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四十九）
赤地之春（四十九）
漫漫的夜、点点更漏。
高全福双手拢在袖中，靠着雕花的床柱闭目养神。
“全福子……”明帝从长梦中幽幽转醒，怔怔望着床顶，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梦中的场景光怪陆离，却无限真实，“仿佛”就近在眼前……
高全福警醒，瞪开眼睛便站起身凑到明帝床头，微花的眼神迷糊间看清明帝睁开的双眸，忙躬身道：“陛下醒了？今儿倒是快眯上两个时辰的光景了，陛下可觉得松快些？”
“那孩子……出去了？”明帝眯了眯眼，许久觉得眼前的重影稍稍下去些才抚了抚额角，手指触碰到砰跳的青筋，高亢而杂乱，他内心微微一沉，深吸了口气，抬手示意高全福把他搀起来。
高全福极有眼色地扶住明帝，给予着缓劲儿把他搀起来，轻轻道：“并无消息……”他如今越发看不透明帝的心思，心中颇为忐忑。
明帝皱眉坐在床沿，双手撑着膝盖：“怎么回事？”
“淏王殿下查完职便出宫去了，并无异常。”高全福躬着身子，不敢有所暨越：“随后惠王殿下也气鼓鼓地出去了，裕妃那里……闹了半夜。”
云䨒气急败坏出宫，自然是没得手，云雷……
“宫中找过了？”
高全福颔首：“来来回回找过两个时辰，没有……”
明帝有些怅然的望着前方，目光空洞，许久才长叹了一声：“全福子……”
“奴才在……”
“朕，梦见他们了！”
高全福一怔，随后便明白明帝口中的“他们”是谁，只是……
“君清冷脸而对，仲篪……仲篪背身而立，不愿见朕……”明帝怅然若失，却又随即皱眉冷硬：“朕是皇帝，这个位子有多少不如意，他们……他们怎么不能体谅朕？”
“君清如此，仲篪亦如此！”
“朕是与他们从小长起来的，也是他们推朕上了这个位子！到头来……到头来……”
高全福并不是明帝潜邸的太监，“仲篪”他知道是镇国公名讳，至于“君清”，只是隐约知道……与淏王有关。而京城之中知道“君清”这个名讳的，现如今怕数不出一只手来！他也是明帝登基多年后一次与镇国公争吵中听了一耳朵，不过他深谙宫中生存之道，从不深扒，也就一知半解，没想到明帝今日能主动提起这个名字，他心中略略一惊，不知道该听还是……
咳，如今这形势，怎由得他不听！
“物是人非事事休……”明帝灰败的面颊毫无生气，浑浊的眸子聚不起半点往日的神光，“云雷，还是像他的，即便养在淑妃身侧，还是像他的……”
“陛下，过去的人和事，就让它过去吧！您近来咳疾犯得比往年频繁，觉越发少了，徐院判让您多休息、少神思，您可得遵医嘱！”
明帝似乎没听见高全福的劝慰，眸子毫无焦距地直直望着眼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人生若只如初见……狗屁，我与你，相见争不如不见，记住不如彻彻忘记……
二十多年了，这句话依旧异常清晰的回响在他耳边，这是君清最后对他说的话——他无法理解，他和君清之间到底哪里出了错，最终成了这样一个结局！
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他最后竟然要杀了他！要不是仲篪，他就得手了！
他，怎么下得了手！
暗夜宫灯昏黄，青砖长路漫漫，淏王殿下坐着內监孝敬的马车摇晃在皇宫外围的青石路上。
他是看着杨九郎从起云汀的河道游出去的，又着人通知陈芳接应，应该出不了大事，但毕竟如今没有见着人，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今夜之事……
张云雷轻轻揉了揉皱酸了的眉头，抬眸间一片冷意——云䨒自然是今晚当仁不让的主角，可是他的好父皇……
连他都知道了云䨒的小动作，他的好父皇，这偌大皇宫的主宰竟然不知道眼皮子底下的龌龊？
更何况还不是多高超的手段！
那么，他的父皇，是个什么心思？
他拢了拢衣袖，靠上冷硬的马车辕樑。
杨九郎在他府上，他父皇是一早就知道的，今日召见大约是觉察杨九郎想要为镇国公府翻案的动作稍作警告罢了，只是，放任云䨒……是何想法？
今日若自己不在宫中，杨九郎岂不会……
想到这里，张云雷心中便一阵烦躁：该死的，太医院那几个早晚得办了他们！不仅给裕妃透了九郎的身份，还提供这种龌龊的药——即便是了他的心愿……亦罪无可恕！
张云雷狠狠一拳头砸在马车上，却又立刻深吸了口气，让自己沉静下来：只是父皇他……如此放任云䨒是何意？属意云䨒，想将杨九郎归于云䨒？或是知道今晚他在宫中想看看他的反应？实力？
淏王双手一紧，花了些时间细细回想了一番今夜自己的所作所为——应该未露什么岔子吧……
“二哥真是好潇洒，可否捎带小弟一程？”惠王阴沉沉的声音从帘子外响起，张云雷面色一滞，却在撩开帘子的那一瞬间换上困倦疲累的表情：“上来吧！”
惠王也不客气，没等一旁的小黄门递台阶边抬腿一跃跨上马车，钻到张云雷身边坐下。
张云雷面上的笑意还未下去，心里的气却早已升起，所以一瞬间出口话语不是那么客气：“你不是说留下给裕妃娘娘侍疾么，怎么这会儿跑出来？裕妃娘娘好了？听说是心疾，可仔细着些，这些个病总是面儿上看着云淡风轻，内里波涛汹涌！”
惠王今夜事未成本也憋着气，巧宗儿看着大半夜的竟有马车踏踏儿的在宫中行驶，便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撞到他枪口上，一问却是自己二哥，虽有些愣神，有些心虚，但又一想皇宫人多纷杂，杨九郎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自己头上——更……顺便察言观色一番，看看他这位好二哥到底知不知事儿、知道多深！
结果一上车他好二哥就劈头盖脸给他一串儿讯问，给他整了个一脸懵：“额……”
没等惠王说话，张云雷又自顾自说起来：“天儿冷，看这景况像是要下雪的样子，这种天气对心疾最是不好，你可给裕妃娘娘多看顾着些，别让她劳累了……明儿还要和淑妃娘娘主持晚宴，若是身子实在不行便早些跟父皇说，不过是臣子、皇族家眷，想来淑妃娘娘一人也是能顶下来的……”
惠王听出点意思：话里话外都像是要他母妃称病退出明日大宴的主持！呵，凭什么！他母妃与淑妃斗了这么多年，虽父皇一直未立新后，但他母妃的圣宠可是绝对压淑妃一头，他倒好，让他母妃向父皇请假退出明日大宴？那岂不是由淑妃一家独大？别人看在眼里岂不会以为他母妃势弱、遭父皇冷待？然后连带着他三皇子的势头也将弱于他——这让朝臣怎么想？是不是会重新评估他们两个皇子挣位的赢面？那他岂不是亏大了？
哼，打了副好精的算盘！
“多谢二哥关心，母妃的病早已好多了，所以弟弟才趁宫中落钥之前出宫去。”
张云雷淡淡一笑，似带着三分讥笑，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
惠王看着张云雷的表情，心底没来由微微发憷，却强撑着表面的云淡风轻，别过脸、轻掀帘子装作看外面漆黑不见五指的路。
“云䨒……”张云雷幽幽开口。
“唔！”惠王并不转过头看向张云雷，一门心思“看风景”。
“有时候……真不明白父皇到底喜欢你什么……”张云雷微微苦笑，低眉垂眸，将目光落到自己真摩挲着的修指上，情绪有些落寞：就因为裕妃受宠么？还是因为李跃鸣有用，需要依仗？
“你什么意思？”惠王猛然回头，他其实并不明白张云雷说话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他说这句话让他有些不爽。
“两位主子，宫门到了，请下车！”
小黄门尖细的嗓门在车外响起，张云雷似叹似慨地一笑，率先甩袖下车，又立马上了一早等候在宫门外自家马车，缓缓离开，没有片刻稍待。
惠王愣怔了一番，只觉得自己憋了口闷气无从发泄，下车后反身看见垫脚的木质台阶，便上去猛踹了一下，顿觉脚趾隐隐作痛，也不敢再踹第二下，只好背着手铁青着脸回府。
照理明日还有一整天的事，该宿在王府中，但张云雷依旧披星戴月地去了城郊的望京别墅，因为不看一眼，实难放心！
由于张云雷喜静不喜闹，京郊这座别墅便下人不多，除了各司其职的必需之人外，多一个都没有，所以张云雷进去时静悄悄的，除了门房当职的一些人，其它甚至都不知道淏王今夜到了望京别墅。
松涛苑的灯还明着，刘正德刚刚睡下，苑中一片静寂，可谁能想到刚刚他们可是好一番鸡飞狗跳。
杨九郎回来的时候一身味道，虽人还算清醒，但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在那么冰冷的水里游了一遭，还正赶上情信之期……
也就他身子还算康健，才能抗住药力坚持那么久，但终究是体弱之时，这些事情聚到一起，便像是地崩山倾、摧枯拉朽——他方子写了十来张，却纠结了半天，才只堪堪敢用一张最普通的温补驱寒的方子，让杨九郎发发汗！
然后几个下人烧水地烧水，随他称药、取药的称药、取药，简直兵荒马乱！
待杨九郎泡了药浴，喝了药，安静落睡，他才拖着自己不得不服老的身子回他的屋子睡觉，却也吩咐人盯着，一有情况便要通知自己！
张云雷解了大氅，在火盆旁烤了烤才近到杨九郎床边。
杨九郎似是累极，双目紧闭，眉头微锁，一层薄汗隐隐浮在额间，衬得原本莹白的肌肤更加欺霜赛雪，青筋隐隐。
两朵微粉妖异的潮红隐在眼底，铺陈到面颊，虽平白添了些许血色，却给人一种病态的脆弱感。
张云雷掏出帕子给人掖了掖汗，又伸手到人颈后摸了摸刚刚被他咬过的瘢痂——只是略有些红肿，想必刘老他们已经帮他处置过了。
杨九郎迷迷糊糊间，还分不大清楚自己是还陷在宫中还是出了囹圄到了安全之地，陡然觉得自己身边多了个人，像是条件反射般一个翻身起来，曲肘横勒，将人掀翻在床上，只是紧随而来的眩晕和头痛让他心猛颤了一下，肩肘一软，扑倒在人身上。
“九郎，是我！”张云雷一把抱住他，虽然杨九郎的那一招横肘让他脖颈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轻拍他背、缓缓安慰：“是我……”
“唔……”杨九郎听出淏王的声音，也想支撑着起来，但一阵紧似一阵的眩晕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瓮声瓮气地应了，趴在淏王肩头蓄力。
“你有点热！”刚刚杨九郎掀被翻起的时候张云雷感觉到一股热浪从锦被中涌出，直扑门面，这会儿被人扑在身下，才真切感觉到人身上颇高的温度。他伸手捧起杨九郎的脑袋：“怎么样？发烧了？”
杨九郎缓缓摇了摇头，却依旧有气无力地闭眸趴在张云雷肩头，但思维还算清醒：“无妨，刘老说染了风寒，休息休息，观察一下便好！”说着，他尽自己最大努力，沉着头将自己从淏王殿下的身上挪下来。
张云雷却如影随形地翻过身贴上去，并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你……顶着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