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写》04

秋天的海是枯槁的灰青色,与远方的天空融合成了一片巨大的浓雾,总带着某种海腥味道让人鼻子敏感。早上八点,小里乐已经被妈妈催促着从病床起来,他还没来得及从昨天的悲伤中完全脱离出来,就又被生活裹挟着走进了下一段颠簸的人生。 里乐的童年是短暂的甜味与剧烈的苦味相互掺着,像是小时候学走路,摔了一跤跌出痛来母亲给的一块糖。这种经历习惯了也就逐渐变得成熟坚毅了,他不知道别的孩子是不是也这样度过,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慢慢变的没有味道了,即使是痛了,他也不再吃糖了,他把自己的这种情形归类为一种麻木。这让他的内心不免产生了一种怀疑,怀疑自己拥有的东西都会终将失去。他心里知道,不久之后他又会去到一个新的地方,或者认识新的老师和同学,不过这都没区别,他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又慢慢忘记这些苦的甜的感觉。 余错的童年是孤单的涩味与淡淡的甜味相互交替,像是咬了一口青梅的味道,有点青香的味道,让人心不由地就荡漾起来。虽然余错从小住在海边但他甚至一次都没去看过海,原因很简单,他不喜欢。每当别人谈论起海边的事情他总会适时地走开,余错小时候喜欢每天在屋旁摆弄他那颗海梅树,他想着再有几年这棵树也会长大了,甚至会结出梅果来,应该是酸酸又涩涩的味道,这种切实的快乐比起大海的空荡让人安心。 在遇到余错之前,里乐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已经又转了好几次学校,无非是为了躲避他的酒鬼父亲,这种情形让他不再相信情感的真实,而是相信自己是一根飘飞的柳絮,表面自由却又急切地希望有天终于能够停落下来。这个城市总旧旧的,像一个生了锈的钢铁笼子,有天里乐看着城市里的废弃的电影院上挂着的电影海报上面还残存着几个大字“再见无脚鸟”。只是很可惜电影名字被划掉了,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乐很想知道这部电影到底叫什么名字,但他无人可问。他那天看着海报上面那个孤独的男人很久,但却认为海报上的人此刻仿佛也映照着他的内心。 余错想起第一次见到里乐的样子,留着一个比一般男孩儿略长的头发,那时还是小学二年级,无疑是超凡脱俗的存在,里乐从课桌过道走过的时候风把他的头发吹了起来,很像龙珠里面的超级赛亚人。再加上他冷漠的表情,给人一种怒发冲冠的感觉,所以童年的余错一直觉得里乐很神秘。而除了这个,里乐的成绩总是飘忽不定的,时而名列前茅到班上前三名,时而又旋风甩尾地交白卷,排名第二的季兰偷偷给老师传了话,说里乐一定是作了弊,因为她从没看到里乐写过作业,董老师也觉得太过反常,把他单独叫到了办公室里。 “这卷子是你自己做的吗?”董老师边问边反复地翻开卷子又合上,语气带着强硬的压迫力。 里乐只是站着没说话,董老师说:“手伸出手!”然后狠狠地用角尺打了三下,里乐的手掌顿时红了起来,里乐没反驳也没顶撞,他只是说:“那我可以回去了吗?” 这举动把董老师吓了一跳,毕竟她也没证据只能略带教育地告诉他:“以后别再这样了,不然我就只好把你家长叫来了。”她也没想到在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上看出一种凌冽的冷静。自从这次之后里乐的座位就被搬到了讲台下面,事情虽然没有因此水落石出,但也没人再提起过。 在这之后学校实行了分级制度,老师以当班的成绩水平来订立教师优秀职称,里乐的成绩也从这时开始趋于稳定,一直在倒数几名,有时甚至一字不写,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作弊,但他确实再也没有考过高分,老师早已把他定为一个无救之人,丢在了那儿不管不问,后来又让他把座位般了回去。 余错有次问过他成绩的事,说相信他只是为了气那个董师太,里乐没搭这茬,说了句“我去撒尿,要不要一起!”对里乐而言,这些事情都对他来说不如撒一泡尿来的爽快。这种潇洒的态度让余错羡慕不已,也是那次以后,他们的关系倒好了不少,从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慢慢变成了一起撒尿、一起放学、一起掏鸟窝,做各种坏孩子会做的事,无人管束成为了两个少年野蛮生长的养料,因此产生了友谊,即使谁也不知道这份友谊会持续多久。 余错的父母虽然关系稳定,每个季度会给他汇钱以外就没什么其它的联系了,把孩子丢给了他弟弟。余错长期借住在亲戚家,自然收到不公正的待遇倒也不少,被当做一个外人吃剩下的饭,或者给他自家孩子的零用钱也会有所相差,里乐知道后还作弄过他二叔,把他二叔偷偷钓了半天的鱼全给放了生。里乐每次都会把自己的零花钱丢给他说,“赏”给小余子用的! 城镇的边缘有一条废弃的铁路,铁路上残留着一节有些年代的车厢,因为离主路太远,这里成了余错和里乐的“秘密基地”。大多数时候他们两个人都待在那儿,直到天黑透了才匆匆回家。 那时候不同年级的同学还喜欢拉帮结派,以六年级李爽为首的“学生帮”,无疑是另一种相对的极端,他们不爱学习,却热衷于争斗,这是童年宣扬不同的一种符号,余错和里乐无疑成为了这个符号之外的存在,他们不属于好学生一派,也不归属于坏学生的行列之中,可又显得特立独行、无所约束。这难免会遭人言语,在一次被李爽邀约加入他们时,里乐说了一句:"过家家呢你们!"之后就无可避免地引起了一场“战争”。 就像侠客不能离开江湖,学生不能离开校园一样,哪里都会有争斗,你在这中间就无法独善其身。 "真的不加入他们?"余错小声地问。 "为什么加!你喜欢他们这个孩子帮?"里乐没好气的回答。 "那要是以后你被欺负了怎么办?" "没人能欺负得了我!" "那要是我被欺负了怎么办?" "那他们也不看看我是谁!"说完发出爽朗的笑,余错还是第一次看到里乐笑,少有的笑容像是突然变回了他现在本来的年纪。 “真不怕?” “怕什么!就几个毛头孩子而已。里乐说话的时候头发被风吹的也竖了起来就像漫画书里走出来的一样。 那天傍晚,里乐和余错拿着用木头和报纸包的棍子接受一场以二对多的打架事件,里乐有经验又有头脑,提前给我们的衣服里面塞上了硬纸板,塞的严严实实,那天具体的细节余错记不清了,他们输了又好像赢了,两人头顶哗哗冒血,里乐的野性第一次带动着余错让他也开始脱离了正常的秩序。 2010年,里乐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上大学,这让余错以及其他所有人都非常惊讶,当然也包括他的班主任老谢。出成绩的第二天,里乐狭仄的出租房里被围地水泄不通挤满了人,有班主任老谢、学校的主任城市小报的记者以及一群平日里并不相熟看热闹的邻居们。 "里乐妈妈,其实里乐同学能考出这个成绩我们都非常的吃惊,请问您平常是怎么教育他的呢?"一个年轻的女记者率先提问。 "孩子嘛,平常都不怎么管的咧。"她招呼里乐将茶水一个个递到认识和不认识的的人手中。 记者愣了下又继续问:"那作为母亲,自然也少不了您的言传身教。方便问一下孩子的父亲在家吗?"记者问出这句以后空气仿佛也凝固了几秒,谁都没有说话。女记者觉得自己似乎问错了话连说:"不好意思,是不是不方便问啊!" 这时旁边一个大妈忍不住开了口:"这家就这孤儿寡母,没爸爸!"手里继续剥着瓜子壳,仿佛在看一场难得的好戏。 妈妈掸了掸围裙上的灰尘,将手里倒的一杯热茶水泼向门口离人群一米的范围,热茶在水泥上溅起白色的热烟,几个大妈捂着嘴一脸鄙夷:"哎哟,家里没男人还这么凶咧!"然后将手里的瓜子嫌恶地丢在一旁,扭动着肥胖的身体上楼去了。期间大家都是如奉承般地交谈应付,一个小时后记者们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等到所有人都走后,班主任谢老师才笑着缓缓开了口:"里乐同学,你这次考试……发挥真挺好,平时藏的挺深的呀你小子!把老师都骗过了。"老师突然从平淡的表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老师,我……"许久沉默的里乐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恭喜你考上了一个好大学,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老师走了!"谢老师笑着的脸有些勉强,他拍了拍里乐的肩膀,看不出有什么师生情深的样子,从公文包里把之前没收了里乐的那本《人·兽·鬼》还给了他。 这次设宴里乐并没有告诉余错,余错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暑假已经过半的时候,他觉得是里乐骗了他,在余错的记忆里,里乐似乎一直是那个不爱看书的差生,和他自己一样。余错觉得他们之所以可以成为朋友只是因为他们都是差生,而现在这种平衡感消失的无影无踪。余错记得他在那天给里乐打过一次电话,质问他是不是考试作了弊,电话那头是里乐的一个冗长的沉默,他们的友谊在这个高三的暑假似乎消失殆尽。 里乐家摆酒后不久,里乐和他妈妈一同搬离了鱼海镇。 高考后的一个夜晚,里乐来找过余错。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话:"余错,其实我一直挺嫉妒你的,但我也希望有个圆满的人生…" "什么…圆满的人生?"余错追问他,被里乐用力地给了他一拳,这是他们第一次打架,毫无理由,也无逻辑。仿佛他们的关系一样,化作一团浓雾浮在过往的日子里。 余错通过这次偶然的机会,可以重新回到这个节点,他想弄清里乐还有林离,修正那段他已经模糊的人生。夕阳下的少年站在有些泛旧的路灯下,被一条金色的光线把里乐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 余错定了定神,四月的天气还有些寒冷,他得让自己的思绪不再飘到遥远的过去和未来。 "等我拿下球!"余错向楼下的里乐做着口型示意他小点声,余错害怕吵醒楼下的一只大黑狗。过去的记忆自从余错过来之后又逐渐地清晰起来,中学的时候余错曾因为逗狗被那黑狗咬过之后便留下了阴影。他们差不多在同个童年相遇,现在小黑狗变成了大黑狗。而他们从小孩变成了少年。 书柜的周围堆放着几个纸箱,由于年代久远,他需要努力地想一想他把篮球收在哪个纸箱里。他知道自己有收纳整理物品的习惯,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年的他俨然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不会为了一个笔筒的好看特意去买一些好看的笔,人会变化。 还好纸箱上面都标了分类,玩具、书籍、画册、课堂笔记都被分割在不同的箱子里。他一只手快速地打开玩具纸箱,另一只手下意识捂住了鼻子,但似乎并没有灰尘。里面有小时候收集的卡片、弹弓、陀螺、弹珠。他还想着看看自己小时候都写了什么,听到里乐发出口哨声催促他,余错只好作罢锁上房间出了门,还是等晚上回来再仔细地看看吧,余错心想。 从他的房间出来,二叔正躺在摇椅上睡着,鼾声似乎在门口也能清晰地听见,圆润的肚子可比不了十几年后。余错从上了大学之后便很少回这个家了。只记得在婚礼时见过二叔一次,身体早已没有现在这般健硕圆润甚至觉得有些瘦弱,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西服总显得别扭极了。那是最后一次见二叔了,又过了一年之后,从母亲电话里听来二叔却是得了癌症。一直靠着药物拖着,人也不会迅速死去,就这么折磨着他,也算是把前半生的恶也一便给还清了。 虽这样说,余错现在也生不出任何怜悯之感,他正准备悄悄掩门而出,但那年代久远的怪门总是发出刺耳的声音。 “去哪?” 阳台摇椅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被半份报纸掩盖的脸下能发出细微的目光出来。然后又听见报纸孔里冷哼了声:“又去打你这破球,你这是打算进国家队吗?你二姨快回来了,半个小时后回来帮忙做饭!” “哦,我晚上可能得晚点。”余错说。 “你爸妈要我教育你,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得听!知道吗?”二叔迷瞪着眼睛,又打了个哈欠! “那还真得谢谢我爸,谢谢您了。”余错实在不想再继续与他废话,说:“今晚我去同学家复习,就不回来了。” “你爱回不回,反正这事儿我也会告诉你爸的。”二叔把报纸盖在脸上,又开始起鼾了。余错只能用力地拉响那扇沉重又长满锈迹的门,来表达他的不满。他想起了一些令人愤慨而无力的事情。想到自己也即将成为了那件事情的帮凶,他觉得有些颤栗不安。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回到这个时间节点,一定是用来修正一些错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