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入(上)
离开工地的傍晚
反类入组织公开身份、招摇过市已经一个月了,我还是难以理解“类入”的存在。这个和人类成手性对称的怪异物种,竭尽全力模仿我们,适应并寄生于我们的社会,赶不走、甩不开、不容拒绝,像影子一样,陪伴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却又不主动危害人类,甚至协助人类文明的发展,据说已经持续了几千年。他们没有思想,没有智能,只是单纯地模仿,模仿得惟妙惟肖、出神入化,于是替代了本该处在那些位置的人类。
“类入像鸠占鹊巢一般蚕食着人类文明,在现代化以后更是发展迅速,目前人口占比已经达到5%,如此放任下去,最终很可能让我们的文明变成一具空壳。”这些原文摘自反类入组织公布的调查报告。在公交或地铁的广告里,或者反类入组织的城市巡逻广播中,全是这些话在重复,就像膏药贴在膏药上,没什么用,味儿还挺大,只让人心烦。
在工地里巡逻监督工程时,我常常陷入沉思:我面前的这些建筑工人,搬砖块的人,运沙子的人,爬上脚手架的人……他们究竟有多少还是人类?工人们平时不说多少话,总是闷着头干活,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不用思考?他们是不是已经被类入取代了呢?
今天是正月十三,工人们已经从附近的县城、乡村赶回城市,在寒风中打拼生计。而我们这些督工也昼夜守在工地,比他们晚睡早起,警惕着能毁掉工程的不规范操作,每天吃仿制食品厂生产的盒饭,担惊受怕地混一点工资。如果类入的事没闹这么大,其实谁都没有多少精力关心类入。
中午吃盒饭的时候,我和同事闲聊,听说他和他谈了两年的女朋友分手了,原因是他怀疑对方是类入,大吵了一架。我问他怎么判断出对方是类入的,他罗列了一大堆“证据”:每天早上都睡不醒,打电话老是心不在焉,有病不喜欢去医院,而且是左撇子。
“类入和人类不能生育,这是小的方面。”同事最后补充道,“大的方面是我感到恐惧,不想跟一个‘像人的怪物’朝夕相处过日子。同床异梦啊!”虽然只听了他的一家之言,但我猜女方也是这么想的——得了类入妄想症的人未尝不是“像人的怪物”。
后来我们又谈起今晚要打的乒乓球决赛。同事说现在的比赛不如前些年好看了,都是一样的套路,估计全是类入在打球。旁边路过的一个工人听见以后,突然随口吟了几句打油诗:
他们握红色的球拍,
我们搬红色的砖块。
都是血汗染的红,
铺出时代的路面。
这脚下是文明的路:
文明属于人类,
文明属于类入。
类入在夜晚是人类,
人类在白天是类入。
我听说过,民工里隐藏着诗人、乐师和哲学家:他们在白天与常人无异,到了夜晚却沉浸在头脑的世界里。他们的思想或艺术成果,也许一辈子也不为人知,可他们无疑是最符合人类标准的人类。反而,在摩天大楼里,在花街柳巷,在早晚高峰的公交地铁上,那些拥挤的人群里,有多少是惶惶于工作、薪水、人情世故,终日浑浑噩噩地活着呢?到底哪里才是类入最喜欢的温床?
读大学的时候,我的同学和朋友里面,有三点一线在宿舍、食堂、图书馆度日的机器,也有终日夜不归宿、花天酒地的浪子。如果前者是类入,他们进了科研院所、国家机构,会不会把社会也改造成无情的机器?如果后者是类入,他们混迹于名利场,黑白通吃,会不会让社会只剩下无意义的阿谀奉承?又或者,类入都是和我一样碌碌无为的大众,我们才是导致社会顽固不化的元凶?
我断断续续地思考有关类入的问题,又无聊地盯了一个下午。这次要给一处老旧居民区的自来水管道做整修,工期还不忙,地下排布图也上了年代,规格和现在不一样,需要仔细研究。
临近傍晚,工人们即将下工。我和同事们被施工队长叫了过去。
“事情比较突然,不过我们又有了一个新的工程要做。下面念到名字的人,赶紧收拾东西离开这里,现在就去那边工地报到。”队长念了一份不长的名单,其中就包括我。另外几个也是刚做过体检的人类职工。
“别愣着,赶紧走了。”旁边的同事悄悄跟我说,“他们这是要把我们人类都赶走,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队长听见了嘀咕,走过来轻踹了同事一脚。“整天类入类入的,没个正经事!”在呵斥下,我们三两步跑回工棚拿东西。背着包准备走时,我看见有一群穿制服的人来了工地:是反类入组织来抓类入了。他们从刚复工就盯着这边,每天从工地顺走几个工人,说那些工人是类入,要抓回去当实验样本,然后又送等量的工人进来,像是在给施工队换血。年前的工程也是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熟练工走了个七八,施工进度拖得越来越慢。
反类入组织的人走到队长身边,和上次一样打声招呼,然后开始漫长的寒暄。这些自称组织卫士的无业游民不知道是谁养活的,应该不是政府,不然早就和警察、城管他们合并了。而且政府仅仅承认了类入的存在,尚且没有对类入的事情表明任何态度或立场。
“滚吧,人类!”我听见有个工人在我背后低语,回过头去找,看见他被反类入组织押着,脸上却很得意。我认出他正是中午吟诗的那个工人。
“诗从哪里学的?你的模仿原吗?”我问他。
“夜晚长得很。”他答得像个精神病。
同事一边推着我往前,一边小声问我:“这抓了好多天了,类入该被抓干净了吧?”我吓唬他说,可能正好相反,是我们被类入赶出了施工队。见他打了个冷颤,我不知怎的也有些后怕。回头时,我好像看见队长的安全帽上贴了几层膏药,突兀的方块像一个用来拍的大按钮。只有类入才这么干。
直到我们慢悠悠走到街角,反类入组织仍然没有带着被捕的类入离开工地,而夕阳西下,夜晚即将到来。这座城市乃至整个地球的人类和类入,都将怀着各自的自我和社会认知,像磁场中的磁铁那样,不可避免地被卷进这片夜晚。
我想到这里,不由地兴奋起来,简直唯恐天下不乱。仿佛只有在这样有趣的夜晚,我才能脱离日常的桎梏,摆脱浑浑噩噩,作为一名有思想的人类而存在。
太阳升起之夜
自从上个月类入的存在被公开,很多人类正走在错误的路上:他们不敢做CT扫描、核磁和B超,不敢在走路时先迈左脚,不敢与人对视。显然,他们害怕类入。像这样整天疑神疑鬼,生活是不会快乐的。
作为一名试吃员,我认为快乐生活的方法和我的工作类似,第一步是接受,第二步是理解。就像现在,将近午夜零点,在这座北温带城市的冬季,我忍着腹痛,被外面的亮光和大喇叭弄醒不久,就已经接受了这个突然升起的广播站兼太阳,正在尝试通过相关的回忆来理解它。
回顾今晚,除了削球大师的比赛,我碰上的似乎全是糟心事。第一件糟心事发生在五个多小时前,也就是傍晚6点多。当时我提前下班回到住处没有五分钟,小区就断了电。一瞬间,灯光尽数熄灭,楼房像是被淬了火,只剩下复杂阴沉的锅碗敲击声,以及深灰色的冷颤。问题出在整修自来水管路的施工队:他们不熟悉这片儿,挖错了地方,把整个片区的电缆主干线挖断了。听仿制食品厂的同事说,市里还有几个地方当时也断了电。
正月十三,坐在枣泥一样昏暗的室内,我划着手机,想找找今晚乒乓球决赛的赛前消息,却看到愤怒的业主租户群聊。他们还是和平时一样,说着无聊且反复的话,发出反复且无聊的图,意欲证明他们是有能力表达自我的人类,而不是只会模仿的类入。电量还有不到10%,我把手机放下,慢慢走到窗边,观察宁静的纯黑色街道,看着幽邃的世界陷入沉思。
我一直相信一个真理,那就是“顶级的快乐只存在于复杂精妙的架构里,往往蕴含在一些深刻的误会中”。比如,我所喜爱的削球大师,其乒乓生涯中那次经典的连续倒地救球反攻,是从佯装滑倒示弱开始。在美妙的误会背后,总有一些惊人的隐秘理论在巧妙运作,只有与之陪伴良久、知根知底的人才能发现。挖断电缆的施工队那边,想必也是有一些误会吧,因为我那时听见楼下大街边的施工区域附近有些口角。
不久,一阵饥饿感袭来,我意识到自己忘了吃晚饭。而在街道另一头,我看见24小时便利超市依旧明亮,应该是用了紧急电源。趁其他人还没注意到,我决定出门前往超市,抢个吃即热盒饭的座位,顺便问问能不能充电。穿上余温尚存的外套,打开手电,我从7楼徒步走到了地面上,身形逐渐接近一头觅食的野兽。
幸运的是,超市里唯一的店员正举着手机在煲电话粥,野兽进门时并没有吓到她。我在满堂明媚中迈向食品货架,随手拿了个橙色包装的,走回收银台付了钱,请店员帮忙用微波炉热一下,然后打量起旁边的烤肠机。
烤肠机的加热管上面放了八根烤肠,还有一根烤玉米。我猜烤玉米是店员给自己做的晚饭,因为它没有被明目张胆地放在中间,而是几乎退居幕后,在角落偷取自己所需的能量。
但我很久没有吃烤玉米了,它在用那些美好的记忆诱惑我。人在低潮时往往会屈服于情感,如果你也曾因为意外停电,不得不错过削球大师的谢幕比赛,而且他陪伴了你足足二十多年,你早早赶完工作提前下班,就想见证这最后一刻,那么你这时也会想吃烤玉米的。
店员背对着我,挂断电话,把她的手机接到旁边的电源插座上充电,一边小声哼着歌,一边等待微波炉加热结束。
“请问烤玉米卖吗?”我指着那根金黄色带些焦皮的饱满玉米。
店员转过身,面露难色:“啊,那个不是卖的……”她吞吞吐吐,不自觉看向旁边的蒸笼,暗示她违反了超市规定,往烤肠机里放了本应在蒸笼里的东西。她的手机响了,可她没接;很快又连续响了几次,她决定直接静音。
这时,从超市门口传来厚重的脚步声。外面又进来一个魁梧的男人,穿得严严实实,背着一个大背包,像是刚刚登过山。我和店员看着他径直走过来。
洪亮的声音传来:“有烤玉米吗!”
店员不知所措,而我下意识替她点了点头。男人听罢,从腰间掏出一根回力标,用力一丢,绕过我的头,将店员砸晕了。
男人翻过收银台去取回力标,随后又扭头问我:“喜欢吃烤玉米吗?”
不知道烤玉米和他有什么恩怨,但看了刚才发生的事,再加上我发现他长得像我们仿制食品厂的厂长,有点犯怵,所以将主客观条件综合分析过后,我决定暂时不谈自己的喜好。见我没有反应,男人走到烤肠机旁边,把烤玉米拿出来掰开,自己啃了几口,烫到了舌头。
“吃吗?”他把另外半截递给我。我只好接过来开始啃。很可惜,味道一般,没有看起来那么好吃,应该是烤老了。我抬起头,发现微波炉已经加热结束,指了指那边。男人没有说话,取出盒饭递给我,另一只手掏出一副手铐,把店员逮捕了。“样本捕捉完成。”他把头贴向左肩附近的对讲机。
随后,我们并肩坐在超市的临时座位上。座位很窄,是为了不让人久留而特意设计的。面前是临街的落地玻璃窗,停电还没有结束,室内暖白的灯光下,只能看见货架的重影。听声音的话,外面似乎来过几个人,远远地看见男人和狼藉的收银台就跑掉了,而男人没有往外看,把外套敞开怀,一直低着头。我往右一瞥,终于看清了他左胸上的徽章:一只舒展成“大”字的螳螂。是反类入组织的成员。
“卫士?”我随口问道,打开了盒饭的塑料盖。反类入组织里秘密警察遗风盛行,但肯定不能当面这么叫他们。
卫士指了指徽章:“请你背诵一下类入的基本特征。”
“类入和人类的身体结构具备手性对称特征。也就是说,类入通常都是左撇子,心脏长在右侧,肠道从正面看是逆时针,其他身体部位也有对称性差异,最重要的是该物种DNA为左旋。”我流畅地背诵出来。
“基本特征。”卫士又啃了一口烤玉米。
“类入具有认知障碍,只能模仿人类行为,不能理解行为背后的意义。”
“具体解释一下。别光背定义。”
“比如说……”我得找一个新鲜点的例子,不然跟别人的重复了,会被怀疑是刚刚学会答案的类入,“比如说,这个烤玉米,人类烤出来是为了吃,会注意口感和火候;而类入就只是模仿烤的动作,不在乎味道。因为他们也尝不出味道。”
卫士满意地点头,然后把半截烤玉米拍到桌子上。“确实不好吃是吧!”
“对,确实,对。”我抱起自己的盒饭,然后告诉卫士,他也可以拿一份一起吃,我请客。
“你这是什么味的?闻着不错。”
这把我问住了。我当时根本没注意包装,只知道那是个橙色的。我记得红色是特辣味,蓝色是海鲜味,所以没有选,但橙色、黄色和绿色的到底是什么区别,实在记不清。毕竟这几个颜色作为新品,每几个月都会换口味和名字,而且大多数时候只是换名字,白白增加我们仿制的成本。万一他很注意这方面的准确性,以此作为筛选类入的标准,那我就是自找麻烦了。
“咖喱鸡肉味的。”我故作镇定地随口说。
“白咖喱、绿咖喱还是黄咖喱?现在咖喱味的可多了,味道差别挺大的。”
“算了,我去给你拿吧。”我起身去了货架,找到记忆里那个橙色的包装,一看就是我们厂的货,因为文字是镜像的。怀着对生产商的仇恨,我掏出工作用的镜子,然后记住了包装上的字:“白咖喱酱香鸭脆骨味”。除了白咖喱,我没有嗅出或看出其他任何一个字,仿佛自己不是专业的试吃员,而是类入一样的味盲。肯定是这玩意儿现在害得我半夜肚子疼。
撕下包装时,超市外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有点像放鞭炮,但是时间似乎太长了。我顺手捎了一包六罐啤酒,走向微波炉,然后用力开关炉门。店员还倒在旁边,看来被回力标砸得不轻,一时半会醒不了了。于是,我拔下她的手机充电线,接到了自己的手机上。店员的手机里已经攒了30多个未接来电,看起来是有人骚扰,电量也没剩多少,我就替她关机了。
等待加热完成的时候,我看见卫士从他的大背包里掏出一台大型收音机,接好了电源,摆在桌子上。桌子明显被压弯了,我的盒饭滑向那个重力井,在撞上中心之前被卫士拦截住。
“你要不先吃吧,我吃这一份。”我喊道。卫士回头向我致谢,拿起盒饭开始吞咽。我趁机打开手机查看乒乓球决赛的赛况。
上次球拍改制以来,削球的时代早就落幕了,即使是削球大师,在凌厉的近台快攻手面前也难掩疲态。比赛才开始,他就已经大比分0比2落后,而且第一盘只得了3分。我点开直播画面。从手机小小的屏幕里,削球大师的汗水渗透过来,带着紧张而绝望的空气。我几乎能看到他握拍的左手在颤抖。
“过来吃吧。把酒也拿来。”卫士招呼我过去。我只好暂时放下手机,抱着啤酒和盒饭走过去。当然,我不是个趁人之危的人,所以后来把钱都付清了。
收音机已经被卫士调好,正在播放晚间新闻。反类入组织为了保证不被混进类入,一直在和现代化社会唱反调,生活方式越来越古朴怪异,回力标和收音机就是体现。总有一天他们会用上石器和壁画。
卫士接过了啤酒,猛灌了一口,脸上很快泛起红晕。看来是很久没喝过了。
“有时候我也在想。”卫士咧着嘴看向桌面,“你说,类入到底有什么危害呢?为什么这么可怕?”我没有接话。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诱导我。
“类入比我们想得聪明。”卫士接着说,“为了躲避抓捕,他们会用生活习惯向同伴传递信息,最近这一片儿就是用烤玉米当作暗号。太聪明了。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其实有思考能力。不然,他们在人类社会寄生了几千年,怎么现在才被发现呢?所以我们得抓样本研究。你说,他们怎么现在才被发现呢?”
当然是因为现代医学的进步。以前人类哪有那么多机会解剖所有的尸体,更不要说研究活体的结构了。而且左撇子和心脏长在右边的人类也是有的,在医学检查普及之前,想进一步通过统计学发现类入几乎不可能。但我怕惹恼了卫士得不偿失,所以没说话,只是听下去。
“最近有一种观点,认为类入其实不是自古就有,而是现代化以后出现的群体精神异常。是现代化的错:城市让人类脱离自然,也让人类脱离了人类,异化为无知的类入!一个从生到死都活在人类社会的个体,不需要任何源于自然的高深思想,只需要麻木顺从社会道德,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当然,推动社会进步的人不是这样,那些人是发动机,但他们是少数。大多数个体只是社会的齿轮——被动的齿轮只需要模仿就足矣。
“对了!这就是危害!”他突然兴奋起来,“危害在于类入会繁殖,又不能和人类生育。如果放任类入的繁殖,他们会替代人类,填充人类的社会,挤掉潜在的发动机,最后把人类社会变成一潭死水。”
“劣币驱逐良币?”我附和道。
“对对对!劣币驱逐良币!”卫士很高兴,灌了一口啤酒。我也放下心,开始吃饭喝酒。白咖喱的味道不错,带一点甜,但鸭脆骨是用面筋团假冒的。后来我仔细看了配料表,得知是面筋团里掺了鸭脆骨粉末。具体剂量没有写。卫士倒觉得面筋团味道不错,可能是没有识破它的真身吧。
“但是这危害,目前看来还是不算大,不然怎么几千年了,才开始导致人口减少?而且为什么政府不管,军队也不管,轮到我们这些社会边缘的人来管呢……”卫士小声嘀咕道。
“最后再次提醒您,本市今年禁燃烟花爆竹,如发现违规行为,可通过政府网络平台等渠道向相关部门举报。我们明晚八点再见。”
收音机的新闻播送完了。我想起乒乓球决赛的事,问卫士能不能切换频道,听一听比赛结果。我当时以为削球大师会惨败,已经不敢用手机看消息了。卫士爽快地答应,伸出手去,用老式旋钮粗糙地来回调频。
“——在落后2局后,——起直追,扳回到2比2平。随后两人各下一盘,你追我赶——最终,——通过——的惊天逆转,以总比分4比3取得了胜利……”
“谁赢了?”我问。刚才信号不好,关键的信息没有听清。
“不——知道。管他呢。”卫士摆摆手,打了个酒嗝,把最后一罐啤酒喝光。他一个人喝了四罐,这时已经摇摇晃晃。
“你、你替我看着那个类入,我趴一会儿……”他说完就趴下睡着了。
我连忙跑回收银台拿起手机,搜索乒乓球决赛的结果。削球大师赢了!我激动得跳了好几下,不小心踩到了倒地店员的小腿上。我跟她道歉,但店员还没有醒,只是微微翻着白眼。
我从收银台翻出来,看了一眼座位。卫士已经打呼了,而玻璃外面灯火通明,地上的繁华暗淡了星光,回归普通的城市夜晚。不知不觉间,片区的电力已经恢复,比我预期得要快。
收音机还在播放。现在信号已经稳定,可以听清楚了。现场记者说,削球大师即将发表赛前提到的“重要事情”,应该是宣布退役。
“再次感谢所有支持我的人,在这拜个晚年,祝大家新春快乐。”是削球大师的声音,“我想在今天公开一件事:其实我是一名外星人,被地球附近的宏观纠缠现象困住,至今已经几千年了。最近类入的存在被公开,在社会上引发了不小的风波。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和组织为了私利,试图抹黑他们,把类入形容成人类文明的寄生虫、毁灭者。这是极大的误会。据我观察,类入也是当今人类文明的一部分。是类入的模仿行为,让人类文明得以在内部分化,实现深刻的自我剖析。
“因此,为了促进类入与人类和平共存,我决定在此公开我的外星身份。另外,乒乓球是有趣的运动,既然不再担心自己的表现暴露身份,今后至少二百年里,我也将继续参加比赛。谢谢!”
太好了!我这辈子都能看到削球大师的比赛!你看,快乐果然是藏在误会中的。如果没有类入这些事,他也许这次就退役了呢?我相信他,因为我以前有个试吃员同事,天赋异禀,但神神叨叨的,喝醉了也整天说月球背面的事,还有什么《自然文明保护法》之类的玄乎东西。
接着我又从业主租户群聊得知,电缆提前修好是因为一名资深老电工的协助,现在换了新材料的电缆至少能用八十年。我的真理就如此被这些事情印证了,顺理成章。
之后的事很简单。我把店员轻轻搬到座位上,扶着她趴下,然后帮超市打了烊,兴奋地跑回住处观看比赛录像,不小心还踢到了路边的一辆汽车——这得怪他停错了地方,那里明明不让停车的,他非要停。但回去以后,很快我就累得昏昏欲睡,直到刚才突然肚子有点疼,又被太阳弄醒。
等我再次去超市时,估计又会碰到那名店员。她大概还是一样处变不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毕竟是类入,只要模仿成型,无论有什么经历,都不会出现精神创伤。
至于那个反类入组织的卫士,我不清楚他会做什么。无所谓,玩他的回力标去吧。我该研究这颗太阳是怎么回事了。
对了,是外星人干的吗?可能是他们的飞船?外星人有飞船太正常了。我看向窗外,发现“太阳”其实是一颗发光的大球,在半空中飘来飘去。而且原本平静的街道上,突然传来无数鞭炮的响声,还有一些烟花弹打到“太阳”附近。
希望这也是一场误会。
基地沦陷之夜
睡醒的时候夜已渐熟。超市的灯光刺进眼球,一起喝酒的陌生顾客已经离开。收音机正在播放治疗不孕不育的夜间广告。忍着头痛调试收音机,停在音乐频道时,又唱出一首奇怪鼓点的爵士乐,主旋律由二胡和小号交替演奏,很熟悉,有些年头了,但是想不起歌名。
我看向左边,突然记起来,自己抓住了那个逃跑的类入,但因为太高兴,喝了几罐酒,差点误事。还好没出问题,那个类入就坐在我旁边,也刚刚醒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等着我带她去基地。
反类入组织的工作在传统意义上属于抓内鬼。抓内鬼是陪伴人类文明走过历史长河的传统之一:朴素的抓内鬼靠个人内心博弈就能完成,而成立专门的组织都是社会成熟以后的事了。明朝我们有锦衣卫,二战时期的德国有盖世太保,其他的例子还有克格勃、FBI和CIA,甚至小孩子都会玩卧底游戏。总之,我们永远希望到处都是自己人。当然,凡是挣扎着活在这世上的人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越是那些相伴已久的自己人,反而越有可能在意想不到之处背叛你。
现在,抓内鬼这个传统开始被类入无限地放大。因为类入是最完美的内鬼:他们没有自己的信念或立场。你没法收买一名类入,或者磨灭他们的精神源泉;类入也不会试图破坏你的组织,或者改变你的意志。
某种意义上,他们改变了内鬼的定义。以往的抓内鬼类似于填字游戏,抓得越多越简单;而人类与类入的斗争,就像是下一盘双方都不能投降的围棋,而且黑子白子混着用,你每下一步,对方接着就会换成一样的颜色——你不知道怎么算赢,甚至不理解自己在干什么。现在这盘棋已经开始下了。
不对,不是现在才开始。反类入的思想早已有之。我们的组织据说有上千年的历史,只是最近才和类入的存在一起被公开。干这行几千年了,也没有发现自己在下一盘没有结果的围棋,这样一想,我们似乎是一个相当没有意义的组织,一个仅仅为了满足“抓内鬼”这一精神需求的……
我止不住胡思乱想。
“快九点半了,别听《阴离子二踢脚》了。”我的搭档正好出现,一掌拍停了收音机,嗓音有些不耐烦。我扭过头去看他,似乎在哪见过,但是又叫不出名字。不过他戴着我们组织的最新款徽章,说明他值得信任。我们的徽章每天都会在细节上微调,类入是模仿不过来的。
我站起身收拾东西,搭档则把类入扛在肩上。他个头普通,但是很结实,脚步也灵活,脑袋长而尖,像一只小型猎犬。我想起他确实是叫猎犬,而且我们搭档好几年了,算是老伙伴。没办法,我一喝醉就容易六亲不认,而且我们这一行最好不讲私情。
“把收音机放这吧。反正你现在也扛不动。”我一想也对。就留在这里,等我们的人拿回去,再给他们赔罪得了。背面有我的编号,他们会送回来的。
寒潮刚刚到来,冰冷的夜风拂面,偶尔还钻进厚衣服里,刺得我一下就酒醒了不少。我们踩着凹凸不平的人行道,硬鞋底一齐梆梆地敲下去。周围没什么人影,旁边柏油路上有车辆排放的蒸汽,很快凝华成冰晶。高大的路灯笼罩下,氧化不完全的砖块被染成了冷绿色。时而尾灯扫过,我们身上又映出一抹暗红。
“今晚是乒乓球决赛来着。谁赢了?”我想说点话,摆脱脑子里《阴离子二踢脚》那阴魂不散的旋律。
“削球大师。我从体育馆过来的。”猎犬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世道变了啊。”
“三十年河东。”我搭腔。也没那么久,上次削球手夺冠才过去不到二十年。
“你以后打算干什么?”猎犬问。我没听懂他的意思。他是想退出组织,找个正经营生了吗?我们搭档这几年,一直配合默契,我以为自己很了解他。看来不是这样。
“没想过。你想过吗?”我试探道。
“以前一直想死,现在反而不了,所以可能去木星转转吧。”他答得很干脆。
我还是没有听明白,于是不再接话,做了个深呼吸,呼出一团白雾,没飘过头顶就消散了。
后来我们一路沉默,走到了分基地。分基地表面上是仿制食品厂的地下仓库,但原本是地下停车场,再往前算,是个防空洞,里面平时没有多少照明,只打开绿色的安全指引灯。人们的眼底往往反出绿光,像月光下的夜行动物。
分基地里门道很多,像巨大的蚂蚁洞:每进一扇门就有至少三个路口,几乎每个路口都有至少一扇门,大的闸门或者小的安全门,还有无数通风口的圆形栅栏门,把各个区域隔得水泄不通。似乎设计者从不考虑消防逃生的效率,反而更在意保护基地成员的私人空间。穿过至少37道门以后,我们来到了类入检查区,把新抓的样本交给一位实验员。
类入平躺在实验床上,等待一系列的身体检查。她现在醒着,摇着脑袋四处打量,偶尔扑腾几下,仿佛一条等待换缸的金鱼,瞪起眼珠,张开嘴却不出声。似乎是来到陌生环境以后的应激反应。类入都这个样,只要没有遇到生命威胁,就没有逃跑的想法,所以不用特意拿绳子固定他们。
趁类入做自动检查的时候,我和猎犬聊了聊天。
“今天的实验员是她。”我指着穿白大褂的实验员,“我见过几次,手脚麻利,应该不用太久。”
“都是机器完成的,差不了多少。”
“我觉得这次得麻烦一点。这个类入的左手用得不好,可能是镜像型特殊个体,常规扫描不够,要用上DNA左旋检测。”如果和我想的一样,就需要实验员抽取类入的血液样本,然后离心、去蛋白质、渗析分离出DNA,再用PCR技术和左旋酶系测定左旋DNA的比例。类入的DNA螺旋方向和人类相反,是左旋的,而且不知为何是稳定的L-A或L-B型左旋(分子结构分别与A型或B型DNA成手性对称)。这也是二者存在生殖隔离的原因。
“这是第几号样本?”猎犬问。
我用旁边的老式计算机查了一下编号:“第289号。”
“不是分基地的。总的第几号?”
我又查了一下:“查不到。我记得上个月编到三万多号了,现在应该不到四万。”
“为什么查不到?系统崩溃了?”
“好像是。”我回答。
与此同时,实验员也显得有些慌张。她的脚步明显不够稳定。
“怎么了?”我问。
“是右旋的。”她说,“你们没抓错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猎犬突然哈哈大笑,掏出回力标砸晕了实验员。接着,他回头看向迷茫的我,解释道:“别急,咱们测测实验员的DNA。”
猎犬捡起回力标,熟练地对实验员抽了血,跳着走到机器旁边完成了操作。他从来没在我面前露过这一手。等待出结果的时候,他又和我聊了几句。
“如果抓内鬼的组织里面有了内鬼,怎么办?”猎犬笑着问我。
“找到可信赖的人,在内部抓。”我回答。
“如果抓完还有内鬼呢?”
“继续。必须要保证组织内的绝对纯洁和忠诚。”
“直到最后一人?”
“对。”
“那么,很有可能组织会瓦解。”猎犬说,“内鬼是与主体心不齐的人。一旦我们搞不清楚自己的目的,我们对内鬼的判断就会模糊,到时候难免分裂。就像是杀红了眼的免疫系统,不小心把生物体干掉了。”
“还能怎么办呢?我们的职责就是这样。”
“我们抓内鬼的根本目标是保证组织高效运行。”他拿出回力标甩了甩,“我们以前是用枪的,不用抓活的回来。再往前,可以用外星武器。那时候地球上的类入没有现在这么多。自从用上这个,一切都变了。”
这时测定结果出来了:DNA左旋比例极高。实验员是类入。
“看吧。”猎犬指着实验结果报告,“反类入组织已经失败了。这里没有人类,全都是类入。他们从至少十年以前就渗透进来,先取代了我们的领袖,然后自上而下地完成了对人类的反清洗。这是地下组织最大的问题:一旦顶层被控制,很容易被连根拔起。”
我依然不肯相信,问猎犬:“证据呢?可能只是我们这个分基地出了情况。”
猎犬拿出一块屏幕,一边划动一边解释:“这是反类入组织所有成员的名单,以及他们的DNA情况。你想查哪个就查吧。资料是我从总部拿来的。今天下午我刚把数据库删除。算了,说明白点,我就是反类入组织的创始者,一个外星人。我失败了。现在是一个类入坐在最上面。”
此后,猎犬掏出各种新奇的东西,证明他的外星来历。当他拿出用于从冰川远距离抽取直饮水的虫洞保温瓶时,我终于反应过来。
“你怎么失败的?”我问。
“和你们人类差不多,我也有一个宏观纠缠对象,你可以简单理解为我的类入。我被他背叛了。本来我专门训练过他,让他和我想法一致,成为我的分身。几千年里我们的合作一直很成功,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我睡眠的时候,他暗中假冒我的身份和类入勾结,在上个月找到奇点以后,彻底把我赶出了组织。”
“什么奇点?”
猎犬没理我,拿出一个乒乓球拍,自顾自挥舞起来,顺便左右跳了几步:“被夺权以后,我一边反思反类入组织的意义,一边给自己找有趣的事。乒乓球挺有意思的,掌握起来还很难,特别是削球。我于是想,不如先作为削球手拿到冠军,然后再处理类入的事情。”
“你是在逃避责任吗?”我说完,见他不是很开心,应该是说准了。他拉着我进了一扇狭窄的门,不想让外人继续听到我们的对话。
猎犬开始练习颠球,乒乒乓乓的声音越来越快,终于连成一片:“我被宏观纠缠现象困在这个太阳系里面几千年了!无论我还是我的纠缠对象,只要擅自离开,就会严重干扰宏观纠缠场,继而影响地球文明的发展,违反《自然文明保护法》,被宇宙执法队追捕一辈子!只有找到现象发生的奇点,然后把奇点消灭才行。
“起初我天天都要为燃料和食物发愁,后来是要躲避天体撞击,再后来是研究人工智能的闲聊程式,直到一百多年前,我发现了地球,看见了人类这个智慧物种。
“我当时是怀着希望的。宏观纠缠现象一旦发生,会优先选择具备复杂智慧的个体创造纠缠对。也就是说,你们和我在迎接相同的危机,对于你们而言,危机就是类入。不过,智慧物种之间的交流往往很麻烦,尤其是你们这种土著,万一打破了脆弱的友谊,我说不定还要被本宇宙的《自然文明保护法》追究。所以我决定先观察。
“大概观察了二、三十年,我决定下手了。我发现你们非常好骗,只要伪装成人类的身份,再利用一些话术,就可以骗一群人成立组织。骗一个人比较难,但是一群人就会互相安慰,都不用我亲自去解释。于是反类入组织成立了。我告诉你们‘这是个几千年的组织’,其实只有类入的存在持续了五千多年。等一下,我不能连续说太多话,被我的纠缠对象学到就麻烦了。”
他闭上嘴,专注于颠球,原本直上直下的球路开始曲折,画出了贝塞尔曲线。大约过了几分钟,他问我刚才讲到哪里,才又接着说下去:
“我成立了组织,交给你们武器和准则,让你们替我清理类入。这样我自己就能腾出时间,去调查类入诞生的起源,也是形成宏观纠缠场的奇点。按照《自然文明保护法》,在地球上调查只能使用不超过土著文明的技术,所以调查花了很多时间。在此期间,我放弃了几乎所有的娱乐!”
“娱乐很重要吗?”我打断了他。
猎犬可能自觉理亏,故作高深地叹气,然后继续说下去:
“直到二十多年前,有一次我找到了重大线索,返回组织准备研究问题,却发现组织已经不干净了。这是我的失误,我没想到我的纠缠对象背叛了我,让一个戴鸭舌帽的奇怪类入混了进来,并且趁我不在,试图往组织里塞进越来越多的类入,直到把反类入组织变成类入自己的组织,并建立类入自己的文明。如果放任下去,你们人类迟早要被反控制,最后连手都不会用。
“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连续工作了几十年,又碰上这档事,身心俱疲。我只想先用娱乐恢复精神。我走在公园里,看到的第一件娱乐就是乒乓球。事后想想,差一点我就去拉二胡或者踢毽子了。
“娱乐的途中我也没放弃思考。我对着墙打乒乓球打了7个月,用力越大反弹越狠,这给了我灵感:类入的发展之所以如此迅速,尤其是我的纠缠对象之所以如此强大,完全是因为我用力过猛。反过来,如果我什么也不做,那么我的纠缠对象当然也什么都不会做。它们模仿者的思考都是假的,是一种可悲的本能,没有涉及任何宇宙的终极意义。所以,只要我带头沉湎娱乐,就能最大程度地限制类入。
“于是我变本加厉地钻研乒乓球,骗过我的纠缠对象,让他的模仿重心偏移到了乒乓球上。削球是偏重防守和拆招的打法,缺少进攻手段,赢球很困难。我研究削球打法,一方面是喜欢见招拆招的乐趣,另一方面也是要干扰那些学习乒乓球的类入,至少在这个领域,给你们人类的选手创造足够的生存空间。不然,以类入的模仿能力,不出五年,所有乒乓球大赛的种子选手就只剩类入了。
“懂了吗?我削球大师打乒乓球是为了保护你们!”猎犬潇洒地一甩,让球绕着他公转了两圈,最后接住球,收起球拍,以此向几乎不看乒乓球的我证明,他确确实实是今天去参加决赛的削球大师。
但是在我看来,他依然只是在逃避那个解决什么“宏观纠缠现象”的责任。毕竟说了这么久,他始终不敢和我对视。
“那个奇点找到了吗?”我严肃地问。
“找到了。”猎犬昂起头看向天花板。
“所以呢?你为什么不消灭类入?不是找到奇点了吗?”
“现在反类入组织是类入的根,我随时可以把这个贼窝一锅端了。不过要想妥善解决宏观纠缠现象,还差一点。”
“差什么?”
“氛围。”猎犬终于看向我,“这颗星球现在需要氛围。只有类入能创造这种氛围。如果强行破坏了氛围,你们人类会毁灭的。”
“什么氛围?”
“危机感。矛盾。意外。刚才我解释过了,你没理解,太深奥的东西你又听不懂,我就不讲了。”
“要是这些东西,那我们人类自己创造的氛围不够吗?暴力、欺瞒、背叛,还有地球上自然存在的那些,瘟疫、灾害、性别差异等等。这些不就够了?”
“那不行。类入有巨大的优势。他们不会犯错。因为模仿得过于认真,他们比人类在概念上更加纯朴真实。说白了,现在的你们需要控制而非消灭类入,需要让他们来协助你们构建社会和文明。如果把当今的人类文明比作一栋高楼,思想和愿望是蓝图,有思想的人类是钢筋,那类入就是人类文明的混凝土。”
“这不就是放着不管吗?”我有些厌烦了。
“只是等待时机。以逸待劳。”他思考了一下,补充道,“化敌为友。”
猎犬说完,带我回了实验室,然后指向空空的实验台。超市店员不知何时逃跑了。
“这个人比你理解得快。”他说,“她要回去找自己的类入朋友了,别去追她。我们也先离开分基地。这里都是类入,我们去找个没有类入的地方躲躲。”
我和猎犬摘掉组织的徽章,穿过至少37道门,从地下跑到地上。已经接近午夜,路上反而多了很多人影,身上还扛着大量烟花爆竹,看起来都是类入。不知为何,缺乏自主意识的他们竟然有能力违抗模仿本能,在此刻本应寂寥的大街上集会。也许反类入组织真的失败了。
不,是人类失败了。我扭头看猎犬,他脸上也有些绝望所带来的倦怠,和多年前乐观的他判若两人。说起来,我们搭档这些年里,他从没提到过自己纠缠对象的事,难道他就不怕纠缠对象哪天假扮他来骗我吗?摊上个这么懒的外星人陪在身边帮忙,甚至帮了倒忙,我们人类算是有苦难言。
“真累啊。”猎犬嘟囔着。
“乒乓球打累了?还是骗人骗累了?”我试着开玩笑。
没想到他突然惊讶地看着我,情绪激动起来:“什么骗人?你以为我在骗你吗?我虽然不擅长编谎话——”
“骗类入。骗你的纠缠对象。”我打断了他。
“啊,没错。就是这个累。”他耷拉着眼,不再说什么。他好像跑岔气了。
我们一路跑进一家24小时营业的网吧——深夜期间人类最多的场所之一,相对比较安全。在各自的带鱼屏显示器前坐稳以后,我问猎犬,能不能谈谈下一步做什么。
“歇一会儿。刚才说过了,我不能连续说太多话,否则会被我的纠缠对象发现。对于陷入宏观纠缠现象的双方,彼此的思维不共享,但只要愿意,就可以实时勾连,获得对方的行为和感官信息,有点像微观物理中量子纠缠的情况。虽然理解能力有所差异,不过纠缠久了也能把对方的想法猜个大概。现在咱们听听歌吧。爵士乐有助于打乱思维节奏。”
猎犬戴上耳机,开始听《阴离子二踢脚》。我暂时不想再听这首歌,又突然感到有些腹痛,需要转移注意,于是打开了一个本市的户外直播。内容非常无聊,好在没有一惊一乍。但在我快要睡着时,画面突然变亮,上空出现了一颗巨大的白色光球。我拍拍猎犬,问这个东西是否和他这个外星人有关系,他瞥了一下,就闭上眼摇头,忽轻忽重地摇了很久。
也许他在骗我。也许他只是在配合爵士乐的节奏,享受这个氛围。
不对,也许他根本不知道,只是不想思考,欠缺主动性,和类入一样。
“我们以后怎么办?”我忍不住问猎犬。
“咱们搭档多久了?”他反问。
“九年零八个月。不到十年。”我刚刚算过,所以脱口而出。
“那也是老搭档了。老搭档,我陪了你这些年,可能比你一直穿的破洞跨栏背心都了解你。我知道你不理解现在的状况,内心有点慌张。没关系,不要去想。我现在作为你的老搭档,只希望你能活得好好的。你愿意相信我吗?”猎犬转过头,严肃地看着我。
我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没有理他,转头关上直播窗口,打开了音乐播放器,也开始听《阴离子二踢脚》。放松以后,腹痛有所缓解,醉意又涌上来了。
类入游行之夜
还好前些天从协会知道了那个分基地的逃生通道。我戴着手铐从地下仓库逃出,正在零下8度的城市夜晚中狂奔。街道空荡荡的,明月于高楼间穿梭,路灯郁闷地低着头。他们没有追上来,和鸭舌帽说的一样。
四天前的深夜,那个戴鸭舌帽的人走进我所工作的超市,自称和我们一样属于类入保护协会,和我的类入妹妹小灰见了面。
“反类入组织将在正月十三的午夜24时解散,届时将举办类入游行,全市的类入都被邀请参加,集合地点是仿制食品厂,到场可随意领取烟花爆竹。我们的暗号更换为烤玉米。这里是最重要的站点,千万注意安全。”鸭舌帽留下这些话就走了。然后,小灰回家转达给了我。我问她,鸭舌帽是男人还是女人,体型如何。小灰说不是人,是类入。她没骗我,我能看出来。类入敏锐的观察力足以辨认同族和人类。
我原以为类入保护协会是由人类主导,但如此看来,是类入们自己策划了游行,以此宣告自己对反类入组织的全面胜利。他们已经成为了独立的物种,将要和人类平起平坐,这和协会保持中立的宗旨可不一样。到明天早上,有多少梦醒的人类能理解和接受这件事呢?根据公开报告,类入的数量只占全部人口的5%,在偏远地区更加稀少,如果和人类对立,肯定是没有好处的。难道他们隐瞒了数据?
今晚,为了午夜的游行,全市的类入应该都在向仿制食品厂前进,可我在街上没有看到几个人影。流浪猫在小巷子附近徘徊,地铁站的通道口已经关闭,冷寂的空中没有蝙蝠,居民楼的灯火几乎尽数熄灭,我身边剩下的只有北风呼啸、冬青摇曳。
待我赶回超市附近,停电的片区已经恢复正常,路边有一个人握着金色的小号。他没有吹奏,戴着厚实的围巾和绝缘手套,把小号夹在腋下,眼睛平视明亮的超市门口,好像在等人。我准备进超市时,他没有任何反应。
超市的玻璃门被雾气遮住,看不清里面,但小灰应该在超市里。我是人类,不擅长勾连感官,所以不敢确定。我们之前约好了,今晚十点她来换班,但我被反类入组织的卫士抓走了,这才终于逃回来见她。类入不会毁约,如果她不在,可能就是遇到了比我这边更大的麻烦。
我走进超市,看见门口有一滩血迹,或者是更恶心的东西,因为那不是纯红的,还有些残渣。旁边是撕开的面包包装。难道有人为了吃面包来这里打架,还打得血肉模糊?我接着看向空空的收银台,没有找到小灰。
不知为何,我另一侧的桌子上摆着一台大收音机,正在播放的是一首奇怪的爵士乐,名叫《阴离子二踢脚》,以前店里有客人提起过,现在那杂乱无章的曲调只让我烦躁。
“你终于回来了!”我循声绕过收音机,终于见到了小灰。她果真还在等我。接着,小灰告诉我,她来之前给我打了几十个电话,没有接,最后竟然关机了;随后又短暂勾连我的感官,发现我在昏迷,担心得很。但她怕被人认出是类入,给我惹麻烦,不敢来超市找我。
直等到十点来换班的时候,有一个老电工一起进了超市,和她聊了几句,但她没有听懂,只是随口附和。也许是刚修完电缆的人来吃口晚饭吧。不过还好,小灰好像躲过了反类入组织的人。那个卫士抓走我以后,肯定还有同伴来过超市。他们大概知道超市是类入保护协会的秘密站点之一,因为卫士当时注意到了烤玉米。
我拉着小灰的双手,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害怕,而是很高兴。我试着勾连她的感官,发现她此刻的状态和我下午时一样:兴奋、焦虑、紧张。迫不及待地,她向我说明了刚才的经历。
小灰来到超市时,除了门口的打烊标示牌以外,没有发现其他异常。老电工这时跑过来,拽住了小灰的胳膊。
“先等一下。”他另一只手抓着小号,灰头土脸的,“我也要进去。”小灰害怕牵扯起来耽误事,就答应了。
她走进超市,看见了狼藉的收银台,6罐喝光的啤酒,两盒吃完的即热盒饭,掰成两半啃了几口的烤玉米,还有一台将近一米长的大收音机。
老电工走到收音机旁边,打开收音机,听见治疗不孕不育的夜间广告,马上撇起嘴。“这不是音乐频道吗?”他小声嘟囔道,把收听模式关闭,打开中间闲置的磁带口,塞进一盒磁带,按下了播放键。我和小灰都不太懂收音机,没想到还有这个功能。从此,收音机开始循环播放《阴离子二踢脚》,随性的小号和二胡声交替出现,像一个喝醉的人在漫步。
“听过吗?”老电工问小灰。小灰说听过几次。老电工笑了,说马上还要听的,在大街上,等大家都出来。他似乎知道今晚游行的事情。
“你不是类入,对不对?”老电工注视着小灰。这个问题很阴险,不管问到谁都会否认自己是类入的,但他用否定提问绕了个圈子。对于普通人类,很快就会按自己习惯的语言逻辑,做出下意识的回应:熟悉中文的会回答“对”,而熟悉英语等语言的会回答“不”。可是对于类入,因为他们需要不露出破绽,本能上注重模仿的完整性,同时缺乏与生俱来的语感,所以反应会明显慢很多:他们需要思考语法,并判断自己的语境等等。
小灰犹豫了。老电工显然很有经验,他判断出小灰的身份,然后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拍拍旁边的座位,示意小灰也坐在那里。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原封不动地告诉你的人类模仿原。”他摘下手套,用指节敲敲桌面,“最好连我的动作也记住。”
“首先,我是值得信任的。我是这颗星球上目前唯一的外星人,人们一般叫我削球大师。我最近伪装成了电工在附近调查。”他拿出乒乓球和球拍,轻易削出一道贝赛尔曲线,证明自己所言属实,然后继续说下去。
“我猜你的人类模仿原被反类入组织抓走了。如果被抓走时她还清醒,那她应该会见到一个长相和我现在一样的人。”他解下围巾,露出长而尖的脑袋,“而他的同伴叫他‘猎犬’。直到上个月,都是我亲自去搭档的,但最近有点麻烦,就换我的宏观纠缠对象了。虽然不太准确,但也可以简单理解为我的类入。
“我的类入比较特殊。他作为最早出现的纠缠客体,在我的精心训练下,思维和行动都和我极其相似,相当于我的分身。据我观察,你的类入似乎也得到了一些训练,所以你应该能明白我在说什么。自律的作息,充足的沟通,长久的陪伴,信赖与放权,这些在训练类入的时候非常有用——他们很聪明,学习得很快。
“总之,我的分身和我同样站在反类入的阵线上,是类入中隐藏的背叛者。他只有两个缺点:第一个缺点是非常自负,经常把我视为他获得自由的障碍,并且试图背叛我,所以我平时尽量吹捧他。我们上次吵架还是录制完《阴离子二踢脚》的时候。他拉二胡,我吹小号。他嫌自己的即兴段落比我少。
“第二个缺点是喜欢撒谎。他把自己的能力归功于天赋,总是吹嘘自己从公园里学会了乒乓球,并且很讨厌别人知道自己会拉二胡。不过,他在帮人类消灭类入、保护土著文明这方面比较真诚:因为他是我的分身,而我不是人类,他自然也不是类入。类入与人类互为纠缠对象,和他不是同族。我们利害一致。
“于是,这么多年来,我的分身在大多数时候替我打理反类入组织,而我扮成猎犬,一边和卫士搭档四处抓捕类入,一边调查宏观纠缠现象的奇点。上个月,事情有了突破:我探测到奇点位于这个片区内。这时我联系了我的分身,让他来附近的组织分基地待命,我则继续寻找准确的位置。
“这时出现了麻烦。类入现象是影响到全人类的,所以由人类组成的反类入组织,当然也会影响到类入。这些类入模仿组织的卫士,同时又坚持类入隐瞒身份的生存原则,结果在模仿本能和生存本能的矛盾中挣扎,演化成了反反类入组织。他们狡猾地潜入我们的组织,并替代了原来的人类主体。那些人没有死,因为那样的话类入也会死,所以他们被类入圈养在一个地方,具体在哪我们还不知道。还有,最近刚出现的类入保护协会和他们应该也有勾结。
“我一开始觉得很奇怪。我早就预料到类入可能会模仿反类入组织了,但一直做着良好的预防措施。我最初提出卫士准则时,特意强调要他们每天放空脑袋,干些无聊的事消磨大量时间,这样类入就不能高效地勾连他们,也就无法顺利模仿他们成长,甚至被追求行为逻辑的模仿本能驱使,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我尤其喜欢让卫士们听爵士乐,越自由杂乱的演奏越好,因为这些声音的内部逻辑似有若无,对类入而言是凶猛的精神攻击。小姑娘,如果我现在不播放《阴离子二踢脚》的话,你的类入可能今晚就背叛你了。
“于是我问起我的分身,得知他好大喜功,趁我睡觉的时候让卫士们天天加班加点工作,想更主动地限制类入的数量,为奇点的消灭铺平道路。你看,他果然只是我的分身,而不是我本人,即使模仿得这么像,也终究不理解我的思路。
“就这么全搞砸了。”
老电工说到这里,捂着脸低下头,看着地上的酒渍和空罐子。很快,他又仰头大笑:
“但也多亏了这件事,我发现了自己的愚蠢。反类入是没有尽头的:无论你想到什么高招,他们总能学到皮肉,然后比你运用得更顺畅。但他们学会这些,不是为了取代你,而是帮你建设你的文明,与你共生。自从反类入组织被类入占领,我发现组织的工作效率高多了:这些类入一旦成功鸠占鹊巢,就失去了危机感,开始严格按照模仿原的方式生存,像一种懒惰的惯性——他们主动成为了卫士,抓捕他们的同类。
“于是,我决定直接放手,让我的分身带剩下的人类卫士逃走,然后任由那个鸭舌帽发展反反类入组织。奇点我已经找到了,就在这个超市的烤肠机那里,我只要过去,拍拍手,啪,类入就消失了。”
老电工拍了一下手,见小灰吓了一跳,满意地继续说:“但人类社会不需要这个。你们的文明需要类入支撑,你们的建筑需要类入搭建。为了保护你们,我不想消灭奇点了,只有反反类入组织不能留着。接下来,我希望越来越多的人类被安全地圈养起来,同时由类入以更高效的方式投入到社会发展中,最终仅仅保留少数的人类决策者,指导文明的发展方向。
“之前公开发布的数据里,类入占全人口的5%。这是假的,怕你们会情绪失控。真实的数字目前是33%,三分之一,这还不包括生存在无人区未被统计的类入。你们的工厂、农村、企业甚至政府都填满了类入。你们分不清的,只有类入知道谁是同类。即使去全民体检,无数的类入医生护士也会给检查结果造假——而且他们通常是医术更精湛的那些。另一方面,因为需要模仿原,所以类入占比的极限也就是50%,不可能让人类灭绝。总之,现在消灭类入就是消灭人类,让文明崩溃。我肯定不能这么做,《自然文明保护法》不允许。
“而我,我本来想逃离宏观纠缠现象的,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我要在这里监督你们的发展。否则,人类一旦被类入完全取代,你们的文明就变成了死去的标本,这样也不符合《自然文明保护法》,我仍然会被指控。
“现在轮到你选择了,小姑娘。我观察到你是个聪明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和类入共处的最佳方式。在此,我邀请你参加我新成立的地球文明指导组织,和你的类入一起,为人类文明做出贡献。你可以考虑一下,如果同意,今晚就请守在这个超市里。我去一趟分基地,稍后回来。”
老电工说完,系上围巾、戴好手套,起身朝门口走去。“对了,这位类入,你可不许把收音机关掉。”他突然转过身,拍拍小灰的头顶,语气明显在威胁。
这时音乐停止了。戴鸭舌帽的人来到超市,按下了停止键。小灰的思维能力突然恢复,一下子头脑混乱,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思考,也没有听清两者的对话。回过神来,两人已经离开了,收音机的爵士乐又一次响起。
我听说这些事以后,举起戴手铐的双手,用臂环套住小灰的身体,和小灰抱在一起,抱了很久。她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那个老电工,老不死的,管他是外星人还是削球大师,会吹小号还是拉二胡,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傲慢吗?指导地球文明?他显然不了解类入,也不了解人类。我们只会自己掌握命运。
“吃烤肠吗?我给你拿去。”我有些饿了,看小灰点头,起身从烤肠机上取来两根烤肠,喂给她一根,自己吃了另一根。保温时间太久,肠皮不够脆了,但微甜的味道和平时一样,让我心情平静了一些。哪有什么奇点?我怎么没感受到?
小灰还在颤抖。她怕极了,咀嚼得很慢,脖颈后面全是鸡皮疙瘩。我弯起小臂,用手心慢慢地压上去,轻轻抚摸着,指尖划过她的发梢,告诉她不要担心,我永远会陪着她。多柔软的头发呀,谁会不喜欢触碰这种头发呢。小灰安心地贴着我。她明白的,只是这点温顺的报偿,就足够我保护她了。她是我的双胞胎姐妹。她就是我。我们从出生那一刻就在一起生活了,不分彼此。
我把剩下的六根烤肠全都取了来,和小灰平分。我们一口气全吃掉了,腮帮鼓鼓的,微凉的油脂从嘴角渗出。肠肉倒还热乎,不算太晚。
“我们逃走吧!”我和小灰对视,搂着她的脖子等待答复。逃到哪里,逃多久,我都没有想过,但我今晚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愿留在这肮脏的超市,再也不想住在这座冰冷的城市。我们跑吧,远离所有的协会或组织,跑到一个好地方,就歇歇脚;呆腻了就再跑起来,找下一个地方。我们去当一对四季无休的候鸟,没有牵挂,没有束缚。
小灰等了很久,终于抿着嘴点头。我把手臂一抬,离开她的脑袋,想再放下去牵她的手,没有牵到。因为小灰以为我又要摸头,头低下来,正好被我的手铐砸中后脑勺。她被砸得眼冒金星,我连忙朝她后脑勺吹气。原来我们也有这么没默契的时候。
我在超市里找到消防锤,让小灰帮着砸断了手铐。她力气比我大多了,因为平时是她上大夜班,要应付一些麻烦的客人。被手铐磕过以后,小灰把今晚的事情忘了不少,情绪也彻底恢复过来,不用靠爵士乐压制了。我们把收音机关闭,带了些食物,就从超市离开。
我看到类入了。大街上行走着的,恍恍惚惚又步伐坚定的固体潮水,被低垂的路灯照耀着,被皓月的冷光照耀着,手持大大小小的烟火,从仿制食品厂的方向出来,整齐划一。我突然想到,当年过桥时引发共振现象而桥毁人亡的骑兵队,是否都是类入呢?前仆后继修建长城或金字塔的劳工们,是否也都是类入呢?
不需要躲开他们。他们根本不关注我和小灰是否存在,我们逆着或顺着类入的潮奔跑,和无数的类入擦肩而过,甚至撞到肩膀,也没有引起他们丝毫的注意。他们的队伍始终沉默着,不需要任何交流。
路中间有零散的车辆缓缓穿行,速度均匀稳定,不慌不忙,遵守一切大大小小的交通规则,和旁边的类入潮配合完美,泾渭分明,一看就是类入驾驶的。也许,一个以类入为主导的社会,真的和那个老电工说得一样高效?我意识到,自己似乎被那愿景所打动了。
但我回头看看小灰,坚定地继续逃离城市。我所期待的并非社会进步,更不是社会的崩溃,我只希望它维持现状。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没有多少遥远的憧憬,只希望凭自己的能力足够应付生活中的一切无常。
类入的游行还在持续。我们不想被卷进去,所以专挑小道走。冬夜的暗巷里淋不到月光,狭窄的两侧高墙仿佛随时要挤压过来,侧着身子经过时,总让人有些窒息。手机已经没电了,绝对不能走散。我牢牢牵着小灰的手,她跟得很紧。
但在一个路口,我突然听见小号的声音。是《阴离子二踢脚》。附近的类入都在跑步躲避这狂乱的爵士乐。
“快回去!”一个戴围巾和手套的小号手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应该是那位老电工,“回超市去!外面现在很危险!”
没想到竟然撞上他了。我瞪着他,手没有从小灰那边松开:“你自己回去吧。我们拒绝你的邀请。”
老电工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没有任何话语回应,朝我的反方向拉扯。这时,天突然亮了。我们抬头望去,一个巨大的白色光球挂在天空中,还传来巨大的广播声。我突然觉得头晕,还有点腹痛,靠到了小灰身上。
老电工松开手,收起小号,掏出一把车钥匙,放在我手里叮嘱我:“超市飞起来了,别回去了。从那个路口左转,进小区,有一辆酒红色汽车在路边。让你的类入开。赶紧离开这座城市,过了跨江大桥就行。别关广播。别切频道。”
他拍拍小灰的肩膀,小灰立刻明白了,拉着我跑起来。我回头看见,老电工正在高楼外墙上迅速爬行,像一只应激的壁虎。他想接近那个白色光球。
我眯起眼,看向那个光球,那个据说是“超市”的东西。超市在这座城市的白亮夜空中飞行,而类入潮在地上纷纷燃放烟花,本应灿烂绽放的烟花,在白昼般的强光背景中却难以辨识,只听见无数巨响,嗅到硫和硝烟的味道。我不想思考更多了,只想赶紧和小灰一起逃跑。我们跳上酒红色汽车,在满街的鞭炮声和头顶的广播声中疾驰,冲向城市的边缘。
电缆断裂之夜
寄生在超市的暗物质飞船突然起飞,他们的计划开始了。我早该想到的,这场类入的游行,还有反反类入组织,并不是那么简单。他们不仅着眼于人类,还想威胁到我。可是我之前一直忙着修电缆,没空动脑子勾连我的分身。
超市附近的电缆是在傍晚6点23分被破坏,比其他几处都早。施工队说自己看错了地下布局图,但我和其他电工赶到的时候,发现不是这样。再怎么看错,也不可能冒失地一口气挖下去十米,还是整整齐齐的四方坑,简直像挖出了帝王家的陵墓。另外,电缆断裂的切口也是一点毛刺都没有,说明确实是一次性切下去的。
电工队里都是我信赖的人类,技术精湛,而且反类入立场明确。我们看着施工队,很快察觉到他们的异样。他们无疑是类入。施工队里混进大量类入是最正常不过的了,否则,绝大多数工程不仅不能提前竣工,还要延期,并且惹出拖欠工资等等的麻烦。现在,最重最危险的活,基本都是类入干的。
但类入可没有挖陵墓的本事,不如说人类也没有,只有我和我的分身有这个本事。那么,这就是我的分身干的,他可能把仙女星系那边的电磁矿石切割器借给了某个类入,或者干脆就是他趁我打盹自己挖的。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这明显违反了《自然文明保护法》。上次我们破坏规矩还是制造麦田怪圈的时候,当时我们在庆祝被宏观纠缠现象困住5000地球周年,都喝醉了,差点画出招引二维虫洞的结构。难道我的分身又觉得无聊了?还是上个月终于找到奇点以后,他想庆祝一下?我越来越搞不懂他了。
一旁的施工队因为不用干活,高兴得跳起舞来。他们围成一圈,点着汽灯,一边转一边踢腿。我朝他们大喊,但他们和没听到一样毫无反应。一群类入。
断电还可能有什么深意吗?让这几个片区的人无法正常收看削球大师的乒乓球决赛?他是第一次替我打决赛所以害羞了?但那是全球直播,几个片区才多少人?
“今晚会发生一场强太阳风暴,大幅扰动地磁场,类入的模仿机能将严重受限。”旁边的人提醒我,“是我们抓捕施工队类入的好机会。”
太阳风暴。地磁场。我想起来一件大事,急忙让电工们开始修电缆。但他们并不理解。为了给他们解释,我拿出一块玻璃板,两面各放了一块磁铁,隔着板子吸在一起。
“玻璃板是宏观纠缠场,这块磁铁是人类,背面的那块是类入。”我捏住一块磁铁,在玻璃板上滑动,对面的磁铁紧跟着做出相同的动作,“现在是人类主动,类入被动。但是如果地磁场发生剧烈变化,与之共鸣的宏观纠缠场也会相应突变……”
我用力一甩,把玻璃板抽出翻了面,两块磁铁靠惯性暂时脱离了玻璃板,然后又被我迅速放在两侧:“现在是这一面主动,主动方变成了类入。从此人类将被类入的意识遥控。”
“但类入没有自主意识啊?”有人问。
“所以你们就都变成木偶了。大家在按照现在的生活,永远过下去,成为文明标本的一部分。”我不敢告诉他们,更大的问题是我的分身:现在是我给我的分身放了权,他才能这么自由;他如果主导了我,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还有更可怕的,比如两块磁铁撞在一起,或者彻底脱离玻璃板从而脱钩,掉进恐怖的悖论场,彻底脱离自然界。
“但是太阳风暴又不止这一次,以前还有更强的,也没有出过事吧?”有人质疑。
“以前类入是无头苍蝇,即使出现类似情况,也会自己放弃主动权,甚至出于生存本能,集体修复宏观纠缠场。现在有反反类入组织了,不一样。他们会利用这次机会破局。”我不禁怀疑,施工队里搞破坏的,就是反反类入组织的类入。电力可以有效弥补地磁场的局部扰动,而现在,停电的地区无法受到保护了。
电工们又告诉我,电缆修复失败了。“新的缆线接不上。口径或者材料都没问题,但刚接好就自己断开了。”施工队那边有人跳起街舞,在地上翻来滚去,引得一片叫好,有几个电工也凑过去看热闹。
我走到大坑前,仔细观察电缆的断口,发现它好像在蠕动。幅度不大,但确实是蠕动,而不是被迫的振动。同时,它周围的保护壳和土壤也在以不同的频率扭动。这是电磁无机生命的初级表征:尝试利用体内主要分子的固有频率,进行自主的简谐运动。如果放着不管,再过几亿年,它们就能学会自由运动,而能量来自它们吸收储存的电磁场。
但是地球上显然没有电磁无机生命,据我了解,距离最近的电磁无机生命文明位于冥王星。那么,应该是冥王星的生命被宏观纠缠场介入,其纠缠对象被丢到了地球这边。此刻,电缆附近的长方体区域和冥王星某处正拥有同样的宏观纠缠场介质参数。
五千多年间,奇点的影响范围持续扩大,已经突破了太阳系的边缘。不对,不是五千多年,而是最近一个月突然扩大的,否则我早该观察到更多迹象。毕竟是奇点,它是不讲时间的。宏观纠缠场不愧是宇宙二级灾害。如果它没这么懒,脾气再稳重一些,可能就是悖论爆发一样的特级灾害了。
我的工作从此发生了质变。现在我不能简单地移除奇点,必须考虑移除的后果,也就是受奇点影响的所有自然文明是否都能安然无恙——按照《自然文明保护法》规定,一般至少要保存70%的原文明,如果恢复力差,就得保存更多。
做不到了。我当时很绝望:我只能确保自己可以跑掉,至于地球还有冥王星,自求多福吧。
我开始动手修复电缆。现在好办了,只要在长方体的大坑里面放点强效的永磁体,喂给这些冥王星过来的“类入”就可以。我掏出一组超导磁球偶,把它装进电磁屏蔽网兜里,只留一个小口,然后丢了进去,等待大坑吃饱了自己修复。里面马上传来噼噼啪啪的电流音,节奏感还行,不过音色不好,太沙哑了。
“开始行动吗?”我身边的电工们低声询问。我摆摆手说:“不用了,你们拿着几份超导磁球偶,去把其他断掉的电缆修好。组织该解散了,感谢你们的付出,今后学着和类入共同生活吧。”几名老成员心领神会,取了东西跑向其他电缆,但剩下的人感到不解,有几个甚至怀疑我是不是叛变了。我现在不想理他们。
这时,一个戴鸭舌帽的人从黑暗中走过来,左手臂缠了一串鞭炮,朝我打招呼:“修好了吗?”
他的声音我认得,和我的卫士搭档一样。
“最多等半个小时就好了。”借大坑里的电火花闪烁,我勉强看清了鸭舌帽:他一身黑衣,身材高大,而且和普通的类入不一样,动作没有明显的机械感。
鸭舌帽笑着说,太好了,这下不用担心看不成乒乓球决赛了。我向他表示祝贺,然后随口问他是不是喜欢削球大师。我在这方面有点虚荣,尤其这种可以先隐瞒身份再突然告知的机会,是绝对不会错过的。但鸭舌帽说他喜欢看快攻。他是故意说谎的,我听出来了。削球这么漂亮而有些不实用的技巧,哪有人会不喜欢呢?
随后我跟他说起削球的精妙之处,而他则大谈快攻的刺激凶狠。我们完全没聊到一起。如果是我的分身在对面,肯定不会这样。就算是我的老搭档,也会回击得更委婉一些。但鸭舌帽是个类入,所以我们一点都没法沟通。
鸭舌帽并没有隐瞒身份的想法。他明目张胆地用左手比划,如果条件允许,大概会开膛破肚,给我们瞧瞧他右侧的心脏和逆时针的肠子。他以自己的类入身份而自豪。
“你这个类入,怎么主动性这么强?我可没记得我的卫士搭档训练过你。”我忍不住了,掏出手枪指着他。
鸭舌帽举起双手,但神色很轻松:“意外。宇宙里最不缺的就是意外。既然你会被意外出现的奇点困住五千多年,这个电缆坑又和冥王星意外地宏观纠缠在一起,那么几十亿类入里面,有几个类入出了‘意外’,像我这样强大而自主,不是很正常吗?你是没见过双黄的鸡蛋,还是没被门把手上的静电电到过?”
“我就是来解决意外的。你说话最好稳重一点。游行都安排妥当了?”我握紧了枪把。这个鸭舌帽果然处处让我讨厌。等一会儿我要朝他开八枪,其中四枪打在帽子上。
“你已经失败了。反类入组织今晚将由我们毁灭。”他不理我,看着电工们,“你们这些人类成员接下来就关进仿制食品厂,由我们来圈养。别担心,你们以前的同伴也在那里,过得很好,一直在帮我们生产食品呢。”
施工队反过来包围了我们。都是类入。剩下的电工们被抓走了,而我被留下来和鸭舌帽独处。我仍然举着枪,鸭舌帽仍然举着双手。
“你的分身背叛了你。”鸭舌帽说,“他会去引开你的搭档,再让那名卫士了解到反类入组织被我们彻底渗透的真相,这样等卫士的精神完全崩溃,我就可以更加自由。”
“他不是要去参加乒乓球决赛吗?”
“打完决赛过去。接受完赛后采访再跑过来。”
我才知道我的分身这么能跑。但闲话到此结束,我已经获得所有需要的情报,该让他滚蛋了。
电力恢复,明晃晃的路灯突然照在我们两个身上。我开了八枪,第一枪是脑袋,然后三枪打在右胸和腹部,因为我想看看他的肠胃是什么方向。等他倒下,手里的鞭炮掉在旁边,我摘下他的帽子,又朝帽子补上四枪。这时我发现自己其实是讨厌鸭舌帽,如果他换个针织帽或者草帽,可能我就不会杀他了,还会和他聊聊乒乓球快攻的步伐节奏。
我把鞭炮点着,作为刚才枪声的掩护,然后顺着弹孔给鸭舌帽开胸,不料发现了一点小意外:鸭舌帽的心脏在左边。但他的肠子是逆时针的。当然,我先打的脑袋,所以也就没有发生更大的意外。
确认其他电缆都被喂了食以后,我想先回到超市看看。那里目前暂时是由我的暗物质飞船渗入并寄生的,内部存放着奇点,因为我得保证自己随时有能力修复奇点,以便制定下一步计划。我勾连了我的分身,发现他跟搭档在地下,附近还有那个超市的店员,不知道在干什么。我的分身不会背叛我,但他最近确实有些神秘,所以还是提防一下比较好。越是陪伴已久的人和物,越有可能发生你难以察觉的巨大变化,继而在关键时刻影响你的判断。
走去超市的途中,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和车辆,柏油路也很平整,让我心情舒缓了一些。果然还是自行车道最适合步行,其次是路中央的黄线。至于砖块拼凑的人行道,显然是为了阻止人类肆意散步浪费精力而故意设计的。
到超市门口时,我发现超市竟然打烊了,还好有人正打算进去,好像是店员。我紧跟两步上前拉住她,一起走了进去,看见自己的飞船内部被弄得一片狼藉。
超市里,喝光的啤酒罐和吃光的饭盒掉在地面,桌子上还有一台大收音机,看编号是我的卫士搭档留下的。经过简单的试探,我确认刚才进超市的不是店员,而是店员的类入,被店员精心训练过,应该是叫小灰,穿一件灰色毛衣,领子露在宽大的工作服外面。她们两个的情况我早就调查清楚了。正好,我现在心情不好,想找个懂得倾听的家伙陪我聊天。
我把收音机的磁带口打开,让它播放《阴离子二踢脚》,以便和类入安全交流。这位小灰不是鸭舌帽,理解不了太多颠覆认知的信息。接着,我一边给类入讲解,一边给自己梳理。效果还不错,我最后想通了。
还有救。鸭舌帽已经被我解决,现在只需要把反类入组织和反反类入组织全都端掉,然后在地下建立电磁场保护区,由我充分利用类入指导人类文明发展,就可以万无一失了。等我培养出值得信任的人类领导群体,就可以功成身退,放人类和类入自由。仔细一想,我不仅可以帮人类统一地球,实现国家级到行星级政权的平稳过渡,甚至还能让他们和冥王星的电磁无机生命成功沟通,这些都是我以后去其他待开发星系发展的重要经验啊!
说得兴起,我不禁邀请超市店员也加入我。她是个好苗子,不过也没那么重要,找别人肯定也没问题。现在到了大夜班,店员今晚肯定不会来了,我得赶紧去仿制食品厂把剩下的事做完。只要奇点的生杀大权还掌握在我手里,一切就是我单方面说了算。
就在这时,有人把收音机关停了。我看向超市门口,是头顶四个窟窿的鸭舌帽。他不知为何没有死。虽然我的搭档现在活得好好的,类入能凭模仿本能恢复,但那需要他保持意识清醒,同时也需要消耗不少能量。看来他的确是类入中的特殊个体,而且今天肯定是吃饱了撑着才来的。
“你放弃吧。”鸭舌帽咬着牙说出四个字,然后捂住肚子,因为那肚子里还埋着我刚才送给他陪葬的不锈钢陀螺。现在他像是人类神话里的普罗米修斯,在复生本能和人类神经痛觉的对抗下,重复着无尽的痛苦。
“想吃点什么?我请你。”我从货架上拿了个黄油面包。他现在肯定很想吃东西。
“不用。”他主动撕开肚皮,大叫着把陀螺掏出来,血、油和肠液等等乱七八糟的流了一地,“我来还东西的。”
鸭舌帽把陀螺丢给我,我则把撕开包装的面包丢过去。他不领情,一巴掌把面包拍落,还用脚碾碎了。浪费粮食是要遭报应的,我正这样想,又看到他蹲下瞟了一眼包装,然后把面包残骸抹起来,直接塞进了肚皮。这种吃法不知道会不会消化不良。
“你最好认真守着这里,不然我们可就抢走了。”他终于修复了肚皮的伤口,抬头威胁道。这算什么威胁?但凡知道我能毁灭奇点,他们就不该这么放肆。超市飞船随时都由我控制,他们能抢什么?不对,这是激将法,他们想让我守在这里哪也不去。
“好啊,那我就呆着。谢谢你来告诉我。”我说。
“不用谢。听你的什么破二踢脚去吧。”他按下收音机的播放键,转身离开,体力有些不支。
为了给一瘸一拐的鸭舌帽送行,我特意拿出小号吹了一会儿,直到他转过镁光灯下惨白的路口。之后我在超市外面等了等,思考自己是否还应该去仿制食品厂。直到我看见戴手铐的店员突然跑回超市,才停止了犹豫。
现在超市这边可以交给她和她的类入,我相信她会听进我留下的话,选择和我站在一边。我可能太轻信人类了,因为我陪了人类一百多年;但人类并不知道我的陪伴和守候,所以他们不信任我。相比之下,类入陪了人类至少几千年,那边的确看起来更值得信任。
走在午夜的街道上,我看到身边的人影逐渐增多,直到占据整条路。他们步伐平稳,面无表情,像出巢的蚁群,扛着烟花爆竹从仿制食品厂走出。我拉住其中几个,询问他们要到哪去,回应只有沉默和冷笑。他们还没有获得足够的自主权。
我意识到这些都是类入。这场反常的类入游行已经开始,是鸭舌帽策划的,不知要到何时停止。我站在路边吹起小号,试图延缓类入的脚步,但他们戴上耳塞,或者用手捂住耳朵,绕过我继续前进。夜风呼啸,小号声穿过整条街,但又仿佛这金色的乐器已经喑哑,只在我身边营造出一小片空地。
我的卫士老搭档联系不上,应该是被我的分身保护着。我的分身好像不太高兴,在听《阴离子二踢脚》挑衅我,不让我随便勾连他。伪装成电工的卫士们也都被控制住了,现在只剩我孤立无援。去闯对方的大本营肯定不明智,不如回去固守超市。我一边吹着小号驱赶汹涌的类入潮,一边往回走。
但情况突然更加不妙:我看到超市店员和她的类入正在逃离超市。她们跑得晕头转向,在一个路口往返徘徊了很久。我马上叫住她们,劝她们回超市,至少她们也是我这边的一点力量。
这时天空突然白亮,我往头上看去,发现超市脱离了地面,正在城市上空盘旋。有人打开了超市的反重力系统,应该是遥控实现的,因为我来地球以后很少用遥控,初始的辅助参数不适应地球大气,起飞加速度紊乱,轨迹不太平稳。反重力系统发出的白亮光芒像太阳一样,白天使用都要避开人群,现在竟然敢在夜里用,这可是严重违反《自然文明保护法》。如此胡乱使用悖论场相关技术的产物,我的分身疯了吗?
鸭舌帽他们已经不择手段,想阻止我回超市毁掉奇点。这下城市里唯一的安全区已经升空,我只好让店员她们驾驶我的车逃离市区,以便在外面和我接应。
太阳风暴还没开始,不知道我的分身用了什么办法,抢过了我的飞船遥控权,我的指令全部被拒绝了,而且飞船的广播系统被鸭舌帽用来演讲,次声波震得我难受。广播系统独立于其他系统,要想把它夺回来,手动操作只会被覆盖信号,必须等我的汽车载着遥控信号超频器离开城市。没办法,这副身体的记忆还不能丢掉,我只好赶紧爬到超市里去。
因为很久没有用粘性装置移动,我在垂直墙壁上爬行有些头晕,但现在还来得及。指导地球文明的计划已经无从谈起,更无所谓什么保护人类或者类入了,我得冲进超市,为了自己的安全,直接毁掉奇点,把这场闹剧赶紧了结。
在反反类入组织的高主动类入个体影响下,地上的一些类入开始放烟花弹,有意无意地朝我打过来,其中有不少二踢脚。等我登上飞船,第一件事就是把收音机再打开,给他们听听我的二踢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