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弹指成雪》(4)
台上一声颤抖的高音陡地拔向半空,在云端几进几出,仿佛潜龙出海。待到充分腾挪开躯体,这才徐徐下落。与屋外的雨声相撞,清脆纷呈。乐班子都撤了,只剩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腿上那柄单弦的胡琴被他拉得婉转动听。
“阿欢出场了。”顾西园丢下一把瓜子壳,握杯凝视着戏台。
这沐风楼的主人好大的气派,居然坐在椅上背对着众人唱曲。到她开口,琴声渐低,只有一个寂寞成雪的声音一唱三叹,每个音节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直入人心,像要把那些最深处的疤痕都咬开一道口子;音节交融成曲却又温婉动人,像午后的阳光一般如诗如画。
城上斜阳画角哀,
天启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疑是惊鸿照影来。
一曲歌罢,满堂喝彩。阿欢接过一杯茶,轻轻地喝着。
对座上锦衣青年猛地起身,握着一壶酒踉踉跄跄走了过来。
“平临君,请你饮一杯。”锦衣青年端着杯子站在桌前,满嘴的酒气。平心而论,他也算一表人才,只可惜现在满脸通红,有失仪表。
“高健,你喝多了。”顾西园有些后悔没把顾襄带在身边。
锦衣青年将酒杯顿在案上,酒醉之下用力没有轻重,酒液都洒出来许多:“平临君看不起我吗?”
顾西园额头青筋暴跳,他强忍住怒气喝下一杯酒:“可以了吧。”
高健又倒一杯:“白远京……哈哈哈,白公子的名声在天启可是闻名遐迩。来,我与你饮上一杯。”
顾西园已经很不高兴:“别捣乱了,回去吧。”
“敢问府上是?”这种人白远京在北陆见得太多了,他依然彬彬有礼。
“府上?什么府上?我没有府上。我就是个孤家寡人!”他最后的话说得极重,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好!高兄弟这杯酒,我喝。”白远京也是一口饮尽。
“高公子,欢姐请你回座。”小醉快步跑了过来,也不管高健乐不乐意,搀着他就走。
弦声如诉,第二曲响得恰到好处。
山一程,
水一程,
身向殇阳关畔行,
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
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这位高公子和此间的主人是?”白远京看明白了些。
“土狗一条。成天在沐风楼外转来转去。阿欢不让他进,还非得死皮赖脸的跟着这个公子那个侯爵往里挤。真不嫌丢人。”顾西园本想让白远京尽兴,高健偏偏上赶着搅局,他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看他主人的面子,今天非撕了他不可。什么东西!”
“说得痛快!”曲临江早看不惯那锦衣青年,只是初入天启,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来历,一直没骂出声来。
“魏长亭怎么就养了这么条狗。”顾西园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又上来了,有曲临江给他搭台,就开始唱戏。
“原来是桂城君的人。”
“魏长亭手下有军队,放在从前就是一家反王,缇卫所点名要拿的人。自己不敢在天启露面,让这么个东西支撑局面。他也不想想,这狗东西支撑得住吗?” “何必动气,主人家唱得那样好,别扰了兴致。”白远京听完一曲,鼓掌相合。
顾西园骂爽利了,见白远京兴致高涨,也就不再追究。其实高健并没有他说的那样不堪,同是四公子之一,桂城君魏长亭的眼光不会差得离谱。
“干,不至于吧。”曲临江瞪大了眼睛,白远京顺着目光瞧过去,阿欢那一曲歌罢,高健居然伤心地哭了起来。
旁边的胖子商人终于说话了:“顾西园,瞧你办的这事,把高健弄得这么伤心,至于吗?”
胖子说话不像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尖刻而锐利,像把没完全变声的童音。
顾西园知道,这帮人是专门来找茬的了。
“公子,我真没将他怎样。”胖子直呼其名,顾西园还佯作委屈地辩解。
“你办的这叫人事吗?”胖子加重了语气。
这下连曲临江都听得勃然变色,简直是无理取闹。
白远京依然冷冰冰的没有表情:“西园兄好脾气。”
“能忍就忍了。这个小混蛋,不好轻易招惹。”顾西园低声说。
“什么来路?”曲临江怒气冲冲。
顾西园本想隐瞒,转念一想,有了另一番打算:“春山君,苏秀行。”
春山君苏秀行,天罗山堂在天启实际的主事人。
这位不满二十岁的少年,来到帝都后已经连续制造了数起耸人听闻的血案。
他手下的刺客每一个手里都有几十条人命。
难怪那么嚣张。
“坐着那两个人,这里没有你们的地方,滚出去。”苏秀行乔装的胖子冲白远京尖叫。
果然是借题发挥,顾西园心里千百个念头转来转去。白远京豪购白河峡谷的举动,早已名动京师。这样一个之前毫不知名的商人,在辰月与天罗斗得你死我活的当口来到了天启,他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是经商那么简单?京里的几方势力都在暗中揣摩。就是顾西园自己也心存怀疑。桂城君魏长亭打起旗帜明目张胆的与辰月对着干,春山君苏秀行则在暗影里挥刀,两个都是义党的首领,与顾西园过从甚密。事先完全不打招呼,就来这么一手,是什么意思?想到这层,顾西园不再冲动,他要看看局势如何发展。
“叫春啊?”
“天启你最横啊?”
“喊着像女人叫床你还得瑟啊?”
乱发披肩的曲临江端着凳子走到大堂里,走一步问一句,气势要多土匪有多土匪。
苏秀行没有料到,两个商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阴刻地笑起来。看那个披发浪子走路,也是个行家,他摆摆手,四名手下里年纪最大的男人走了过去。
“这是干什么!”顾西园本想瞧瞧白远京怎样化险为夷。几天来发生的事让他对九原游商的手段信心十足。可曲临江这么鲁莽行事,白远京居然不加制止。立场和利益摆在一起,不用想顾西园也要尽力维护白远京。他还想阻止,却被白远京一把按住了手臂。白远京只是淡淡地说:“临江能摆平。”
顾西园再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苏秀行手下的刺客站在堂前,双手抱胸打量着曲临江。
双方目光相接,彼此都不敢大意了。手里有人命的好手,如果让杀气散发出去,明白人从人堆里一眼就能挑出来。他们是真正的凶器,而寻常人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这个层次的好手之间过招,胜负只是眨眼间事。
“看鸡毛?爱上我了啊?”
曲临江骂粗口的时候,刺客鬼魅一样近身,右手一翻露出绑在腕子上的匕首。刀光惨绿,淬了剧毒。
天罗山堂的刺客从不修胜负之术,他们学的是生死。
顾西园一掌拍翻了桌上的酒壶。
虽然高健醉得不成体统,苏秀行却滴酒不沾,他只喝茶,手扶着茶碗纹丝不动。
“太差了。”白远京说完这句话,打了个哈欠。
堂前胜负已分。
刺客绑匕首的腕子被曲临江左手叼住,而披发男人的右手还保持着拔刀的姿势。一尺半的刀子扎透了刺客的大腿,鲜血一滴一滴溅落在云石上。这次他用的刀比煮雪亭片鱼那柄薄刃更长,也更锋利。
顾西园没有料到善烹海鱼的厨子居然是个绝顶高手。
在苏秀行看来,曲临江的武术全在一个快字上。那柄一尺半的刀子藏在他的靴管里,几乎在刺客的手被曲临江叼住的同时,刀子已经扎进了刺客的腿里。天罗上三家龙、苏、阴,精研武术的龙氏高手中,恐怕也只有老头子亲自带出来的龙莲出手速度能够和曲临江比一比。
“呆在那干吗?还不滚回来?”苏秀行的声音罕见地低沉下去,手也松开了茶碗。
曲临江先是一分分地拔刀,将长刀搁在腿上,才松开了刺客的手。
刺客也是个狠角色,知道没有机会,转身就走,留下地上猩红的一行血迹。奇怪的是,刺客刚刚回到雅间,曲临江就站了起来。在堂前不断地行走,每次都在一个点上停留片刻。
顾西园看不懂了,要说挑衅也没有这种挑衅法。曲临江脸色凝重地在堂前走来走去,看起来很滑稽。
白远京提醒他:“看春山君刚才那只握杯的手。”
顾西园仔细盯住看了半晌,才发现苏秀行的手指在微微颤动。他的手指一动,曲临江就移动步子,手指一停,曲临江就站在某个点上不动作。瞧着像个牵线木偶。
“西园,听说过天罗有一种残忍的秘法叫做刀丝吗?”白远京问。
“好像是种透明的丝线,像蛛网一样展开来围住要捕杀的对象,对方却浑然不觉。可是牵线的人一旦收紧罗网,目标会在一个瞬间被肢解得四分五裂。尸体里所有的血同时喷涌出来,像是一朵妖艳的花瓣。天启曾经有过这样被刺杀的人,连收尸的仵作都说惨不忍睹。”
白远京点头:“苏秀行是操纵刀丝的高手。这个小孩确实不简单。”
苏秀行的指头越动越快,曲临江也抽出了那柄片鱼的薄刃疾走,堂前的气氛死一样凝重,谁都知道已经是生死关头。
曲临江陡然停步,两柄刀交错着压在某个点上,像是被许多肉眼看不到的丝线托在半空。他大口地喘息,左脸被割开了一道窄细的口子,往外渗着血。耳边的几缕头发也被透明的丝线切断了,悠悠地飘在半空。
苏秀行不得不停手。
他的刀丝有许多节点,最关键的那个点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是这个点,被曲临江找到了。
“你到过天罗山堂?”苏秀行冷冷地盯着曲临江,所有见识过刀丝之秘的人都死了。除非这个人曾经去过天罗本堂所在的那个荒僻山村。
曲临江的喘息没有减轻,而是在不断加重,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整个背脊已经完全地湿透了。
原本喝得烂醉的高健,也被浓郁的杀气逼得清醒过来。
“你们有完没完?”清脆果敢的女声。
沐风楼主柳欢始终背对着众人。直到此刻,才徐徐起身,走到堂前:“骂也骂过了,楼子里也见了血,是不是非得缇卫把我这里关了门,你们才肯罢休?”
她转向苏秀行:“说了平临君今日包场,你非要坐。也算熟客了,担着干系让你坐,高健也是你带来的,我拦了吗?”她是个绝色美人,可惜冷若冰霜,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气:“你就是这样对我?”
苏秀行连顾西园的面子都可以不给,对柳欢却客气得多。这个冷血的少年杀手居然可以笑得双目含羞:“姐姐不要怪我,是秀行错了好不?我们这就走。”
他手一挥,越过曲临江的时候连看都不看,负手走到顾、白二人面前还是笑容可掬的样子,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个误会:“欢姐都赶人了,我就不厚着脸皮请白大哥喝酒了。”
顾西园知道他的脾气已过,斥责道:“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苏秀行脸色又是一变:“白河峡谷的教坊,听说辰月也有参股。顾大公子,你越来越可以了。”
依托星渊成立教坊,延请辰月的秘道大师教习一事,顾西园一直在暗中操作。他原想教坊建起来总需要一两年,中间辰月会不会倒台,天罗有没有凶险都是未知之数。没想到,居然被苏秀行察觉了。那今天这一闹,警示的重头恐怕还不是白远京,而是他自己。然而顾西园八面玲珑的人,对于瞒着义党联合辰月这件事,早就准备了几套说辞。可惜苏秀行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阴狠狠地问出一句话已经扬长而去。
这行人匆匆离去的时候,高健在雨幕中回头深深地望了沐风楼主一眼,柳欢却装作没有看见。
操琴老人拉起了一曲独奏,是悠扬的北陆牧歌。留在沐风楼中的人们,个个都有着自己的心事。白远京抬头仰望,夜幕已经降临。黑漆漆的夜空里一丝星光也没有,忽然刮起的大风将雨点吹得斜飞如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