目都正常,这说明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应该还是心理上的障碍导致他不愿开口或开不了口。您知道他之前遇到什么事吗?”
“都怪我,一定是我不让他玩游戏,他一时想不开,才会……才会割腕。”徐鸣的母亲垂着头,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愧疚和害怕使她原本急切的话语变成了一连串啜泣声。
徐启见此情形,开口说道:“您先别着急,慢慢说。”
徐鸣仍然安静地坐着,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等徐鸣的母亲平静下来后,徐启开口问道:“您刚刚说到的事情,可以再详细说说吗?”
“那件事发生的前一晚,我们发生了矛盾。他最近成绩下滑得厉害,又把时间都花在游戏上,不是在玩游戏就是看些和游戏有关的书。他当时在客厅里玩游戏,我见他有时间不抓紧补习,就没收了他的VR设备,警告他以后不准再玩游戏。我也是为了他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说完,徐鸣的母亲又忍不住掉泪。
“他平时成绩怎么样?”徐启问道。
“平时成绩一直很好,一直是班里第一,这次迭得这么厉害,一定是天天玩游戏造成的!”徐鸣的母亲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那他玩游戏的频率怎么样?”
“天天玩,以前除了写作业之外就知道玩游戏,最近有时候会看书,但看的都是和游戏有关的书,这种书看了能有什么用啊!”
“那你们发生矛盾后,他有什么反应吗?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吗?”
"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他一开始还和我理论,但说不过我,后面他就一句话也不说了。我还没说完他就回房间去了,第二天还是照常去上学。"
“那他割腕是在学校?”
"没错。接到老师电话的时候我都吓死了,老师说他也没和同学起冲突,我思来想去,觉得估计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我说得太过了,这孩子承受不了……"说到这里,徐鸣的母亲将脸侧向一边,再次用手抹了抹眼角。
“我听说自那以后,徐鸣就不再开口说话了,但还是会正常上下学,是这样吗?”
“是的,其他表现也没什么不正常,除了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了。现在我都不敢管他玩游戏的事情了,只求他能恢复正常,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徐鸣的母亲带着哭腔说道。
"医生,我的孩子能治好吗?请你一定要治好他,我经常看到网上的家长说自己家的小孩因为打游戏走上犯罪的道路,我怕我家的孩子也变成这个样子。"
“关于这点,等了解了更多信息后再和您说。您放心,我们会全力帮助徐鸣的。”
徐鸣和母亲离开之后,徐启和张远又接诊了两名病症相同的病人。这两名病人也和徐鸣一样,身体的各项指标都正常,但就是一言不发,并且他们在得病前也都和父母有过冲突。徐启隐隐约约觉得这些孩子的病有所关联,但孩子们却并不相互认识,硬要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就读于村里的西兴中学,但这实在算不上什么线索。
对最后一位病人进行治疗后,徐启和张远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微暗的天空中已浮现出几颗星星,但它们的光芒在各色耀眼的灯光中显得那么暗淡,唯有满月的光辉能够穿透大气层,洒落在偶尔抬头仰望的人眼中。
“喜欢音乐?”张远见徐启戴着耳机,对着徐启大声说道。
“别那么大声,我听得到。”徐启朝张远白了一眼,“是《乌鸦》,爱伦坡的诗歌。”
“诗歌?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戴着耳机听诗歌。”张远边笑边说道。
“这有什么,诗歌本就是用来吟唱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诗歌和音乐差不多。”
“回到正题,你现在有什么头绪吗?”
“老实说,没什么头绪。我只是觉得这病和他们的父母有关,因为所有的孩子得病的时间都恰好在和父母产生矛盾之后。至于是什么导致他们始终不开口,我还想不到原因。”
“你知道一个有趣的现象吗?人的大脑在结构上基本相同,但大脑中的神经回路却完全不一样。相同的事物经过神经回路传导后,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这些父母所说的,终究只是作为父母的想法。”
“你是说问题在于父母和孩子想法不同?”徐启的脑海中闪过一段不愿想起的记忆。
“哈哈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倒像是在给这些孩子的父母看病,好像孩子们才是正常人一样。”
“搞什么呢,张远,我还以为你有头绪了。”徐启被张远半开玩笑似的话扫了兴趣。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徐启和张远的谈话,原来是刘队找他们了解工作进度。刘队在电话里听完他们简单的报告之后,并未表态,而是让他们马上到酒店找他。
徐启和张远急急忙忙往酒店赶,就在他们经过那块刻有“西兴酒店”的景观石时,那熟悉的声音又一次传到徐启的脑海中:“治不好的。”
难道又是错觉吗?还是自己的心声?徐启停下脚步思考起来。
“怎么了?”张远见徐启掉队,也停下来。
“你刚刚有对我说话吗?”徐启刚问完就意识到刚刚的声音和张远的完全不同。
“我刚刚问你怎么停下了。”张远催促道,“快走吧,刘队等着呢。”
徐启心想可能真是错觉,于是跟了上去,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徐启和张远来到刘队的房间时,刘队正面露难色,手里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刘队让徐启和张远坐下,但他自己却仍站着。他抽了几口烟,然后在烟灰缸里将烟掐灭,同时用一种冷冷的语气说道:“你们刚刚说的,我了解了。”
停顿了一会儿后,他又继续说道:“但快一个月了,只了解这些怕是不好向市里领导交代呀!”
徐启和张远第一次感受到刘队的领导气场,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领导们想看到的是,昨天治好了多少人,今天治好了多少人,还有多久能将所有人治好。”刘队又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不是要为难你们,但这次任务紧急,领导们最看重这些祖国的花朵,还请两位医生加把劲儿啊!”
“我们一定尽力而为。”徐启和张远只好如此回应。
“稍后你们商讨一下,把后面的日程安排报告给我吧。”
退出房间的两人都没有谈论刚刚的事,他们轻轻叹了口气后,开始商讨下一步计划。他们认为应该开展第二轮心理治疗,但这一次暂时让孩子的父母离场,因为这些孩子生病的前一夜和父母发生过矛盾,若父母在场,他们可能心存戒备,不愿吐露心声。但在如何开展第二轮治疗的问题上,徐启和张远有了不同的意见。
“我认为零号病人徐鸣是关键,其他病例都是自他生病之后才出现的,症状也和徐鸣的一样,如果能从徐鸣身上找到这种病产生的原因,就能根治这种病。”徐启说道。
“针对一个单独的病例研究的治疗方案不一定适合所有人,我觉得应该观察所有人的情况,收集他们的反馈,从中掌握规律,才能找到适合大多数人的治疗方案。”
“可这显然不是普通的心理疾病,不能按以往的思维来考虑。”
“但你的方法太过局限了,如果没有共同的病因,你还是得重复我的方法,倒不如一开始就用我的方法。”
“从得病时间上来看,徐鸣是第一个,并且只有徐鸣是尝试过割腕自杀的,我认为徐鸣就是这病的关键。”
“等等,等等,我看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再说下去也没有意义。”张远无奈地说道,“要不我们就先按各自的方法试试吧,怎么样?”
“那就先这样吧。”
徐鸣在母亲的陪伴下,应约来到会诊室进行第二轮心理治疗。由于昨晚徐启和张远对治疗方案持有不同的意见,今天张远去了另一个房间给其他孩子治疗。徐启请徐鸣的母亲回避时,她显得十分担心。在徐启的多次解释之后,她才终于走出房间,但关上门之前还是依依不舍地看了徐鸣好一会儿。
徐启在徐鸣面前坐了下来,但却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徐鸣,我不是来劝说你开口的,我是来帮你的。”思考很久之后,徐启说道。
徐鸣没有回应。他和上次一样,低垂着头,将手搭在桌边,眼睛盯着桌上的玻璃杯,脸上依旧看不出情绪变化。
“你一定很难过吧,你妈妈说你因为不能玩游戏所以想自杀,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你不再说话,是不是你的反抗?是你对妈妈强硬态度的反抗?”
那年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涌,徐启仿佛看到自己在西兴中学确认完志愿,在操场的石凳上坐到天黑,在听到“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了。”的心声后匆匆跑回家,然后连夜收拾行李,坐上了前往市里的大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反抗过的自己。
但是,徐鸣没有回应。
难道徐鸣的沉默不是在反抗吗?徐启想不明白。
“你和你妈妈之间是不是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徐鸣没有回应。
“是不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问题?”
徐鸣没有回应。
整个治疗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无论徐启说什么,徐鸣都没有任何回应,仿佛一切声音都无法进入他的耳朵。徐启觉得徐鸣的意识像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眼前的人不过是个空壳。
往后的几天,对徐鸣的治疗也没有取得任何进展。随着时间的推移,徐启越发对这次任务没有信心。表面上,一切似乎简单明了,无非是徐鸣和母亲之间的矛盾引发的悲剧,但事实真是这样吗?徐鸣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从此不愿开口了呢?哪怕做出最激烈的反抗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徐鸣却将自己封锁了起来,这是徐启无法理解的。无法理解便意味着无法共情,无法为他找到治疗方案,无法让他变回正常人。
或许该找找其他的突破口?
徐启想起徐鸣是在学校割腕自杀的,觉得学校可能藏有什么线索,于是从徐鸣的母亲那里要来了班主任黄老师的联系方式。
西兴中学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样,就连门卫先生的责任心也是。在黄老师的带领下,徐启终于取得门卫先生的同意,踏入了西兴中学的大门。
一条50米左右的校道携着两排高大的棕榈树一直延伸到一座常年不开的人工喷泉。
“听说徐鸣最近成绩下降得很厉害?”徐启开门见山地问道。
“也没那么严重,只是稍微退步了而已。”黄老师用平淡的语气说道,“以往他总考第一,这次考了第五,成绩偶尔浮动很正常,很多学生都会的。”
徐启感到有些意外,在黄老师眼里,徐鸣成绩下降这件事原来再正常不过了,但在徐鸣母亲的眼里却极其严重。
“那您听说他经常玩游戏的事吗?”
“之前是有听徐鸣的妈妈说过,不过徐鸣听课一直很认真,我就没当回事了。”
在人工喷泉前左拐,便能看到不远处的几栋教学楼,能看到全貌的便是初中部,看不到全貌的则是高中部。
“徐鸣最近在学校有什么异常的行为吗?”
“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上课迟到次数变多了,他说是因为下课的时候在操场的角落睡着了,有一次还是我去找他的。”
距离人工喷泉最近的一栋教学楼的大门正对着升旗台,升旗台的前方便是被一圈细叶榄仁包围的操场。
“能带我看看他经常去的角落吗?”
黄老师将徐启领到操场的东南角,两颗细叶榄仁为这里的石桌石凳遮挡了火辣的阳光。
“就是这里了,我就是在这里找到他的。”黄老师指着眼前的石凳说道。
眼前的石凳又勾起了徐启的回忆,那年他就是在这里,从下午坐到天黑的。
“对了,有一点我不知道算不算异常。”黄老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我找到他的时候,好像听到他在和谁说话来着。”
“发生了那件事以后,他不是一直不开口吗?”徐启有些惊讶。
“我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我记得我是听到声音过来的,但靠近时这里已经安静下来了,除了徐鸣之外也没有别人。也许真是听错了。”
徐启环顾四周,身前的石凳和石桌被茂密的草坪包围,草坪上躺着零星几颗大小不一的石子。
“好久不见了。”熟悉的声音传入徐启的脑海。
徐启回过头,却发现身后除了黄老师外没有别人,他疑惑地转过身,向前走了一步。
“你不记得我了?”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
徐启惊慌地回头,但身后仍只有黄老师。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使他心生恐惧,他感到头晕目眩,遂闭上了双眼,用手按了按太阳穴。
“你没事吧,徐医生?”黄老师见状,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你刚刚说什么?”徐启睁开双眼。
“我说我可能是听错了。”
徐启意识到黄老师没有听到刚刚的声音。和刚到西兴酒店时的情况一样,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这种声音,这真的是错觉吗?徐启困惑不已,但他随即将听到的声音和黄老师提到的徐鸣的说话声联想到一起,得出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猜想——会不会和徐鸣对话的就是刚刚的声音呢?
“黄老师,其他生病的孩子也来过这里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有的学生不是我们班的。不过我知道的几个学生确实都因为来操场迟到过,只不过有些是在那边发现的。”黄老师指着操场的西南角,“那里和这里一样,也有石桌石凳,学生上体育课的时候会在这些地方休息。”
徐启边走在回酒店的路上,边在脑海中整理着今天了解到的信息。首先,徐启成绩下降这件事在黄老师和徐鸣母亲的眼里性质完全不一样,徐鸣的母亲显然认为是徐鸣玩游戏影响了学习,黄老师则认为徐鸣玩游戏和成绩下降没有直接联系。其次,黄老师提到徐鸣的说话声,这究竟是不是黄老师听错了呢?结合之前多次听到的声音,徐启觉得不太可能是黄老师听错了,但若真是如此,那徐鸣究竟是和谁在说话呢?自己听到的声音又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徐启感到有一股冷风从背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时,徐启刚好走到那块刻有“西兴酒店”的景观石前。他忍着油然而生的恐惧,绕着景观石走了一圈,但完全看不出这块石头有什么异样。
“是你在对我说话吗?”徐启试探性地问道。
“是的。”熟悉的声音闪电般进入徐启的脑海,他全身的汗毛骤然竖立。
来不及多想,徐启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自己的房间。他用力地关上门,锁上防盗锁,向后后退了几步。确认没有东西跟在他身后之后,他蹲在地上,直喘粗气。
这一夜他几乎没怎么睡着,但所幸恐惧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他开始思考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走出酒店时,徐启片刻也不敢停留,从那块景观石前快步走过。还好今天没被那个声音缠上,他顺利地来到了西兴中学。今天,他要找徐鸣的好朋友了解更多情况。
“徐医生,这是于奕,他平时和徐鸣接触比较多。”黄老师将一位身着校服的孩子带到办公室。
于奕进来时,显得有些困惑,想必黄老师没有和他细说叫他来的原因。
“你好,于奕。我是给徐鸣看病的医生徐启,找你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些徐鸣的情况。”
于奕并未回答,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徐鸣平时喜欢玩游戏吗?”
“知道。”
“他平时玩游戏多吗?”
“基本上每天都玩。”于奕回答得很干脆。
“你觉得他会因为玩游戏耽误学习吗?”
“这个我感觉不会,他的成绩一直很好。”
“以你对徐鸣的了解,你觉得游戏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他是真的喜欢游戏,他对游戏有自己的看法。他经常和我说某个游戏设计得很好,某个游戏剧情非常感人,某个游戏音乐不错等等。他说以后一定要学游戏开发,开发一款属于自己的游戏。不过……"
“不过什么?”
“他妈妈好像极其反对他玩游戏。”于奕顿了顿,又说道:“其实我妈也是,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大人就是觉得玩游戏影响学习,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
听到这句话,那不愿想起的记忆又在徐启的脑海中翻腾。
高考填报志愿时,他父亲擅自帮他选择了医学专业,理由是当医生容易赚钱。可是那时徐启非常喜欢诗歌,他早就想好了要报考中文系,将来做个诗人。他尝试着和父亲沟通,他向父亲解释,诗歌让他感受到创作的乐趣,让他感受到物质所不能带给他的精神享受。但父亲一句也听不进去,以写诗不能赚钱为由否定了他的想法。尽管后来他向父亲保证会以赚钱养活自己为先,但父亲又以写诗没用这样勉强的理由否定了他。他终于意识到父亲根本不想理解他的想法,他们根本没有沟通的可能。
无能为力又无法反抗的痛苦持续折磨着他,直到填完志愿的那一刻才得以解脱。那天,他在操场的石凳上坐到天黑,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对他说道:“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了。”他将这当成自己的心声,于是回家收拾行李。父亲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当得知他报了心理学专业时,父亲只觉得他的孩子终于听话了,便高兴地夸他懂事。那晚,他坐上了开往市里的大巴,从此再也没有回家。
徐启终于理解徐鸣的想法了,他和那时的自己一样,正面临着这种痛苦,这种无法互相理解、无从沟通、无能为力的痛苦。
“因为无法互相理解啊。”徐启突然想起刚到西兴酒店时听到的这句话。现在他敢肯定,那不是错觉,而是一种直达大脑听觉中枢的信号。
再次见徐鸣,是在西兴中学的多媒体教室里。这里一天只有一两节课,平时不会有人来打扰。在黄老师的带领下,徐鸣来到多媒体教室,坐到了徐启旁边的位置上。徐鸣仍然是那个样子,低垂着头,眼睛直盯着课桌上放着的透明玻璃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次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听一听,好吗?”徐启说道。
徐鸣没有任何反应。
“有一个孩子,他从小学习成绩优异,深得妈妈的欢心。家庭作业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每次他花费不多时间便完成了,剩下的时间他喜欢用来玩游戏。”
“他体验着每一款制作精良、内容精彩、体验独特的游戏,他从游戏中体验到了另一种生活,一种更加有趣、更加自由、更加富有挑战性的生活。”
“游戏对他来说是想象力的集合,是能给人带来快乐的艺术品。他开始思考这些游戏是如何制作出来的,为什么它们能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不一样的体验,是否也可以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做成让人感受到快乐的作品呢?”
“他开始向往游戏开发,开始学习关于游戏的知识,每天他都很快乐,因为他在一步步靠近自己的梦想。”
“他的妈妈发现他在游戏上投入的时间越来越多,担心他会沉迷于游戏,开始劝他放弃游戏,专心学习。他给妈妈解释游戏对他的意义,他的妈妈劝说一次,他便解释一次。”
“可这么多次劝说,他妈妈的说辞都是一样。显然,他的解释无济于事,只是他的成绩一直很稳定,他妈妈也不好多说什么。”
“网络上报忧不报喜的负面新闻加剧了他妈妈的担忧,而他学习成绩的偶然下降则成为了悲剧的导火索。”
“他妈妈将成绩下降当成他沉迷游戏的不良后果,禁止他玩游戏。无论他怎么解释,他妈妈都不认同。”
“他开始意识到,他和妈妈的思维方式是完全不同的,根本无法沟通。”
“他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刀,鲜血缓缓流出,疼痛也随之而至,但肉体上的疼痛终究比不上心灵上的痛苦。”
“他知道,他会活下来,因为这是和朋友一起想出的方法。”
“他不再开口说话,就像一个不存在的人。”
徐鸣的脸部微微抽动,不一会儿,他的眼角开始溢出泪水。泪水凝成泪珠,在灯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像是悲伤凝固而成的结晶。他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经过这么多天的闭口不言,他发出的第一声竟是呜咽声。过了很久,徐鸣终于平静了下来。
“我不知道怎么和我妈说,她根本不想了解我的想法。”徐鸣小声说道,长久不发声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如果不放弃……游戏,我就没法……和她和好。”止不住的呜咽使他无法连续说很长的话。
“如果要……和她和好,我就必须……放弃游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你只能选择不开口了,是这样吗?”徐启的记忆再一次占据脑海,这和他当年离开的时候何其相似,只是,他没有选择的权力。
“石头说,不开口,我就不用放弃游戏,妈妈也不会反对我了。”
听到“石头”这两个字,徐启还是感觉一阵寒气从下往上包裹全身,但同时心中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也落地了。
“你说的石头,应该就是学校的石桌吧?”
“你怎么知道?石头说大人不会知道的。”
“其他孩子的情况,也和你一样吗?”
“我想是的,石头说会帮我找到同伴,这样大人们就不敢忽视我们的想法了。”
徐启来到刻有“西兴酒店”的石头前。不管怎么看,这块大石头与其他地方所见的石头除了颜色和纹路不一样,其他并无不同,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块石头能够说话。并且,从之前听到的几次声音来判断,学校的石桌和这块石头本质上是同一个灵魂,如果石头也有灵魂的话。想到这里,莫名的恐惧又一次爬上徐启的心头,就像深陷一个蚂蚁窝一样。
“你在吗?石头。”徐启战战兢兢,说话期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怕我了?"熟悉的声音直达徐启的听觉中枢。
“你到底是什么?神?外星人?”徐启仍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但内心的疑问还是让他说出了一直想问的话。
“你就把我当成一棵长在地下的树吧,我的身体位于地下深处,但意识像树枝一样连接着这片土地的石头,通过石头和你的大脑连接,就像人类的神经元通过突触连接一样。”
“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对那些孩子下手?”
“我没对他们下手,他们倾诉烦恼,我只是帮他们解决烦恼。至于我的目的,我只是在学习。”
“学习?”徐启对这个回答无法理解,在他看来,这块石头显然拥有人类无法理解的能力,“学习什么?”
“学习不同的思维方式。和人类一样,我们自出生起就在认识和理解这个世界,但我们没有人类这么大的活动空间。为了准确找到生存资源,我们有了控制意识的能力。我们通过石头连接其他生物的神经系统,读取他们的思想,获取我们需要的信息。在这过程中,我们也在学习其他生物的思维方式。”
徐启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想象人类大脑的神经系统,一个神经元长出突触,突触连接到另一个神经元,之后突触又从被连接的神经元长出,连接下一个神经元,如此构成一张神经网络。信号从一个神经元,经由突触,传递到另一个神经元,于是外界的信息输入到了大脑。信号从某个中枢传出,经过长长的神经回路,传递到人体各个部分,于是人对外界的事物做出反应。
“你是怎么蛊惑那些孩子的?”徐启突然想起来找石头的目的。
“我没有蛊惑他们,我只是帮助他们。他们想解决与父母的矛盾,但这本来就是无解的。我……”
“胡说,他们可以通过沟通来解决。”徐启打断石头的话。
“据我观察,人类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沟通,只有弱势者向强势者的妥协。当孩子们正常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就是强势者;当孩子们表现得不正常的时候,他们就成了强势者。”
徐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徐鸣的母亲,想起了第一次心理治疗时其他孩子的父母话里的控制欲。这些强势者在弱势者面前有绝对的权威性,孩子们根本无法反抗。
“据我观察,人类中的大人思维方式已经固化了,根本无法改变,不是简单的沟通就能解决问题的。这你也知道的吧?”
徐启无言以对。他想到“游戏”这个词从徐鸣口中说出,通过空气传入徐鸣母亲的耳朵,经过听觉神经传递到听觉中枢,而徐鸣的母亲在理解了这个词之后,像查字典一般想到学习成绩下降这件事,于是做出阻止徐鸣接触游戏的行为。这个过程是极其自然的,自然到连本人都没仔细思考过为何这么想。除非把神经回路切断,然后重新连接,否则本人就习惯于对特定的事物做出特定的反应。
徐启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幅神经网络的图景。信号从一个神经元,经过突触,传递到另一个神经元。如果改变突触的连接方式,是否就能改变神经回路,从而改变人的思维方式呢?
“突触具有可塑性!”徐启想起脑科学的一个发现,激动地说,“只要想办法改变突触的连接方式,就可以让父母和孩子相互理解,这样就能顺利沟通了。”
“真有这么简单吗?据我了解,人类还没有成功的案例。”
“一定可以的,你的存在让我相信一定可以的。”也许是因为这块石头没有表露过恶意,说完这句话时,徐启发现心中的恐惧早已荡然无存。
徐启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幅图景,那是诞生自地下深处的生物求生的历程。它们在狭窄的通道中爬行,由于没有光,它们没有眼睛,只能靠身体的触觉来探查周围的情况。它们将意识与肉体分离,意识通过石头,与所遇到的生物连接,借助其他生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了解世界,因此在艰难的环境中找到了生存之所。
“或许吧,你是第一个能和我说话的大人,或许你能解放这些被思维高墙束缚的孩子们。”
“张远,在吗?”徐启一边敲着张远房间的门,一边问道。
“徐启,你来得正好,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张远打开房间的门,一见是徐启,便高兴地将他拉进房间。
“是不是找到治疗方法了?”徐启满怀期待地问道。
“你说得没错,我发现问题的关键是这些孩子和他们父母的思维方式不一样。”张远不自觉地竖起食指,在靠近脖颈的地方晃了晃。
“我也发现是这样!”
“所以,我在几个孩子身上尝试了新的治疗方案,效果很显著。我结合最新的VR技术,设计了一套基于认知训练的强化学习方法,将他们对于事物的认识抹除,再进行重塑,使他们和父母保持思维同步,这样他们和父母的矛盾就消失了。”
听到这里,徐启原来的期待如泡影般破裂。
“可是,你这样不就相当于抹除了这些孩子的自我意识?”
“我也考虑了很久,但目前只有这种方法行得通了。孩子按父母的方式来生活未必就不好,他们父母目前的生活没有问题就是最好的例子。”
“你记得突触的特性吗?突触有可塑性,我们可以尝试改变他们父母神经元的连接方式,让他们能够体验孩子的所思所想,这样他们就能够顺利沟通了,不需要强迫一方向另一方妥协。”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方法能成功吗?世界上根本没有成功的案例。相比孩子来说,大人的思维方式已经固化了,能不能改变神经元的连接还是个问题。还不如重塑孩子们的思维方式,他们的三观还未形成,只要抹除不稳定的思维再重塑,就能化解矛盾。”
“没有成功案例不代表不行,给我时间,我一定可以找出重建神经回路的方法,我有这个信心!”徐启几乎要吼出来。
“时间?你问问孩子的父母,问问刘队,问问市里领导,他们会给你时间吗?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刘队到医院找我们了,他说市里领导已经考虑封闭西兴村了,为了避免波及周边地区。”
“我……”
“要是真有那么容易,科室里的那些守旧派就不会……”张远小声说道,但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算了,把方案都报上去吧,后面的事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
刘队将徐启和张远两人的治疗方案报告给市里的领导,几天后,市里的领导下达了指示,说按张远的治疗方案实施。被治疗过的孩子虽然恢复了正常,但他们内心的声音就像那不曾存在过的地底生物一样,被层层堆积起来的思维厚土深埋地下。
沟通的本质是什么?我如此发问。
沟通是为了消除分歧,你如此回答。
但世界上不存在相同的大脑,
没有人对世界有相同的认识,
分歧无处不在。
这样,沟通还有意义吗?
或者说,沟通存在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