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复现篇短篇入围《淡水珍珠泪》
淡水珍珠泪
水雾蒙蒙，湖面微微起伏。浪花碰击上石岸，回溯，漾起无数泡沫，如珍珠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人鱼在湖中游弋，轻吟，留下身后一道道扩散的水纹。
“又来了吗？”人鱼游到岸边，笑语盈盈，如同一只温驯的小动物那样，上半身轻轻搭上湖畔柔软的草茵。与水面同色的湖蓝瞳孔闪烁着期待，就像天真少女偷偷与情人约会时所共通的欣喜和一丝羞涩。
她面前的布衣少年蹲下身来，将焐在怀里早已温热的几块小石头递给人鱼。石头表面光滑如镜，半透的花纹随着湖面反射而来的跳动阳光流动，足以令多数宝石黯然失色。“好漂亮。”她将石头拥入怀中，眼睛里反射出湖面的星星闪光。“喜欢吗？”少年温柔地问道，伸手抚摸人鱼还带着水珠的碧色发丝，人鱼也未反抗，像猫儿一样，享受着恋人轻轻的抚摸。
“要不作为答谢，我唱首歌给你吧。”她稍稍游远了些，闭上眼。无名的曲调回荡在湖面上方，似远似近，夹杂着些许含糊不清的唱词。珍珠落于水镜上，环佩相鸣。梵婀玲泻出的乐章静静地流淌，将弥漫的水雾晕染成肉眼勉强能见的浅浅蓝色。泡沫似的浪花规律地起伏，偶有日光穿透雾水，折射出一丝闪光。那是就连塞壬与萝蕾拉都会失色的歌声，少年站起身来，目光紧随着人鱼的身影，在一片水蓝的迷雾中。
身影渐渐模糊，就连声音也因为湖面的反射而混响、共鸣，难知来源何处。少年向前迈出一步，试图寻找对方的踪迹。那歌声逐渐低沉，哀怨宛转，似在诉说曾经的故事中人鱼与人类相恋的悲剧。湖面也随之平静，浅浅地呼吸着。波纹一下下地浸过少年的小腿肚，又依依不舍地离开，只有皮肤上残留的细小水珠证明其曾经到来，之后又再涌上前来，却分不清是否是同一水流。
歌声如丝如缕，最终细不可闻。正当少年打算再深入时，忽地眼前光芒万丈，湖面之上的雾气消散殆尽，只有水面在日光下波光粼粼、熠熠生辉，似打碎的翡翠水晶。在这水蓝新世界中，人鱼跃出水面，水面不安分地躁动，分成更多的碎片向泛着日光的金色。她与湖水同色的鱼身如同宝石那般，无数细密的鳞片在晴空之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辉，连带着漫天通透的水珠。深蓝色的发丝，在空中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仅为一人的演出于此达到终曲。清亮的歌喉像是能穿透人心那般，仿佛千百年前那天，海洋中的先祖与陆上王子初见时的歌声复现，而今以此为前奏转调，试图撰写新的结局。
当少年缓过神来时，人鱼早已游回他的身边，自在的绕着他游圈，浅笑着。“好听吗？”她问道。
故事里人鱼的歌声都是有魔力的，无论是诱惑还是净化都有说法，但人鱼只是在歌唱而已，就像欧若拉仅仅在送来黎明光辉。而今远离海洋的淡水人鱼的歌声还萦绕于湖面上方，恋恋不舍。
“很好听。”少年温婉地对她笑道，微微俯身，伸手拨开人鱼有些散乱的发丝。两人目光相交，下一秒人鱼便扭头逃开视线，脸颊飞上一抹隐约的红晕。少年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依旧像童话里的王子那样优雅地为自己的人鱼公主整理容貌。
“今天没什么事，可以陪你一整天。”少年直起身来，整理自己的布衣。人鱼没说什么，但身后规律地拍击着水面的鱼尾出卖了她的内心想法。在她意识到自己的尾巴已经彻底将自己暴露时，立马羞得潜入冰凉的水中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半晌，才一边鼓着嘴吐着气泡，一边偷偷探了半个头浮出水面。
“真是的，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她做出不满的语气，装模做样嗔怒道，“我可是妖怪哦，人类和妖怪这么亲近可是大忌。”然而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鱼尾又在和看到主人的狗那样摇着。
“我说的也是实话哦。”少年理所当然地包容对方的撒娇，“而且若鹭姬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宝物。”话刚一出口，他就被突如其来的浪花撞了满怀。
“不要说出来啊——”声音快速远去，只能隐约观到人鱼青绿色的衣摆在水面上飞快地逃跑。少年有些无可奈何，不过对此已经习惯，明白不过是热恋期少女的娇羞。于是只是静静找块合适的地方坐下，一边用提前准备好的毛巾擦干水迹，一边等着他的人鱼姬再度出现。
远处，他的人鱼公主正躲在一块突出的岩石后，偷偷探出脑袋。一只蟋蟀正也趴在那块岩石上，抖落不灭却残破的身躯上残余露水，自顾自地跳开，摩擦腹鼓，嘶哑呻吟。
少年算是村里这代年轻人里翘楚的之一，无论是长相还是才智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虽父母早亡，全靠邻里接济才得以长大，但他就如那些神话里的主角一样，具备有主角所该有的良好品质，积极回报曾帮过自己的人们。甚至寺子屋的先生也评价他或许是与神有关联的存在的转世。
按理说，到了他这个年纪，该找个好女孩娶进门来，村里也有许多少女将他当作自己将来丈夫的模范样例。但他对这些送上门来的鲜花似乎完全不感兴趣，邻居多次想帮他搭桥牵线也被他委婉拒绝。
于是就有流言传起，少年喜欢的是妖怪。少年对此只是笑笑，在好事的天狗将他与人鱼私会照流出之前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一点，着实在村里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不过也没规定不允许这么做吧，少年这样回复道。
确实如此，但你要想好后果。一般来说人类是活不到妖怪那个年龄的，你只能早先一步离开你的爱人。寺子屋的先生告诉他。
我们会想办法克服的。少年依旧笑笑。
村里的人类私自成为妖怪可是禁忌。对方这样提醒道。
我说的不是这种方式，那个经常和老师往来的女孩子也是人类吧。少年很简单的说道。
寺子屋的先生沉默了一会。那祝你们幸福，但你要明白事情做出了就不能反悔了，她如此对少年说道。
谢谢老师，学生会记得的。少年礼貌地向她鞠了一躬。
“慧音小姐是个好人呢，赤蛮奇也经常和我提起她。”人鱼趴在岸边的石头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少年悠闲聊天。少年正坐在旁边的一块巨石上，一边手里摩挲新给人鱼带来的漂亮石头，一边为其讲述村里的新鲜事。其实不过就是些邻里的八卦，人鱼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被逗得笑出眼泪。偶尔谈及别人家女孩子时，还会假装吃醋，借此来和少年撒娇争宠，不过她也只是普通的撒娇而已，并没有别的心眼。
作为这些的回报，人鱼也会赠送一些自己珍爱的物品，或者为爱人献上一曲新编的小调。少年不擅长音乐，但他能感到曲子背后的情感，是独给他一人的爱意。他很欣然地接受了这些，也为不独让人鱼付出，他会更用心地搜集异谈和人鱼喜欢的东西来送给他的这位公主。
两人经常在清晨见面，因为那时能看到尚未离开的晨曦。天幕还带着略微紫意，东方的白色却等不及地探了点头，遮住几粒星辰。那时，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们俩，不会有人来打扰。偶尔有别的鱼跃出水面时的呲啵声和蟋蟀的嘶哑呻吟，也不过是为两人的幽会增添了几点意趣。
少年和人鱼的初遇也是在清晨。当时的少年为了糊口，每天要早早起身砍柴。就在那天，他鬼使神差地追着一只蟋蟀跑了很远，一路上欧若拉眼泪化成的未干露水打湿了他的衣服下摆也丝毫不知。直到来到了雾之湖边，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眼前的雾遮蔽了视野，少年开始回忆起稗田家主编纂的书中的内容。他感到有些害怕，不自觉握紧手中的柴刀，不过他很清楚这没什么用，哪怕胸前的护身符这时也保不了他。
这时，他听到水面被扰乱的声音，紧接着是飘渺的歌声。歌声的主人吟咏着他不懂的语言，似乎在哭诉，又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不知为何，他心中鼓起了些许勇气，把紧武器一步步向歌声的方向挪去。
雾中朦朦胧胧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离岸很近，一副专心歌唱的样子。少年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想开口询问对方村庄的方向，但一时又不忍心打断着美妙的歌声。
似乎是上天知晓了他的心思，恰好吹起一阵风。雾悄悄散去，双方都恰好能看到对方的容颜。他看到一位有着水蓝发丝和同色瞳孔的少女正在歌唱，碧绿的衣服自然下垂，被浸透大半。几滴水从她洁白嫩滑的皮肤上滑落，为她增添了几分妩媚。
少年一时呆住了，忘记自己的目的，痴痴地看着对方。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在目光看向少年的一瞬间，歌声戛然而止。
两人呆呆地对视，好似过了亿万年。直到人鱼微红着脸轻咳一声，两人的思绪才回归。
“那个...请问你知道人类村庄怎么走吗？”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视线飘向旁边。
“啊，大概往那边一直走下去就行了！”人鱼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手忙尾乱地为少年指方向。
少年有些被她的反应可爱到：“十分感谢。”他出于礼节的给对方鞠了一躬，报以一个浅浅的微笑，殊不知这表情对一个正常少女杀伤力有多大。之后便转身离开。
人鱼看到他的微笑后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已经离开。在怀疑这是否是幻觉之前，她又看到那人急匆匆地回头赶来。
“抱歉打扰你了。”少年将胸前亮闪闪的护身符解下，小心地递给对方，微笑着说道：“你唱歌真的很好听。”而后再次转身离开。
“啊...谢谢。”接过护身符，人鱼感觉自己声音快低到听不见了。
她以为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直到少年又出现在她的面前。“我想再听听你的歌声，因为很好听。”他这样直白地说道，将人鱼干净利落地攻陷。如此一来二去，湖边便常见一人一鱼整日形影相随，浓情厚意。
“若鹭姬希望能和我在一起多久呢？”有时，少年会想起自己的老师的话，便这样问人鱼。
“永远永远！”人鱼总是这么回答，尾巴开心地甩来甩去，带起不少水花。
“虽然我也想这样，但我是人类，肯定活不到若鹭姬你这个年纪的。”
“那我会想办法的。我会在草根妖怪网络那里找到方法的，一定！那我们拉手指吧。”
“拉勾上吊，一百年...永远都不许变！变了就要吞一百根钉子。”
“好的好的。”少年对人鱼的天真十分宠爱，对她的任性向来是百依百顺的，“那若鹭姬一定要找到能让我永远和你在一起的方法。”
“你也不许偷懒，我可是在帮你找，你也要找。”人鱼鼓起嘴，气呼呼地说道。
“我也会努力的，为了和若鹭姬永远永远在一起。”
“对嘛，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谁也不许变心哦。”
这个问题总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尾，少年和人鱼都享受着这一过程。而私下里，他们也确实都在为了这一愿望努力，就像爱上凡人的天神，为爱人的永生而奔波。
少年再来时，他发现人鱼今天异常地兴奋，开心地绕湖游了一圈又一圈。
“我找到办法了。”她向少年挥舞着手中的传单，“是最近在草根妖怪网络上很出名的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看起来非常激动。
"这是什么？"少年接了过来，见上面画着几幅图画，外加一行字：
“实现愿望的机会。只要得到这张传单就能免费实现愿望！”
人鱼也凑了上来，兴致勃勃地进行补充：“之前赤蛮奇也收到了传单，对方很大方地就帮她实现愿望了。坛论上也有不少妖怪说自己的愿望被实现了。”
少年没有马上心动，而是细细端详这张不大的传单。他近日来在村里亦听说过这件事，时常能听到受益者对其的大肆宣传。从一夜暴富到治愈疾病，没有实现不了的愿望。
甚至博丽的巫女都被此惊动，对此展开调查。对方却好似打游击一般巧妙避开搜，同时又完成了好几单愿望，最后还不忘往神社的赛钱箱里塞了满满一箱的钱。还好目前对方貌似挺清楚规矩，还没实现什么出格的愿望，于是巫女对其的搜查便暂时不了了之了。
不过免费实现愿望这点，虽然很诱人，但哪怕是深海的魔女也不会干出这种事。除非对方只是闲的没事来体察民情的众神之长，以给予子民小恩小惠为乐。
人鱼显然没想这么多：“怎么样，要不我们去看看？”
但说不定对方是真的能做到。少年看着这张为了宣传效果而弃疗似的抛弃排版的传单，稍稍有些动心。姑且算是宁信其有了。
对方的地址很清楚地写在传单上，少年背着人鱼在森林深处行进，不费力地便找到了。
一座很简易的木制小屋，外表上甚至看不到有生命活动迹象，完全想不出里面会住人的样子。未加任何装饰的木门在推开时吱吱呀呀，两人听此都有些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屋内的设施也是少的可怜，连窗玻璃都没有，午后的阳光被树荫过滤，所剩无几的光线由此进入，好歹算是为屋内提供了只能稍微看清东西的亮度。组成墙壁的木板貌似只是削好后就立马组合在了一起，木头自身的纹理直接暴露在外。处处透露出的简陋和赶工的气息，让人疑心这房子的质量与建成目的。
所谓的家具仅有大厅正堂摆着一张长桌，铺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繁丽修金桌布，上摆一紫缎垫子，承载着一个人头大小的水晶球。球体被绒布盖住，但能注意到它在黑暗中也能微微发光，照出垫下所绘的复杂法阵。除此之外，桌上剩下的便只有一支笔，数张纸以及几块不知是何用途的宝石。
“欢迎光临，请坐。”此处的主人正坐在桌后，面纱和披风遮住了她的面容与身形。她向自己前方伸手示意，两人随之看去，是一把椅子和一池清水。少年迟疑了一下，将人鱼小心放入池中，向前方鞠了一躬后坐上椅子。椅子上有几张纸，少年在坐下之前把它们拿了起来，注意到上面有些图案，只是光线太暗难以分辨。
“请问你们的愿望是什么？”对方拨弄着自己手指，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昏暗的光线阻碍了少年和人鱼观察她的神情，难以揣度其深层目的。
“我想让我喜欢的人能有和我一样长的生命，而且在寿命结束前不会因为意外死去。”人鱼赶在少年之前开口，尾鳍拍打水面，溅起一阵阵水花。少年刚想开口，但被抢了台词，为了掩饰尴尬，便注意起纸上的涂鸦。
第一张画上的内容其实也没多少，仅仅是一位服饰华丽的女神。女神闭着眼，泪珠滴落到她手中的金丝笼上。笼中貌似有什么东西，但在这光线下，少年再怎么眯眼也看不清，便打算看下一张的内容。
“你的愿望就是这样吗？那我得和你的爱人再确定一下。”对方的言语将少年的思绪拉回。少年沉思片刻，点头：“虽然可能有些冒昧，但这差不多也算是我的愿望。”
房间里忽然陷入沉默。人鱼趴在人工池的岸边，歪头等待对方的回复。而眼前的屋主，正反复交叉她的手指，似乎在思索怎么回复。房间里一时只闻细微的水声，以及屋主皮肤摩擦出的细微声响。偶尔，屋外有那么一两声蟋蟀的嘶鸣，很快微弱下去。
少年低头开始分辨第二张的内容。还是那位女神，做出后退动作。她身前是监狱铁栏，铁栏另一边是一位垂暮老者，衣衫褴褛，伸出手，好像是想呼唤那个女神。
画的很精致，但有些难懂。少年摇头，心想。而人鱼看看屋主，又看看少年，双方都在沉默，一时自己难以开口。她也注意到少年在看纸上的内容，不过一时不好意思开口询问。
屋主深吸口气，叹出：“很抱歉，这个愿望我可能有点困难。”
“为什么？你不是说什么愿望都可以的吗？”人鱼手撑岸边，身体猛地上升前倾，带起一阵水花。
少年抬起头来，也看向屋主。对方似乎对人鱼的责问早有心理准备，不急不慢地继续解释：“这个愿望毕竟违背了巫女在村里定下的规矩，我暂时还不想和她扯上关系。”
规矩？少年想到寺子屋的先生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是村里不许人成为妖怪吗？不过不清楚与屋主说的是否一样。他将手中的稿纸换成下一张，看到先前的女神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女神面前是另一位神，头后的光圈彰显其非凡的地位。
另一边，人鱼显然要死犟到底：“不管是什么规矩，我和他的爱都是能打破的。对吧？”说到最后一句时人鱼转向少年，似乎想得到回应。少年也点点头，表示他和人鱼是同一战线。
“村里的人类成为妖怪是大忌，虽然不清楚获得长久生命算不算，但毕竟也不敢冒这个险。”屋主似乎在思索什么，“不过那个蓬莱人貌似还算人类？如果你们就此离开村落去隐居或许就没问题了。”
“这样不就解决了吗，那还有什么要顾虑的？”人鱼不满地甩着尾巴，水珠溅起，不过在人鱼的控制下并没有甩到少年那边。少年也在等待屋主回复，隐居村外或许会有些麻烦，但作为这个愿望的副作用倒是可以接受。他这样想着，继续看下一张画，画面显然还没完成，仅能看出是两人携手而立的轮廓，一男一女，别的细节却还是潦草的线条，昏暗下与纸色融为一体，难以分清。有一个英文名写在画面一角，少年靠着自己看过书，勉强拼出名字读作欧若拉。
为什么要把没画完的放在下方？少年有些奇怪，不过可能只是对方的习惯罢了，他没想多少。
对方依旧沉默着，指尖不停捋着面纱一角。少年翻翻纸，发现又回到第一幅画，便收回注意力，等待对方回复。人鱼依旧甩着尾巴，随之松开扒在岸边的手，在池中游荡了几圈。
对方有意无意地视线转向漏风的窗户，面纱飘荡，但仍看不到神情。光线已经几乎消失殆尽，她另一只手的手指暴露在孱弱的光线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但没有声音传出。
“你们要想好了，契约一旦成立，便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屋主开口了。在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之前，她总算下定了决心，“愿望的话，就是想让你的爱人和你有着一样长的寿命并不会在寿命结束前死亡，对吧？”
人鱼用力地点了点头，少年仔细思考了一下，也微微点头。
“这次算是破例吧，所以一旦实现了就万般不能反悔了。”对方又重复一遍，见两人没有回头的意思，便不再啰嗦，“那么就开始吧。”
她揭开水晶球上的绸缎，摩挲几下其表面。紧接着，她指尖轻点球体，水晶球显出绚丽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让两人总算看清了屋内其余细节，不过他们的注意力现在都在这水晶球上。
随后，光线暗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由球为中心，延展开来的一圈圈亮色花纹。纹理伸展开去，像花瓣那样绽放。纹路继续延伸，空中出现一簇簇亮点，在三人周围盘旋，穿梭在光纹的轨迹之间，靠近障碍时又会自动避开，让人不禁想起夏日湖畔的流萤。
在两人还在惊讶于这般奇景时，屋主右手前挥，两座法阵准确地出现在两人身下，中有花纹连结。
“说一下愿望吧，记得一旦说出口就不能更改了。”这是屋主第三次提醒。
“我想让我喜欢的人能有和我一样长的生命，而且在寿命结束前不会因为意外死亡。”人鱼坚定地说道，少年选择让她替自己说出，自己默默点头表示自己也一样。
法阵旋转，闪出光芒，空中的光点开始向其聚集，穿过两人的身体，而后飞回入球体之中。很快，在光点全部回归之后，球体也暗了下去。
结束了？两人看着屋主收拾桌面器材。
“愿望我已经帮你们实现了，请回吧。”屋主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不过事先说好的，既然已经实现了就和我无干了。”
“好的，谢谢您。”少年起身，向对方鞠了一躬后背起人鱼离开。屋主没有挽留，静静看着他们离开。
少年也遵守了规矩，于雾之湖畔自己建了座木屋，就此远离村落。在两人的朋友的帮助下，两人并没有遇到太多困难。
少年仍会去湖畔听人鱼歌唱，人鱼仍会倾听少年讲述的故事。愿望实现后的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无限遐想。未来的日子还长，足够两人一起度过。
但随着时间流逝，还是会有些事发生。
数年后，当人鱼注意到少年眼角第一道皱纹，头上第一根白发时，人鱼选择了无视。她觉得这不过是正常现象，哪怕是妖怪，也会有衰老的一天。
随着对方衰老的迹象愈发增多，人鱼终于开始恐慌。但对方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衰老，不断安慰人鱼。
人鱼虽然嘴上还在说不介意，但她开始试着去询问自己的朋友，试着找出爱人这么早衰老的原因。甚至拜托熟人前往红魔馆去询问那里的魔女，请求好友去永远亭寻找返老还童的药剂。
但她的举动都没有阻止对方的老去。曾经的少年就和村里的人类一样，按着人类的生命规律老去，衰弱下去，除了不会死亡之外，和普通的人类老者无异，没有任何恢复年轻的迹象。
终于有一天，曾经的少年已经虚弱成躺在床上仅吊着一口气的老人，人鱼陪伴在一边，无比焦急却又无能为力。她已经尝试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但自己恋人除了没死之外，就和这个年龄段的普通人类一样衰老，甚至还要更脆弱一点。
再后来，老人开始健忘，经常忘记自己是谁，要做什么，如何说话。有时甚至会忘记人鱼，对照顾自己的人鱼大发雷霆或是逃避，像是心智已经退化到孩提时代。
她无法再放任自己看对方受此折磨，但又无可奈何。某一日，在她寻找方法时，一张陈旧折皱的传单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很久以前，那个传说能免费实现一切愿望的传单。
她直到自己当时答应了对方不会后悔，但现在她抱着一丝侥幸，想要再去碰碰运气。于是她拜托了朋友带自己前往那个地点。
那座木屋这些年间似乎没有变化，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人鱼让朋友在外等待，自己进入其中。
屋内的设施似乎也完全没变。屋主仍是当年的装扮，交叉着手坐在桌后：“是关于你的愿望的事吗？”她似乎知道人鱼要来。
人鱼立在水池中，点头：“我向您祈求了恋人的长寿，但貌似你并没有实现的样子。”
对方很镇定地坐着，无聊地从桌上拿起笔转着：“我已经实现了，你可听说过幻想乡有人类能活他这么久吗？”
“但...!”人鱼激动地前倾，想要继续说明。但对方仅仅一个伸手按下的动作，就让她感到恐怖的威压，只能乖乖咽下话头。她的尾尖不安分地摇动，还有怨气没有散完。屋主依旧转着笔，时不时在纸上添上几笔：“你有许愿对方的永葆青春吗？”
人鱼听此，在自己记忆中飞速搜索着，意识到这个问题后顿时泄了气一般软了下来：“好像没有。”
但她依旧不服气地抬起头：“怎么想都是就算当时不说，也会作为附带条件加上的吧。”
“并不是，我只是个实现愿望的。对方说什么我做什么就是了。”屋主深叹了口气，“所以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更改和反悔。”
愤怒填满了人鱼心头，屋主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她更加恼火。她尾鳍不断地拍击水面，水花化作弹幕飞散开去。可当它们接近屋主时，就和蒸发了一般无影无踪。
“听过欧若拉吗？”屋主拾起桌上的纸张，蒙在面前的水晶球上。
人鱼见自己的攻击没有作用，这得好好听对方说话：“那是什么？”
“也确实...这里可能连希腊神话都没普及过。”屋主打了个响指，人鱼见到球体再度放光，印出一对年轻男女，携手而立。他们的脸上绽放着明媚的笑容，很难感觉不到他们此时的幸福。
“欧若拉是黎明的女神，却爱上了凡人。于是她去向天父宙斯祈求丈夫的长生不死。”画面一转，第一幅画中的女神正跪在另一位神明面前，在祈求什么。人鱼看着这些，她感觉自己抓住岸边的手指有些颤抖无力，但还是坚持接着看下去。“我是把她的故事重现一遍了吗？”她这样喃喃自语。
她紧接着看到画面淡出，变成仍然年轻的女神和垂暮的老人。两人间隔着铁栏，老人想伸手去触摸女神，却被对方回避。
“宙斯同意了这不情之请，并告诫欧若拉不能反悔。但欧若拉忘记了祈求丈夫的永葆青春，于是她只能看她爱的强壮青年慢慢不断地老去，万年过后力量与知识全失，日渐衰缩。”
“无法忍心看丈夫受此折磨的欧若拉最后只能将丈夫变为蟋蟀，以其终日的嘶鸣陪伴自己。如此，便是故事全部。”
最后一张图案，女神捧着金丝铁笼，其中是只身躯残破的蟋蟀。她的泪水滴落至笼上，却无法改变事实。
蓦地，人鱼溅起的水花打到图案上，随即又被屋主抹消。在屋主的威压下，人鱼不得动弹半分，但她还在反抗：“你是想说是我害了他吗？”
“只是许愿不恰当而已，和你情况一样的也是大有人在。”屋主收拾着桌上的纸张，“如果你这么认为我也不拦着你。”
人鱼还想理论，但她感到力不从心。她注意到屋主拿起一个闪光的东西，向她掷来。她下意识地缩起脑袋，但显然屋主刻意控制了角度，那物体只是插在了她面前的地板上，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她有些疑惑地看向屋主，伸手拔出匕首，上面的寒意让她不寒而栗。
“虽然我之前说过不许反悔了，不过看在今天的份上，这把匕首给你了。”
“你是想说…让我杀了他？”人鱼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要是来早几年，它的用途或许还是割你的肉给他吃，就像八百比丘尼那样。不过现在已经是救不回来了。”
“当然我只是个提建议的，当年那条人鱼就算拿到刀也不愿杀她的王子。一切由你来决定。”
“…我明白了。”人鱼紧攒匕首，犹豫着咬着下唇，向屋主看了一眼后转身离开。
拂晓时分，雾之湖畔。
人鱼仍在歌唱，等待第一缕划破黑暗的光芒。她听到草丛中蟋蟀的合鸣，看到草叶上欧若拉泪水化作的露水。四周空旷，看不到别的人影。
月光洒下，对人间还有些许不舍。水纹泛起，一圈圈荡漾开来，在月光下波光粼粼。湖水中，人鱼身边包绕着一片深红的区域，在湖色的融合下显得有些发紫，随着水波晃动，晕散而去。
人鱼浅笑，泪水自眼角滑下，接触到水面时化作珍珠，溅起一连串水花。她仰视手中带着红色印迹的匕首，月光让匕首的气息更加寒冷。匕首的尾部有一小孔，上穿一枚闪闪发光的护身符。
她将匕首抛开去，听到水吞没它的声音，自己也潜入水中，带起一连串气泡后便再找不到她的痕迹。唯闻水中隐约还传出她的歌声。
核心加分项：神明的墓场
加分项：树犹如此 印象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