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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方舟】 宁谧长歌

2022-12-08 01:18 作者:昧不过暧  | 我要投稿

这世上,很多事本就毫无理由。


本篇文章有角色的重度ooc

全文约16000字,纯桃。

车速不快,但可能会有错别字。还请原谅一下。

(包容之心)

希望各位看的开心。



这世上有很多事的确是没有理由的。

就像幻觉中的人影对他说的话那样。

“该来终会来,无时总须无。”

一切仿佛是安排好了一样,在这天刚刚蒙蒙亮,树梢之上的一声雀鸟啼鸣划破他沉醉的梦境的时候,胸膛中毫无征兆地传来了闷痛,让他一个翻身摔在地板上。

他感到头很痛,随即抬起眼眸看向石英钟——六点二十七分,正在宁谧地流淌着。他照例走出卧室,拧开水龙头想要洗去清晨的倦怠,洁净的水柱带着碎散的气泡冲散在他的手心上,汩汩流出,却寂静无声,他愣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起来了啊,还要不要热一热?”

寒意未却,朱唇轻启。

寥寥一句话便烘暖了整个狭窄的小诊所。沙发上,一个年轻的黎博利女人正带着一身的宁静与专注,安静地对着他微笑着。

桌上摆放着两只牛角面包和一碗凉掉的浓汤,以及一只空碗。竹条编就的篮子里有几个洗干净的红苹果,水珠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伸手,招呼男人过来坐下,享用早饭。而清醒的朦胧让他难以提起食欲,他便轻坐在沙发上,和她一同享受这一刻凝固的寂静。

天还不算热,他缓缓向后躺倒,凝望着玻璃上过时的花边。重复,重复,起于窗棂,止于窗根,锈迹斑斑,带着些许悠久的年代感。窗外的溪水正缓缓流淌着,带着几片发黄的树叶正流向远方,阳光拨开云雾,投射在他胸前上的阳光碎片正一点点地变亮。

“还是有些难受吗?昨晚我就该好好劝劝你的。”

女人小声地询问他。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 博士,你是不是在捉弄我?”女人嗔怪似的撇撇嘴。

“并没有。”他一口否决。

而清晨胸口传来的闷痛依旧敲打着他混乱的思绪。各种情绪一时间交融。他扭头,正与那深蓝色的眼眸相对。梦中的言语在耳边朦胧响起,在莫名的感情驱使下,他不由自主地抽动喉咙,深呼吸过后,他用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自言自语说:

“我们每天都会忘记成百上千件事情,这很正常吧?”

事实上,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些忘事了。记忆开始从头崩塌,像是串儿断了弦的珍珠项链在滴滴答答地往下坠。他将袖口拉下,站起身,最后在暖光中慢慢地在窗边驻足。清晨的风透过窗棂与玻璃的缝隙让面颊上残存的水珠,泛起点点寒意。

他抬起头,试探性地问起晓歌:

“能一起出去走走吗,去哪都行。”

她没做回答,却毫不犹豫地走进卧室,穿上一件绛紫色的毛衣,藏蓝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阳光浮动。衣料的摩挲声不时响起,身后,活泼的风儿把几片树叶吹上窗台,她闲适地靠在窗边上看着博士穿上那件标致的黑色外套。他瞥向她柔美的侧颜,似是觉得她不会看自己一般,幽色的眸里,欣慰与无奈,他们却又在视线交错的一刹那转了回去,她便露出些许羞涩的表情:

“我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儿。”

二人便这样牵着手,共同踏上那个矩形砖铺成的小路。悠然散漫的脚步地穿过了几条小巷,风儿轻柔,带着一丝矢车菊色的过往飞越时间,让一股沉湎已久的怀念的味道唤起略带磨砂感的曼陀铃声,零零散散地从酒馆飘出来,即使相隔很远也能听清。

烟草的灰烬随红灭的火星坠落地面,缕缕轻烟飘上天空。他将烟掐灭,摸索着放进口袋。

“听说今天有免费的酒喝。”博士指着酒馆说。

“不能多喝。”

她扯住博士的领子,说教一般规劝着眼前的男人。

“我不想再看你为此伤身了。”

“哎!那至少要再唱一首吧。”

她苦笑一下,不作回答,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便拥着他的手臂踏进酒馆。日轮攀升,太阳花昂首。幽邃的蓝笼罩酒馆,如浸入大海,微醺的人们无力地倚靠在桌旁。酒保默许后,她便坐在中央。此刻正值午间,酒馆中熙熙攘攘。在众人的围观的目光与吆喝声中,她从那个满脸胡茬的酒保手中接过一把满是岁月痕迹的曼陀铃,右腿闲适地搭在左腿上,自顾自地拨撩起弦儿来。

 

“这暖风吹得人心醉,我闭上双眼说不出话

懒洋洋地躺在那里任凭微风去荡漾

她用自己的方式让我去感受这惬意

让我饮下更多的夏日美酒……”


方才在歌声中的浸泡已叩开往事的大门,将尝试将他的幸福与苦痛全然诉出,而此刻环绕周身的嘈杂声伴着酒劲的后涌,更让那个昏暗的夜晚的重现水到渠成。

“她似乎知晓我所有的幸福与苦痛。”



女人与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临冬之秋的小酒馆。

也是如同现在这般,在酒桌一旁浅吟低唱。

彼时,她脱下了一件印有暗红色花朵的披肩,那条纤细匀称的右腿也是自然地搭在左腿上,只一眼他看到那只挂在堪堪挂在脚上的细跟高跟鞋在脚趾上轻轻摇晃。在酒馆外场的后半夜,她的身影划破夜幕烟尘,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让他感觉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是血腥味、茉莉花的味,伴着她急促的呼吸声一起,如提琴和弦在般嗡鸣,震颤他的心灵。

眼前的浅吟低唱的身影,竟然带给他以时光错乱之感。不是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而是在一个临冬之秋的夜晚,那是他们的第二次相遇。

恍惚中,他仿佛站在一条河边。

那时,她浸泡在一条玻利瓦尔难民营附近的小溪中,小溪畔飘满了源石尘。她浸泡在溪水之中,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缠绕一圈又一圈的绷带湮出深褐色,飘开的部分随着河流飘远,挂在溪畔的枯枝上。

无言,不经思考,他淌进冰冷的河水,溅起的水花模糊了视线,他伸出手臂将凄惨的少女揽进怀中。那一刻他觉得她像一片羽毛,细弱又轻盈,而他就这样用身体将她护住,焦急地说:

“我想想帮帮你。”

“尽管我还在尽力扮演医者这一角色。”

“兴许是为了我的私利,但我更想让你活下去。”

脱缰的鸟儿追寻的并非是散佚的天空。风尘的困顿中,再枯败的枝杈都如同闪烁的灯塔那般倾诉起令人安心的安顿轻语,让她与失落的自由隔岸相望。过去使她忧伤,现实又使她彷徨,多少事,多少的过往,在此刻就像是变了调的二重奏,让她心怀畏惧,让她欲说还休。面对博士,她胆怯着,再次许下一个再无苦难缠身的心愿。窘迫的男人便决定带上她,艰难地踏进了那个人迹罕至的凛冬——于是,再没有寒风的侵袭,捧在手心的搪瓷杯子总会灌满热水;四角的方格毛毯也总是酥软温热……


尽管诊所被打扫的一尘不染,但当太阳完完全全的照耀在诊所时,无数尘埃在天花板的孔洞里透出的几缕阳光中显形,晓歌总是能在其中嗅到熟悉的执著味道,这个味道历经几场大雨都不会消散,像是尘埃中博士的徘徊的身影——执著、执著......他焦头烂额的模样,究竟是为什么而执著?晓歌不免对着天花板发问.....

心力交瘁的他不免地将一部分工作交给了晓歌。

“博士,做这些工作是为了什么?”

他叨念着:又开始了啊......他不禁无奈地拗过头,不厌其烦的解释一些常人看上去很简单的原因。诸如劳累、困倦、义务、责任等等原因,晓歌只是听着,也相当高效地完成了博士吩咐的一切事务。可人总会有厌烦的时候,就在晓歌询问一件事的具体事宜时......博士的心情在一声声轻声细语中逐渐难以忍耐....呵斥了晓歌,诘问她——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理由?”

但晓歌明显像是被吓到,闻言颔首,十指攥紧。像是良心受到谴责一般,兴许是这位相当愚钝的博士明白身边这个姑娘的难能可贵,就减少了晓歌的工作强度......可换来的是却是晓歌的萎靡不振,气氛也愈加压抑,她很少再说话,也开始拒绝博士的做好的饭食。

在最为短暂而愈发陷入困乏的一个冬日傍晚,夜幕掠过地平线的边缘,迅速填充进这片大地。博士在漫无目的研磨着坚果,将粉末倒在木质的容器中。在这段时间中,指引自己思绪的是晓歌在诊所中行走的脚步声,他闭上眼,开始去猜测晓歌的动作。

伤痕也许会愈合,但在玻利瓦尔,时间总会重复流动,重复一遍又一遍,就像晓歌从不出错的动作,由慢到快,愈发娴熟,但依旧不爱主动说话。

他们亲密无间,却又相隔万里。

而这种不善于表达的人与博士这种木头的纠缠终于在一场意外中产生摩擦。次日,晓歌整理药柜时,失手摔碎了几瓶安瓿瓶和一些药剂。一边的博士只是愣了愣,刚刚要安慰她,只一瞬间,她感到手脚僵硬,思绪仿佛一瞬间接不上弦,整个人摔倒在地,蜷缩着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抱着膝盖,颤抖着说。

“博士,拜托你...不要,不要丢掉我...我不是......”

他不知道女人曾经经历过什么,只是这么微乎其微的意外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男人不再犹豫,捧起晓歌的脸颊,拇指轻轻揩干女人脸颊上的眼泪。

“晓歌,我问你,你问问题是为了什么?”

男人似懂非懂地看向女人,眼睛凝重而肃穆。

“只为了能问心无愧......”

女人流着泪,注视着男人的脸。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没关系,药剂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有没有划破?”

但事实是,药剂在他这个相当落魄的诊所中属于是昂贵品。他仔细地揣摩着晓歌的手背,翻过去,又用手指摩挲过晓歌手心的纹路。看着她的脸颊,查看她的反应。重复检查过一遍后,博士小心的松开她的手腕,却看到那姑娘的眼神中,竟然闪烁起星光一般的点点光亮,也许是泪光依旧在作祟,但那一瞬间的颤动却是真真切切。

他没说什么,转身去了储物间,准备将地上的玻璃碎渣收拾干净。她愣了神,反复确认过手指摩挲过自己手心的感觉后,失神地对着空气空握了几下。

地上的碎渣星星点点,扫把大致扫过一遍后他佝偻下腰,仔细检查过地上残余的细微的玻璃碎片。气氛不再凝重,反倒是博士佝偻着身子的模样让她忍俊不禁,情绪没能流露出嘴角,浅浅莞然后,随即沉头侧目。

“晓歌,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去过?”

男人在墙角撂下扫把,一声长吁,稳稳当当地坐在晓歌身边。她一愣,微妙的沉默开始上演,间隔数秒后,她试探性的说:

“我想自由地过完这一生。”

博士转过脸,带着笑意,瞄了她一眼:

“你还这么年轻,就敢谈论自由了吗?”

顿时,她哑口无言。寄人篱下又怎么算自由?

“那博士,你认为的自由是什么?”

他想了想:“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才最自由。”

他对所谓的自由的确是这样去理解的,他清楚的知道,指引自己思绪的只有时间,祂庄严而义无反顾的流动着,而他就像一颗伫立在河心的顽石。他来到这里已经很多年,做过不少事,也犯过不少错,可一切的一切只是一只咬住尾巴的蛇,到头来还不知道自己被用在何处,就被时间折磨的满身是伤口。是注射器还是钢笔,亦或是刺刀,对此他应该一无所知。

“我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晓歌。”

男人敲了敲晓歌的额头:

“那来说说梦想吧,如果说梦想有点远的话,那就理想。”

“我想成为你一样的人。”

“我可从不是什么值得被学习的榜样。”

“可你总是在拼命救人。”

“那只是我有所期望,如果我不是为了什么的话,我肯定不会像这样焚膏继晷。”

刚刚说完,晓歌的幽怨眼神就投在博士身上。

“博士,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你要救下我。”

“那我还是那句回答。我只是想救你,仅此而已。”

晓歌失望地低下头。男人轻咳一声,身体短暂地一颤后,晓歌的呼吸的声音在耳边如涨潮一般。那天河水打在他身上的声音兀然在他耳边开始回响,他依旧相信在这世界上肯定有什么将自己救赎的存在。现在,他恍然明白......就是她那简单的询问语句,竟然填充了他生活的唯一美好的点点滴滴,每天清早的茶、每天诊所病人药剂的更换、每天的问好等等。说来奇怪,当他看到晓歌因为犯了过错,摔倒在地上,默不作声只是默默流泪,看到了她眼中的无助与悲痛时。博士才开始明白,原来在这间小小的诊所中,促成此刻二人促膝长谈的,正是她那融化在骨髓中,如泡沫一般酥软的负罪感,以及与这人世间的剥离感。

“明天......不,就今天吧,我来教你怎么去为别人治疗伤痛......”

当博士再一次感到手臂上的伤疤在隐隐作痛时,他已经记不清与她度过多少个难忘的日子了。蓝色的长发无一例外地能飘来些许甜香,总能与她带来的信笺与报纸的墨香味相得益彰。仿佛这一切都尽在命数,让他安稳沉浸在这其中。

“我许过很多不切实际的愿望,但都没有发生实现。你看,蝴蝶没有祈求高冠,鸟儿没有祈求天空,我就不期望能像乌萨斯人那样,只用镰刀就能解放一座大郡了。

“眼睛能分辨疾苦,嘴唇能吟出诗篇,那就足够”

博士开始教给晓歌以哲理。而在她安静柔和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渴望悠扬与安详的心。诊所的沙发旁,她时常用诗篇与歌着她最向往的生活。轻声吟诵声音溢出地板,总能让午后初醒的他为之沉醉,如生机盎然的和风吹过雨后的长廊。

“从前的我满怀热耽,可是现在,我那豁出一切的赌注,都石沉大海。他们都说,赌赢了就是一辈子,但是博士,我累了,没有那份勇气。”

“所以,博士,我希望你能......”

那晚他们在渐冷的暮色中相互看着,晓歌对着博士这样说。


正因难忘,所以时间就像指缝间流窜的风一般,轻轻划过,急促而柔和。大同小异的纷杂记忆如一叶飘飘荡荡的小船儿,载着他们,直至那个窗棂鼓荡的夜晚。

不大不小的雨点敲击玻璃,被包裹住的暖热叫她不想褪下毛毯,可门外悉悉索索的叹息声仍让她裹起毛毯走到门边。轻柔的呼吸声停滞了男人踌躇的笔尖,她看到在源石灯盏一旁,博士正拥着暖光,正轻轻摩挲着什么。她察觉出男人的踌躇与无可奈何,便静步如莲,轻轻走到博士身边,直至坐在男人身边时,恍惚许久的男人终于意识到她的存在。

“这么晚了...诊所的事务也可以稍稍搁置了。”

看他沉默不语,晓歌摘下肩头上的毛毯为他披上。他的笔尖轻轻敲了敲信纸,眼底蒙上了不易察觉的无奈,于是她轻轻拽了拽男人的胳膊,歪着头示意这时应该是睡觉的时间。

“看看这个。”博士拿起纸张递给了晓歌。

递过信纸后,博士无可避免地仰过头,悠长的呼吸了一声。墙上挂满了他过去的照片,拍的都是些值得纪念的时刻:第一次为病人疗伤,与众多好友的合影,过去无比幸福的日子。仅仅是不到五年,这里就变的物是人非。他总是能想起墙壁逐渐被照片覆盖的那段日子,失神一般地重复着一句絮语——“我抓住了时间的衣摆”。

照片中,有个一头白发的姑娘和一位挺拔的男人频繁出现在博士的身边。

“娜塔莉娅小姐的...婚礼?”她看着博士,他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迷失了方向,尽管灯盏昏暗,男人的面庞之上却无可避免的蒙上阴翳,带着些许怀念。

“去吧,博士。”

“我不在的话,你还能照顾好自己吗?”

“我一直都认为你在为我言传身教,放心吧,基本的护理方法我都明白。”

“那,你想不想去?”

“我也要去?!”

他伸出手,笑着轻轻点了一下晓歌的额头:

“那当然。”

“可是我...我与娜塔莉娅小姐从不相识,唯一对她的印象只是为你去邮局拿来娜塔莉塔小姐寄来的书,说到底,我有些胆怯......”晓歌坐在博士身边,低着头,轻声细语地解释着各种难以前去的理由——二人关系的特殊、衣着的朴素、不够格的身份...拿不出手的伴手礼,等等诸类站不住脚的理由。

“你想以什么身份去?”

博士挥挥手,打断了晓歌那纠缠不清的絮语。

“诶!我不知道,博士......如果你真的要我去,请告诉我具体缘由,这样还能让我心安一些。”

“你还很年轻,理应品尝到这世上你本就有的权利......而婚礼这种事,即使...即使我们可能这一生都没机会去亲身体验一次,但至少......”

他一顿:“至少我们还能亲眼目睹。”

他说完,静谧便笼罩了这个夜晚。

冷清的目光逐渐抬起,浸入些月光的温婉,没有预料中的闻言颔首。她的手指相互交缠,两支手指捏住了虎口反复扭捏着,抿着嘴。她不再说话,开始躲闪他送来的目光。此刻,她如歌剧中得幸被观众目光注视着的小小配角。惊讶、犹豫....不尽数的感情在数秒间生动的流露出,酝酿许久,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呼气声。

她低下头,微微翘起的嘴角像是在微笑...

“好。”

于是,这场秉烛夜谈从半夜直至破晓,最终以晓歌连绵不断的哈欠声告罄。晓歌倚靠着男人的后背,仰着头睡去。而鱼肚白是从不独行的旅人,晨曦中祂最为显眼,在几串孤零的飞鸟的剪影之后愈显寂寞。他抱起晓歌,缓步走向卧室。

过去都是他独身一人踩在这吱吱呀呀的地板上,此时,他的步伐比以往更小心翼翼。零零落落的脚步声是他敲击出的无声音符,只有在这时,与她那撞破空气的鼾声在纠缠不断。

晓歌的身体很纤长,却格外的轻。他用膝盖轻轻抵开门,将晓歌放上床后,准备走向门外。他的手搭在门把手上,不由得朝着她纤细的身体回头瞥了一眼——单薄的衣裳之间显露出她白皙的皮肤,足以和乌萨斯的雪相媲美。柔嫩,白净、靡颜腻理。姣好的身段在清晨窗外的冷风中触电似的抖了几下,惹得那不与这幅身段相符的胸脯稍稍颤动。

动身前往的时间就在次日清晨的一顿饭的空隙中被敲定。纤纤信笺上的时间不准许他们过多的准备——衣装,路途的费用、伴手礼……都准备妥善后,他为晓歌挑选了一件还算整洁的礼裙,与她走进车站,并在次日的傍晚来到乌萨斯。

长街穿过地平线,摩挲着橘色正云层的裂隙。一辆轿车逆着光,慢慢驶向街道尽头,影子被拉得很长,当博士和晓歌如约赶来赴约时,看到娜塔莉娅正坐在庄园外,一个靠近大桦树的位置,手中小勺无心地搅拌着一杯已冷的咖啡。

“博士,如果不是你,我根本没办法走出那阴影。”

“那都过去多久,夫人。都不值得去提啦。”

他伸手指了指她身后一位挺拔的乌萨斯男性:

“认识多久了?”

“五年。”

五年...五年——男人想到了什么,但模模糊糊的只能想起一个大概,最后就像脑袋缺根弦一样,问了一个相当奇怪的问题。

“五年前的我,和现在变化大吗?”

娜塔莉娅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幅愁容。

“很大。”

“博士,你知道吗?我甚至在担心我的期待落了空。万幸的是,您还在这儿,气色貌似还不错,身后还跟随了这么一位可人的姑娘,她和您结婚了吗?还是说......有所约定?”

“还没......”博士尴尬地笑了笑。

而在金边镶嵌的天窗下,有位裹着淡黄色高领毛衣,握着一杯威士忌正在犹豫的人,曾经是乌萨斯的将军。他老了,连喝一杯酒都要犹豫不决,感慨时过境迁的样子如雪原上半面风雪的枯败白桦。赫拉格作为客人之一,也问起博士身边这位姑娘的身份,博士没说话,看了一眼晓歌,露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并简单的说了一句早在轿车上想好的措辞:

“……我的爱人。”

话就是这样从博士的口中说出的,相当自然,没有任何羞赧。

晓歌就在不远处,听到了他口中的措辞,端起盛满红茶的杯子的手不由地停下。那时正是逆光,她额前稍有些凌乱的发丝有些阻挡视线。视线中,赫拉格身边,如贵妇一般装扮的娜塔莉娅捂着嘴巴偷偷笑着,偷偷瞄着晓歌。男人的发丝在闪闪发光,脸上柔和的线条正在夕阳中镀上金色的光辉,很是自然,眼中也难得显现出珍宝一般的欣慰。

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认为自己就是被博士的言语所认定的那位爱人,红茶的味道在口腔中恰如其分的回甘,让她身不由己地陷入一种虚幻的情迷意乱中。

晚宴甚至还未开始,娜塔莉娅就已经带他们认过了每一位到场的客人。

“索尼娅和安娜还没到。有机会去和她们聊聊。”娜塔莉娅脸上带着红晕笑着说,一边匆忙走进宅邸中。进入之前还不忘笑盈盈地看了一眼晓歌。

幽静的婚礼现场会给予他独特的恩惠。大幕之后的小提琴响起,穿过幕布,透过人群。让坐在长椅上仰望巨型拱门的博士都仿佛置身其中,而晓歌坐在博士身边,望着娜塔莉娅那如星空一般的长裙拖尾,她像玻利瓦尔的街道上每个有着浪漫主义情结的少女一样入迷......

 

两天后,旅店门外的小径,胡桃木制就的长椅上,年迈的骏鹰点燃起一支乌萨斯的香烟。他轻轻弹烟蒂想要抖落烟灰,却把烟头的火星弹落在雪地。他苦笑一声,慢慢挺直身子,金色的眸子斜一眼来者,呼出最后一口烟雾,将熄灭的烟装进衣兜。

“她不一起来吗?”

“她还在收拾行李,我们准备返回玻利瓦尔了。”

“别让她等太久。”老人说。

赫拉格问他,最近的生活怎么样,他苦笑着说自己经营着一间快要破产的诊所,自己只能在战乱不断的玻利瓦尔中救人来维持这个冬天的生计。那个姑娘的到来让他更加有干劲,至少,比起独守一个昏暗空荡的诊所,两个人总能给这浑浑噩噩的日子注入一些生活的气息。

松叶林间不时响起雪块碎落的沙沙声,渡鸦欢快的叫嚷着。

他们谈论起晓歌,博士讲述了她过去的故事。

“命运多舛的姑娘。”

“等她痊愈,等她能正常地去应对生活,再让她决定去留吧。”

“她不是你的爱人吗?”

“并不是。”

博士不安地看了赫拉格几眼,那神态很像一个在教堂初次忏悔的人在试探神父的反应。他似乎为博士飘离的眼神感到无奈,但还是微笑着等他说完,就像每一个神父那样,只不过没有昏暗的忏悔室,迎接他的只有赫拉格富有磁性的嗓音,在男人耳边回响带来些许心灵的震荡。

“酒馆,去不去?”

“天色不早了,她不让我多喝。”

赫拉格的眉毛一挑,轻轻哼了声,嘴角不由地翘起,笑了笑。

“...倒是有模有样。”

“你离开罗德岛很久了。”

“这一点我早就心知肚明了,将军。”

“别用‘将军’来称呼我了,博士,已经过去太久。”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讲述着博士不在时的他的往事,语气中透着一丝乏力。壁炉的第三声“噼啪响起之时,赫拉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有空床位吗,我想当你生意惨淡时期的第一位客人。”

博士忍不住笑出声。实际上他想说,自己从不是一个够格的诊所老板。推杯换盏中,他们慢慢泛起醉意。柴薪在壁炉中迸开一声声脆响,赫拉格闭上眼,沉稳地呼吸着,博士同意了赫拉格的请求,他却笑着摇头,感谢过他的好意,说这只是玩笑话。

“我喜欢这个声音。”

“怎么说?”

“温暖又安静。你呢,博士?”

博士不禁噤声,火焰的呼声伴随着夜色流淌,记忆的味道忽然从记忆的一角飘来,仿佛有血液和药物的味道,杯中酒不在荡漾涟漪,背对着博士的火苗也在紧紧拥抱着他。男人腹中的热酒不再涌起勃兴,稍作迟缓后,他开口道:

“听我说几句好吗,先生?”

赫拉格凝视着男人,用微妙的沉默以表允许:

“上一次我们这样说话是什么时候来着?”

“你的诊所刚刚建起的时候。”

“..还没过多久啊。”博士低着头,沉默着,给赫拉格倒满了一杯:

“从这一方面来说,我是个很彻底的失败者。”

“至少那个姑娘还陪着你。”

“堕落的家伙可不值得被她可怜。”

说罢,博士褪去西装,将衬衫的袖子扯到手肘,遍布伤痕的右手便展现在赫拉格眼前——针眼、红疹、血痂、烧伤的红肿、赫拉格不再保持镇定,如同遭遇一场措手不及的恶战,眼底的迟疑转瞬即逝,双眼又迅速恢复湖水的一般的平淡。

“我用了药,成了瘾……将军。”

赫拉格沉默了很久,金色的眸子微眯,良久,他低沉的嗓音撩动了沉寂的空气。

“那你现在该怎么办?”

“所有朋友都为我感到失意、气愤,都在尝试将我救回……先生,请原谅我。”

“不,这无关友情的宽慰。至少,你还保存着些许良知。自那之后呢?”

他短暂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原来已经破败不堪。

“将军,我在害怕……我在拼命试图追回过往。我在不停的救人...一个又一个,只为在心中得到一丁点的救赎感,只为了能用这点仅剩下的这点良心换得生命最后的一点宽慰。”

“所以,那个姑娘,也是你寻求救赎的一环?”

“是,这是一种相当卑劣的利用。”

博士的声音干涩的像是块干硬的乌萨斯列巴。

赫拉格轻咳了一声:

“博士,你仅仅是凭依善行去寻求救赎的话,那无穷无尽的罪恶感你永远也弥补不完。”

如果在过去,这种事他可能会用一根香烟和一阵苦笑搪塞过去,但唯独这次 他内心感到一阵刺痛,在与苦难与疾病的徒劳争斗的岁月中,能让他痛心的唯有战友的生离死别。良久,沧桑的嗓音撩动了沉寂的空气,酒杯象征性地颤动了一下,碎乱的波纹打散了二人的脸颊倒影。

赫拉格站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向了窗外的路灯:“该救赎的可不止你自己...那个姑娘看向世界的目光可不能套牢在你那个小小的诊所中。博士,怀念过去总会让我们黯然神伤,你会发现,有太多遗憾等着你去弥补,放下你该放下的负担,带上她,带她去你的新生活里。”

“那我的诊所?”

“有能力维持着,那就继续开着吧。如果哪天我的身体不行了,我肯定会出现在某不够格的诊所里,祈求某个不够格的医生为我开药——”他苦笑着:

“当然,是希望你们两个都在。”

说完,博士缓缓站起身,搀扶着赫拉格走出酒馆。醉上心头,满目的恍惚中,月光铺成一条明亮的路直通街角的旅馆,于是他便晃悠着踏上那条石砖路,月光也伴随着脚步愈发明亮……


那是湖水上冻后的第一个晴朗日子。他只记得那天的寒风穿插在暖阳之间,天空中零零散散的飘下几片雪花,病人不再痛苦的呻吟。那天的药箱也见了底,散乱的玻璃瓶在地上叮叮当当的声音总让博士想起过去倥偬的命数。

“先生, 我的时间不多了。求求你。”

“先生,再活下去,就是在折磨自己啊……”

最后几位病人虚弱地对博士讲。

再三决定后,博士对自己那病入膏肓的病人们举起自己的弩,艰难地扣动了扳机。

他们都知道这种事残酷而又接近美满,所以都闭嘴不谈。

于是,博士的最后几位病人在那天的午后安静地升天。某种苦闷的深蓝包裹了他。事后,他双目紧闭的模样像个信徒在祈祷。

风声肃穆,赫拉格的话此刻在他心中振聋发聩——救赎以伤者的死去为尾声,某种寂寥而无望的实感此刻似乎与他相互结系。凭依善行去寻求救赎,无穷无尽的空虚感与罪恶感永远也弥补不完,尽管此时他努力去克制,但沮丧却显而易见。

他没感到任何救赎的感觉,空洞的心没能得到任何满足。

“走吧,晓歌。回家去。”他悲伤地说。

他从来不想以这种方式得到些许心灵的宽慰,尽管他尽力地与各种饱受伤痛者问好,竭尽全力去从死神手中夺回一个个生命。他喜欢去观察病人的表情,努力去辨认他们的口型,看他们欢笑看他们苦恼,他将自己的故事全然讲述给病人们,关注着诊所中难能可贵的感情。而这种温暖的情感却如同窗外的雪花一般,取自于他们历经苦难之后才明晰的生活美好,遍布他的心很容易,想要填补他心中的孔洞却稍显困难。

“博士...我.......”

而晓歌就在博士身边,目睹这场盛大的解脱。

严肃而又压抑的气氛让晓歌感到一阵窒息,她感到恐惧,开始恐惧男人手中的黑弩,想起将自己抛弃的人,想到折磨自己的矿石病终有一天也会夺走自己生命,大脑就止不住的眩晕,可怖的景象让自己身体不断颤抖。

自回去后,晓歌便很少再说话,又恢复往日那副冷淡的模样。

博士敏锐地察觉到晓歌的郁郁寡欢。

他尽可能的试着去吸引她的注意,像个孩子那样,每当自己外出回家时,他总会偷偷地走进来,让晓歌有一个小小的惊喜,可是他做不到,无论他怎么去压低步伐,都能被晓歌敏锐地察觉到,抑或是抓住晓歌的腰肢去搔挠,或者穿着各种奇怪的衣装表演,还是与晓歌干涩地一句一句对话……这样的小把戏实在太多太多了。

他担心晓歌的心中的情况,因为这时的她,与自己最早救下她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窗棂仿佛又结上霜,晦暗的诊所又笼罩上灰尘一般的纱幕,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发觉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这天夜里,博士带着一身的疲倦,过早的入了梦乡。晓歌洗过了澡,看着博士单薄的身躯,仿佛明晰了某件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二人的呼吸声如潮水一般涨落,她轻轻躺上博士的床,就躺在博士的身边,纤纤细手穿过博士的胳膊与腰肢的间隙,从背后小心翼翼地搂住了他。她想起娜塔莉娅赠予博士的书中的描述。于是她手指放轻力道,把博士腰腹轻轻搂紧。那本是书中主角死去前被一众天使相拥的情形,但晓歌心中的欲望如刚刚破土的萌芽,在博士一声又一声的呼吸声中愈发变得强烈,她将额头贴近男人的后背,想更靠近些。

像是一场依依不舍的唱挽。

“晓歌?”

男人呼出一口气。

“有心里话想说,对吧?”

男人的声音乍然响起,晓歌像是触电一般,想要将手抽出,尴尬感随即涌来。没能容忍思绪逃出嘴角,她迟钝而呆滞地蜷缩起身体,将博士搂得更紧,开始胆怯地向博士提出顾虑。

“博士……如果那一天,我也失去希望,你会不会也像那样为我送行?”

仿佛是恍然大悟一般的释然,他似乎知晓了晓歌沉默寡言的原因。他想说不会,但他脑海中浮现出了晓歌的面庞,而那双眼单独显现出一幅映像——那眼底不再结霜,蓝色的眸子像是颗纯洁无瑕的宝石。干干净净,未经世俗纷扰。

面对她的发问,他感到如鲠在喉。

但博士还是选择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想法。

“会,我依旧会毫不犹豫地为你解脱。”

她猛地感到一阵酸楚与后悔,像是吞咽下一块薄荷糖,冰凉,却能烫伤她。

“还记得我刚刚救下你的时候吗?”

“……我还记得。”

“你拿着匕首指着我,蜷缩的模样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你看看你,多漂亮的一个姑娘啊,那么有教养,但就是太自负。我坚持要为你上药,你却说自己不配,说自己不值得。”

博士无奈地苦笑了几声。

“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不值得呢?”

他说起晓歌看向博士的“宠物”时的胆怯——那是一只菲林,暗蓝色毛像极了晓歌长发的颜色。

紧接着,他讲起晓歌第一次在源石脏弹的弹坑中挽救伤者生命的颤抖模样。

他笑着说,晓歌总是要问做一件事的缘由。就像最早的那次,知悉博士不需要任何偿还后,坚持要用自己的口琴去偿还,抑或是任务、死亡、鲜血、哪怕是自己的身体……她说,只求问心无愧。而博士救下她的理由很简单,只是想让她活下去,但晓歌却不相信,依旧坚持着要偿还。

至于绝食,自我伤害的事情博士已经劝导过晓歌太多次,现在的他,只希望晓歌能真正地将自己当做一个“人”去看待。做一个真真正正地活在这世上的一个姑娘,平淡而幸福地享用她身为人本就拥有的权利——友情、爱情、生离死别……

“我救下你的身体,可我发现,更该救回你‘’生而为人’的权利。”

她抱住博士的臂弯在慢慢收紧,胸前的一片温软正贴紧博士。

“可是,博士,我在害怕。我怕我再失去,我怕失去我的安乐窝,失去温暖,失去你……”

男人翻过身,轻轻挣脱开晓歌的手臂,看向她。人的心情总是在四目相对时达成沟通。可转过身,博士在晓歌身上的目光就再难移开,她的身姿依旧动人,可此时她的面容却蒙上一层娇弱的雾气。即使在宽大的浴袍下她依旧维持着窈窕身段所赋予的知性魅力。

短暂的沉默后,男人慢慢伸出手,将晓歌拥进怀里。

“没关系,你就是主亲自为我挑选的家人。我们以后的日子都是新生活了,谁都不准回头。”

羞赧之中,晓歌开始借助含糊不清的絮语来填补断断续续的语句之后的空白。可再多的颤音也未免被打上羞涩的烙印,带着苦闷的炙烫味道。此刻,两颗金子一般的心正相互触碰伤口,触及彼此的灵魂。她那无形的桎梏已经属于过去。热切的期待终于得到回应,眼泪也终于熬过了寒冬,多少悲伤的景象一瞬间在眼前划过,转瞬解冻。从一个拥抱开始,让她欢笑一场。

“我这辈子没过上安稳的生活,一辈子总是在差点和本该之间徘徊。有人觉得可悲,有人觉得讽刺,觉得我这一生过于倥偬,但我不觉得,但我遇见了出现在我二次生命起点的人。”

话音未落,博士周围的人起哄着,都对博士口中的“二次生命的起点”的人颇有兴趣。而喝醉了的博士却没有关心他们好奇的神情,他只是静穆地立坐桌前,细嗅着窗外吹来的风的干涩。

“后来呢?那个人在哪呢?”一个矮小的男人拎着酒瓶挤进人群,给男人倒满酒。他曾是男人手下的病人,认出博士后,无论如何也要拉上博士喝上几杯。看到博士同意之后,他兴高采烈地蹦跳着窜进酒馆,好像胡子都要翘起来。

酒馆中,无可置疑的,酒客们都曾是男人从死神手中夺回的人。一个月前,博士将死去的病人们火化,也尽力联系了他们的亲人,并将骨灰亲自递上亲友之手,无论是否亲近。当名单上最后一位病人的名字被划去,他咬住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出声,晓歌便拥抱着他。他终于感到如解救一般的欣慰,他仿佛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归来,看向晓歌的眼神中终于有了光,一如窗外那颗蜡树上闪闪夺目的阳光一样。

今天他正准备进城为晓歌买一点装饰用的花边,顺便买一些玫瑰花的种子。

“花边的话,在东面的裁缝铺子里有卖的。博士,这次可别再忘记了,上次你就把衬托用的青草种子当成了鲜花种子,种了半个月才发现长出的是几棵绿油油的草,多惹人心烦啊。”

博士皱着眉,不断点头的样子像个不倒翁。他想着,晓歌终于融进了生活,尽管玻利瓦尔像只被战争与贪婪判处死刑的飞鸟。但它仍在努力扑动翅膀,一如紧握住晓歌的手的博士,正竭力地向上振翅,轻飘飘地,托起了一片最澄澈的蓝天。

她从不想去过分的去索取,因为在这苦闷的世上,仅仅几丝慰藉就能享用半生了,不对吗?

“后来,我还在救人,那人陪伴也在一直陪伴着我,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成为我自己所期望的那样感到些许欣慰与满足。糟糕的是比以前更不明白了。以前的我还有时间与精力去焚膏继晷,但有些东西根本不能弥补,但现在,我看的越细,知道的越多,就越明白了,原来让这一切结束只差一个简单的句点。”

那位倒酒的人,看着博士清癯的脸颊和一如过往明亮的眼睛,知道他终于找到了归宿。六年前,有个踌躇满志的的男人冒死救下他的时候,眼中也有类似的眼神,只不过更犀利,更灼热。什么使他产生这番变化呢?只是因为随年龄而来的挫伤吧?而现在,时光不再,在酒馆的靠窗位置上,看人来人往的男人终于低眉眼笑。用一种近乎炫耀的语气说:

“我很幸运,比你们都幸运。”博士仰着头,笑着。

他说完这句话时就像一位真挚的信徒。

仿佛就像是昨日,一个飘雪的冬夜,博士凌乱地跪倒在地,虔诚的祈祷去祈求神的原谅的样子,随意而真切。而他唯独不想被提及的是,之后他得知自己被神抛弃后,准备撞墙自杀去结束此生时,神真的指出了一条漫长而不见尽头的救赎路,

也就是现在。完成救赎的他,正站在道路的终点,伴着酒,回头望着过去的一点一滴。

不知坐了多久,晓歌推开酒馆的门,四下环顾后,找到了博士的身影,便走到了他身边:

“别喝了,我们该走了。你肯定又没买吧?”

而他无语,只是抬头,注视着她鼓气的脸颊和略带愠气的眉。良久,她转过头,晓歌这才注意到酒馆中的酒客们都带着一种不明的笑意。他们认出了晓歌,认出了那晚的倩影,认出了那一头醒目的蓝色长发,认出了二人之间的亲昵。

“再等等再等等,我肯定买了啊啊让我喝完......”

晓歌扯着博士的衣领正要拖走。受到牵扯,他倾斜着身子,一口把酒饮尽。

他推开门,走了几步,发现自己没穿外套。正要穿上,却又觉得会很闷热。这个夜晚并不冷,相反,不乏奇异的暖流如经络般散布其间。春日又至,这个春夜掀起阵阵微风,月光缩小成白色绒毛,化为纯净而甜美的纤云,散发着紫罗兰的芳香。

酒馆中的几位酒客,走出门望着博士,与他告别。

男人像是突然心血来潮,回过头,小心地从心窝的位置的口袋中摸出几张深蓝色的信封,金色的字秀丽而工整,一张一张塞给酒馆门前的人,但还没解释什么来由,就急匆匆地跟上了晓歌的步伐,活像一个惧怕严厉妻子的温和丈夫。

“先生!这是什么?!”

男人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是我和她的婚礼邀请函,有时间一定要来!”

晓歌低着头,羞红着脸颊,没好气地轻轻戳了一下男人的肩膀:

“记得给赫拉格先生一张。”

等待亲信友人们到来的那段日子里。

他像一个幽居在洞穴中的猫头鹰,打扫着落败的诊所。诊所已经没有再开下去的理由了,无论从物质还是精神层次上都无可厚非,这么做,无非是给陪伴了他近十年的伙伴一个安心的交代。而这位深思熟虑的战术家却意外地算错了日期,婚礼的邀请函过晚地到达了乌萨斯。春天的柔风卷过解冻的土地,春潮碎开浮冰。赫拉格刚踏上这初绽萌芽的土地,就看到博士正为诊所上锁,一旁的晓歌正用一支笔刷,为告示牌上写上工整的“停止营业”。

“看来没有空床位了啊。”高大的骏鹰无奈地叹息着。

而后,赫拉格学着那天二人酒馆畅谈时的模样,问博士,这一次她是你的爱人了吗?博士没能理解赫拉格言语的含义,便问起赫拉格,婚礼的邀请函应该送到才对,而赫拉格只是摇头,金色的眸子暗淡无光,骏鹰看向晓歌,转而再看向博士,看到了二人亲密的模样。此刻沉淀了多年的,如水一般的哀伤暂时得到了抚慰,使他的呼吸都顺畅了些。

“看来,我来的还是太早了些。”

“将军......”

“别叫我将军了,博士。已经过去太久了啊,”

“那,您来玻利瓦尔多久了?”

赫拉格迟疑了一下,想到了什么,随后缓缓地说了句:“半个月前。”

“您就住在附近吗?有些远的话,可以搬来和我们一起。”博士站的挺直,眼神中全是真切。

“还算远,但是无妨,要是不走走,整个人都会放出病来的”

作为先一步到来的客人,赫拉格了解了一下婚礼的具体事宜,就先充当了主持婚礼的神父的角色,他的声音醇厚而富有磁性,每一次聆听都会让他心中感到一阵共鸣。

二人的婚礼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举行。她不必再去远望新娘的裙摆,中世纪少女的浪漫情结的感同身受终于轮到她。提琴悠扬,管风琴空灵。生命与爱情的音律,格外轻柔。

直到婚礼结束后,人声嘈杂的宴席中,博士却没能找到赫拉格的身影。他拎着一瓶老酒愣住了,站在场外,褪去礼服的他,此刻更像一个失去发条的玩偶,吱吱呀呀空转着。婚礼结束后,博士沮丧的回到诊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急忙打开诊所的正门。却只在角落处,发现了赫拉格留下的一封信,粗粝的笔迹间有几滴血痕:


如果在这样值得庆祝的日子里提起我身体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突兀,实在抱歉,我说了谎,我的身体也许不能支撑我返回了乌萨斯了,博士,如果有机会,请等待我的回信。来日方长。

                                            ——赫拉格。


信中的字迹清晰明朗,字迹的笔锋如赫拉格的降斩刀一样,冷峻地地刺进了博士的心脏——干净,简单,像是乌萨斯的冷冽月光。

衰老让赫拉格慢慢地脆弱了,脆弱到他甚至不敢去提及自己的痛处。他感叹赫拉格的脆弱,更愤恨着自己的无能与那段被自己遗忘的时光。

这一切像是一场无比真实的梦,而这时,这场梦却像水一般无声地消散不见了。他哭了,这是他倥偬的七年以来第一次流泪,流的悄无声息,像一出黑白默剧,唯有信封上的血,愈来愈刺目……

晓歌就在隔壁,看着菜谱,并没有注意到异样。

苦涩凝滞的悲容。未蒙应允的意愿。

总会有些遗憾难以去弥补。但他们根本不是那种萎靡不振或者因为一个悲剧就去愤恨整个世界的人。博士从不反对这世上的各种悲哀难捱的故事,因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那些该去悼念,那些该去了结。他决不愤懑,因此他们也无意摧毁什么,只是在彼此那难捱的余生中企求到救赎便已经足够。

这无可厚非……


“博士,我想知道,你后悔不后悔救下我?”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呢?”

“那,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还有很多很多。”

“还会不会想着去弥补?”

“假如我没能遇见你,那估计我都要在空虚之中度过一生了。”

博士扭过头,长吁一口气说:

“总会有一颗金子一般的心,她就等待着,准备去你的生命中闪闪发光。”

“所以这就是你选择救下我的原因吗?”

“并不是。”

“这就有种命运注定的味道了......”

“金子一般的心,还是要靠自己去发现。”

“啊,为什么这样说?”

“很久很久前你还拿着一把匕首抵住我的喉咙,可你看现在......谁能料想到呢?”

晓歌的脸颊突然蒙上了一层红晕,嗔怪着打了一下男人的肚子。

“所以说,这世上,很多事都毫无理由,对吧?”


那夜,他们在柔软的被褥中相视而笑。二人的灵魂就点燃在彼此的期待之中,欲望点缀因期待而生的焦灼,温暖紧握住身体,迷茫,颤抖,释然……

然后,就是第二天的苏醒。

闹钟先是作响,胸膛的闷痛让他吃痛翻滚下床。

他感到头很痛,随即抬起眼眸看向石英钟——

六点二十七分。

正在宁谧地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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