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执妄47(井巍、生面)
太平间里一片清冷。
打开冷藏柜,沈巍看着安静躺在里面的爸爸,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容,就如同睡着了一般,只是脸色有些发紫,看着让人伤心。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爸爸僵硬的脸,从额头到鼻尖,再到脸颊,入指冰冷,直达心底,仿佛心跳都被冻住。
他弄不清这是尸体本来的温度,还是冰库的温度。明明之前爸爸还是温暖火热,有时甚至烫得用退烧药都压不下来,这会怎么就变得如何冰冷?
他想不明白:怎么一觉醒来,那个爱跟他皮,会跟他怼的爸爸,怎么就不再会对他笑了?
爸爸,是不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才让你变成这样。我答应过你,要活着带你出来的……
我却食言了……
对不起……爸爸……
不过你放心,爸爸。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的,请你再相信我一次。
我会照顾好妈妈和弟弟,也会去读你的专业。
你别担心。
只是希望,你……在再次见到我时,别再对你这没用的儿子失望。
这一回,我保证,一定做到。
看着爸爸紧闭的眼,沈巍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也变得干涸。
这个爱用宠溺的语气喊他“小兔崽子”的人……
这个明明五十多岁,还会像个孩子一样吵着一天要吃两个苹果的人……
这个深爱着妈妈,甚至不惜“强夺”儿子送心上人礼物的人……
这个地质界有名的教授、国家的人才、家里的顶梁柱……
这个从小就护着自己,又对自己严格要求人……
这个一直没病没痛的人……
这个会笑着叫自己“小巍”的人……
这个自己又敬又爱的人……
现在,再也不会看自己一眼,不会再喊自己一次“小兔崽子”、不会再冲着自己撒泼作怪……
为什么,之前我就没有给他削两个苹果?
为什么我就没有选他的专业,明明知道他是那么渴望?
所以爸爸,你怎么就舍得放下妈妈和我们就走了呢?
悲伤就像融化的铁汁,浇在体内,灼伤五脏,最终凝结成块。沉甸甸、硬邦邦,消之不去,触之生凉。一时间,沈巍没有眼泪,没有呼吸,没有声音,只单单觉得肩上的担子沉了很多。
就像《百年孤独》里所言:“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帘子。你和死亡好像隔着什么在看,没有什么感受。
你的父母挡在你们中间,等到你的父母过世了,你才会直面这些东西,不然你看到的死亡是很抽象的”。
沈巍怔怔的看着爸爸,比起祖辈们的离世,这一次,他不再悲伤痛哭,而是如凌迟般的一阵阵地痛着。
生死无常。
不可知、不可测、不可躲。
每个人,只是众多命盘里一个小小砂砾。
上天神佛只需一翻掌,便可倾覆前一刻还托在手中的捧沙。
生是为它,死亦为它。
此时他忽然理解井然那时为何会那么惊慌失措,他全身颤抖的抱着自己问:能不能别攀了?能不能别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出事?我不能再失去你。
对于死亡的恐惧与无能为力,井然理解得比他深刻。
他却始终还是带着天真。
人人皆知,世事皆有意外,却都天真的认为所有的不幸与意外与自己无关,也都不会发生在自己和自己重视的人身上。
一种心怀侥幸的天真。
其实在上天眼里,哪管你富贵还是贫贱、幸福还是痛苦、不舍还是欲死,众生皆无不同。
如临崖履冰,下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
不似沈夜之前的嚎啕大哭,沈巍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沈涯,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爸爸的脸和头发。
沉默不语,安静得吓人。
乍一看上去,倒是地冷静得很,只是那攥紧的拳头,隐隐可窥测他的内心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
井然立于他身后,心疼的一手揽着他的肩膀,让自己的胸膛成为沈巍此时最火热有力的靠背,另一只手则慢慢掰开他攥紧的拳头,然后伸展十张与他紧扣,以防他伤了自己的掌心。
沈巍只觉得咽里一股腥甜,身体仿佛被那个名曰“悲伤”的铁块刺伤,血不知是从他身上哪个部位涌出来,仿佛是从心头又像是从骨髓里被尽数滴滴榨出、然后一起涌上喉间……从嘴角洇出些许血痕,给苍白的唇染上细微的一抹艳红。
他拼命的咽下,闷声咳嗽了几下,只留唇齿之间一片腥甜味。但沈巍仿佛毫无觉察,甚至没有任何痛感。只是用镇定的语气问着弟弟:“爸爸死因是什么?”
沈夜一时间怔住了:“我不知道……”他只是被告知父亲被救出时已没有生命体征,他从没有想过死因这个问题。
“那就让医生去查,出具死因报告与死亡证明。如果需要解剖,记得要保证尸体在着装后看不出异常。毕竟之前我给爸爸打过破伤风的针,有处理过外伤,有用过退烧药,有注意保暖……我得清楚爸爸的死因,不然,我没法子和妈妈交待,也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沈巍哑着嗓子询问着,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越来越惨白无力,甚至开始发抖:“对了,洪师兄现在怎么样?”
“洪哥醒了。”沈夜一抹眼泪:“他没有什么大问题,就一些小外伤,医生说今天或明天就可能出院。可是哥,爸爸这样,妈妈身体又不好,我……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沈巍将冷藏柜缓缓合上,无限留恋地看着那张慢慢在自己眼前消失的脸,强迫自己保持理智,冷静的吩咐着弟弟:“洪师兄没事就好。阿夜,我现在的身体还不太方便到处跑,所以接下来要麻烦你做几件事:一、联系医生,出具爸爸的死因报告与死亡证明,并确认得报告的时间,一定要尽可能的快。二、去县民政部门办理相关手续,申请批准我们运爸爸回去。三、联系这里当地的殡仪馆或丧葬公司,在出报告的当天或次日,租车将爸爸运回D市的殡仪馆,并让他们安排对接事宜,拟定丧葬流程。费用、流程和名单,全拿来给我确认。四、帮我办理出院或转院手续,在运爸爸回去的当天,我们也一起回去。妈妈那边等我们带爸爸回去后,我亲自和她说。”
沈巍转头看着弟弟,对他轻轻一笑:“没事的,阿夜,有我在,你放心。办完了这些事,你也抓紧时间去休息一下,保存体力,接下来还有的忙,我行动不方便,也就只能靠你了。”
看着哥哥冷静的安排着各种事项,沈夜只觉得主心骨又回来了。他挺直腰,擦干眼泪:“我记下了,现在就去。井然,你先带我哥哥回去休息。接下来的事,有我,哥,你就放心吧,快快养好病,我们一起回家。”
是的,我还有哥哥。
我不能让哥哥再为我操心。
我会帮着哥哥处理好一切的,爸爸你别担心。
沈巍看着弟弟大踏步的走出太平间,也跟着抬脚就走。头也不回,甚至没有再去看父亲一眼。
他不是绝情,他只是怕,怕自己再看一眼,就会撑不住这份伪装,就会崩溃。
可他不能。
他是家里的长子。
是哥哥。
也是父亲最后的嘱托。
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做,他没有时间悲伤。
“巍巍,你等等。”
沈巍发现自己被井然一个错步,直接拦在太平间门外的走廊里,不能在往前半步。
沈巍双眼微微一眯,现在他不是很想说话,刚才可能是拉动冷藏柜时过于用力,胸前伤处现正如拉锯般尖锐的疼,嘴里不断泛腥,太阳穴也突突的涨痛着。可他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的看着井然,用眼神表示出一个询问的意思。
井然看着眼前脸色苍白,却倔强的扛上所有的人。看过昨日痛哭的沈夜,再看着现在表现平静的沈巍,对比之下,只觉得心如刀挫。
当年你也是这样一个人,默默的收起悲伤,咬着牙扛起了所有吗?
“巍巍,你还有我。”井然将沈巍带到旁边的椅子上坐好,轻轻将他拥入自己的怀中,一根根的掰开他紧握的手指,将早已是冷汗津津的掌心,细细擦干,然后放到自己的心口处,“阿夜走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其他的外人。你要是难过,可以在我怀里哭一下,又或者靠着我放松一下,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你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记住,你还有我,我陪你一起扛。”
我不能哭。
沈巍顺从的靠在井然的肩上,沉默无语。
我只是很累。
这个怀抱,真暖,暖得仿佛能融化那颗被爸爸的温度冻僵了的心。所以,然然,请给我靠一下。
沈巍沉默清浅的呼吸,落在井然心里却是震耳欲聋的哭嚎。他一面想紧紧的抱着沈巍,可又怕弄到他受伤的背脊,最终只能搂紧沈巍的腰,让他能放心地将重量放在自己的身上,做他最安心的倚靠。
日头渐渐中移,光线由金转白,明晃晃的弥漫了整个天穹,却照不进太平间外半分。这里就像是个阴冷的集合地,吞噬着各种生命和活力。
四周一片安静,连墙上的时钟都是静音的。相倚的两个少年一动不动,就像一幅定格的画面。只是在悄无声息中洇湿了一片的肩头,无时不在提醒着井然,这是残酷的现实。
相识十多年,两世人生,他第一次见沈巍哭。
哭得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响。
却能让他痛得撕心裂肺。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渐渐开始发软,井然觉得手上受力缓缓加重。他低头一看:沈巍紧闭着双眼,脸色白得不像活人,唇边隐隐有血的痕迹。
“巍巍?”井然轻轻的唤了一声,
怀里的人没有一点反应。
井然慌得一下打横抱起沈巍,就往病房那边冲了过去。
“医生——!”
在井然的疾呼中,医生和护士闹哄哄地冲过来,忙了半天。井然看着他们为沈巍导出口中大量的血沫,然后迅速送去CT室,另一群人则在病房里布置着各种医疗仪器和监护设备。一群人来,一群人去,又有一群人推着病床进,迅速挡住了他的视线,只能在人群的间隙中看到那只苍白的手又开始扎上输液针头……
直到一切处理完毕,机器和软管都井然有序的工作着,护士们才陆陆续续地退了出去。
医生走到井然面前,严肃的教训道:“病人肋骨有些错位,肺部再次损伤,口腔和呼吸道中的血液已清理。刚才拍了片,错位不严重,手动复位就行。以后像这种主躯干骨折的病人,请你别带随意抱着他到处跑,而是应该让他平躺在地上,让医护人员来处理。你知不知道,就你这一路的颠颇,让他的伤势加重了多少?!真是胡闹!还有病人醒来后,记得告诉他:要多休息,能躺着就别坐着,这样才能恢复得快。未来一段时间还需要好好静养,没事,不要乱跑,小心反复错位,到时候好不彻底,就会留下病根。小年轻可千万别不知轻重……”
井然只能老老实实,点头的应着医生的嘱咐。
随着房门关闭,雪白的病房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心率仪发出不疾不徐的嘀嘀声,闪着红绿交错的光。
井然扭过头,望向病床。
沈巍又重新带上了呼吸面罩,侧脸轮廓被遮住大半。他的手背修长又白,淡青色的血管非常明显,针头口旁边的止血胶带上,还能看到一点点的小血珠,之前扎了一晚针的地方,已经开始有点淤黑。
井然扶着床头柜走到沈巍身边坐下,沈巍此时的心跳和生命特征都非常平稳,随着呼吸起伏,氧气罩微微泛起温热的白气。
井然盯了许久,才长长的吁了口气,然后抓起沈巍的手紧紧攥住,感觉那只满是细微伤痕又带着粗茧的手硬硬硌着自己的掌心,甚至到了有点发疼的地步。
那微许的疼痛终于让他确认沈巍还活着,还好好躺在眼前。
井然无声地出了口气,抬手抚平沈巍即便在昏迷中都不曾舒展的眉头,然后细细端详这张苍白的脸,眼底渐渐浮现出一丝心痛而悲哀的情绪。
“巍巍……上一世,你也是这样吗?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就会一个人晕在地上?等着医生来救你?那样会不会更好?”他喃喃道,“我是不是帮了倒忙?”
井然疲倦至极,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了沈巍结实的手臂上,想象着,若是没有自己,沈巍会怎样?
他会不会就这样一直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等待救援?
一个人撑着疼痛?
一个人面对父亲的离去?
一个人躺在地上静静的等医生的发现?
一个人强笑着面对所有的事情?
……
仪器上闪烁的灯光映在井然半边侧脸上,形成一种奇异的青红交错,一如他的内心。
“你快点醒,好不好?无论我是不是会帮倒忙,无论你需不需要我,我都不会离开你。这次我要一直陪着你,我想一直陪你,我不想你那么难过,巍巍,你别怕,你还有我,你……不再是一个人。”
井然闭着眼靠着沈巍,神志恍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糊中忽然感觉到自己被一只手攥住了手腕。一个轻得只有靠得很近才能听到的声音传来:
“好,你陪着我,然然。至少再陪我一天,我一个人呆着,心里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