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侠篇

马迁做史，愤世之衰薄而崇任侠。盖迁，腐刑之余生也，以李陵故，遭世谗诟，侵淫及于狱，郁不得伸，则以见人道之陵替，而侠风之殄灭也。怀抱奇瑰之士，恒与时速乖戾，而夸者哗世取宠矣。扼腕悲叹，矜尚意志，作匹夫之武德，为天下率。盖迁志隐而微，而侠之道自是彰焉。

秦、汉以降，以侠者著者日希。巨蠧宏奸，踵起为厉，烝民愈以失所。又罢黜百家，专崇六经，儒术炽昌，而天下糜然。刑名、法术、纵横、杂家者流，固不获比竞；斯民勇健良质亦就颓废，无与豪横抗者。而儒者且挟天人之说，为愚民祸始。圣智淫僻，大盗积守，文敝之习，深膏于民隐，无或逾其学说左右。悲夫！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白玉不毁，孰为圭璋?儒者不累瓦结绳，多骈旁枝，敝跬无用之言以惑天下，孰与为窃国者资丽？儒病之深，殊死相枕，桁杨相推，刑戮相望。陷人于难而后拯之，则犹蹩躠踶跂，脔卷怆囊，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此民德所以堕，侠之所以泯然也。

顾不侈于功利，或遁于禅虚，挥麈清谈，高论怨诽，枯槁赴渊，离世异俗，视百年旦莫耳。有痌瘝在抱者，则犹以为胶漆附离，纆索约束，未能游心物外。故其持议远阔，而独行为至渊懿也。虽无蠧于大群，要使攘夺权势、奸宄邪慝之徒，益无避惎，而获志以逞焉矣。崇尚玄渺之理，遂乏勇义之行。此又儒之变宗，杂释流之弊。无复有侠者起，以平偏颇，而儒乃离跂攘臂，为千年毒也。

侠之不作，皆儒之为梗。盗名位者且得以儒术掩饰，骄恣于上，以凌暴天下。故草泽揭竿，间有农氓细民夙知民艰者，奋臂一呼，大半为暴政所驱，铤而走险，一旦得据高位，则仍帝制自为，以暴易暴，无复悲愍群生，与为一视而同仁。其能诵读诗书，躬娴戎事，蹑足风云之会，驰心九五之尊，则典章制度益以为民桎梏，而皆得缘儒以皮傅。民气则苶然就委，任独夫之淫威，罔有非议，重足侧目，交相咨怨而已。有谤于市者，斧锧随之。夫非诡随昏㭬之气，深于民之肝鬲，则安能如是之专制耶？

儒为专制所深资，侠则专制之劲敌。舍儒而崇侠，清明宁一之风，刚健中正之德，乃有所属，而民以兴起。挥斥垢氛，摧陷腐废，解散维絷，荡覆满盈，是固侠之所有事，同死生，轻利害，措之裕如者也。虽然，侠之为用，至惨烈锷厉 ，而心境则恢廓仁厚，磊落如玉石。非不获已，剚刃于人腹，则奚乐者？自道德坠地，士或儇薄无行。非有真体之内充，灏气之磅礴，而樽酒之间，诟谇交错，往往欲挞于市朝，以泄一时之忿。斯则不轨之徒，使酒骂坐，陵轹交游，所为速祸取戾，卒不能撄难而凛冽者。其下焉者，且为巨室所厮养。两强倾扎，积不相平 ，遂收揽屠门之夫、绿林之桀，千金为其母寿，或庇以良田广厦，膏粱文绣。乌兽蹡蹡，感激涕零，思得当以报，则惟有陨首捐躯，私恩授受；不自尊贵。夫亦荒淫夭死之比哉，犹不逮蘅兰孤芳，愤郁而怀沙者矣。专诸贼王僚，要离刺庆忌，亢厉无畏，恒人难能，要以博浪之击，易水之行，漆身吞炭之举，相为比量，则其义犹稍狭隘。彼荆轲、张良、豫让，其中匹夫奋矜，诛无道秦者，又胜于感受主知，斤斤国土、众人之别。斗鸡走狗，骄行里闬，下逮朱家、郭解，素行似乖于正，然不畏强御，不好缘饰，不为阿谀，率真而行，犹凡民之铮铮者。挽叔季之浇薄，而作民气于巅危，是数子者，固俟诸百世，罔有鉏吾，魂魄馨香，足以仪式来兹。接踵而扬其芬，则数千载阒无闻焉。两宋之理学文章，明季之风流放诞，败真性，贼彝德，流害无既，致使夸父恣张，无与亢挠，而民以愈不堪命，夷狄盗贼亦乘间而入。悲夫，悲夫！盖自侠之道衰，而峨冠博带，暨夫南面称王者，交错以为民病之久矣。秦、汉以降，类假名教人伦，侜张伪德，且沿袭而垂令典，而朝代更易，辄亦欺孤凌寡，狐媚以获。匈奴、女真诸胡之祸，则又俶扰不已，其诸正气阉阏，锄强扶弱之无人欤？此读史者所深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