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
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处于真空中,过着奇特、如荒原狼般的生活,因而真心赞赏和喜爱我们这个小小的市民世界。
每当我姨妈与他聊天,或是提醒他衣服该修补或大衣上松脱的扣子得缝牢时,他总是异常认真地倾听,似乎在做巨大而无望的努力,试图从一条缝隙挤入这安宁的小小世界,在这里逗留片刻,哪怕只有一个小时。
只因迷路来到我们这儿,来到城市开始群居生活的荒原狼——这个比喻用在他身上,形容他的胆怯与孤独、他的狂野与不安、他的思乡之情与无家可归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这时,我大为惊讶地发现,刚演奏了几个节拍,这个异乡人便露出了一丝微笑,陶醉于音乐之中。他听得很投入,看起来非常幸福,就像沉浸在美梦中。
但这次,他看起来并非梦幻般地幸福,而是显得悲伤,甚至有些生气。他的神情重又变得疏离、空虚和呆滞,看起来苍老多病,怏怏不乐。
可不到一个小时,他又独自一人回了家,拖着沉重的脚步,沮丧、吃力地爬上了楼。随后,他就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狼,不停地在客厅里缓慢、轻声地来回踱步,长达几个小时之久。他屋里的灯几乎彻夜未熄。
他过着一种多么孤独、无望又毫无防御的生活啊!我可真为他感到难过。
他自知被排除在外,但不会自杀,因为残余的信仰会告诉他:他必须将这种不幸、这种内心难熬的痛苦饱尝到生命的终结,而且,他必须因这种痛苦而亡。
因为哈勒的精神疾病——如今我才知晓——并非个别人的怪病,而是时代本身的病症,是哈勒那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疾病。会身染这种疾病的似乎绝非只是那些软弱、无足轻重的人,恰恰是那些最坚强、最聪明、最具天赋的人反而更容易受到侵袭。
他曾对我说:“这些行为实际上并不残暴。中世纪的人或许会觉得我们当今的整个生活方式更为残暴、可怕、野蛮、令人憎恶!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种风俗和传统都有自己的风格,各有柔和与强硬、甜美与残暴之面,都认为某些痛苦是理所当然的,也都容忍一定的弊端。唯有处于两种时代交替之时,在两种文化、两种宗教发生冲突时,人类的生活才会成为真正的苦难和地狱。
哈勒这代人恰恰生活于两个时代交替之间,他们丧失了所有的安全感和无罪感,注定要将人类生活中所有的可疑之处提升为个人精神上的烦恼与苦难,并一一加以深刻体验。
像往常一样,一天又过去了。我又消磨了一天,用自己那简单又怯懦的生活艺术将它温柔地打发了过去。
在不幸的日子里,痛风发作,或疼痛扎根于眼球后,眼睛或耳朵的每一次活动都会引发剧烈的头痛,让你从快乐变为痛苦;或在灵魂死亡的日子里,心灵感到空虚和绝望。
在这种满足又无聊的浓厚空气中,在这种值得感激的无痛状态下,那个空虚、不断点着头的似神非神和那个鬓发斑白、低声吟唱感恩曲的似人非人看起来如此相像,犹如一对双胞胎。
心满意足,身体无恙,过平庸的日子是好事,在这种平庸的日子里,痛楚或喜悦都不敢肆意大喊,全都轻声细语,踮脚而行。但很可惜,我偏偏无法忍受这种心满意足,不到一会儿,便觉得它令人憎恶至极。我绝望地想逃向另一种氛围,可能的话是通过喜悦,必要时也可以通过病痛。
因为我内心尤为憎恨、厌恶和诅咒的正是市民阶级的这种满足、健康和惬意,这种精心保持的乐观主义,这种对中庸、正常、平凡事物的有效培育。
暗地里对故乡之类的眷恋导致我一次又一次无望地走回这条愚蠢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