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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斯」萍水相逢(下)

2023-08-31 11:56 作者:是米九吖  | 我要投稿

*爱

14.

和别人不一样,我喝了酒后容易睡得不好,尤其是在昨晚那种经历了巨大情绪波动的情况下,我会觉得极度的困和累,但精神上又格外兴奋,是那种醒着但大脑无法思考的宕机状态。

 

所以我就思绪特别放空地看他,只是看着,其实都说不上来在看什么,就直觉好像得把他纳在视线范围里才好。他翻身了,先前被枕头压得乱糟糟的发丝翘起来,被子滑下去一角露出肩膀,呼吸声重了一瞬随即变得浅而绵长。我学着他的呼吸节奏闭上眼,好半天意识终于消失了一阵,然后又不知被什么噩梦惊醒,一晚上醒醒睡睡好几次,几乎没有真正睡去的实感。

 

再一次醒来时天蒙蒙亮了,我感觉我的头隐约开始痛,就是那种没休息好一突一突的疼,明明思考能力几乎为0了,结果“今天终于能明白马哥什么时候起床了”这种念头忽然蹦到我的脑子里,很奇怪,很好笑,我搞不懂最先被自己想起的为什么会是这种东西,也许潜意识里担心他消失吧,感觉自己简直是着了魔。

 

眼下刚过六点半,不久我听到他手机振动声,才响了两下就被关掉,他又挣扎了一会才克制着动作爬起来,套衣服时手臂和后背绷出有力的线条,很好看,然后利落地抓起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子。

 

我没回避,他转身刚好对上我的视线,好像眉眼一下子就柔软下来,走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指尖在我额头上蜻蜓点水碰了一下,“今天怎么醒这么早?”我打着哈欠说可能喝多了酒,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他想了想就把房间窗帘拉上了,屋里重新暗成黑夜,然后不知从哪找了颗睡眠软糖让我吃掉,是草莓味的,“你别笑话我啊,我挺少失眠的,不太懂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说真的,他这种笨拙地表达关心的样子特别可爱,我就说要不你抱我一下吧,他眼睛一亮,扑过来揉得很紧,毛茸茸的脑袋埋在我肩窝里蹭了好几下,痒痒的,好像只摇着尾巴的大狗。他说,“我感觉好不真实啊高子,像做梦一样,醒来就可以肆无忌惮抱你了。”其实我也这样觉得,做什么都不够真切,唯有被这样紧紧拥抱着不留一丝一毫缝隙,直至听到对方呼吸感受到对方心跳,好像连气味和温度都要一并交换了才够。

 

他出门后没多久,不知道是软糖发挥了作用,还是那个拥抱让不安的我彻底定下心来,我终于正常睡着了。

 

15.

开学后他把这条老巷里的屋子退了,在我学校附近重新租了一间,比先前那个亮堂了不少。搬行李那天我走在这总是照不进来阳光的巷子里,仰头就是窄窄的一线天,两边排得极密的灰色房子依旧好像要压倒过来,把每个进来的人都死死挤在这里。我想,我应该是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在彻底被吞没之前,我们逃出去了。

 

大学自由的地方可能在于父母干涉的生活领域窄了,我不必打电话报备,向学校那边写个申请书批准了就能自己搬出去。

 

收拾东西的时候三个舍友都来帮我,我感觉自己蛮幸运的,没有碰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大家相处得都很融洽。舍长叹了口气说你走了以后希望不会搬进来什么怪人,然后又问我为啥要搬出去,我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抚,把理由省略了一半,只说是暑假找了份工作,住在外边方便一边上学一边继续打工。

 

因为离教学楼远了,早上我总得提前二十分钟起床去抢单车,晚了点就只能狂奔去教室。但这没什么,和马浩宁住在一块是件很开心的事,为了不被剥夺时间,我把大一里加来混学分的麻烦部门退了,每天赶在水课以及没课的时间里把该交的作业写完,晚上就专心跟着他做视频。我们也会挑出哪天去逛上海拥挤的小吃街,路上说笑的行人很多,车声、吆喝声响成一片,为了听清他说话我总把身子凑得很近,他就偷摸过来将我的手抓住,强行摆成十指相扣的样子,然后很得意地冲我笑,摊位的火光燃上去,灯光落下来,其实都没他眼睛亮。汹涌的人潮里,我们就像对最普通的情侣那样向前走,什么都不必考虑,也不必害怕,眼下即是一生了。

 

新家里我们的工作桌依旧按以前的方式摆,他知道我得兼顾学业,拉着我打游戏的时间少了,给我传素材的频率也低下来。于是有的夜晚就变成我在查资料做笔记预习复习,他在旁边继续录制游戏,偶尔也会再试着自己剪点视频,等吃夜宵时放给我看。

 

不得不说如今他的剪辑技术比最开始好了不少,虽然还是不算出彩,但起码不会让人看得疲倦了。我看时他就支着脑袋坐在我旁边等,一脸期待地、星星都撒进他眼睛里,我就故意逗他,只“嗯嗯”敷衍两声不评价,等他缠上来拉着我的手臂撒娇时才把夸赞说出来。然后他会笑嘻嘻地凑在我脸上亲一下,也故意亲出很响的声音来,因为知道我会不好意思,“那当然棒了——这可是跟着我的老婆高斯学的。”

 

“老婆”是弹幕里先有人叫的,某天被他看见了就小心眼地把弹幕一删,称呼倒是保留下来,时不时就这样喊我。

 

虽然开学后他视频更新得没有暑假频繁了,从一周两三更变成了一周一更,但有了一定粉丝基础以后想再上升就变得容易些。秋季过去一半时账号的粉丝数破了五十万,视频收入终于达到个还算可观的数字。他把工地那边的工作辞了,在学校附近的店里找了个薪水一般但轻松些的职位,每天早晨陪着我出门抢单车,然后再拐去上班,有时中午还跟着别人进学校来找我一起吃饭,好像乌云般、终日笼罩在屋子里的膏药味散尽了。

 

遇见他以后时间过得飞快,再回想起大一浑浑噩噩站在岔路口徘徊的我自己,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也许是因为一切都成为渴求,明明每一天都被学习、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部分课程的知识点与题目依旧难,视频内容的安排以及剪辑依旧费神,我却再没焦虑过,想着像他那样蒙头向前走好了,跌倒了就爬起来,延着一条道路走下去总能抵达终点吧。我居然也这样无畏地相信着。

 

几场雨后温度降下来,我怕冷,他倒是常年体温高,听我抱怨被子总睡不热后某天晚上就钻到了我床上,说要抱着我一起睡。他就像只小火炉一样,一大团揉过来暖乎乎的,几乎要把我全圈在怀里,第二天醒来我的手脚终于不再冰凉。于是后边彻底习惯睡在一起,渐渐把该做的都做了。

 

偶尔他会干点又傻又浪漫的事,好比不知从哪打听来一家店的招牌很好吃,然后就跑去排了两三个小时队买给我,结果自己差点冻感冒;好比买了我想要很久的一款游戏机,打算学别人藏在花束里当惊喜,却忘了塞进去。

 

很多很多,想起他时我永远会先看见这些开心的事,填在时间缝隙里,铺满日历的每一页,变成我回忆的注脚。

 

寒假他说不打算回去过年,我就把他拉到贵阳去我家里过,当然是以朋友的身份。他嘴甜,长得也端正,几句卖乖的吉祥话说下来就逗得我妈直笑,让我跟他多学学,然后他就不动声色地开始夸我维护我,把我妈哄得更开心了。很遗憾,他们从小到大的说教没成功,时至今日我依旧没什么算得上梦想的东西,但是有了愿望,在除夕夜零点烟花炸开时站他身边闭上眼默默许下。

 

我希望他的梦想都能成真。

 

这是很大的一个愿望,但我相信它会实现。通向未来的道路就这样清晰地摆在我们脚下,其实我想不出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也许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都这样天真地认为着。学业事业上的困难我不怕,若是家人反对,我们有很多很多年的时间可以徐徐图之,五年,十年,我总有办法软磨硬泡磨下来。

 

故事如果就到这里结束,应该会是一个圆满的happy ending。就像童话故事里公主和王子在一起后大家会默认他们过上了美好的生活,因为未来全部藏起来了,没人去说公主也会年老色衰,王子也会疾病缠身,可只要还是人,人所拥有的一切痛苦与恐慌都是避不开的。还记得最开始的那个游戏角色吗?我说过觉得像他,但没想到他们要走的路也那么像,永远永远不知道从哪就钻出一个陷阱来。

 

但人毕竟不是角色,没法轻轻松松地一次又一次重来。

 

16.

这是第二年的暑假,账号粉丝过了百万后增长的速度就慢下来,我们知道大概是目前的视频模式做到尽头了,计划要不要趁着假期多招点人来尝试些新模式。

 

他思考方案时我在补剪上学时攒下来的素材,既然打算转变模式了,这些素材倒也不必都用上,挑一部分最有效果的游戏拿来剪就行。我已经习惯工作时留出一只耳朵给他了,记不清最早是因为什么,总之就这样保留下来。忽然听到他手机的振动声、然后是什么被碰倒的声音,下一秒慌乱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心跳剧烈地、不安地加速起来,但面上还是维持着一副正常样子给片段加音效。然后我听到他松了一口气,小心挪开椅子起身,进了房间把门关上。

 

这样不好的,我知道,再亲密的关系都需要一定空间。但有一种冥冥中的预感让我没法忽略不安继续剪下去,它太突兀了,几乎横在心头往下挤压,终于逼迫我站起身来贴着房门板去听。

 

这些便宜套间的隔音都不好,尽管他竭力放低声音了,但我还是从他没能彻底压住的某几句话里听到了最关键的部分,一瞬间感觉整个人都僵住了,七月天里冻得打颤,不知道怎么挪回座位上的。没多久他从房间里出来,直直要往屋外走,原来情绪堆积到一定地步整个人会出奇地冷静,我转头用极平常的语气问他,“马哥你要去哪啊?”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破绽,也用那种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的语气回答我,“噢,刚刚电话打来说外卖到了,我下楼去取一下。”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他面前,又是出于什么预感去扯他的裤兜、从里面拽出几张身份证银行卡甩到地上,响声像一个巴掌,“那为什么要带这些?”他直直看着我,脸上表情还是没变,像画上去的,我的手应该在抖吧,但声音居然听不出波动来,赶在他再编出其他瞎话前又补了一句,“我都听见了。”下一刻他的表情就塌陷了,眼角好像带上抹飞红,我没看清,因为他偏开头以一种极其强硬的态度要推开我去拽门把手,被我死死往后扯,其实我的力气从来没能胜过他,但那一天就是拼命和他抗衡住了,混乱中鞋架被我们撞倒,木制架子重重砸在我腿脚上,很痛,钻心地痛,让我泄力了一瞬间又死命伸手去够他的衣角,没拉住,他已经推开门要逃出去了、我感觉肺部被挤压得生疼,声音一定是撕心裂肺的,事实上我已经彻底没力气了,“——马浩宁你又要丢下我逃走了吗?!”

 

他突然就没有动作了,像死了一样枯站在那里,只剩极重的呼吸声。很久很久以后他把门重新关上了,挪开鞋架把我抱了起来。我用力地捶他,咬他的肩膀,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和汗水混在一起,乱蹭到他的衣服上,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他任由我发泄,把我放在床上后取来药膏替我查看腿伤,揉开瘀血时钻心地疼,我要呼吸不上来了,乱七八糟的句子不经大脑往外骂,“不就是欠了点钱吗?大不了就还啊!你他妈不是很勇敢什么都不怕吗?”

 

这时他抬头看我,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然后我顿住了,想起他企图留住我那天声嘶力竭的话语,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怕的,他也曾因为我沉默数日在最后才迫不得已被逼出来。我感觉心脏比腿脚伤更痛了,只能紧紧抱住他,可他偏偏要比我更用力地抓住我,好像抓着什么浮木,滚烫的泪水滴在我裸露的皮肤上,烙上一个又一个印子。

 

我们就像两个神经病一样死死抱着流眼泪,黑暗里,他跟我说了他家庭的事,又是以那种置身事外极其坦荡的语气,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坚持着讲出来,“我……爸,是个会打人的畜牲,每次一喝醉酒就把我和我妈往死里揍,可以想象吗,不管我们藏在哪里都会被他拖出来,很多次我都想就这么被打死吧,但最后还是莫名其妙活过来了。”

 

“那个年代的妇女大多像我妈那样,不敢想离婚,总觉得忍忍就过去了吧,我没办法,所以初中有了点力气后就和他对着打,前面打不过,后面慢慢也能和他打个平手吧。书是我自己不想读的,他不肯给我们钱,我就自己去挣,拜托隔壁家的大婶帮我听着家里动静,经常网吧夜班上到一半就跑回去,看他打我妈,然后我就死命揍他,我一边揍他一边很害怕你懂吗,我感觉我就要变成他那样的人了。”说到这里时他肩膀开始抖,我只能竭尽全力抱紧他,我什么都做不了。

 

“那段时间我疯了一样希望自己是主角,我做梦都想,盼着第二天睁开眼睛就拥有很厉害的能力然后把我妈救走,或者谁会来帮我,是主角的话就有了吧,可是一直都没有,永远是那样。”我想起他曾在食堂提起这个时开玩笑的语气,眼泪又控制不住了,原来靠得再近都没用,不留一丝一毫缝隙也没用,我的手要抓不住他了,“就这样过了两三年吧,他终于打不动了,我妈觉得他转性了还特别开心,我只觉得他们都有病,我也有病,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可她毕竟是我妈,我放不下她,来上海前拜托大婶出了什么事就跟我说,本来快两年都没什么动静我以为终于要结束了,结果刚刚她打电话过来,”他一直在抽噎,声音支离破碎得不像话,我快要听不清了,“说那个人渣,用我妈的名义贷了一百多万然后跑了。”

 

我分不清是我在抖还是他在抖,也许都有,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把这句话咬得极慢极清晰,像一道惊雷劈下来,“高斯,就算这样你还非要跟住我吗?”

 

可我没法回答,我意识到我居然没法回答,前二十年我以为我痛苦的承受不住的无可奈何的东西原来都算个屁,我居然曾因为要选择什么样的未来这种高高在上的问题发愁,我以为的、什么高楼塔顶明灯给出的指示,什么衔接了梦想的屏幕,什么逃出不见光的老巷重获新生原来全部全部都是我一厢情愿,多好笑,我居然在用童话故事的情节来解读真正的生活?

 

但我松不开手,我不要松开手,把他扯得极近极近然后死命去吻他全是泪痕的脸,我们的眼泪绝对混在一起了,很咸很涩,好像这样就能留住他。

 

17.

但他到底是没走。

 

第二天他把轻松点的工作辞了,白天重新回到工地上干活,晚上找了个隔三差五的夜班上。我则极力发掘一点可笑的人脉,在各种群里打听有没有做家教的渠道,后来还是以前的舍长替我联系到了机构,面试后刚被通知录取我就直接弄了三份活来做——这时候我真心实意地感谢我的学历了。家教不算难,只要愿意花足够多的时间来备课就行,可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恨不得一秒掰成两秒用,好像这样就能早点挣出那一百多万来。

 

事实上我高估了我自己,我没备过课,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好,只得试着尽量细致一点,然后花掉一整个休息的中午还不够。所幸那三个家教地点有些距离,我就在课与课的间隙里、赶地铁去的路上见缝插针地继续备课,晚上还要腾出时间来盘素材剪视频,唯一欣慰的可能就是上学时他录下的素材足够多,如今不必再花时间去找新游戏录制了。

 

先前找新成员尝试新模式的想法被搁置下来,现在没人有闲心去处理这个,我还努力剪视频也只是为了能在平台上有个恒定点的收入而已,他的梦想又一次在现实面前败退了。

 

说实话我从未如此痛恨过人的精力有限,在过重的压力下显得更难堪。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被一点一点掏空掉,时常在地铁上累到睡着再惊醒,匆匆地赶着提示声下车换乘,但在学生面前还要强行打起精神来,因为这份工作里我是“被赐予价值”的那个,我没有选择,必须保质保量完成,干不好就会被辞退掉。我第一次清晰感觉到原来人就像菜市场地上堆着的蔬菜,垒得高高的,明码标价等着精明的大妈来挑选,这棵质量高但贵,那棵便宜又太差劲,一样样挑剔过去把价格拉到平均线往下,然后恨不得把你的每一丝每一毫优点都用价值来衡量,挑挑拣拣半天才找出合意的,最后算账时还要问句能不能去掉零头。

 

钱这种东西忽然就从数字变成了我的定义,其实还不到一个月。过去我收到父母转的生活费只会想到吃饭用掉多少,买生活必需品用掉多少,还剩多少可以自由支配。现在我收到卡里工资转账进来的信息只会觉得很重,每一块钱好像都成为了“硬币”这种实物,压在我的四肢百骸上,原来我是由它们一点点堆积而成的。他在过的一直都是这样的生活吗?

 

偶尔我会分不清楚白天和黑夜,因为都是忙忙碌碌过去的,也许闭上眼睛的那点时间对我来说就是夜晚了吧。

 

在夏季里突然下暴雨是件很正常的事,这天我刚出最后那户学生的住所就被淋了个措手不及,只得把肩上的包牢牢护在怀里然后就往地铁站跑——包里有我做到一半的教案以及平板电脑,我实在不想淋坏了它们然后再花时间或是花钱来处理。意识到这点时我忽然就笑出声,雨水拼命往我的脸上、嘴里打,好像一个个耳光,原来这就是我现在的思考模式了,自身的“价值”被不断往后排。终于到家时屋里亮着灯,我才想起今晚他的夜班轮空,应该也是不久前回来。

 

看到我推门进来,他举着手机的手垂下去,眼里的错愕和心疼都是一瞬间流出来的,我看得懂,我对他太熟了,这个人什么情绪都写在眼睛里,但为什么我看到他的表情也会开始心疼呢?

 

“我……我给你打了好多个电话,你怎么没接,就这样淋着雨跑回来了?”他接过我手中的书包,然后又皱眉了,毕竟比起落汤鸡一样的我,那包实在妥当得过分。

 

“前面在给小孩上课嘛,怕吵到人家就一直关静音了,还没来得及打开。”我说着,刚换好拖鞋他就推我去洗澡,等我洗完澡后又替我吹干头发,然后怎么也不肯让我再开电脑剪视频了,说我又瘦了一大圈,逼着我去好好休息。但其实我对“累”已经丧失感知了,每天机械一样行动着,不过想到他自己休息的时间也很少,我就拉着他陪我一起去睡。

 

半夜我被打雷惊醒过一次,闪电把屋子映得极亮堂,然后雷声就轰炸下来。他的气息落在我耳边,轻轻的,暖暖的,所以我又闭上眼睛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触碰到他。

 

18.

如果要我描述的话,我会说马浩宁是一个非常非常勇敢的人。当然,这是很久之后我才能给出的评价,刚发现他消失那天我在心里发了狠地骂他,骂他懦夫,骂他背信弃义,然后不信邪地一次又一次拨打他的号码,听着那边“您呼叫的用户已停机”愣神。

 

强迫自己清醒后我到他干活的工地以及上夜班的商店里问过,他们给出的回答全是这人早上申请了离职,之后就没见过了。而那条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足的、照不进阳光的、压抑的老巷,我也摸过去找了一遍,之前我们搬走的那间屋子又吞进了新住户,不是他。后来我无计可施,只好蹲在他平台账号上守了很多天,也始终没等到半条新消息。

 

事到如今我才不得不承认我找不到他了,萍水相逢的两个人终究是浮萍,是没有根系的,我们可以因为一阵风相遇,也可以因为一个转身就被水波推到谁也挖不着谁的地方。但我居然始终没有哭,也许我的眼泪早在知道噩耗那晚就跟着他一起流干了,偶尔也会思考他的离开对我来说算不算解脱,找不到答案。剪视频没用了,但我还是做着那三份家教,然后把钱往他卡上打,直到这样干了两回后我发现那张卡也被他停用了。

 

我和他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开学后我又搬回了宿舍,居然还是以前那间,舍友们很开心地欢迎我回来,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我和他之间的一年多恍惚变成一场梦。舍长问我是工作干完了吗,我苦笑着说也许是我被人辞退了。他以为我指的是家教,就问要不要再帮你物色一份,我说不用了,没必要。

 

我又像最开始那样浑浑噩噩地向前走了,哪个岔路口都好吧,反正结果都没差了,事情要来那我就应对一下,任务发布那我就完成一下,我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罐子,如今又只能靠着假期来获得一点喘息。

 

所幸他还没有删掉账号上的视频,我全缓存下来了,尽管我的电脑里存了大段大段的素材,但我只想要他自己剪的、大三里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我就会把那些循环着看,只看他,因为我只是想看见他,角色在边上的一举一动无法让我触动了。我终于明白在属于马浩宁的那场游戏里,最可怕的地方从不在于看不清的挫折,或者无穷无尽的重来,而是他始终只有一个人,他宁肯一个人,多傻啊,我都把自己送进去两三次了他还非要推我出来。然后我就想起当初玩双人游戏时,他总是用自己当垫脚石把我送到下一段道路上,他真的很笨,最初我去他工作室时就是希望能帮他实现梦想,后来我以为我能用我的剪辑帮他成为主角,到最后我发现我什么都做不到而已。明明我只是为了他而已。

 

其实我不知道现在每一天是怎么过来的,就像我无法想象出负债一百多万的他要怎么样,记忆跟我隔了层膜,我好像在从第三视角俯瞰我的生活,刚看开头就猜到结尾。然后一次又一次想起他说过的话,以及他无可奈何落下的每一滴眼泪。

 

一团乱麻的大三结束后就要面临实习了,为了个盖章降低薪资四处求职的时间里,我比从前更加无法理解“梦想”的意义。他们总说梦想贯穿了一个人的一生,好像如果早早看清了磕绊的前路该往哪走,这样跌了撞了就能有勇气爬起来——但是真的可以吗?如果不幸总倾倒下来,彻底淹没掉普通人这条窄而又窄的缝隙,是不是在局外人眼中就像被楼上的洗菜水泼满身一样憋屈卑小。我见过老巷里太多人晦暗的面庞,里面有人做得到负重向上游吗,可以呼吸吗?我不确定,但我始终记得他身上挥之不去的膏药味,以及那段像地摊菜一样被挑拣被评头论足的岁月,时常在我的噩梦里重复一遍。

 

因为焦虑睡不着的夜晚里,我在各个软件上乱转,然后刷到了一个直播间。画面上那个我曾无数次循环播放,乃至亲手剪辑过的中心点出现了——

 

我忽然就落下泪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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