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手记 第三卷第七本

作为一个人，我所热爱的从来不是去‘反对’。我热爱的对象永远是那些比我更好或更伟大者。

爱情把什么东西添加到欲望里？一种无价之宝，友谊。

我受不了男人的世界。他们不是拍马屁就是论断人。两种我都受不了。

那些坚持自己的原则而宁愿不快乐的人。这些人事先已经为自己的幸福设定好了条件，不符合这些条件就绝对快乐不起来。万一他们出乎意料地感到快乐，便会觉得惊慌失措——因为被剥夺了不幸而感到不幸。

《托尔斯泰伯爵夫人日记》1863年4月。“对他来说肉欲在爱情里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我却是觉得这丝毫不重要。”1863年。“过去的我如今还剩下多少？”托尔斯泰说。1890年12月。他写道：“爱并不存在。渴望和另外一人结合的是感官需求，想在生活上有个伴的是理性需求。”

詹姆斯（《使节》）。“我觉得可憎的是自己，一旦想到我们人为了快乐该对别人的生活做出多少剥夺，而且，即使得逞了，人还是不快乐。”

绝对不要拿一个人受辱的事去讲他。某些行动、团体或文明可以这么说。但个人不可以。因为他若对受辱毫无知觉，便无从失去自己从未有过的荣誉；但如果他有，这样的意识会造成仿佛拿烧红的铁烙印在蜡上的严重灼伤。他的人格在某种难以承受的煎熬下，开始熔化、爆裂，并同时得到再生。这股熊熊烈火，正是荣誉心的反扑，甚至让自己受到极端的痛苦，借此来肯定自我。至少那天——确切地说是那一秒钟，我的感受正是如此。当时发生了一场误会，让我以为自己真的做了一件非常卑鄙的事。虽然是搞错了，但在刹那之间，我学会了去了解一切受到屈辱的人。

奥弗贝克觉得尼采发疯可能是装的。我对任何一种精神错乱也总是有这样的印象。爱情或许亦然。有一半是装出来的。

“今天如果有人发明了一种不死药，我也不会接受。除非我也必须到那边去，否则我的痛苦和幸福就没有任何意义。”

爱默生认为，美国人之所以在机械上如此出类拔萃，皆因害怕劳累吃苦：是懒惰的关系。

在我内心深处的，是西班牙式孤独。人只能从中走出来“片刻”，便又须回去他的岛上。

不付出就什么也没有。最大的不幸不是没人爱，而是不爱人。

V.R.夫人论即将前往日本的马尔罗：“他去那边无非就是为了可以从那边再回来。” 但我们全部人都有点像这样。

小说。德军占领期间，因为看见一条野狗兴高采烈地跟在一个德国士兵后面而怒火中烧，他于是发现自己已经民族主义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引述孟德斯鸠：“人如果完全地合乎道德，他们就不会有任何朋友。”

“人只会去辜负那些他们所爱之人。”

“最麻烦的不是那些我们对不起的人，而是整件事中那些自居义务法官的目击者。”

孤单不是悲剧，无法孤单才是。有时候为了不要再和人的世界有任何关联，我愿意放弃一切。但这样的世界我也有一份，而最大的勇气是能够同时接受这点及其悲剧。

小说。“那段日子里他讨厌的不是她。她身上没有哪一点是讨人厌的，几乎全部都可爱。他讨厌的是他从她身上看到的自己一一亦即他的不足，他的贫困以及他对该爱的人的爱无能，也无法去过他心目中那种配得上她与他的生活……”

小说。娶了一个曾有过一个情人（还订了婚）的女人。她也很忠诚地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了他。他说他爱着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那股醋劲却无法既往不咎。

一个人慷慨时如果没有半点情感，受惠的一方会觉得他不过是在尽本分罢了。

当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忍受某种他所厌恶的状况时，任何一点不便的添增都会让他大发雷霆。

我这人麻烦的是什么都不爱，这让最简单的事情也变得困难重重。

我的灵魂很孤独。我只能出于感激或同情地，在对方缺席的情况下去爱。我们不可以伤人，但别忘了我打从内心无法与他人共同生活。

说真的，我尽量安排自己的时间，希望能通过一个更有效率的行事历、更有组织的日程表，让自己的精力和“参与度” 得以加倍地发挥。但愿有这么一天，眼下，我是办不到的……总之就是知道自己力有未逮，无法让全世界都感到满意，于是我只想坐在那边，等着夜晚来临。

诗之所以为永恒食粮的道理就在这里了。它可以帮我仰守住秘密。

（托尔斯泰）“无聊极少找上我，但我却欢迎它的到来，因为这是个先兆，后面一定会跟着一股巨大的心智能量。”

虚无主义。主张齐头式平等、专爱找人吵架又不用功的差劲学生。

美德并不可恨。但对美德的论述却很讨人厌。

“我们当今社会的感性可归为三大类：骄傲、色欲和对活着的厌倦。”

给小孩心里太多安全感的话，他长大后就会一直向别人寻求这样的保障——然而他们能带来的却只有风险和解放而已。

“相信你所宣扬的原则，莫要让步。但如果原则站不住脚了，那就认输。它能作为普遍真理的时间只有片刻。”

蒙泰朗认为，真正的创作者都会梦想有一个没有朋友的人生。

我们没有办法完全实践自己所写的。但我们尽力而为。

批评家对创作者来说，就像商人之于生产者。商人时代里的评论人和中间人正排山倒海地在生产者和群众之间增生。所以，今天我们缺的不是创作者，而是有太多的评论人，以致那微妙又无法捉摸的鱼儿无法在这样一摊污浊的水中生存。

他不想被判断（说真的他很少去判断别人），但这是人所无法避免的。

低调到了极限，因为已经忘了生命中很多时候是怎么过的，因为没有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事情一一就是这些缺点让他成了艺术家。

譬如，我儿子是个傻瓜。——啊！这个，儿子道。——你看吧！你抗议了。这是一种傻瓜才会有的反应。聪明人都会接受这种可能性，我的意思是说，自己可能在某个地方像个傻瓜。所以我儿子是个傻瓜（他看着他)。但也不完全是。他比较像是在装傻。他很狡猾，知道蠢事对成功很有帮助，这个社会就是围着蠢事在取暖的。……你想利用别人形成的社会力量来解决你私人的小问题。

托尔斯泰日记。三个魔鬼：(1）赌博（可以抗拒）(2）性欲（很难对抗）（3）虚荣心（是最可怕的敌人）

在从前那个被我们引以为耻的时代，人们至少有权郑重地提出决斗的要求并把对方杀掉。是很愚蠢没错，但这也让侮辱人成了一件没那么轻松的事。

再婚：“因为希望战胜了经验。”

“我年轻时也曾尝试着成为一位哲学家，但不知为何，老是被愉快的心情所打断。”

龟入水即为鸟。

我们的那些存在主义者认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现状负起全责。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在他们那充满攻击性的老人世果里，完全看不到同情心。然而这群人却自诩为社会正义的斗士。可见还是有某些人并无法为他们的状态负起全责，穷人其实穷得很无辜。接着呢？残废的，丑的，胆小的。

从来我心里一直有个人，他费尽力气，就是不想成为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