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魔花】三 第五章
第五章 少女诉求
【补档】
【以下正文】

下楼过程中,与谈及的人不期而遇。
雨晴珊停了脚步,站在身侧,面上平静无波。
穆青澪脚步不觉放缓,一步步走到了两人面前,一如当年:“……韵术麒。”
韵术麒抬眼看了他一看,侧首问雨晴珊:“你怎么在这里?”
雨晴珊跟面对老师的态度一样,不以为然:“为什么不能?”
韵术麒凝视着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强横的姿态要将她带走:“跟我回去。”
雨晴珊低垂着眼眸,神色不明,被迫高举过肩膀的手似乎有挣扎之意。
穆青澪看不过去了,出声道:“放开她!别强迫她。”
韵术麒抓着她的手腕,眸光望过来,隐含着一丝莫名意味:“是她来找你的?”
这似乎有些危险的意味,穆青澪不确定是否该实话实说,但确定的一点是,他对韵术麒不喜,连他的话也不想正面对付:“你是以什么身份,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我会对她负责,而你,能做什么?”
不知道是否惧意产生的错觉,穆青澪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了戾气。这是传说中那个好好学生,不应该出现的神情。
他将她视作所有物,所以不容许他人染指么?何其好笑,无论他什么身份,限制她,乃至囚禁她,无疑都是不对的。
穆青澪对她的处境感到不安,她似乎还被限制在韵术麒身边。她今天来找他,显然是超出韵术麒预料的。没有勃然大怒,似乎已是大幸。
“她为什么来找你?你用什么引诱了她?”韵术麒继续问道,咄咄逼人语气。
穆青澪气极反笑,看来还有他韵术麒无法确定掌握的事:“我能有什么?你真是莫名其妙。只是正好撞见而已,难道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但愿你不会后悔说这些话。”韵术麒抛下这句话之后,拉着雨晴珊快步走远了。
穆青澪愣在原地,觉得这个人似乎很陌生。
与自己印象中的不一样……他也变了?
这样阴郁的气质……韵术麒是真的很在乎她?可是,她不是雨晴珊这件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韵术麒不会无缘无故警告他,他不是会乱咬人的疯狗。他真的惹到什么事了吗?
穆青澪忐忑不安,最后还是叹气:他似乎还是,没法帮她。
如果能够行动的话,也不至于将自己藏在尽可能消除人声影响的地方吧。
他是这样软弱着,内心出于所谓正义的冲突也并不是很激烈。
只能寄希望于,她能够应付吧。他已经尽力了。
……
走出教学楼,雨晴珊就把自己的手腕抽了出来,面上的神情还是冷的,不过没有什么不满的意味。
脚步没有停下,两人并肩走着,韵术麒的语气有些压抑不住:“为什么又跑出来了?”
已经是放学时间,人们奔涌向饭堂,教学楼很快空荡荡。韵术麒心里有微妙的感觉,于是稍稍迟了一些,站在楼梯口,结果正好撞上他们,预感意外的精准。
只是雨晴珊一个人走出屋子乱跑,没出什么事还好,可是她竟然和一个男生前后下楼——无法不多想。
在这座学校里,她除了他,还认识谁?怎么会……
她应该是一张白纸。
若是去找了嵇绵奈,他也不会如此失态。
他们俩明显已经有过接触,不是单纯偶遇下楼的姿态。但是为什么?
他必须知道答案,容不得转移话题了。
雨晴珊眨眨眼眸:“无聊。”
屋子里的书基本上都翻阅过了,没意思。没有其他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
韵术麒气结,想了想:“上次去图书馆,你说想要有关神话的书……我一会儿去借回来。”
“我还想要一样东西。”雨晴珊懒洋洋地开口,并不与他客气。
“什么?”
“通讯设备,或者说,手机。”雨晴珊观察了好些时日,发现现在的人类大多持有这样的东西,可以从中获取无数信息。
她被困在屋子里,什么也无法接触,只能依赖他给予的信息,实在是太局限了。
感觉到目前为止,氛围已经到了一定程度,她决定开口提出索要。
她并非无欲无求,不过人类的好奇于她而言还是太过消耗精力。她只需要索取她需要的部分,其余继续无视也没关系。
“有了手机,我会如你所愿,待在乏味的屋子里。”她补充道。
这应该算是正当的要求,现代社会的人类基本上都有手机。如果要把她当做人类看待,那么该有的也要有。其他说辞,她不接受。
韵术麒侧首看她:“你本来可以不用再整天待在屋子里。我已经为你申请了就读的资格,你很快可以作为这里的学生自由出入。那么……”
是要让她选择么?她没有料到韵术麒还会为她谋得这个身份,她能够从中获得什么呢?损失掉的东西与能够收获的东西,是否值当呢?
韵术麒自然是,倾向于让她乖乖待在屋子里的,但是显然她不会愿意木然地顺从。若是她自己承诺好好待着,又放弃了他施舍的“自由”。
真是狡猾。
她貌似不假思索:“我可以作为学生,但是手机我也要。而且这里的规则,不能束缚我。”
面对她的大胆和贪心,韵术麒沉吟了一下,颔首:“当然,只要你听话。”
明眼能够看见的约束着人类言行的规则,以及他暗中安排的控制范围。不脱离出去,就没关系。
“什么时候?”
韵术麒反问她:“你想要什么时候?”
“尽快。”她向他摊开手掌。
韵术麒忍不住微笑,面对她娇憨的模样生不起气来:“就从下个星期开始吧。手机的话,过两天给你。”
虽然感觉她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但还是忍不住好奇:“你打算用手机干什么?”
她眉头抽动一下:“你平时用来干什么?”
“看新闻,学习,之类的。”他耸肩。
“一样。”她冷哼,似乎不再想继续被他盘问下去。像是有些戒备的拱起脊背的小兽,但是没什么威胁力。
秋冬季的轻薄阳光通透地洒落下来,身形纤薄的女生行走着,长长的柔顺的头发披散着,齐刘海下的杏眸眼帘低垂,有些肉肉的脸蛋粉嫩可人。
韵术麒侧眸看着她,觉得越看越可爱,险些想伸手去揉揉她的脑袋。
但是该问的东西没有问完,该交代的事情还没有说完:“你认识穆青澪?”
平时没什么接触,名字倒还是能想起来的,到底是好些年的同学。
她晃晃脑袋,语意含糊:“这些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非人就要被人类称作“异族”的话,那么她这样的“异族”看待人类,自然也是一样的。全部面目模糊,大多数时候需要区分的只是数量、性别。其中的个体,活生生的,张扬的,内敛的,种种都与她无关,没有那个必要。
只是恰好碰上,而且顺便加以利用。并不值得特殊对待,只是储存着她所没有的信息的容器。
是什么反应,不在考虑范围。
尽可能让他吐露信息。
“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我能够满足的事情,不需要你去找别人。”韵术麒还是这么说,固执着。营造着全能感。
在合理范围内,会尽可能满足她的要求,手机完全可以给她,只要她开口要。
只是担心着接触的环境变得复杂,可能出现的伤害也会增加。
留在屋子里,等他回来……是这样困难的事情吗?
他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反思着。
她在成长,变得越来越接近他们这样的人类,有情绪,有欲求,有接触外界的需要,眼眸有灵动的光。
若是身躯内的想法越来越多,超出能够容许的度,会是麻烦的事。
想让她有活力有灵性,但是不能够超出范围。
如果有一天不受控制了……他该怎么做呢?
“嗯。”她只是应了,没有过多的反应。现在她认为她所需要的还不多,还要好些事情需要慢慢想明白。
在靠近默认的边缘之前,还是安全稳定的——他们之间。
尽可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
“晴珊,你能够做出承诺吗?”他忽然停下来,站在她面前,双眸注视着她,认真的模样。
她也不得不停下来,微微迷茫着仰头看他。
“承诺我给了你需要的东西,你就乖乖地遵循我为你设定的方式活动。我会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以及需要避免的行动。”
她盯着他紧缩的眉头,眼神有些飘忽:“我不想要遵守规则,包括你设定的。”
“这不是很生硬强制的东西,这会帮助你更好地适应生活。”
她不为所动:“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说说看。”
“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点吃早餐,六点五十去教室,十二点放学午餐,下午两点上课,六点放学晚餐,七点晚修,十点放学回来。”她睁着茫茫的双眸,细数着。
纵使时间不太准确,可每到时间点都会响起铃声,不可能全然忽略。
一天的时间被严格划分好了,规定的活动填充着绝大部分的时间空格,几乎没有余力和时间去进行别的事。
最有效率地将时间利用起来,填充知识技能的学习,反复训练,将自己锻造磨合得越发接近考试需要的模样,在考试来临的时候不至于被冰冷强硬固定模式的边框切割得过于疼痛难忍。
被时间驱逐着,追赶着,只是为了最终的目的。
她不需要为这个烦恼。只是需要这么个身份,方便行走,也好解释存在这里的原因。
所以这些不应该限制她。
“差不多。”韵术麒不可置否,“但是你还有很多还不了解的事情。”
“比面对你还困难?”她抿唇,不以为然,“而且,你给我的是确切的东西,你要求我的却是含糊的指令,换做是你,你能够接受吗?”
韵术麒注视着她的面容,无论如何不为所动的模样,叹了口气:“你信任我吗?”
“你认为呢?”她并不畏惧与他直视,眼眸清澈纯净,坚守着自己的观念,“你承诺会满足我的需要,而在我提出之后又打算附加条件。你在算计什么?”
她渐渐感到,自己掌握的资源,至少不能再一味地被动和服从于他。
他的心思会渐渐表露出来的,无论他是否意识到。
就目前而言不算激烈的争论,不至于这么快触动那根线,让他失去理智。
她是安全的。
“晴珊,你要相信我是为了你好。”他的语气缓和下来,不再执着于让她表明他所期望她表现出来的态度。他知道她不会松口,至少目前的形势下不会。
有力量生出来了,支撑着她。迷茫不安之色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练的从容冷然。
这是她的本来模样吗?
他并不了解她的过去,他只是相信他亲眼所见,她呈现在他面前的模样。把握住这个就够了。
她虽然生出自己的观念,但还远不至于信念的程度,她无法全然独立的形式存在着。她还离不开他,也还没有表现出坚决离开的意愿。
过多的思索可能是杞人忧天,她仅仅是她口述出来的那个意思罢了,没有别的。
素来直白坦率,无所顾忌。她没有对他隐瞒什么,也没什么可以隐瞒。
她与穆青澪之间,或许确实只是偶然。
目前的出行没有发现生出坏事,但未经他的许可擅自离开屋子,还是违背了他的设想。不得不加以干涉约束:“我对你不存在什么算计,但你不和我说明,擅自跑出来,我会担心你——担心你会遇到什么状况,我却不能及时出现给你解决。”
雨晴珊认真地望了他一眼,眸光敛下来:“我能解决。”
“我原本希望你不要离开我的视线,”韵术麒唇角抿起苦笑,颇为无奈,“但我知道这不现实。我确实对你太过谨慎,约束太多,让你感到不舒服了,对不起。我是出于,希望你安好。所以,如果有超出我的预期的行动,至少,先告诉我一声,可以吗?”
似乎将自己放得很低了,卑微地恳求着。
雨晴珊目光飘远,声音似乎也散去:“有必要的,会说。”
事事报备,未免劳累。巡游只是常规,没必要大惊小怪。被发觉了也就被发觉了,没什么大不了,她想要走出屋子,没有什么实际的阻碍。
她不认为自己会遇上什么应付不了的局面,当然那次遇上湖秋沙是个意外,就今天的主任老师而言,还不算什么,至少她不在意。
韵术麒颔首:“这就好。”
听她的语意,还是有所松动的。还不至于完全不受管控。他松了口气,慢慢再叮嘱两句,领着她往饭堂走去,这个点他人应该吃得差不多了,空间应该比较空旷了。

“注意到了吗?那个人类,在诱使你作出承诺,不管他是否真正知道异族承诺不可违背的信息。”湖秋沙从不知道哪个角落的阴影探出身子来,冷不丁地开口。
当然,她不会被吓到,神色依旧淡淡的:“他不是普通的人类,我会警惕的。但是,若是不慎陷入了认知误区,将他过分神秘化,也很浪费精力。他比一般的人类,多出什么知识和经历呢?这是尚不清楚的。”
“于是打算被动地与之周旋?你是想要安全安定,还是效率呢?只是听信一家之词,或许也算不得什么。”湖秋沙靠墙而站,放松的姿态,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我自然不会全然听信一人之词,还需要行为表现出的态度印证。操之过急会存在很大误差,当下也是无奈之举。”她谈起自己对付韵术麒的模式,也是微微叹气。她既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控制欲,但是不得不虚与委蛇,维持表面和谐之态。
还不能脱离,至少不能全然脱离开,很多线索指向于他本身,是绕不开的,但是如何破解探索也是难题。
等他自然而然,无可忍耐的时候,自己暴露出来——不可能完全掩藏得毫无痕迹,赤诚的状态哪怕只有一瞬,也是会出现的,这就需要及时捕捉,以此攻破他的防备,表面的姿态。
但是他真正在意、无可抵抗地会表露出自己真实态度的,是怎么样的事呢?这无法直接索问。
过分猜疑琢磨人类这种复杂的存在往往显得无力。
或许顺其本性就好了,要有足够的耐心。
世间的变化不可能尽在掌握之中,或许某一天某件事,种种因素恰好叠加到,能够有足够大的触动的点,那就是关键。
说起来很玄乎但是实际要如何呢?
“过于小心翼翼的保守姿态很难刺探到,他不想要被你发觉的信息;按照他划定的范围生活,不会遇见什么意外。”湖秋沙有些不满,本也是心高气傲之辈,以少年人俊秀的容貌使出少年性子的神情:“你有发觉什么情形下,他的面具会被打破吗?”
她想了想:“他偶尔会气愤,气急败坏模样,是我违背他的意志,看见了他不希望我见到的存在。”
就像是穆青澪。他与穆青澪日常生活不过可能点头之交还不如的交情,发觉他与她一同下楼,定然脑补了许多,敢怒不敢言,最后出口的只是寻常的训诫劝导。
与韵术麒已经与之生活在同一间屋子里有些时日了,性子还是大致摸得清的,只是是否在意,拿出来作为分析的依据。
他一厢情愿地,希望一切尽在他的预料之内,安排之中,至少完全掌控她的去向起居,保障他设想的安全稳定环境。
虽然态度不算强硬,但是他的意志确实强势,对她的生活插手过多了。
小到牙具的摆放,大到安排她入学的资格,只要纳入他的计划体系,就基本成定局。
她虽然对这些事一直没什么反应,没有什么感想,听之任之,久而久之还是难免有些不爽。
恐惧感渐渐消除开去,越来越感到踏实,对自己掌握的力量和信息,对自己的判断和分析,而且结识他掌控之外之外的事物与人。
她或许正在摸索,连韵术麒本身都未曾发觉、未曾试图了解的东西。
不过将认知的上限设定为是否触动韵术麒,也显得太狭隘了。还能够做到更多。
不同个体获知的信息需要得到匹配,才能勉强定义为正确或者接近准确。真相总归是难以一比一还原的,只能摸索着接近,实体几乎可以说不存在,或者存在于容易动摇更改的脑子里。
她现在还能做什么呢?
“那就顺着这个找下去。他除了显得生气,也没有更糟糕的结果了吧?所以放开探索,也无妨。”湖秋沙摊手,唇角微微扬起。
她抿抿唇,神情渐渐有些疲惫之色:“总之,无法着急。我也要考虑,揣测是否过度,有时候人类的念头也会很简单。”
她不想做多余的思考,行动更加不愿了。但是这个很难避免,在看到实际结果之前难以断定是否有意义。想要省心省力怕只是存在于理想之中。
过分约束自己的言行也很耗费精力,索性之后更加自然一些?等待着韵术麒自己暴露意图,她自己也会慢慢随性展露,最自然的状态或许是最节省的。
她想起来问了:“你来干什么?”
之前是说,因为她感受得到他,所以可以随时唤他……但是他主动出现的次数有些,超出预想的多。
湖秋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惹眼的蓝色长发繁复地编起成辫垂落肩头,却不会让人生出女子气的评价,异样精致的英气。
不符合一般人类的审美……她当即这么想,但是没什么表现。与她个人而言,没什么感觉。
对了,一直想习得打理头发的技能来着,到目前为止只记住了最简单的马尾辫如何做,头发梳好聚拢然后扎起来,没什么难度。这方面也能够请教他?
她这边思忖着,湖秋沙眨了眨春水一般的碧色眼眸,语气轻快:“像你一样,漫无目的,在校园闲逛。怎么?被那个人类训了之后,束手束脚起来,愿意乖乖回到屋子了?”
他虽然说的是俏皮话,可她怎能听不出有一丝嘲讽,只是反应也没有激烈的征兆:“在他人屋檐下……若是认为这便是乖,就这样好了。我的时间和行动应当自由支配,在他受限于所谓学业的时候。”
湖秋沙浅笑:“据说学生这一群体是人类当中最为软弱被动的,渴求知识技能,却被大背景模式化,成为无数年人类历史的复本,不断延续下去,毫无长进,毫无觉知。会被这样的人受限制,真要我说什么好……”
“保证历史的传承便是,多余的无关紧要,不至于崩溃崩塌即可。”她兴致缺缺,收敛眉目,“还是相当庞大丰富的体系,没有长年的钻研难以掌握大部,若有大成者也是难得,但也不是容易接触到的。韵术麒,可不是要成为那样的人……”
湖秋沙开始有些兴致:“那你觉得,韵术麒是个怎样的人类?”
她微微抬首,作沉思状,声音悠悠沉沉:“不客观的说可以吗?”
在人间多时,她渐渐习得照顾他人观感,不过也仅此而已,表面上的礼貌。
湖秋沙颔首:“当然。”
她是考虑到,有关韵术麒的事件、为人等等,都被其他人说得太多了,也没必要费心费力地复述,吃力不讨好。
只表达自己的感受就好了。
“控制欲很强,循规蹈矩,责任感,家务能手……”她慢慢沉着地思索着,韵术麒留给自己的印象大致是这些。
会与从穆青澪那里听说的有出入,解释为发生了变故之后的改变,但是也不应该能够囊括全部改变。
停留在目前所能够看见的,多余的猜测也不需要。
这是确定的。
以确定的事物为基础,再去观看其他。这样应该是比较稳当的。
“听上去还不错。”湖秋沙动作幅度有些大地点了点头,身体也随着摇晃几下,漫不经心的模样。
她不是很在意他的反应,本来也没打算得到什么有用的评价。这敷衍感是实打实的。
“你觉得你还能和他相处多久?”湖秋沙单手托腮,侧首看她,眼神似有星光流转。
这个问题她也没有思虑太久,觉得没必要:“不爆发原则性的矛盾的话,多久都可以。”
“想法很天真。”湖秋沙毫不留情指出,“永远相安无事是不可能的。你也清楚他隐藏了些什么,而那或许会对你造成威胁。尽管是人类,也不能够全然托大,小看了。打算这样僵持着,被动等待?若是哪一天,爆发了你预想不到的问题……正如你对他控制感的描述一样,你也是对自己掌控的能力颇为自信。”
“是这样。”她毫不掩饰。
“或者换句话说,什么对你而言,是原则性的问题呢?抛开人类通常的守则、韵术麒的限制……”他的手掌托在下颔,食指轻敲着下唇,碧色眼眸颇为深邃地望着她。
她眸光流转,与他对视一秒,似乎在考虑他考究的意味,但是由于没有什么思绪,还是声音平淡地答了:“用人类的方式来说,尊严?生命?也许重要,也许不重要,取决于当时的我的态度。如果我许可,就不存在问题。”
“相当于,严重违抗你的意志么?”湖秋沙微笑,手指停住了,“非要说的话,还有一点点相似呢,你和那个人类的性子。但是这对你来说没什么意义。”
“是。”她对他看穿她的态度毫不意外。或许是因为同为异族——被人类排斥的群体,所以有些感觉态度会是共通的。
虽然还有很多不了解,但是被点明了一点,就足以从中推测出很多,像是自然而然的本能。
“也就是说,你对自己现状的断定,很清晰,没有迷茫之处?”
她默然一会儿,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单薄地说道:“暂时是。”
从穆青澪提供的信息来看,没有什么需要考虑弯弯绕绕的地方,也算是平铺直述。韵术麒目前透露的不多,也无从下手,至少便面看上去合理无疑。第三个人应该是嵇绵奈,那个女生显得有所顾忌,但是处于情景之中或许也容易情不自禁表述,也是之后可以尝试挖掘的。
很多是依赖于从外界获取的信息,离开了这个,就难以开展下去。
“如果要获取更加深入的信息,还需要努力接近他们……对此你有什么建议?”她索性将问题抛给他,也让他发挥力量。
湖秋沙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思绪流转:“你现在不是在学着人类生活的姿态么?想要接近他们,就变得像他们当中的一员,甚至融为一体。对于认为安全可信任的存在,他们是忘记防备毫无芥蒂的,对于烦扰内心的事,只为一吐为快,抓住那个瞬间就好了。”
“能够做到吗,真正与之融为一体一般?”她皱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人类与异族之间应当存在很大的隔阂。”
“往往为了生存,或是欲望,选择共存,现在总体的局面也是如此,最上面的人握手言和,签订协议,统治之下的世界各个种族交错杂居,彼此相互影响,界限也并非不可逾越。”俊秀少年微微垂眸安静的姿态,宛如一幅静止的惊艳画作,根根睫毛纤长分明,颇有些张扬又细腻的美。
她又抬眸望向他,有些好奇:“你在人间生存多久了?”
“要说的话,那是很久很久了。”他漫不经心的笑,声音清爽,尽管笑出声来,但笑意不达眼底,“你听说过……算了。你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欲言又止,停顿几秒,换了个方式说明:“我不清楚你年龄多大,所以也不用这个比较。那就再与你说上一些吧,尽管现阶段的你应该碰不上的。”
有些妖族,生来就与人间甚至人类关系密切,甚至能够通婚生育。
而在刻意的隐瞒下,这些血脉往往没有被发觉,更不被承认。
代代延续下去,原本接近纯种的血脉被稀释,乃至不再显露分毫,与常人无疑,检测也无法分辨出来。
安然地以人类自居而生存下去。
直至某一天,某些机缘巧合之下,血脉被诱发显现,成为他们眼中的“麻烦”。
因为无知,所以无解,看上去这种怪状忽然出现,影响甚至全然破坏原本的“正常”生活,无所适从,无法接受。
血脉确实已经稀薄得接近于无,但是一点可能,便会造就荒诞。
换言之,这些融入潜藏的人类之躯,就宛如一个个盲盒,可能某一刻被无意打开,也可能终其一生不被发觉,如同其他众多的常人。
她皱眉听着,不解:“那么,他们之中可还能有力量?”是否存在力量,才能够决定其价值。血脉的存在只是增加一点可能性罢了,若非奇迹也泯然众人,毫无稀奇,不会感到幸运也不会哀叹。
湖秋沙耸肩,声线慵懒起来:“谁知道呢……没有引起轰动就是好事,被盖下去了。人类一直害怕着与他们不一致的存在,不是吗?哪怕是人类群体内部,这样的恐惧排斥乃至战争也并不少见。但是放心好了,你和妖族不一样,你不会发生异变,至少不会表面显露出来,不会被当成怪物。”
她不可置否。
“告诉你这个,是想让你清楚,人间确实很复杂,并非天生被盖上属于哪个种族的章就是纯粹的个体,哪有那么多纯粹……哦,我是纯血的妖族,这点无疑,我可是一族尊王。”湖秋沙谈及这个,唇角又微微上扬,有点孩子气的骄傲意味,“你试图融入人类群体也并不会违反什么,何况并没有什么明文规定不能够。人类也有转变成妖族一员的,妖族类似。并不存在强大的限制。”
她颔首沉思:“遥远的规则我不了解,也没有太多避讳。你告诉我我非人类,而为异族,但并不明了。若是下决心融入人类,我该如何定义自身?”
“你觉得如何惬意,便如何,这也没有强制限制。”湖秋沙松开手臂,放松地摊在身侧,似乎伸了个懒腰,“非要揪其根本,你只是你本身而已,身后的血脉种族等等,都是次要甚至更后面的,利用不上,便不必在意。没什么能限制你。”
“如此潇洒姿态。”她轻叹,觉得开朗一些,眨了几下眼眸,神情微微灵动起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在这方面她固执得很,基本上不允许让步存在。她问的话语自然是她想要知道的,并非形式。除非无解,否则得得到答案才不亏问出花费的精力。
不得不斤斤计较起来,她的精力有限,要尽可能利益最大化。至少要落在实处。
湖秋沙微愣,随即想起来先前的敷衍之词,顿时咬牙:“非要回答吗,有些咄咄逼人呐,针……”
她毫不让步,目光清澈地注视着他,无形中生出些许压力。
“好吧。”他叹气,有些不太情愿的慵懒姿态,“可能,有百年了吧?”
在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圈养的、被恐惧和妖魔化的状态了。但那里也算是半个人间,所以姑且当做是在人间。
现在是自由的状态呢……他看着她圆圆的侧脸,压下了怔忪神色。
她颔首,抿着唇,没有意外的神色,或者说长时间都保持着这样没什么表情的脸,可是偏偏这张脸很是精致乖巧,这种偏差感很是微妙。
有点意思……他想逗趣,但是显然当下不合适,她还是保持着警惕,忧心忡忡思虑重重的状态。
别把自己弄得太沉重啊……他觉得他不介意多指点一下她,她比那些肤浅浮夸张牙舞爪的莺莺燕燕稍微有意思一些。
与她之间的氛围还算得上轻松惬意,而且她能够以请教的姿态询问他,只是性子冷了些。
那么,还有什么要问的呢?能够解答的范畴,也限制在她需要的、可能用的上的范围之内,放置太多会加重思想负担的。
稍微有些体贴感?
“嗯……”之前的话题已经没有吸引力了,她直接转移了话题,“作为利益互换……你愿意帮我到什么程度?”
仅仅是口头上的指导交锋,安稳优越的姿态,从一开始就……据他所说,他在妖族中的地位应该很高,这种姿态也是自然。
但是太过轻松的姿态,总归是不爽的。当初的契约,措辞也相当模糊,所以有很大的自由度,取决于其中的双方如何定义。
“严肃起来了呢。”湖秋沙眯眼浅笑,笑意有些狡黠,“你期望的是什么呢?我不会完全纵容的。”
他一直在试探她的态度,她不清楚是否应该表达强硬清晰一些,似乎暧昧的状态下更有利可图也不一定,她承认自己稍微有些贪心的妄念,若是能够以固定的预期范围内的付出,能够获得更多就好了。
“不触动你的利益,便可?”疑问的语气,最后一字声调上扬。
湖秋沙只是这样注视着她,并不给出确切的答案。
他当然有所保留,也理所应当保留……她在心底叹气,自己到底还是处于弱势,也只能在尚不了解的领域摸索着试探,若是发觉触及底线则迅速避开——如果能够的话:“那么——教我编发。”
“嗯?”
忍不住失笑,这样画风突变,是正常现象吗?湖秋沙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好在一直把身体重心靠在椅子中心,外显出来的只是手脚轻颤了一下。
什么呀,这么一本正经理直气壮地说出来这样的请求……
克制住笑意还是不难的,湖秋沙绷着脸,看着她,声音如同之前一样稳定:“这个,可以。现在,不行。”
“什么时候?”她恍若不觉,认真严肃脸。
湖秋沙抬首掩唇,假装打了个哈欠:“今天说太多了,累了。”
她挑眉,有些无语凝噎。
湖秋沙把整个身子歪在椅子上,放荡不羁慵懒模样:“别太失望,我心情好的时候可能直接给你编,只是无聊打发时间的产物。”
“教我。”
是想要自己习得技能呢。
湖秋沙笑笑,忽然道:“算是信任我吗?”
“为什么这么问?”
“信任是相互的,如果要继续打交道,这是前提和基础,我可是说明了,就算是我,也在忌惮着你的身份,或者说血脉……”他碧色的眼眸光芒流转,稍不留神就会被吸引进去,沉溺在这双眸子中,“现在是信任着吗?”
停顿一秒的对视,当即判断:“信任着呢,真好。”
“……”她目前没有感觉到威胁,所以是安全的。要理解成信任,或许勉强可行。
有点奇怪的乐观呐,作壁上观的姿态……
她是被注视着的。
尽管不爽但是无可奈何,她看了看接近地表的璀璨的夕阳,决定动身回屋子了,便与之道别,心中已无波澜。

抱着被子蜷缩在被窝里,慢慢地开合眼帘,听见上锁的声音,然后声响远去。
天气渐冷了,韵术麒出门的时候也不再执着于叫她起床。早餐温在锅里,或者就放在厨房,随意她直接食用或者加热食用。
脑袋枕在枕头上,肌肉被压迫得有些麻木的钝感。
已经是,多久了呢?不到一个月?
但是在找到意义之前,无论多久都没有区别。
她埋首在枕头里,随即撑起身子,翻身坐了起来。
想要跳出一直以来的思维限制,如果不离开划定的安稳的圈子,不会得到任何新鲜的东西。
与其挣扎在陈旧的定局里,或许是应该走出去。
她现在接触的世界还是太单薄了。
听到一个很有趣的比喻,人的知识面就像一个圈,圈内是已知的,圈外是未知的。随着知识面的扩大,作为圆圈的周长也越大,接触到的未知也越多。对这个世界的广阔的未知心生敬畏么?这样的态度是要有的。
她基本上不会做无限期拖延待在床上的时间这种事。于是很快起身去洗漱、更衣,解决腹中空空问题,然后躺在熟悉的沙发位置。
做好准备,那么,可以开始梳理。
找到存疑的缺失的地方,然后想办法在之后填不上,像是拼图一样,但没有具体轮廓。
雨晴珊,人类女性,三年前十五岁,初二到初三年级学生。
被称为同为人类的韵术麒的表妹,真实血缘关系未知。
初二时转学到美林学院,成绩一般,人缘不佳。初二学年末与舍友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在韵术麒争取下住进韵术麒的屋子。
自从韵术麒公开宣布对她的保护之后,与韵术麒渐渐走得很近,有些亦步亦趋的意味,怀疑存在暧昧关系。
有记录可言的就读时间持续了近一年,后无故失踪。
可以总结为寥寥数句的过往。
面孔依旧是陌生的——她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无言。
和她相似到什么程度,才会认为,是她呢?韵术麒的态度,始终不明朗,继续诱使她,待在这个角色之中。
真正的雨晴珊去了哪里,有人真正关心吗?人们只想要见到他们想见到的东西,思考他们想要思考的东西,除此之外都是多余。
责任转嫁到她身上了吗,对雨晴珊的?毫无道理。她也只是利用罢了。
把这个身份遗留下来的最后的价值最大化地利用殆尽,直至谁也不再提起,不再想起。
她是否知晓呢?
【请原谅我,无论如何……】
她愣住了,睁着杏眸,环视已经熟悉非常的周遭,没有任何异常。
【请原谅我……】
淡得随时就会消散的声音,幽灵般响起,艰难地串连成句。
她确定,这个信息来自她的脑袋,或者说直接传达到她的意识之中。
无法被阻挡,直接闯入她的脑海。
淡淡的悲怮,漠然如丝。
她回忆起之前头痛欲裂的场景,没有妄动,也没有干涉,只是静静等待着。
如果能够告诉她什么的话,再好不过。如果要对她进行伤害,也有余力应对。
【不是,故意的……不要……】
隐约啜泣声。
【好疼……救救我……好疼。】
声音断断续续,气流不畅模样。高昂尖锐的呼喊刺痛神经,如无助又陷入极度恐惧的困兽。
又静待了一小时,不再听到声音,她缓缓吐气,凝神。
“这听起来,是我的声音……”她不得不面色凝重地判断。但也可能是由于在她的脑海中呈现,只能是她熟悉的声音。
她确定,她与雨晴珊这个存在,没有任何实际的关联。
但是这个声音源自哪里?传达着谁的意思?是希望被她听到的吗?
她是否有必要花费精力去注意这个声音的存在?能够清晰被感知到,不太可能只是偶然。
她感叹,全然凭着所谓理性去调配资源是艰难的,无法把所有的元素都掌握清楚如何把控,会不断涌现出新的东西,望向一下子掌握全局是不可能做到的。
自己无法掌握之物……并非自己的意愿创造出来,却是实在地存在着,并影响到自己的生活。
防备着未来可能的危险,时刻猜忌防备着,唯恐错漏某条信息,做出不恰当的判断,处于被动落败的局面。
按照规则单调地生活着的人类似乎无忧无虑。
她有些烦躁起来,怀疑起思考的动机,以及意义与否,停滞在这里,困在这里,可能每一步都是沼泽,无端惶恐不安。
她不该如此敏感,容易慌乱失措。
若是她目前的生活中,只有韵术麒可以看做是一个威胁,但也不至于如临大敌般,心神不宁。每天还是相安无事模样,他的表情和行为都看不出异常。似乎唯独她莫名不安了起来。为什么?
不对,意义不一样,她所不安的事……
虽然每天照常,但是时间确实在流逝。人类口中的“冬天”将要到来,关于时间,她所遗忘的事……
她想要想起来,即使会感到痛苦,也比毫无缘由地陷入焦虑有价值。
被她虚度光阴浪费掉的太多了。若非她的记忆空白,她应该能够作什么事,很重要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否还有恢复的可能,只记起湖秋沙曾经说过,能够为她得到部分原本属于她的力量。这些会有关联么?无论如何想抓住什么,抓住更多,自己能够掌控的东西,即使不必展开与人看。
无可遏制地感觉到,自己所拥有的还是太少了。远远不够,但是想不起来。不得不为此感到痛苦。毛毯探索新的范围可能带来的风险无法预测,也难以下决心行动,这就是她绝大部分时间还是蜷缩在这里的原因。
什么是她可以触碰的,什么是她能够触碰的,什么是边界呢……
【雨晴珊……么?对我而言,代表着什么?】
她尝试与之交流,但是如投入深渊的石子,没有任何回应。
初次见到湖秋沙的时候,这个声音也几乎同时出现了。但是觉得不会有关联。湖秋沙应该也并不知情,他所见到的只是她而已,他听不见她所听到的声音,这件事无法与之讨论,只能自己琢磨。
若是这个声音来自雨晴珊,又是怎么被她获取到的?还存在着什么超出她的想象之外的力量?
这个身份,她只是被动持有着而已。如果有诉求,传达给她也毫无用处。她经历过什么,或者是生是死,都与她并无关系。
这不该困扰着她,占用她的时间和精力。
她不想要考虑关于自身之外的事,其他人或者事都不愿关心。不可避免的情绪不佳,还是被影响到了,不能够忽视,只能勉强收拾起一些力量去尝试解决。
对于无法确定的事情只能够假设着。这个声音,至少代表着雨晴珊的念头,虽然无法推测出发生时间和意图。
经受着伤害,绝望困惑,这样的感觉么?
要将别人的所思所感放置到自己身上,还真是讨厌。
她调整着呼吸,慢慢使自己恢复平静。
肢体末端冰凉,她稍微活动了一下,还是躺平,没有太大的动作。
采取顺其自然的方式,该来的会来的,不必强求索要。
在发生转变之前,保存好自己。
她是谁呢……或许也无关紧要。

过分追求意义本身没有意义。
在与自己怄气两天之后,她稍微想明白了。
顺其自然的想法是不错的,但是消极被动地等待着不会有结果,依旧是粉饰太平的模样。还是要去探索,按照自己的方式,不受到其他观点的动摇。
更换上韵术麒已经洗好的女生校服,扎了个低马尾,清清爽爽地出门了。
需要到达的地点是初三五班,也是曾经的雨晴珊待过的班级。
全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不会知道曾经有个面容相似的女孩存在这里。
她摇了摇头,把杂乱的思绪拂去,端端正正地站在讲台,面无表情,声音清晰明朗:“我叫雨晴珊,请多指教。”
台下的同学各做各的事,没什么人注意着她。
简单自我介绍完毕便回到座位,同桌跟其他同学一样,没什么区别,嬉笑浮于表面的女生。
接着上课。课本练习册文具等等准备齐全了,也不必麻烦别人。随着大众凝视了一会儿黑板,听了会儿中年妇女的讲解,目光移向窗外。
新鲜感有一点,很快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雨晴珊,注意听讲!刚才我说到……”严厉的眼神扫视过来,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重复了无数次的教学内容。
她端坐在座位上,眼神飘忽黯淡。
人类所学习的知识,简单翻阅一遍基本能够理解,但是与她而言无用。她不需要融入人类社会——这样大的范围。如此明了,所以忽视着也没关系。韵术麒也并未要求她上课认真听讲之类,只是最低限度的遵守所有人应当遵守的规则,上课的时候好好坐在椅子上,下课才能自由活动。只是将她的人简单地束缚在这里,这样多的人有意无意注视着,不会突然出现异常的行为。
和大家一样,就是正常的;不一样,就是异常的。不再需要别的指标。
她颔首听着,不予置否。简单方便的管理。没有什么期望,只要不出现兜不住的事就好。
当全班莫名其妙笑起来的时候,她抬眸望一望,继续侧首凝视窗外,神情未曾出现变化。
她静静地坐了一个上午,铃声响起,随大众涌入饭堂。
一张桌子旁的人抬起手招呼着,她辨认出来是韵术麒,没有站在人群后排队,直接走过去了,坐下。
不需要问他为何早到这么多,下课的时间是一样的。他摆放好了,就使用。
“上课感觉怎么样?没有被针对吧?”她咀嚼着,听见韵术麒这么问。
有些陈腔滥调的意味。她继续咀嚼着,直到吞下口中的食物,才回复道:“嗯。”
她会遇到的情况,他都能预料到,那就没必要多说。
“上课讲的能听懂吗?没有前面的基础可能理解起来有些难度……”韵术麒自顾自地替她考虑着,计划着课后是否需要补习,但还是要看她自己的意愿。
她敷衍地回应着,专注吃饭。
说了一会儿,韵术麒也想起来她不是一般的学生,或许完全不关心学业问题,只是被他强行安排的身份。完全不感兴趣的话,课堂的时光可能很难熬,好在她的脸上似乎没有明显的不悦,自然也没有喜悦,跟入学前没什么区别。
上学的事情也影响不了她呢……韵术麒暗地叹道。
他发觉似乎找不到什么她感兴趣的事物,主动所求的也只有那么一次——遵守承诺他也将手机给了她,教了她基本的操作。她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眼眸里没有多一丝的光。
连对外表露也吝啬到这种程度吗?到底是不愿意表达,还是毫无想法呢?
他想要证明自己抓住了什么,但是看起来只是她的慵懒使她维持原来的状态待在他的身边,而并非他有什么吸引力。之前欣喜着她越来越接近常人的模样,如今也不过是更加坦然地坚持生活在自我的世界,外界需要应付的时候也能够简单应付。
他给予了她自己的空间,但又似乎原本她就待在自己的空间里,除了她自己谁也无法踏入,甚至接近也无法做到。
他为她准备食物、衣服,照顾起居的种种,她坦然地接受了,但仅此而已,就像她现在坐在对面吃着饭,不曾抬眼看他,他们之间存在无形又明显的屏障。
生出一丝无力感。不该如此……
韵术麒注视着她圆圆的脸颊嚼动的模样,陷入了沉思。
她不会拖延吃饭的进度,即使察觉到被注视着。利落地解决完餐盘中的食物,用纸巾将嘴角及嘴唇擦拭干净,她才端正坐姿,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几乎未动的食物。
“接下来该做什么?”她问,眨了眨杏眸,毫无攻击力的可爱容貌。
韵术麒回过神来,看了看她空掉的餐盘,有些慌乱:“你吃完了吗?吃完就回屋子午休。啊对了——”他想起来教她将餐盘放置到合适的位置,以及如何在饭堂打饭、占座位之类。
她一一颔首,乖巧听从模样。尽管在进入饭堂没多久她就已经观察学习到了这些,但既然他想要说,就由着他。
她发觉他的心态有些乱了,表现不够自然流畅。但可能只是短暂的状态,这份迷茫可能只是浮于表面,还不能够由此试图探入深处。
似乎把关于饭堂的信息告知得差不多了,韵术麒又看了看自己没吃几口的饭,本着不该浪费食物的原则,对以纯真眼神望着他、等待他下指令的雨晴珊道:“要不,你先回去吧。”
雨晴珊没有动:“钥匙。”
韵术麒对她能够毫无阻碍地从上锁的屋子里跑出来的事情耿耿于怀,不料她还敢提钥匙。把这件事明面上提出来很可能会引发矛盾,韵术麒决定还是继续搁置一边,犹豫了一会儿,说:“钥匙只有一把。如果你要拿钥匙,必须保证乖乖待在屋子等我。”
雨晴珊眨眨眸子,颔首。
于是韵术麒把钥匙给了她,叮嘱道:“顺时针旋转就能打开门。等我回去就要还给我,别弄丢了。”
她颔首,握着钥匙离开了。
使用钥匙并非复杂的技术,在途中她记下了钥匙的形状,虽然感觉并没有什么用处。
钥匙与锁孔配合,一念之间禁锢或开放。被锁住的往往是被重视的东西,财产之类;或是不愿意被其他人看到的东西,隐私之类。
将人锁在其中,是为什么呢?被视为所有物了吗?
人类的规则之内,是许可的吗?
她皱着眉,没有纠结这个问题的答案。
人类是很复杂的,他们的行为无论是否符合已经存在的规则,也总能够找到能说服的理由,所以得到一个很可能随口编造出来不确定性很强的答案并没有意义。
需要保持怀疑和警惕,但是到底身处其中,不能够将态度表现得太明显。这些可能是为人类所不容的,他们是一个群体,对于不同于自己的东西一概否认攻击。
简单浏览了一些手机上的信息,众说纷纭口诛笔伐之现象层出不穷,喧闹不已。
客观事实,加上无尽的论述诠释,只是一件元素单一过程简短的事都能够衍生出恐怖的相关数量。每个人的言论都是一条信息,信息太多了,想要找到有用的信息更加称得上是大海捞针的比喻。情绪的宣泄,依据只言片语的猜忌斥责……各种各样的人呈现出来。
她有些困惑于,人类为什么喜欢在这样的环境下相处。如此杂乱,似乎毫无逻辑规则,即使这是人类自身建构的信息化世界。需要得到新鲜的讯息,追溯过往信息的记录,人际之间的交往,情感的流动……相比现实的生活更加容易表现内在的部分,也更加便捷。
她只觉得看得脑袋疼。也许这种获取信息的方式并不适合她。
人类只是顺从他们的需要而行动,即使某些需要违背了大众默许的规则。人类对于规则或许并没有像她那么看重,满足需求才是第一位的。所以说谎、掩饰并非少见的事。
动则上升到这个群体似乎有些不谨慎,但是没有人会知道这些想法。她还很不了解人类是什么样的,从目前得到的信息得出了这些结论,很肤浅片面,甚至是情绪化的,强烈的不明所以的情感态度,暂且放置着不去细纠。
她要解决的是当下的情况,尤其是面对韵术麒的时候。因为韵术麒是人类,所以观察着人类的行为,总结对人类的看法,用在应付韵术麒上。
虽然每天都和韵术麒待在同一间屋子里,随着韵术麒专注学业的忙碌,其实也没有什么实际的相处,基本上只剩下食物和衣服的准备。
韵术麒身上应该隐瞒了很多事,由于想要探究,又不得不压抑和警惕着,她其实也渐渐地感觉到不安。
她在赌,韵术麒比她更想要知道些什么,这也是她以“雨晴珊”这个身份待在这里的意义所在。
她回到了屋子,是觉得没有什么在外逗留的必要,体验一下寻常学生的生活模式也还不错。
午休时间还有大半个小时。她等待着。
“晴珊——”过了几分钟,韵术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声音不大,坐在厅内沙发上的她刚好能够听见的程度。
她慢悠悠地走过去开门,与门外的面孔隔着不到半米对视相望。
不等他再度开口,她在他面前摊开手心,一条钥匙躺在其中。
韵术麒停住了准备踏进来的脚步,伸手取走了钥匙,眼神有些动摇。
钥匙归还完毕,她侧身返回了沙发,雷打不动的恹恹姿态,走神模样。
韵术麒从门口进来,将门关上,转身看着她。
“晴珊。”他这样唤。
她抬头看向他,面孔纯净疏离的精致,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僵持了一会儿,大概也意料到如果他不开口局面就不会有任何变化,也或许无法忍受什么想法都没有的眼神注视,他侧首叹了口气,问:“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没有。”她不假思索。
她的眼眸明亮,但并非因为期待或好奇,只是睡眠较好的状态罢了。在等待他说话的时候注视着他,只是出于人类规则的尊重,所谓礼貌。她时刻警觉着,但是并无什么想法。
韵术麒注视着她的面容,双腿僵直,像是强忍住了走近的冲动。他的声音低沉,轻轻地叹息:“你顺应我的安排,适应了这里的起居作息,到现在正常上学……如果你觉得不需要这些,我不会强迫你。”
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可以作为学生上学,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他教给她关于这个年龄段的人类应该有的习惯,遵守的秩序规则,不就是为了让她能够适应并融入人类群体之中吗?现在才上学第一天,这个人类却貌似后悔了,不是很奇怪吗?
“晴珊,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他垂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思索着如何表达,“表里不一其实是很容易被觉察的。你的行为虽然已经基本和常人无异,但是你的神态,完全不像是普通地生活在这里的人。你的心思不在这里。”
他或许能够指导她的形体如何行动,但是她的思绪神情却无法抓住,连试图靠近也做不到,更谈不上驯化她的思想。这不能够看成小事,这里的人大多被驯化得千篇一律,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的疲惫怔忪神情甚至都是一致的。她的双眸虽然也无神,却是出于疏离陌生,还带着天性纯真,若是仔细观察会发觉她与周遭的一切似乎格格不入。
他能够看出来的,老师之类自然也一眼能够察觉。他不希望她被针对,即使她足够特殊。
学校不只是学习的场所,而是包含了更多复杂的事。俨然是一个小社会,约定俗成的模式,无法单纯用文字的形式描绘限制。
他毫无办法,只能归咎于她不适合这里,但是他不能够放她离开此地。
同时,他也不希望让她被迫忍受这些可能会给她带来伤害的事。
她的行为貌似很容易被驯化,什么时候该吃三餐,什么时候洗澡,诸如这些生活细节上的事情,最初抗议几次,很快便也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已经不用再督促也会执行。他告诉她应当遵守规则,而且规则对自身利大于弊,她听从着,实际可能有的内在感受之类一律无法觉察。
她真的认为这些寻常人该做的事,该遵守的规则,对她而言是好的吗?
过分在乎这些细节似乎显得小心翼翼,他只想要珍藏她,不再出任何疏漏。
他无法想象再承受……
“所以呢?”她冷淡地挑眉,还是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
是她没有符合他的期待,所以不想再让她上学了?她还没体验到什么呢。
虽然无所事事跟背着包去上课,对她来说没有实质性的区别。
以学生的身份,更好地融入人类的世界么……
双方各自思索着,猜疑着,久久的沉默。
“你现在还需要我吗?”韵术麒倏然开口。
她保持着疑惑:“嗯?”
她不想深入探究人类如何思想,这对她来说太复杂,也没有必要。她只要能够应对表现出来的就够了。
节省精力的方式,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如果你哪一天觉得不需要我了,请你明确地告诉我。”韵术麒最终只是叹气,没再多说什么,他已经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的几乎不可打破的隔阂。
她很特别,特别得无法用常理摸索她的思维轨迹,无法以对待寻常女生的方式与之相处,想要传达出实际的期待和想法,也往往不能够被获知。
无法对她生气。这是她的可爱之处。保持下来,不改变也好。
在她越发困惑迷茫的目光中,韵术麒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房间午休,尽管此时距离铃声响起只剩几分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