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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达多》读书笔记【德】赫尔曼·黑塞著 姜乙译:精神流浪的一生

2022-06-03 23:26 作者:就是二多  | 我要投稿

哪里另有一条迫近“我”,迫近内在,迫近阿特曼的路?一条更值得寻找的路?啊,没人能指明这条路。没人认得它。不论父亲、老师还是智者。即便在颂神祭歌中也无从寻得。哪怕婆罗门及其神圣之书包罗万象:创世、语言的起源、饮食、呼吸、感官秩序,诸神的作为——它确实极为渊博——但它如果不知晓那最重要的、唯一的东西,了解上述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悉达多确实一生都在寻找,误入迷途过,孤独过,爱过,荒诞过,沉沦过,通透过,痛苦过,他始终寻求着不可名状的自我,他曾自以为不在乎俗世才能达到道,却不想像众生一样真实地活过才会达到“道”。(这本书有好多不可名状的词,只能自己体悟咧


每个人都奔向目标,被折磨,受苦难。


他想,我的人生之路确实古怪曲折。少年时,我只知神明和献祭。青年时,我只知苦修、思考和禅定;我渴求梵天,崇拜永恒的阿特曼。壮年时,我追随忏悔者生活在林中,漠视肉体,忍受酷暑严寒和饥饿。之后我又奇迹般地与佛陀和他至高的法义相遇,关乎圆一世界的真理如血液般在我体内奔涌,但我又不得不告别佛陀及其伟大学说。我跟迦摩罗学《爱经》,跟迦摩施瓦弥学做生意。赚钱又输钱。我学会养尊处优,满足肉体。我失去精神家园,荒疏思想,忘记圆一。不是吗?在这漫长曲折的路上,一个男人成了孩子,一位思考者成了世人。然而这条路又十分美好,然而我胸中之鸣鸟尚未死去。这是怎样的路!为重新成为孩子,为从头再来,我必须变蠢、习恶、犯错。必须经历厌恶、失望、痛苦。可我的心赞许我走这条路,我的眼睛为此欢笑。为收获恩宠,重新听见“唵”,为再次酣睡,适时醒来,我必须走投无路,堕入深渊,直至动了愚蠢的轻生之念。为了重新找到内在的阿特曼,我必须先成为愚人。为了再活,我必须犯罪。这条路还会引我去向何方?它如此古怪,泥泞不堪,或许是个旋回。它自便吧,我愿随它走。


真的反面同样真实!也就是说,只有片面的真才得以以言辞彰显。可以思考和言说的一切都是片面的,是局部,都缺乏整体、完满、统一。世尊乔达摩在宣法和谈论世界时,不得不将世界分为轮回和涅槃、幻象和真相、苦与救赎。宣法之人别无他途,而我们周围和内在的世界却从未沦于片面。尚无一人,尚无一事,完全轮回或彻底涅槃。尚无一人绝对神圣或绝对罪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受制于幻象,相信时间真实存在。时间并不真实存在,乔文达,我时有感悟。而如果时间并非实在,世界与永恒、苦难与极乐、善与恶的界限亦皆为幻象。


你看,我的乔文达,这就是我的认知:智慧无法言传。智者试图传授智慧,总像痴人说梦。


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


对于隐匿的意义来说,言语无益。它总在言说中歪曲,变异,变蠢——是,即便这一点也极好,令我欢喜。一个人的宝藏与智慧,在他人听来却是愚痴,连这我也认同。

这本书讲述的是悉达多追求自我、圆满(不是个人的圆满,而是找到)的一生,个人觉得大多数都与人在人生中的困惑、经历符合,黑塞太会写了,完成度很高,本人写不出书评,只能分享几个自己分出来的架构。


乔文达和悉达多的对比:一个追随得道佛陀,苦修行却始终悟不得道,一个走入人间,体悟苦难最终通透


不管是读这本书还是看这篇读书笔记,都要带着自己的思考。以下均为原文


求道


而最爱他的人是乔文达。他爱悉达多的目光和仁慈的嗓音;他爱他的步态,他行动时的优雅完美。他爱悉达多的一切言行,但更爱他的精神,他崇高激昂的思想、强大的意志和高贵的使命感。乔文达知道:悉达多不会成为卑劣的婆罗门,腐败的祭司,贪婪施咒的商贩,虚荣空洞的辩术士;他也不会成为邪恶奸诈的僧侣,信众中善良愚蠢的羔羊。不,即便是他乔文达也不愿成为那样的人。他不想做千万庸碌的婆罗门中的一员。他要追随他,为人拥戴而神圣的悉达多。他要追随他,当悉达多成了神,抵达无量光明的世界,他仍要做他的朋友,他的随从,他的仆人,他的侍卫,他的影子。


所有人都热爱悉达多。悉达多令所有人喜悦。所有人都对他兴致勃勃。


悉达多唯一的目标是堕入空无。无渴慕,无愿望,无梦想。无喜无悲。“我”被去除,不复存在。让空洞的心灵觅得安宁,在无“我”的深思中听便奇迹。这是他的目标。当“我”被彻底征服,当“我”消亡,当渴求和欲望在心中寂灭,那最终的、最深的非“我”存在,那个大秘密,必定觉醒。


悉达多将长袍送给街上一位贫穷的婆罗门。身上只系一条遮羞布,披一件未缝的土色斗篷。他每日只进食一次,且是生食。他斋戒了十五日。他斋戒了二十八日。他的身躯和面颊日渐消瘦。因消瘦而变大的双眼中闪烁着热烈的幻梦。他枯瘦的手指长出长指甲,下巴生出干枯蓬乱的胡须。他遇见女人时目光冷淡,遇见城中穿着华美之人,嘴角流露出轻蔑。他见到商贩经商,君侯外出狩猎,服丧者哀嚎,娼妓出卖色相,医生救治病人,祭司定夺播种之日,情侣们相互爱抚,母亲们哺乳——这一切都让他不屑。一切都是欺骗,都散发着恶臭,谎言的恶臭。一切欲望、幸福和优美皆为虚幻。一切都在腐朽。世界是苦涩的。生活即是折磨。


乔文达道:“悉达多你是在和我说笑。你怎么可能在那些贫乏者中学会禅定,学会屏息敛气,学会忍受饥饿和痛苦?”


悉达多轻声道,仿佛自言自语:“禅定是什么?什么是脱离肉体?斋戒是什么?什么是屏息敛气?那不过是逃避‘我’,是暂时从‘我’的折磨中逃出来,是对生命的虚无和痛苦的暂时麻醉。这种逃避、麻醉,即便是驱牛者也能在客栈中找到。他只消喝上几杯米酒或发酵的椰子奶就能忘掉自己。他将感受不到生活的痛苦,他被暂时麻醉,在米酒的杯盏间昏沉入睡。他同样能获得悉达多和乔文达通过长久修习才获得的弃绝肉体与停留在无‘我’中的感受。就是这样,乔文达。”


酗酒者可以被麻醉,他可以获得短暂的逃避和休憩,但当他从幻觉中醒来时会发现一切依旧。他没有成为智者,没有积累知识,也没有进入更高的境界。


另一次,悉达多和乔文达一同走出森林,去村落为兄长和师父乞食。悉达多开口道:“那么,乔文达,我们走对了路吗?我们离知识近了吗?离解脱近了吗?抑或我们不过是在原地打转——我们原本不是要摆脱轮回吗?”


乔文达道:“我们学了很多,悉达多。许多还需修习。我们没有打转,我们在攀登,打转如同陀螺,我们却已升了几级台阶。”


悉达多开口道:“那么,乔文达,我们走对了路吗?我们离知识近了吗?离解脱近了吗?抑或我们不过是在原地打转——我们原本不是要摆脱轮回吗?”


悉达多亲切地对他说:“别忘了,乔文达,你已是佛陀的沙门!你弃绝了故乡和双亲,弃绝了出身和财产,弃绝了自己的意志,弃绝了友谊。这是法义的要求,佛陀的意志,也是你的心愿。明天,哦,乔文达,我将离开你。”


我无权论断他人的生活!唯独对自己的生活必须做出判断。我必须选择,必须放弃。我们沙门寻求弃绝于‘我’,哦,世尊。假如我皈依于您,哦,世尊,我担忧我的‘我’只是表面地、虚假地获得安宁,得到解脱。而事实上,我的‘我’却仍在生存、壮大。因为,我会将法义,我的后来者,我对您的爱,以及僧团当作我。


觉醒


他最终发现:“答案是‘我’。我要学的即是‘我’的意义及本质。‘我’,是我要摆脱、要制胜的东西。‘我’,却是我无法制胜,只能欺罔、逃遁,只能隐藏的东西。当真!世上再没什么别的,像我的‘我’这样让我费解。是‘我’,这个谜,让我活着,让我有别于他人,让我成为悉达多!在世上,我最一无所知的莫过于‘我’,莫过于悉达多!”


我要拜自己为师。我要认识自己,认识神秘的悉达多。


在悉达多看来,如果在湛蓝中,在河流中,潜居着独一的神性,那这恰是神性的形式和意义。它就在这儿的灿黄、湛蓝中,在那儿的天空、森林中,在悉达多中。意义和本质绝非隐藏在事物背后,它们就在事物当中,在一切事物当中。


可我哪,我这个有意研读世界之书、自我存在之书的人,却预先爱上一个臆想的意义。我忽视了书中的语词。我把现象世界看作虚妄。我视眼目所见、唇齿所尝的仅为没有价值而表面的偶然之物。


惶惑


他如此孤独。多年来,他并未像现在这样意识到自己无家可归。


贵族属于贵族,手艺人属于手艺人,他们说同样的话,容身一处,分享生活。婆罗门要同婆罗门在一起。苦行者要在沙门中立足。即便归隐山林的隐士也不是独自一人,他们也有同道人,有归属。乔文达已皈依佛门,万千僧人是他的弟兄,他们着同样的僧服,信共同的信仰,说相同的话。可是他,悉达多,他属于哪里?和谁分享生活?说谁的话?


日月相推,河流奔涌,蜜蜂嗡嗡,亘古不变。但在从前的悉达多眼中,它们不过是魅惑的、稍纵即逝的雾霭。以怀疑熟视,这一切注定被思想洞悉,一无是处。因为它们并非本质。本质位于可见世界的彼岸。


可现在,他获得自由的双眼流连于尘世,他看见且清晰地辨明可见世界。他不再问询本质,瞄准彼岸,他在世间寻找故乡。如若人能毫无希求,质朴而天真无邪地看待世界,世界何其隽美!


因他始终试图以思想之网去捕捉自我,而使得自我从未被真正发现。


自然,肉体并非自我,感官游戏并非自我。如此看来思想也并非自我。才智并非自我。归纳结论,由旧思想编织新思想的可修习之智慧和技艺并非自我。不,这一思想境界乃是尘世的。如果一个人扼杀了感官意义上的偶然之我,却喂养思想意义上博学多能的偶然之我,他是不会寻得自我的。两者,思想和感官,均为美的事物;两者背后均隐藏终极意义;两者都值得倾听,值得参与;两者均不容蔑视亦不必高估。自两者中均可听到内在的秘密之声。


情爱可以乞得,可以购买,可以受馈,也可在陋巷觅得,却唯独不能强夺。


入世


我会思考、等待、斋戒。


悉达多的确无心生意。做生意的益处,无非是令他有足够的钱财交与迦摩罗。尽管他获得的远超出他所需要的。他只是对曾经如同月亮般遥远而陌生的世人,他们的生意、手艺、忧烦,他们的娱乐和蠢行感到既同情又好奇。虽然他能轻而易举地和他们攀谈,与他们相处,向他们学习,但他深刻地认识到,将他同世人区分开来的,是他做沙门的经历。他看见世人以孩童或动物的方式生活,这让他既爱慕又蔑视。他看见他们为一些在他看来毫无价值的东西,为了钱,为了微不足道的欲望,为了可怜的尊严而操劳、受苦、衰老。他看见他们彼此责骂、羞辱,看见他们为那些令沙门付之一哂的痛苦恸哭,为那些令沙门不屑一顾的贫乏苦恼。


他接纳人们带来的一切。他欢迎兜售亚麻的商人,欢迎来向他借贷的人,也愿意长久地倾听乞丐讲述自己潦倒的生活,尽管他们的生活远不及任何一位沙门的生活贫穷。他对待富庶的外国商人,和对待替他刮脸的仆人,对待他故意被骗去几个铜板的街头香蕉小贩别无二致。如果迦摩施瓦弥来找他抱怨,或因一桩生意指责他,他也会好奇地耐心倾听,表示惊讶,试图理解,对他做适度的让步,接着离开他,去约见下一位需要他的人。许多人来找他做生意,许多人想蒙骗他,许多人试图探听他,许多人想博得他的同情,许多人想得到他的建议。他给出建议,表示同情,慷慨解囊,他甚至故意被欺骗。就像当年他热衷于侍奉诸神和做沙门时一样,他全神贯注,激情饱满地和众人游戏着。


时常,他感到内心深处有一个垂微的声音在轻声提醒,轻声抱怨。轻到几乎无从捕捉。他开始在某些时刻意识到自己正过着荒谬的生活。所有这些他做的事情无非是游戏。这游戏令他快活,偶尔让他愉悦。但是真实的生活却擦身而过,无法触及。如同一个人在玩球,他同他的生意以及周围的人玩耍。他冷眼旁观,寻得开心。而他的心,他存在的源泉却不在。那眼泉十分遥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与他的生活无关。几次,他为他意识到的这一切感到惊恐。他希望自己也能满腔热情,全心全意地参与到孩子气的日常行为中。真正地去生活、去劳作、去享乐,而不只是一位旁观者。


如今,这一切已成记忆、往昔。曾在他心中呼啸的圣音,如今遥远而微弱地低语着。尽管他跟随沙门、乔达摩、他婆罗门的父亲习得的学问,诸如节制地生活、思考的乐趣、禅定的习惯,以及那关乎既非肉体亦非意识的永恒之我的秘密知识,仍长久地留在他心中,但许多已覆没,蒙尘。如同陶匠的旋盘,一经起模便长久旋转,随后却渐渐倦乏,停摆。悉达多灵魂的苦修之轮、思想之轮、分辨之轮长久旋转着,依旧旋转着,但它已渐缓,松动乃至接近静止。如同濒死的树干因潮气侵袭、注满而腐朽,世俗和惰性侵入并充满悉达多的灵魂。它不再轻盈,反而疲惫、麻痹。同时,他的感官却活跃起来,它学到许多,体验许多。


悉达多学会做生意,发号施令,寻欢作乐。他学会穿戴华美的服饰,使唤仆从,在芳馥的水中沐浴。他学会品尝佳肴,也吃鱼、肉和飞禽。他学会享用香料和甜品,学会忘乎形骸地纵饮。他学会掷骰子、下棋,观赏舞女表演,乘轿子,睡在绵软的床上。只是他依旧自认与众不同,卓尔不群。对待他人,他总带着嘲弄的蔑视,如同沙门蔑视俗人。当迦摩施瓦弥不安、愤怒,自觉被冒犯或为生意烦恼时,他总是轻蔑地袖手旁观。随着秋收季和雨季的往复,他的蔑视在不知不觉间逐渐乏力,优越感逐渐平复。随着日进斗金,他也沾染了世人的幼稚和胆怯。而他羡慕世人。他越和他们相像,就越羡慕他们。他羡慕他们拥有,他却欠缺的对个人生活的重视,羡慕他们强烈的快乐和恐惧,羡慕他们为不安又甜蜜的幸福感而不断坠入爱河,羡慕他们不懈地爱自己、爱女人、爱他们的孩子、爱名望金钱,羡慕他们热衷于诸多盘算和祈盼。他无法效仿这孩童般的快乐和愚蠢。他学会的,恰是他最难接受、最蔑视的东西。


他看起来依旧比旁人聪敏、明智,但笑容极少。一些富人常见的面貌渐次显现在他脸上:焦躁、涣散、无情、贪而不足、饱食无度。富人的灵魂病逐渐侵袭他。



悉达多离开乔文达后的新生活已经枯萎。它随荏苒的光阴失去光泽,积聚褶皱和斑点;虽藏于深处,却不时显露恶劣。失落和厌恶伺机待发。悉达多并未察觉。他只意识到内心曾觉醒的清悦笃定之音,曾不断指引他的声音,已悄然缄默。


她(悉达多的情人:迦摩罗)的美已开始枯萎,带着隐匿的、未被言说、未被察觉的焦虑:惧怕衰老,惧怕凋敝之秋,惧怕必死的命运。他叹息着和她道别,灵魂充满幽闭的哀愁。


悉达多阴郁地走进花园,锁上园门,坐在芒果树下,心中充满死意和恐惧。他坐在芒果树下,体察死意和恐惧又如何在胸中幻灭、枯萎,如何走向终结。他缓慢地集中思想,回顾自己的生活。从有记忆的日子开始,他何时幸福,又何时喜悦过?哦!是的,他有过许多幸福和喜悦,少年时他就品尝过这些滋味。当他赢得婆罗门的夸赞,当他超过其他孩子,出色地背诵圣诗,与贤士们辩论,参与祭祀。那时,他听见内心的声音说:“路在前方,走这条路是你的使命。诸神在等你。”青年时,随着思想之目标不断高扬,他从志向相当的人中脱颖而出。他在痛苦中思索梵天真谛,每次获得真知都点燃他新的渴求。在渴求间,痛苦中,他又听到心中的召唤:“继续!继续!这是你的使命!”这声音召唤他,在他离开家乡,成为沙门时;在他离开沙门,走向世尊佛陀时;在他离开世尊佛陀,踏入无常时。他已多久没听见这声音?已有多久毫无精进?他走过多少平庸、荒芜的路。多年来,他没有崇高目标,没有渴望,毫无进取。他贪猥无厌,餍足于可怜的嗜好!多年来,他一直在浑然不觉中试图且盼望成为世人。可他的生活却因为他怀着别样的目标和忧虑,远比那些孩童般的世人更加不幸和贫穷。由迦摩施瓦弥一类人构成的世界于他不过是一场游戏,一支供人观赏的舞蹈,一部闹剧。他唯一珍惜的是迦摩罗。他珍惜她——但依然珍惜吗?他还需要她,或她还需要他吗?难道他们不是在无尽的游戏中游戏?为这游戏而活可有必要?不,没有必要!这游戏叫做轮回,一种孩童游戏,一种或许可爱的游戏。一次,两次,十次——难道要不停地游戏下去?


悉达多这时清楚,游戏业已终结。他不会再游戏下去。一阵颤栗袭击了他的肉体和心灵,他感到某些东西已经死去。


涅槃



悉达多远离城邑,步入林中。他只清楚,他不会再回去。多年的生活已一去不返。他尝够这生活的滋味,到了恶心的地步。他梦中的知更鸟死了。他心中的鸟也死了。他深困于轮回的牢笼。似一块吸饱水的海绵,他尝够厌恶和死亡的味道。他浑身腻烦,浑身痛苦,浑身充满死意。世上再没什么能诱惑他,愉悦他,安抚他。


他只盼忘掉自己,得到安宁,甚至死去。只求闪电击毙他!虎狼吞噬他!只求一杯毒酒麻醉他,让他遗忘、沉睡,永不醒来!这世上还有哪种秽迹他没习染?还有什么罪孽和蠢行他没触及?还有哪一隅灵魂的荒蛮之地他没驻足?他岂能再活?再呼吸?再感觉饥饿,再吃,再睡,再和女人同笫?这轮回不是耗尽和桎梏了他?


悉达多抵达河畔。年轻时,他从乔达摩的舍卫城中来,有位船夫曾在此渡他过岸。他疑虑着驻足,被疲倦和饥饿折磨:为何继续走?去哪里?有何目标?不,除了深切悲痛地盼着抛却极度荒芜的梦,倾吐陈腐的酒,终结可怜又可耻的生活,他没有别的目标。


河水映出他灵魂骇人的空虚。是,他已走到尽头。除了毁掉自我,将失败的生活粉碎,抛到狂笑的诸神脚下,他别无他途。这不正是他期盼的呕吐的狂澜:去死,粉碎他憎恶的肉体!让它被鱼吃掉。这发疯、堕落而腐朽的肉体,这凋敝尽耗的灵魂,这条悉达多的狗!愿它被鱼或鳄撕咬,愿它被恶魔扯碎!


他神色扭曲地瞪着河水中倒映的脸,呕吐起来。他虚弱地松开抱住枝干的双臂,轻微旋转身躯,好垂直入水,好沉溺。他紧闭双眼,跌下去,迎接死亡。


这时,自灵魂荒芜的一隅,自往昔颓废的生活中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是一个字,一个音节,是神圣的“唵”,是婆罗门祷辞中起始与收束的古老之音。它常意味“圆满”“完成”。他喃喃脱口而出。就在“唵”字之音擦过耳畔的瞬间,他长眠的魂魄猛然复苏,他辨认出自己的蠢行。


悉达多深感惊恐。这正是他的境况:绝望,步入歧途,抛弃智识,甚至求死。这幼稚的求死之心不断滋生,乃至行将摆脱肉体,求得安宁!“唵”字迫入意志的强烈远胜于近来悔恨和死意的折磨。这一刻促成他在不幸中、在癫狂中认清自己。


“唵!”他自语,“唵!”他又认识了阿特曼,不灭的生命,认识了一切他遗忘的神圣事物。


世相无常。我们的装扮、发式和身体最为无常。


他伤感又幸福地回忆起他曾跟迦摩罗夸耀,他懂三种高贵又制胜的艺术:斋戒、等待、思考。这是他的宝,他的力,他不变的支撑。他用他勤奋艰辛的全部青年岁月修习这三门艺术,如今他却遗弃了它们,不再斋戒、等待、思考。为了肉体、享乐和财富这些无常之物、卑劣之物,他交付了它们!他陷入古怪的现实。看来,他已真正成为世人。


得道


我跟河水学会倾听,你也该跟它学。河水无所不知,求教河水你可学会一切。



“你,”一天,悉达多问瓦稣迪瓦,“你也跟河水悟出‘时间并不存在’这一秘密吗?”


瓦稣迪瓦现出明朗的微笑。


“是的,悉达多。”他道,“你的意思是,河水无处不在。无论在源头、河口、瀑布、船埠,还是在湍流中、大海里、山涧中。对于河水来说只有当下。既没有过去的影子,也没有未来的影子?”


“是的。”悉达多道,“我领悟到这个道理后,认出我的生活也是一条河。这条河用幻象,而非现实,隔开少年悉达多、成年悉达多和老年悉达多。悉达多的前世并非过去,死亡和重归梵天亦并非未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一切都是本质和当下。”


人一旦战胜时间,放逐时间,一切世上的苦难与仇恨不就被战胜,被放逐了?


悉达多和瓦稣迪瓦的笑容越来越像。他们天真无邪,白发婆娑,脸上绽放同样的神采,幸福的光华在他们细密的皱纹间盛开。许多旅人见到这对船夫,以为他们是兄弟。夜晚,他们常沉默地坐在岸边残株上听水。对他们来说,这不仅是水声,也是生命之声,存在之声,永恒之声。他们常在倾听时心系一处,想到某次对话,某位他们关注的船客的容貌与命运,想到死与童年。当河水诉说美好时,他们默契相视,为同样的疑问得到同样的答复而欣喜。


一位真正的求道者,真正渴求正觉成悟之人不会接受任何法义。但得道之人却认可任何法义、道路和目标。没有什么能将他和其他万千驻永恒、通神冥的圣贤隔绝。


生命不灭,刹那即永恒。



孩子带来的不是幸福安宁,而是痛苦忧虑。可是他爱他,宁愿忍受爱的痛苦和忧虑,也不愿接受没有他的幸福和快乐。


你不强迫他,不打他,不控制他,因为你知道柔胜于刚,水胜于石,爱胜于暴。很好,我赞赏你。可你不强迫不责罚的主张,难道不是一种过失?难道你没有用爱束缚他?没有每天用善和忍,令他羞愧为难?你难道没有强迫这自大放肆的孩子,同两个视米为佳肴的老家伙住在茅舍里?老人的思想可不会与孩子相同。他们心境苍老平静,连步态都跟孩子不同。难道这一切不是对孩子的强迫和惩罚?”


我常有此想法。可是你看,我怎能把这个心硬的孩子送到那个世界去?难道他不会放肆地沉迷于享乐和权力,不会重复他父亲的过失,不会完全迷失于轮回之中?”


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


因为你爱他,你愿意保他免于苦难和失望?但是就算你替他舍命十次,恐怕也不能扭转他命运的一丝一毫!


可是自从儿子出现,他悉达多却成了完全的世人。苦恋着,在爱中迷失;因为爱,而成为愚人。而今,他感受到生命中这迟来的强烈而奇异的激情,遭苦难,受折磨,却充满喜悦,获得新生,变得富足。


爱并非毫无价值。它源自天性,是一种必需。爱的欲望该得到哺育,痛苦该去品尝,蠢行该去实践。


他的爱像一道伤口。他感到伤口的存在不该只为在心中溃烂,它应该风化、发光。


理解并同情他们不是由思想和理智,而是由冲动和欲望掌管的生活。


母亲对孩子盲目的爱,父亲痴愚盲目地为独子骄傲,卖弄风情的年轻女人盲目狂野地追求珠宝和男人猎艳的目光——对现在的悉达多来说,所有这些本能、简单、愚蠢,却极为强烈鲜活的欲望不再幼稚。他看到人们为欲望而活,因欲望不断创造、出行、征战,不断受难。他爱他们。他在他们的每种激情、每种作为中看到生命、生机,看到坚不可摧之物和梵天。他在他们盲目的忠诚、盲目的强悍和坚韧中看到可爱和可敬之处。世人和学者、思想者相比应有尽有,除了唯一微不足道的东西:自觉。对生命整体的自觉思考。时常,悉达多甚至怀疑自觉的价值被高估,或许它只是思想者的天真。思想者只是思想的孩童般的世人而已。其他方面,世人和智者不仅不相上下,反而时常考虑得更深远。就如同动物在必要时强劲决绝的作为,往往胜于人类。



他记起年轻时曾如何迫使父亲答应他出门苦修,如何同父亲告别,如何离家,之后又再未回去。难道父亲不是为他受苦,如同他现在为儿子受苦?难道父亲不是再没见到儿子,早已孤零零地死去?这难道不是一幕奇异又荒谬的谐剧?不是一场宿命的轮回?


河水笑着。是的,正是如此。一切未受尽的苦,未获得的救赎都会重来。苦难从未改变。


每个人都奔向目标,被折磨,受苦难。


得道


他不再分辨欢笑与哭泣之声、天真与雄浑之声。这些声音是为一体。智者的笑,怒者的喊,渴慕者的哀诉,垂死者的呻吟,纠缠交织着合为一体。所有声音、目标、渴望、痛苦、欲念,所有善与恶合为一体,构成世界,构成事件之河,生命之音乐。当他专注于河水咆哮的交响,当他不再听到哀,听到笑,当他的灵魂不再执念于一种声音,自我不再被占据,而是倾听一切,倾听整体和统一时,这伟大的交响,凝成了一个字,这个字是“唵”,意为圆满。


悉达多不再与命运搏斗,不再与意志作对。他的痛苦已然止息,他的脸上盛放喜悦。他认知了完满,赞同事件之河,赞同生活的奔流,满是同情,满是喜悦,顺流而行,融入统一。


乔文达和悉达多(主要集中在第二部乔文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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