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故事里的心理学：一

前言

如果说神话是众人的梦，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也同样如此。不管长大后的我们去了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从而遗忘了从前多少人事物。但那些我们年幼时听过的故事，看过的书，却怎么也忘不了。我总认为，那些我们视之为童话或儿童青少年文学的故事至少向我们提供了两座桥梁，一座通往我以外的他人，一座通往内心的自己。

因为这些故事具有普世性，我们可以轻易地在日常生活里窥见和反思这些剧情和角色，他人甚至也能够对我们的感触心领神会。例如拒绝长大的彼得潘与快活的永无岛，内心住着的化身博士－邪恶海德，以及勇敢跳下兔子洞的爱丽丝，和想念家乡玫瑰花的小王子。

从深度心理学（亦即研究潜意识心灵的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些人物与剧情无疑具有「原型」的性质，也就是人类代代相传的心理特征，所以这些故事才能在那么多的书里脱颖而出，被大家所喜欢与牢记。那些人物与事件经历既是外在虚构的剧情，也是我们内心本有的人格与风景。它们揭示的不仅是当时身为孩童的我们，应当如何勇敢长大，同时更教会我们明白邪恶本自固有，面对恐惧该采取什么态度。

做为一位辅导人员，我发现用这些故事来教导心理学不仅深刻有效，还总是能引起共鸣。因此我挑选了几篇儿童及奇幻文学的故事，做为每个大人用来了解自我及家中孩童的引子。希望能透过这些它们，让每个困惑于成长及教养的成人，能有机会用崭新的眼光来重新看待那些我们早已熟悉的事物、他人、与自己。

为了帮助读者了解深度心理学的概念，我依照童年、青少年、中年、以及老年的顺序，依次介绍在这些阶段中值得我们学习的心理学知识。它们分别是梦与潜意识（孩子如何跨越至青春期）、永恒少年（青少年期的重要原型）、阴影（中年危机的首要功课）、与个体化（人生下半场的最终追寻），同时，每个主题都用两至三篇故事做引子，希望这样的编排能逐步使人深入自己的心灵。

你可能会发现，越后面的章节份量越多，那是因为在中年之后，随着死亡焦虑的现身，我们的后半生将遭遇前所未有的意义危机，这使得我必须用较多的内容来讨论我们人格最终的整合之道。我所喜爱的深度心理学与存在心理学（亦即研究意义、孤独、死亡、与勇气的心理学）之所以迷人正在此处，因为它们关切着人的整体，勇于将眼光望向实验室外的生活，这是当代许多把人性简化为生化反应的学院派心理学家所不愿做的。

正是在这样的简化里，心理学丧失了引领现代人观照自身的能力，而这本是心理学的任务。心理学是人的心理学，不是大脑的心理学。人不只是被动的生化反应，我们的选择也塑造了自己。正是在这样的拉扯矛盾中，人性被推到了一个同时具备崇高以及悲剧性的位置。也因为如此，我诚挚地邀请每个大人能跟我一起用深度及存在心理学的眼光重读一遍书里的故事。

内文的故事在国内均有译本，这是我刻意挑选后的结果，目的是方便读者能找到原著。还请正在阅读本书的您能够记得，我的分析只不过是一种角度，甚至说不上是最好的角度，只有你的诠释才适合你自己。话虽如此，但我的诠释却是紧紧依着人最终的整合而发的，这也是一直以来我看待童话与传说的方式。受益于粉专读者、讲座听众、与课堂学生的回馈，我深信，完整是人一生的功课。如果你能从本书中得到一窥心灵家园的契机，这不仅是我的企盼，也是我的荣幸。谢谢你选择打开了这本书，我相信书中所写不会让你失望。

壹、梦境与潜意识

梦是进入潜意识的信道，也是后者展现自己的窗口。虽然有许多人试着替梦境理出逻辑，但咸认最为知名的则非精神分析创始人弗洛伊德莫属。他相信外显的梦境经过了相当程度的扭曲，而且主要反应着性的情结。他的学生，也是分析心理学的创始人荣格则将人类的意识再向下挖掘，直至古老的黑暗。荣格相信，梦境里蕴含着潜意识的智慧，它不是弗洛伊德说的那样，只是意识的垃圾桶。梦想传达的就是它如其所是的样子，更多时候是一种生活态度的补偿，只是意识层面的自我不见得能解读它的语言罢了。

如实地说，他们两人都成功解读了梦境的某些元素。梦确实如弗洛伊德所认定的有所扭曲，但其情节基本上接近荣格的见解，也就是潜意识的提醒与补偿。易言之，解梦确实有其基本原则，但当中的例外并不比原则少。或许可以说，心灵的疆域有多大，梦境的可能性就有多大。

弗洛伊德认为，人类的心灵至少可以分为三层，后代的心理学家则以冰山代为譬喻，浮在海面上肉眼可见的部分是我们的意识，它只占了整体心灵约1/10；在冰山以下的是我们的潜意识，占了绝大部分，主要是被意识层面给压抑的冲动；而在海平面上下浮沈的则是两者的中介处，称为前意识，它是潜意识冲动进入意识的入口与守门人。荣格则认为，在个人潜意识底下还蕴藏着更古老的意识，是为「集体潜意识」，它是人类数万年来世代流传下来的心理沈积。集体潜意识中的自我（荣格称为「自性」）向往着完整，同时也蕴含了各种需要被辨认的原型。

梦境就是潜意识的产物，包含了个人潜意识的情结，以及集体潜意识的原型。要想接触这两者并不容易，但不代表潜意识不想沟通。事实上，它们在每个夜晚都会透过梦境跟我们说话。我们需要的是一把具有想像力的钥匙，还有一个有趣的机遇，例如一只会说话的兔子，或者半夜敲了十三响的老钟。

本单元介绍的第一本书《爱丽丝梦游仙境》就是一个好例子。它是一本「醒着」的书，意思是作者有意写就的，但却意外地很能说明潜意识的运作方式与解梦的原则。更可贵的是，他的呈现原则有着孩子气的天真，那是已经社会化的大人丧失许久的眼光。在那样的眼光里，我们有着看待世界的不同方式。

一、《爱丽丝梦游仙境》

（一）掉下兔子洞

爱丽丝陪姐姐坐在河边，姐姐在看书，她无事可做，突然间看见一只穿着背心掏出怀表的兔子，他自言自语地说，「糟糕！糟糕！我快迟到了！」好奇的她于是跟在兔子身后跳进了篱笆底下的大兔子洞。要不是井很深，就是爱丽丝掉得很慢，因为她一面下降，还可以一面从容地往四周看，估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时间太久了，她甚至觉得有点困，还做了一个梦。突然间砰砰两声，掉在一堆干草推上。

奇遇总是发生在毫不起眼的时刻。它像是日常世界的缝隙，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发生。比起大人，孩子更能掌握到这种瞬间。想想看，如果是大人碰见了穿着衣服还会说话的兔子，是否能镇定地跟着它往大大的兔子洞里跳呢？我想多数人的第一个感受应该是惊吓吧！但孩子却很少被这种不合常规的事情给吓倒，所以他们会挑衅似地穿着新衣在地上打滚，翻捡垃圾桶里的东西当玩具。他们不仅不会等待奇遇发生，甚至会刻意地「创造」属于自己的奇遇、大人的难题。爱丽丝想也没想就跳进了兔子洞，因此我们可以说，是「好奇」为我们打开了连接正常世界与异世界的入口。

然而怎样的孩子才能拥有健康的好奇心呢？答案是，有安全感的孩子才行。

与一般人所想像的不同，一个缺乏足够安全感的小孩反而会怯于探索环境。因此爱丽丝一定是个有安全感的小孩吧！所以她才会想也没想，就跟着会说话的兔子跳进了洞里。用心理学的角度说，兔子洞就是意识与潜意识的孔道。孔道的出现是为了确保我们能够安全地前往陌生的地方，同时又得确保我们能够回来熟悉的世界。以这本书来说，兔子洞是只能入不能出的孔道，或许依照心理学家河合隼雄的说法，称呼它为入口比较准确。但这也说明了跨界本身的危险，不是每次跨界都能成功返回的，成长如此，深入潜意识亦是如此。所以边界不仅是限制，同时也是一种保护。在教养孩子的时候，我们要清楚掌握这一点。今天我们立下的规矩，是为了保护他，还是限制他呢？能把这一点思考清楚的父母，想必会成为成功的父母。

兔子洞很长，长到爱丽丝竟然可以一边坠落、一边胡思乱想，甚至打盹作梦。我们可以把它想成人的转换期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但我觉得更有意思的想法是，那么长的信道单纯意味着距离，兔子洞深深地隔绝了意识所熟悉的世界。如此一来，爱丽丝所经历的奇遇才可以用一种无害的方式来看待。而手游与电玩的普遍之所以会带给大人们很深的疑虑，就是因为担心孩子与青少年混淆了真实与虚构。真正的人生不可能重来，但手机游戏却向使用者反复确保重头来过的可能性。但换个角度想，他们之所以耽溺在电玩提供的幻想世界，不正是因为现实的人生残酷地切断了我们的想像力所造成的吗？干枯的灵魂渴望着神话、传说与故事，大人若总是对孩子鄙视这些东西的价值，灵魂只能在死亡与反扑中择其一了。

爱丽丝从乾草堆中站了起来，试着赶上兔子。但一个转弯，兔子已经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一个又长又低的大厅，四面都是门，但却锁住了。玻璃桌上有个金钥匙，但它只能打开一扇小门。即使打开那扇门，爱丽丝也过不去。她透过门孔看见门外有一座从没见过的可爱花园，爱丽丝心生向往。突然间，桌上出现了一个小瓶子，写着「喝下我！」（刚刚明明没有的。）她大胆地喝了一口，竟然缩小了，大小刚好可以走过小门。爱丽丝想要赶紧进入花园，但她却把钥匙忘在桌上，变小后的她拿不到了。没多久，她又看见桌下有一块小蛋糕，上面写着「吃下我！」吃完后的她马上就变大了。

许愿，就能实现！弗洛伊德提出了著名的梦境公式：「梦是愿望的满足。」当爱丽丝被门外的花园吸引，想要进去一探究竟时，魔法药水就出现了。易言之，潜意识是大方的。它乐于给我们解答，只要我们愿意祈求。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长久苦思得不到解答的难题，在梦境里得到了指引。荣格将它称为「超越功能」。这种现象曾出现在许多科学家的回忆录中，因此荣格得出结论，治疗师不能过早地解除病人的身心症状，因为在具创造力的解方出现前，身心必须经过难熬的冲突与拉扯，源自潜意识的超越功能才会现身。

然而就在药水出现后，难关也跟着出现了，那就是爱丽丝忘了拿钥匙。看来要进入潜意识心灵的花园必须历经各种考验，作者无意间也采用了这种作法。因此爱丽丝的冒险还得继续下去。

（二）「我是谁？」与渡渡鸟

吃下蛋糕后的爱丽丝越变越大，虽然拿得到金钥匙开门，人却出不去了。她哭了起来，眼泪将脚下淹成一座池。不久后，兔子又出现了，喃喃地道，「迟到了那么久，公爵夫人不杀人才怪！」爱丽丝想要求助，但当它看到巨大的爱丽丝就惊吓得逃跑了。爱丽丝自顾自地说着，「怪怪！今天每件事都真古怪！昨天事情还蛮正常的，是不是我昨晚变了？让我想想看：今早起床的时候，我是不是原来的样子？感觉真的好像有点不一样。可是，要是我变了，那接下来的问题是：『我到底是谁？』啊，这个谜题可难了。」

梦境很容易让我们失去自我感，因为我们既是造梦者、演员、又是观众。意识的自我无法洞悉潜意识的安排，甚至会深深地相信自己在梦境里面的角色与剧情。性别交换，死者复生，古今对调，这些醒来后再明显不过的瑕疵在梦境里却让我们深信不疑。爱丽丝在这场梦里经历了12次的身体变化，仿佛像照哈哈镜一样，身形可以被任意扭曲拉长、放大缩小。在我看来，这是意识自我逐渐丧失认同的警讯。当我们在潜意识里待得越久，自我将变得越缺乏力量。

存在心理学认为，意识具有超越的性质，它的焦点永远朝向外部。所以我们的自我其实需要透过与环境互动来自我界定，否则我们将会失去认同的根基。想想那些不再上学的孩子，那些失业之后拒绝出门的成年人。与环境的疏远往往会对他们的自尊与认同带来再次地削弱，因为意识失去了关注的对象，从而也失去了自己。

爱丽丝拿起了兔子丢下的扇子，身体又慢慢缩小，竟让自己淹没在眼泪池里，眼泪池里挤满了掉落水里的动物，他们一起游上了岸，七嘴八舌开起会，还在渡渡鸟的主持下比起了赛跑。比赛的规则不是很清楚，渡渡鸟认为做比说重要，所以先画出了跑道，大家想站哪里就站哪里，没有人喊「一、二、三、跑！」想跑就跑，想停就停。大家就这样胡乱跑了半个小时，渡渡鸟突然喊「比赛结束！」于是大家围住它，喘着气问：「到底谁赢了？」渡渡鸟想了很久，「大家都赢了！通通有奖！」更荒唐的是，动物们的奖品还得由爱丽丝来提供，她拿出了口袋的糖果当奖品发给大家，自己则被荣颁了一枚自己的顶针做为奖励。

没有规则就是梦境的规则，重点不是荒谬，而是接受。成人的世界喜欢区分高低，但在原始的潜意识里，世俗的价值观可不见得行得通。身为主席或裁判，度度鸟显然不够格。这可把小爱丽丝搞糊涂了。在我来看，荣颁顶针是对爱丽丝人格的肯定，因为这件事结束之后，大厅、玻璃桌、小门通通不见了，她重新看到了兔子与一栋小屋。糖果是口欲的象征，动物则是未人形化的各种本能，穿着背心、戴着怀表的兔子是动物与人类的中介。

易言之，这是爱丽斯潜意识里的动物性本能正在社会化的过渡，爱丽丝是跟着怀表兔而来的，却一度跟丢了它。经历过身体的变形之后她落入了潜意识的更深层，与代表本能的动物们相遇。顶针是奖品中唯一与基本生理需求无关的人造物，它被重新送给了爱丽丝，这项举动肯定了她意识化的自我，因此动物们消失，怀表兔重新出现。也就是说，她透过梦境进入深层的潜意识里绕了一圈，现在又跟着兔子稍稍浮向了潜意识的表层。因为这个有益的退行，她将迎来四次的自我确认。

（三）寻路

爱丽丝被兔子当成女佣，走进了小屋子，喝下桌上饮料的她又变大了，把整间房子都给撑满。兔子还在外面喊她，叫她快把手套给拿来。着急的兔子跟他的仆人蜥蜴比尔都被卡在门外进不来，只好拿着石块拼命往里扔，没想到石块落到地上后全部变成了蛋糕，爱丽丝已经知道这个地方的每样东西都很古怪，于是吃下蛋糕，果然让自己变小了。逃出小屋子后，爱丽丝为自己立下了目标：「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变回原来的大小，第二件事，就是找路到那可爱的小花园里去。」这计划订得很好，问题是：「该往哪里走才对？」

然后她遇上了一条蓝色的大毛虫，它静静地抽着土耳其水烟筒，两人对望了好一阵子。终于，它慢吞吞、懒洋洋地问爱丽丝：「你是谁？」爱丽丝畏缩地回答：「我…我现在也不知道，先生…早上我起床的时候，还知道我是谁，可是后来好像变了好几回。」毛毛虫严厉地要她解释清楚！爱丽丝回答，「先生，我自己解释不来，因为我现在不是我自己。」她试着向这条蓝色的大毛毛虫解释，这感觉好比他有一天突然变成蛹，又再变成蝴蝶那样奇怪。但毛毛虫却说：「一点也不会。」

对毛毛虫这样的生物来说，蜕变并不令人意外。他们生来就要经历「完全变态」，但人却不是。我们只是慢慢长大，慢慢变老，不完全相同，但有着部分的相似。在这样漫长的时光中，我们缺少一个外在的提醒，让我们认知自己真的长大了、不一样了。然而爱丽丝的身心却在梦境里经历了很大的变化，因此她狐疑着「我现在不是我自己。」

很多孩子在长大的过程中都有这层疑问。童年期要跨越进青少年时，我们会经历一些内心的骚动。这样的骚动主要是跟性和权力有关的。性贺尔蒙改变了我们的身体，同时也让我们对原本的异性玩伴产生了以前没有过的冲动跟好奇。孩子们对人际运作中潜藏的权力关系也开始敏感起来，公平、正义、以及谁有权决定规则是什么模样，背后蕴藏的各种可能性也开始浮出水面。小爱丽丝的年纪，就处在这样的阶段里。即将迈向青春期的孩子确实是最难应对的。

正是为了应对这样的困难，我们的祖宗才会发展出「成年礼」的仪式，不论男女，到了特定的年纪后，通常在7-13岁左右就会被赋予某种任务，例如狩猎与蹦极，或被要求脱离父母的照顾，去到公廨与其他成年男性同住等。发型、服饰也会因此做转换，用来标志当事人已经不再是个孩子。然而近代以来成年礼却消失了。对青少女来说，经期的出现是大自然本身的提醒，提醒她已有孕育生命的能力；但对青少男而言就很模糊了，由于身体本身的变化程度相对不大，男性必须透过其他方式来证明自己，这或许可以说明青少年何以会表现出更多反抗或挑衅的行为。

毛毛虫消失后，爱丽丝又遇见了鸽子，离开鸽子后她遇上了公爵夫人和她的婴孩小猪。她们之间出现的仍是梦境里常见的、不合逻辑的互动。详细的过程就请读者自行阅读。我想，不论以教养还是心理学的视角来说，重点都应该放在那只笑得很开的柴郡猫。

爱丽丝问它，「请告诉我，我该往哪边走？」猫说，「那得看你想去哪里。」爱丽丝说，「我不一定要去哪里。」猫说，「那走哪条路都一样。」「…只要能走到什么地方。」爱丽丝又补充了一句。猫说，「喔，没问题，只要走够远，一定到得了什么地方。」

很少有哪段话能这么清楚地道出人生的困惑。爱丽丝模糊地知道自己已经不一样了，而且必须到什么地方去。但她却像每个青少年、青少女一样，并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柴郡猫的回答颇富深意，如果是这样子，「那走哪条路都一样」，如果目标只是要到某个地方的话，甚至「只要走够远」就好。鲁迅曾说，「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看来潜意识里不仅只有莫名其妙的本能冲动，同时也蕴藏着发人深醒的智慧，如同荣格断定的那样。路长在哪里？其实就长在我们的脚底下。孩子跟我们一样，都只需要一点勇气、一点信心，在我们的陪伴下坚持着走下去。蓝色毛虫与柴郡猫帮助爱丽丝对自我进行了第一次的确认。

（四）三月兔与帽匠

柴郡猫消失后，爱丽丝遇见了三月兔与帽匠，他们正在办茶会。三月兔请爱丽丝坐下来喝酒，问题是茶会上没有酒。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甚至猜起了没有谜底的谜语。这让爱丽丝厌烦地叹了一口气说，时间应该被拿来做些有用的事，否则太过浪费了。结果帽匠回答，他与时间是老朋友。但自从今年三月与时间闹翻之后，时间就一直停在六点钟，所以这个茶会永远无法结束，只能不停地喝下去，茶杯自然也没时间洗了。他们央求爱丽丝讲故事，但却不断地以无厘头的方式打断她，生气的她决定掉头就走，接着她在树上看见一道门，走进去之后又回到了原本的大厅。这回她谨记教训，先拿起金钥匙，打开花园的门，然后再小口小口地咬起蘑菇让自己变小，她终于穿过了信道，来到了美丽的花园。

毛毛虫与柴郡猫的提问帮助爱丽丝重新省视了自己。对爱丽丝来说，最重要的纵然不是回家，也必定是进入故事开头看见的那座小花园。美丽精致的花园是这场梦境的核心，因为她将在那里遇见喜欢砍头的皇后，并勇敢地与她对抗。

在她看见树上的门，并回到大厅之前，路过了三月兔与帽匠的疯茶会。这个茶会其实是一个来自潜意识的有害邀请，邀请爱丽丝变成拒绝长大的永恒少女，停留在永远的下午。这是爱丽丝对自我的第二次确认。关于永恒少年、永恒少女的议题，我想把它留在《小王子》和《彼得潘》的故事里再讨论。此处我们只要先回想帽匠的那段话，自从他与时间闹翻之后，时间就永远停留在六点钟。一个不断被延长的茶会已经从舒适宜人变得令人生厌，满桌满地的茶杯没时间洗（因为时间不动了），他们被迫留在永恒的现在，没有冒险、没有责任，什么也没有，只有永远重复的当下。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而是一种诅咒。所有可以说的故事都已说尽，因此爱丽丝为他们带来了拯救，他们需要新的故事。

下午茶是人生的点缀，我们都需要时间整理过去，但目的是为了走向未来。卡在永恒茶会中的帽匠与三月兔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爱丽丝因为拒绝了这个邀请，所以才获得重返大厅的机会。

（五）红心王后

爱丽丝进入了花园，看见了扑克牌士兵，里头正在举办槌球比赛。槌球是一只刺猬，球槌则是一只红鹤。不仅士兵是扑克牌，连参加比赛的皇家贵族也是扑克牌。红心王后是个坏脾气的人，稍有不满就会大喊：「杀他的头！」爱丽丝碰上王后没多久她就发了一顿脾气，嚷着要砍掉爱丽丝的头，爱丽丝毫不犹豫地大声说，「胡说！」王后马上静了下来。国王为她求情，「想想看，亲爱的，她不过是个小孩。」比赛开场没多久，就看见王后跺着脚走来走去，每隔一分钟就会喊一次「杀他的头！」。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后，被判死刑的人一个个都被押走了，只剩下国王、王后、和爱丽丝，其他人都被判了死刑，带到一旁等候发落。待红心王后离开的时候，红心国王小声地对大家说，「你们都被免罪了。」爱丽丝被留给了一只鹰头狮，她问鹰头狮在笑什么？它笑着说，「还有谁，她，都是她的想像，他们从来没有杀过什么人。你知道的。」

王后显然是这个王国最有权威的人，就连国王想否决她的命令也得暗中行事才行。王后的口头禅是「杀他的头！」用心理学的话来说，她就是一个黑暗的母亲，统治万物的同时又吞噬掉万物。王后的存在与这座美丽的花园形成突兀的对比。但爱丽丝却敢勇于反驳她，「胡说！」我们可以说，这是爱丽丝对自我的第三次确认。王后跟士兵不过是张纸牌而已，爱丽丝的心里这么想，它们确实没有什么可怕的。许多权威人物也不过是仰仗着自己的经历和位置在狐假虎威，究其实，他们不过是把旁人的尊重给当真的纸老虎罢了。孩子总能比起大人更快地看穿这一点。在童话《国王的新衣》里，揭穿和谐假象的就是个孩子。

现实生活里多的是这样的例子，职场上喜欢被人叫学长的前辈、看不起这个学者，瞧不起那个专家的寻常博士。除了自己熟悉的小领域外，人文社会或自然科普一窍不通，这样的人往往没有发展或维持亲密关系的能力，因为他们给不出自己。这些人能优游自在地躲在小办公室里自鸣得意，却没办法搬什么像样的东西放上真实生命的台面。王后也象征着内心的攻击性，弗洛伊德索性将它称为「死亡本能」，其目的是将生命回归到无机状态。不过我们或许可以这么看，到处叨念着「杀他的头」的红心王后，或许是在巧妙地提醒即将长大的爱丽丝要舍弃掉幼稚的自我。

死与生的对立一直潜藏在人的心里，每个有经验的治疗师都知道，如果处理不慎，死生对立的内心冲突就会透过行动外显出来，表现为破坏或伤害等罪行。有时孩子并不是为了什么具体的原因想要打破规则或挑衅师长，纯粹只是内心有股说不出的冲动。这个冲动如果向自己发泄，往往会造成自我伤害或不可挽回的憾事。以爱丽丝遇上红心王后为例，如果她不能果决地对王后说出那声「胡说！」那么她的意识终有一天会经不住王后这个黑暗母亲的诱惑而想要杀了谁的头，我认为这是造成伤人或者自伤的深层因素。经过了三次的自我确认，爱丽丝将会前往法庭，带着美好的回忆离开这个梦境。

对我来说，这个杀头或割喉的内在声音如前所述，象征着对幼稚自我的放弃，这几年，国内出现了几起这样的杀童案，加害人似乎就长年受到此种声音的命令，带给他极大的压力与困扰，最后他们顺从了这个声音，导致了震撼社会的结果和悲剧。如果他们周遭有这样的专业人士可以好好地位他们诠释这个声音的意义，可能会带来不一样的结果。前面提到，这个声音源自死亡本能，但同时也被设想为内心黑暗母亲对我们意识自我的吞噬。母亲本是一个保护性的意象，但她同时也与吞噬（拒绝孩子反抗和成长）的意象相连。对此意象的反抗，将是孩子长大成人的重要关卡。

（六）法庭

法庭是这本故事的最后高潮。她和鹰头狮远远地听到「开庭啦！」就被后者带到了法庭去。待他们到达的时候，红心国王和王后已经坐在王座上，动物们与纸牌士兵也在那里。陪审员们忙着写上自己的名字以免忘记，让爱丽丝生气地高喊「笨蛋！」陪审员因此写下了笨蛋两个字，但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会写「笨」这个字，所以交头接耳地询问这要怎么写。

这次审判主要是针对红心杰克偷了红心王后做的馅饼而召开的。传来的证人包含了帽匠和三月兔，国王命令他们不准紧张，否则就要处死！就在这时候，爱丽丝突然有一种感觉，她的身体又长大了。王后则是急着要砍证人的头，整个法庭一阵混乱。这时却听到法庭传唤的下一个证人是爱丽丝。爱丽丝在混乱中已经长得很大，因此国王宣布身高超过一英里的要退出法庭，不过爱丽丝却指控这是国王临时乱编出来的。不管怎样，杰克已被宣布有罪。爱丽丝再度抗议，因为王后说要先判决、再裁断。这完全颠倒了审判的顺序。

王后气得叫爱丽丝闭嘴！爱丽丝说，「我偏不！」王后尖声叫道：「杀她的头！」但是没有人动。爱丽丝说，「谁怕你！你们不过是纸牌！」这时整副纸牌都飞向了空中，向她扑过来。她尖叫一声，用手将纸牌拨开，却发觉自己躺在河边，头枕在姐姐的腿上，姐姐正在帮她拨开掉在脸上的枯叶。

法庭的审理过程让我们联想到卡夫卡的《审判》，只是爱丽丝所在的法庭更为滑稽。我们或许可以把整场审判视为由红心王后代表的毁灭冲动正透过不合理的审理程序来发泄。弗洛伊德认为，梦工作（dream work）有四种机制，修饰作用是最后一项，它负责将潜意识中没有章法的表现方式稍加整理，让他具有一个表面的效度，维持基本的逻辑与顺序。审判即是这样的修饰。审理的当下，爱丽丝的身体逐渐长大，国王想要将她逐出法庭却被爱丽丝给拒绝了。易言之，她拒绝从她的人生里缺席。这是爱丽丝对自我的第四次确认。

我们知道，所有真正有意义的行动都出现在第四次。我们会喊：「一、二、三、跳！」跳正是第四个行动。中文里常讲「再三思考」，那么行动是排第几呢？也是第四。四对应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是曼陀罗划分空间的基本形式，天圆地方，前者对应着自性的完整，后者则对应自我的意识。我们说过，意识具有超越性，它总是向着外界的。它的功能是区分，将自己从漫无边际的潜意识中独立出来，它会不断地透过学习，来确认自我的存在。小爱丽丝这场梦境里的奇幻旅程因此标志着她人格的独立，她将从懵昧的童年期走向成长。她质疑整场审判过于荒谬，这件事本身也值得注意，如果你仔细看过故事，就会发现小爱丽丝自己脑袋里的想法也常常颠三倒四的，并不比这场审判好多少。

而她不仅质疑整这场审判的合理性，甚至不屑于王后的杀头命令，她说「谁怕你！你们不过是纸牌！」看来她很清楚自己拥有什么力量。爱丽丝的身体已经变得很大，不再畏惧王后和她的士兵，这象征着她的自我已经成长起来，能够有力地对抗内心具破坏性的冲动。易言之，能够拒绝内心黑暗母亲要求她不准长大的命令。这场梦境是有益的，对一个孩子来说，她的梦境提供了爱丽丝不多也不少的冒险。如果环境能够提供给孩子刚刚好的挫折，那么孩子就会长大成很棒的大人。让他们不会太自卑胆怯，也不会太自以为是。我想这是许多孩子都喜欢这本书的原因。

醒来后的爱丽丝闭着眼睛回想，让自己又回到梦境里。她梦见小爱丽丝抱着双膝仰望着她，她闭着眼不动，好像自己身在奇境里，她知道只要一睁开眼，就会回到乏味的真实世界。她想像自己慢慢地随着时间长大，还一直保留童年纯洁的爱心，把小孩招呼到身边，听她讲奇奇怪怪的故事，她会和小孩共享单纯的烦恼和单纯的欢乐，心里一直记得她的童年生活，还有那快乐的夏日时光。

最后的描述非常有意思。爱丽丝幻想着内心的小爱丽丝重回奇幻的梦境，幻想着长大后的她仍能不减童心，与孩子们共享烦恼和欢乐，并永远记得这个快乐的夏日时光。也就是说，醒来后的她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但内心的小爱丽丝仍在，仍然可以是她的凭借。这种双重的意识正是成熟的关键。长大的难处就在于我们要割舍内在幼稚的自我，但同时不能丧失童稚之心。多数的我们或者选择这一个，或者选择那一个。也就是说，我们或者变得过度认同成人社会的运作法则，或者干脆拒绝长大，鄙视现实世界的一切。能够同时保持纯真又谨慎慧黠的只是少数，但却是令人羡慕的少数！

二、《汤姆的午夜花园》

如果说《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洞是穿越意识与潜意识的入口，那么《汤姆的午夜花园》中的老时钟就是穿越梦境的任意门了吧！每个读过这本书的大人及小朋友应该都不会否认，《汤姆的午夜花园》巧妙地运用了时空的交错，成功地营造出孩子在面对命运（也就是说，孩子不得不离家、长大的这件事）时的种种心境。但梦却在这时向我们敞开了大门，以超越现实的方式为我们串连起不同的世界。

（一）离家

汤姆站在后门台阶上，眼里满是愤怒的泪水。他默默地向眼前的花园道别，因为原本美好的假期被弟弟彼得的麻疹给破坏了。为了不让汤姆也染上麻疹，爸妈决定将他送到阿姨与姨丈的家里，他们住在一栋老公寓，那里没有花园。但他早就和彼得讲好，这个暑假要在家里的花园搭树屋，这下全泡汤了！妈妈提醒汤姆，到了阿姨太太要遵守规矩，别给人家惹麻烦。但他临走前仍气呼呼地对着妈妈大喊：「我宁可跟彼得一起出麻疹！」他一点都不喜欢姨丈，到了阿姨家里后更讨厌那栋公寓：老旧、冷清、一片死疾。那条长廊空荡荡的，非常安静，只要讲话的声音一停，就只剩下一座老爷钟发出的滴答声。这是屋主巴瑟罗米欧太太的钟，钟声会穿透这公寓里的每个居室。

这里出现了命运的第一道难题：长大。孩子一直是在父母亲的保护下成长的，他们理所当然地活在预期里，预期放学之后有点心，预期放假要出门玩，预期长大之后能够穿皮鞋、用刮胡刀、交男女朋友、和在外地过夜。但麻疹却让这些期望落了空。孩子是不能允许期望落空的，他们用全身心期待一件事，所以他们开心时总是能表现出单纯的愉悦跟快乐，失望时总是仿佛世界末日。大人就没办法这样，社会化使我们剥除了一些东西，我们知道计划难免有意外，为了不让自己失望过头，我们学会适时地对自己先浇一些冷水，打打预防针。我们知道人生之难就难在世界不会如我们想要的那样运转。

所以汤姆才生气地对妈妈大喊：「我宁可跟彼得一起出麻疹！」这句话既是生气命运的不可控制，同时也表现出对离家的恐惧。如果我们不能离开自己的舒适圈，说什么就也不能成长起来。成长意味着放弃某些想像中的权利，改以负责任的方式接纳眼前的现实。离家将会让我们体验到日常无法体验到的事，正是这些逸出日常、不被允许的经验，让我们的生命获得了可能性。

不仅是孩子害怕离家，其实父母有时也会因为担忧而不愿意孩子离家。但不离家孩子就碰不到新世界，重要的成长经验往往都是由新世界所提供的。每一个离不开父母的孩子，往往都伴随着一个（或一对）离不开孩子的父母，就这点上，我们不知道是哪一个造成了哪一个。因为关系是互动出来的，要处理的往往是潜意识动力的问题。意识层面上，双方可能都已认知到长久的绑缚有害独立，但潜意识里却将对方视为重要的心灵伴侣。问题是，亲子之间怎么会是伴侣呢？长久离不开家的孩子就潜存着这个问题，因此有时我们不得不佩服命运的巧妙安排。对汤姆来说，就是弟弟彼得的麻疹。

自汤姆来到阿姨家之后就出现了失眠的问题，一方面是阿姨总是备好大餐喂他，一方面是他缺乏运动。为了怕汤姆是潜在的麻疹患者，姨丈不允许他出门，规定他晚上必须睡满十个小时，所以他整天都关在家里，唯一能做的运动就是帮阿姨准备食物。夜里他在床上翻来复去，听着钟声响，直到午夜。凌晨一点钟时，老钟又敲了，一声、两声、三、四、这钟是不是坏了？老钟继续响下去，一路敲了十三下，然后停止敲击。汤姆感到不对劲，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不管怎样，老钟最多只能敲十二下，这多出的一下是怎么回事？

他决心一探究竟，摸黑下楼穿过长廊，看见了长廊尽头的月光，汤姆将门一推，竟然是一大片盛开着花朵的草地！当他转身想回到长廊时，长廊也变了一个模样，地上铺了地毯，墙上是各种装饰，眼前走过一个女仆，她的身影不久后在门前凭空消失，然后长廊里的装饰跟着变成了薄薄的影子，一切又恢复原样。他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但他不在乎，「重点是那个花园。」明天他一定要进去！

原来钟声的十三响为汤姆打开了异世界的入口，那是个不该存在的时间，长廊的后面接着的花园是一个不该存在的空间。好奇心的主题再次浮现，如果他听从姨丈的规定，待在居室里不出门，那么他就会错失老钟的邀请。十三响的老钟想必邀请了每个人，但大人总是很自然地认为钟响十三声是故障导致的，汤姆却注意到了这个信息。没想到，勇于赴约的他竟然发现了长廊外头有座美丽的花园。这使他下了决心，一定要进去那座花园。这让我们联想到爱丽丝与那座小门外的花园，它是「自性」的象征，因此总是丰美。但人若不能离开安全感，就无法和内心的完整性相遇。这么说来，意外有时也是好事，虽然它一开始总是以令人讨厌的面貌出现。

时钟本身也对应着时间，时间的特性就是永不回头。不管孩子再怎么享要抓住夏天或假期的尾巴，但时间从不偏爱任何人，因此它可被我们视为一位严厉的老师。许多孩子会有拖拖拉拉的毛病，发呆、昏沈、放空，该做的事做到一半就跑去玩自己心爱的车车或画图，对于被时间压力追着跑的爸妈来说，常会忍不住破口大骂。但时间却将教会汤姆这个重要的事实：长大是不会回头的，每个人都要在不同的阶段里努力完成自己的功课。

对时间的意识是人类脱离了动物性特征的标志。除夕、圣诞、生日，所有孩子感到快乐或能领到礼物与红包的节日虽然年复一年地出现，但离去的那一年却不会再现。易言之，虽然每年都能过生日，但每个孩子都只有一次6岁的生日。隐藏在此概念后的，就是死亡。死后的人去了哪里呢？孩子大约是在4岁左右朦胧地意识到这件事的，年纪与年度都随着时间增加，不会倒退，离去意味着失落。他们会用天真的语气向父母提问，「神明是谁变的？住在哪里？」指着餐桌上的鱼，「它死掉了吗？」，或者「我以后也会当外公/阿嬷吗？」「我当了外公/阿嬷以后，（原来的）外公/阿嬷去哪里了？」我甚至被自己4岁的孩子问过，「你死了以后也会住在庙里吗？」以及「你死了以后我会有新的爸爸吗？」这类令人哭笑不得的问题。

如果仔细思考，就会发现这些问题背后藏着很深的东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回答的。如果认真回答死亡这件事，孩子就会追问死后的世界，所以为了方便和避免伤感，父母可能会想快快打发这些问题（至少我是如此）。青春期以后，对死亡的意识会大幅激发我们的创造力。虽然我们常说「为赋新辞强说愁」，然而青少年确实对死亡与孤独的议题非常敏感，所以才会在这段时期确立自我的独特性。但对自我独特性的确立又会反过头来强化个人的孤独与死亡焦虑，如何和这样的焦虑相处，并用正向的方式响应它，正是长大成熟的关键。

（二）潜意识的花园与交错的时空

第二天早晨，汤姆醒来后，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特别好，直到他想起了那座花园。他气阿姨跟姨丈没和他说实话，竟然装作没有这座花园。没想到待他打开后门的时候才发现，迎着他的是一块狭窄的水泥地，上面摆了五个垃圾箱。哪有什么花园呢？他返身回去研究那座老钟，上面只有十二个数字，上头有位天使，跨在钟面的两边，一只脚站在草地上，另一只脚伸进海里。手中拿着一本书，但看不见书里写着什么。这东西到底象征什么，汤姆并不知道。那天晚上，钟又敲了十三响，但公寓里的每个住户只觉得厌烦。只有汤姆开心地推开了后门，走进他的花园。

汤姆发现了，这座花园根本不存在于现实中，但有趣的是，等到当晚钟敲十三响后，他又开心地走进了那座花园。易言之，他已经发现了老钟与长廊的秘密，这是穿梭现实与幻境的孔道，也就是意识与潜意识心灵的孔道。这位一脚站在草地，一脚伸进海里的天使，在塔罗牌的古老图象里非常有名，名称叫做「节制」，双脚分别跨站在草地与海，意味着他沟通天界与人间。陆地与海分别对应着意识与潜意识，因此他也是横跨不同意识的桥梁。节制一图暗示着，汤姆必需审慎地使用这个神秘的孔道。书里写着的文字我们不妨在此处先行透露，写的是「时间不再」。也就是说，这个信道有关闭的可能。

让我们试着回想爱丽丝是如何脱离梦境回到现实的？是长大。兔子洞是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入口，除非爱丽丝的内在自我成长起来，否则无从自潜意识离开。汤姆虽然能在午夜自由地进出这座花园，然而「时间不再」这句话却明示着信道不会永远开启，人在每个阶段都必须把握时间完成特定的功课，否则就会永远丧失机会。对孩子而言，最重要的是长大。对汤姆来说同样如此。潜意识满足了他想要一个花园的愿望，甚至给了他一个比家里的小花园更大的地方。但如果他只知道在这里玩耍，而不懂得找到自己该完成的任务，那他就会注定空手而归。

汤姆在那座花园里仿佛一个幽灵，他很快就发现花园从属于一个过去的大户人家，虽然他不清楚那年代距今多远。那户人家似乎住在这栋老公寓里，但却看不见汤姆在做什么。汤姆很喜欢花园，但却有一件事一直困扰他，那就是四季的快速交替和时间的快速流动。不管他在这边厮混多久，现实的时间却只经过了几分钟。最让他不解的一次经历是，某个暴风雨的夜晚他亲眼见到一道闪电击毁了某棵大树，那树像道火焰般烧了起来，只有一个声音，与他一样害怕的声音「啊」的一声，从楼上传了下来。闪电照亮了草地上的坑洞，那是那棵大树原先矗立的位置。但第二天晚上当他再度来到花园时，令汤姆更震惊的事发生了，那棵大树原原本本地立在那儿，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花园里时间倒流与错置的现象正是潜意识心灵的能耐。在那里，时间并不依循现实的规则。我们认为时间只会直线前进，但在潜意识中，它可以变换自己的速度甚至流动的方向，以超越我们意识的方式运作。我们以为时间具有稳定性，可以被分割、可以被计算。但那只是为了人们的现实需要所做的划分。事实上，时间还具有相对性，因此同样的十分钟会带给每个人不同的感受。在「黄粱一梦」这个故事里，姓卢的穷书生躺上了道士吕翁送他的枕头后，梦见娶了大户崔氏的女儿，享尽荣华富贵，直到80岁后方才辞世。醒来后，道士在旁边煮的黄梁还没熟呢！

人如果能明白这一点，就会自然兴起对情感经验的尊重，哪怕只是刹那，情感的深度都会引发无止尽的涟漪。我们常常回想起过去，原因正在于时间的不可逆。但你说它真的不可逆吗？它却能在我们的回忆里反复重现。对老年人来说尤为如此，他们的心灵是指向过去的，因为未来已遥不可及。一般人对时间的概念在他们身上已不适用，他们的心灵属于潜意识，因此外人看起来，老人总能跟小孩心意相通。本书的结局便指向这点，此处先不透露。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里谈到，梦工作的第一项机制就是「凝缩作用」。它可以把数个人的图像叠合成一个，或者将数段经历叠合成一段同时发生，故而事件可以合并，令人经验到时间的飞跃。梦中的顺序可以反转，逻辑可以逆推，因此时间可以错落发生，四季能够逆着运行。汤姆醒来后，试着询问姨丈有关时间的问题，但只得到这样的答复：「时间是不可能回头的。」这是一个正确的答案，但却是一个完全贴紧现实的答案。这样的答案很适合写考卷，却不适合拿来和孩子对谈。从这边我们也可发现，这本书里缺乏一个适合的大人榜样，由于书中主角是小男孩，所以更要紧的是成熟的男性榜样。

我们知道意识总是向往着明确，但就是这样的明确，让我们看不见隐藏在日常之后的奇异邀请。从这点出发，大人设想的「永恒」本身也很贫乏。这类大人说的永恒指的是「永远的现在」，这是生发水、染发液、还有小针美容大行其道的心理原因。但在整体性的时间里，永恒指的却可以是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同时发生。它是一个圆，而不是直线中的某个点。潜意识心灵让汤姆见识到的正是如此。

汤姆因此认真地写下花园里的经历给正罹患麻疹的弟弟分享，他留下暗语BAR，交代彼得看完之后一定要烧掉。也大约在此时，他发觉自己并不想回家了。

这里带出了「秘密」的主题。孩子出现秘密的那一刻就是他的心灵迈向独立的记号。在那之前，孩子的心灵常常是与父母亲共生融合的。这是为什么荣格主张，孩子的梦有时要分析的是父母亲的心灵，而不是孩子自身。秘密的出现宣告了他个人意识的再一次觉醒。原本被妥善保护的汤姆因为命运的安排不得不离家，现在他却开始喜欢上这座花园，对他而言，家好像变成一个遥远的地方。现在离他最近的不是家人和弟弟彼得，反而是花园里的那些远古小孩。他原本的愤懑与孤独渐渐地被内心的花园所治愈。有时在心理治疗里，我们期待发生的就是这件事。然而过度认同这座灵魂的花园也有它的危险性，就像秘密有时也是致命的一样。它催生了我们的独立，有时也让我们窒息和死亡。

（三）海蒂公主与力量

那座公园里总是有四个孩子在玩耍，最小的是海蒂，其他三个男孩似乎是他的堂兄弟。汤姆像个隐形人一样，常常看着他们在花园里嬉戏、欺负小海蒂。有一回，汤姆觉得他们一次次地看透自己的身体，眼神穿越他不知看往何方，这件事惹毛他了，于是汤姆对着他们伸出舌头。没想到，海蒂也还以颜色，对着汤姆伸舌头。原来海蒂看得见汤姆！

海蒂轻蔑地说，「我以前就常常躲起来偷看你了！…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看你！」汤姆向他自我介绍，小女孩犹豫了一下，立刻挺身说：「海蒂公主，我是海蒂公主。」她说虽然她在这里是囚犯，但公主才是她的真实身份。

海蒂被婶婶给领养，因为年纪小，又没有父母。所以婶婶视她为拖油瓶，对她并没有好脸色，也不注重她的教育。她自称公主的原因是必须透过虚胖的自我来撑起她的自尊心。也就是说，海蒂是个孤单的女孩。

孤单的汤姆和孤单的海蒂在这座奇妙的花园里相遇了。他们分享着对这座花园的知识，包括林间的秘密通道，成了彼此的玩伴，甚至一起盖起了树屋。我们可以说，花园修复了海蒂，也修复了汤姆。更重要的是，花园做为一个媒介，让有着共同遭遇的他们修复了彼此。我们再次看见了潜意识的神秘，它让两个不同时空的人相遇，那里总是有我们意想不到的力量。

我们继续谈故事。伴随着这份情感出现的也有麻烦，那就是河边的鹅群似乎发现了这两个孩子常常往来的秘密通道，某一天竟然跟着走进去了，把菜园踩得乱七八糟。海蒂的婶婶将海蒂痛骂了一顿，数落她是一个不知感恩的穷光蛋，只会浪费她的钱，带给大家耻辱，简直是骗子！罪犯！和怪物！汤姆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哭了起来！从此之后，他再回到花园时就没见过小海蒂，而是一个比较大的海蒂女孩。汤姆因此不再嘲笑她的公主身份了。

这段经历险示出他们关系里的局限性。当海蒂受到婶婶的责骂时，她那些想像中的花园朋友们，包括精灵、幻想人物、或圣经英雄等帮不了她，汤姆也是如此。这里值得思考的是，对海蒂而言，汤姆的存在是真实的吗？潜意识固然没有疆界，但从另外的角度言，它也没有实际的力量。要表现出具有建设性的行为，人们非仰仗意识的自我来采取行动不可。汤姆的束手无策说明了海蒂终究只能靠自己面对问题，汤姆亦然。总有一天他得回家，然后带着这份回忆继续长大。也就是说，潜意识里的快乐虽然能提供我们很大的满足，但力量却只能在现实生活里被使用。长大的吊诡之处就在这儿，我们一方面需要花园里单纯的快乐，但一方面却要有意识地放弃那份快乐。

海蒂为什么需要称自己为公主？正因为她在现实生活里没有力量也没有身份。她不过是个拖油瓶。她对花园的耽溺恰好对应着汤姆的耽溺，他们如此相似，以致于成长这件事不仅指着汤姆，也指着海蒂。花园联系了他们俩，但交会只是暂时的。我们将在后面读到，海蒂将会逐渐长大，使得汤姆也必须一起长大。河边的鹅群充当了这次事件的主角，它们跟着两人的秘密通道从河边走进了花园，将苗圃搞得乱七八糟。此事件象征着花园受到外力的侵入，换言之，秘密已经揭露，花园的存在受到危害。如果孩子能够承担这份意外，想到花园外还有更大的世界可以探索，也还有更多的责任需要担负的话，他们的内心就会慢慢成熟起来。

回家的时间到了，汤姆鼓起勇气告诉阿姨与姨丈，希望自己能在这里多住几天。他们答应了。当晚汤姆写信给彼得：「我真是捡到了好运！」汤姆难免思索，海蒂会不会是鬼？或许很久以前她曾住在这间房子里，在这座花园里成长、然后死去。他想要询问房东巴瑟罗米欧太太，或许她会知道一些细节。但姨丈却肯定地告诉汤姆，巴瑟罗米欧夫妇是几年前才买下这里搬进来的，在那之前，巴瑟罗米欧先生从来没住过这里。

这段描述说明汤姆的心态有了明显的转变，他央求阿姨继续收留他。这点很不寻常，因此很快会在未来引起父母的疑心。我们前面提过，心灵的花园固然有其吸引力，但有时也是致命的。意识的自我虽然可以在那里被修复，却不能在那里久居。在现实与幻想之间，人不能顽固地偏向某一方，否则只会带来死亡。不论是自我的死亡，还是想像力的死亡。如果我们不能允许内在的小孩活着，就会变成乏味又物质的大人。反过来说，若我们过度认同内心的孩童，我们又会成为逃避责任的永恒少年。在《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爱丽丝安全地带着内心的小爱丽丝长大，但在《小王子》一书中，他却走进了死亡。有关永恒少年的议题我们将在他处继续讨论。在这里，我们还是先聚焦在潜意识、梦境、与成长的各种问题。

（四）园丁亚伯

汤姆很快地又跟海蒂继续花园里的欢乐时光，汤姆教她做弓箭，又爬上墙头告诉她远方的风景。但园丁亚伯的重要性在此现身，他要海蒂烧掉那些弓箭，但送给她一把磨钝的小刀做补偿。就在汤姆爬上墙头告诉她远方的河、村庄与大海没多久，又见亚伯气冲冲地跑来，要海蒂对着《圣经》发誓绝不会爬上墙。海蒂说，亚伯是带着害怕的心情要她这么做的。他们很快就忙着盖树屋，因此忘了亚伯这次怪异的举动。树屋终于完成了，海蒂开心地在树屋上面玩耍，但上头的树枝有裂痕，撑不起海蒂的重量，海蒂尖叫一声从树枝上掉了下去，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事情发生得很快，汤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亚伯大步跑过来，急忙抱着海蒂往房子跑。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汤姆吼：「你滚开！」原来亚伯一直看得见汤姆。

成长带着危险性。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海蒂是不是鬼，又在哪个年代活着？但对海蒂来说，汤姆的出现虽然带给了她新的经验，但这些经验也很致命。弓箭、爬墙、以及树屋，这都是海蒂过去没有尝试过的。亚伯虽然看得见汤姆但却一直不说，他把汤姆视为恶魔，试图诱惑海蒂去做一些危险的事。但吊诡的是，在海蒂真的发生意外之前，亚伯并没有禁止他们来往。我想那是由于开放和规范之间很难拿捏的缘故吧！我们不希望孩子太早学会某些行为，例如爬高、使用剪刀、玩插头与燃气灶、或者洗玻璃杯。但这些被禁止的事对他们而言却很有吸引力，好像非得去从事某些危险举动，他们才算得上大人一样。

为什么这座公寓里的人只有海蒂跟亚伯看得见汤姆呢？海蒂固然是因为她是里面最小的孩子，还没丧失童年的纯真。亚伯的角色又要怎么理解才对？我认为那是做为一位园丁，亚伯的身份与大自然最为接近的缘故。园丁是照料植物的人，因此他的职业已经暗示了教育者的身份。做为看得见汤姆的唯一男性，是他从旁关切着汤姆与海蒂的福祉。汤姆是孩子，海蒂的真实身份是老太太，而汤姆则是中年人，这之间的安排绝非巧合。

在希腊神话里，也有一位与大自然非常亲近的男性神祇，名字叫做「潘」。神话中的他被长着山羊头和鱼尾，亦海亦陆的特征似乎暗示它的地位处于人与神之间，用心理学的话来说，似也暗指着意识与潜意识的交界。或许是如此，他才未处于奥林匹斯的众神之列。这个古老的神祇被视为土地之神，掌管着羊群、树林、与田地，因此又称他为牧神。从他的掌管项目来看，就知道他生活在人群与自然之间。后来他的样貌与性意涵被基督教视为撒旦的象征，显示出具备两面性的潘在卫道人士眼里，跟恶魔没有两样。园丁亚伯或许就有这样的暗示也说不定。但处于意识与潜意识交界的人，生活在自然与城市之郊的神，他同时能够看到两个时空的孩子，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前面提过，这本书里缺乏一个正向的成熟男性。而这样的缺乏似乎被亚伯给填补上了。他看得见汤姆，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游戏，但他却不置一词，除非这游戏可能会带来危险。在旁边看顾着孩子但不打扰，默默地参与和守护他们，只有跟土地及植物朝夕相处的人，才有这样的沉稳与耐性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那个拔苗助长的宋国农夫，纵使没有表现出来，心里难免希望孩子快点长大，快点学会喂自己吃饭，自己睡过夜，自己打理居室和自己，或自己走路上下学。

但就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我们从童年踩进了现实，有些人是在7岁开始学英文的时候，有些人是在10岁拿到第一份数学考卷的时候，有些人是13岁情欲第一次强烈触动的时候。成长好像跨过地上的分界线，一旦进入那一头，分界线就会消失，让我们再也回不来这一头。而跨越的时间就要来到了。

海蒂被带进房子后，汤姆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见到亚伯走出来。他不停追问海蒂的情形，亚伯只是置之不理，但或许是不舍汤姆的眼泪，他心软了，对汤姆说，海蒂没死，她还活着。汤姆走进门，试着爬上楼，找到了海蒂的居室。他看见了海蒂的堂哥詹姆士，汤姆惊讶地想：上次见面时，他还是一个男孩不是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像个年轻人了？他等詹姆士离开后进入了居室，终于看见了海蒂。他仔细地研究她，没有错，海蒂确实长大了很多，但自己这阵子都没发现。而这个房间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良久，汤姆终于确定了，海蒂的居室就是他现在住的居室！

汤姆意识到他与海蒂一直住在同个居室的时候起，两人分手的时间就正式地进入倒数。原本明确的界线开始模糊，彼此的世界开始交叠。好比即将醒来的梦，意识层面的觉知逐渐苏醒，我们渐渐发现梦境里似乎有一些不合现实的地方，比如眼前早就死去的人，自己不合时宜的身份，此时梦境就进入了尾声。

他们聊得很愉快，汤姆说，「我明天再来看你。」海蒂笑了，「你老是说明天，可是每次都是好几个月之后才来。」汤姆说，「我每天晚上都有来啊！」隔天早上汤姆醒来后收到了彼得的来信，弟弟告诉他，妈妈要他这个周末就返家。他和海蒂只剩下最后五天的相处时间。

这段话显示出两人时间的明显错位，汤姆的隔天是海蒂的数个月。也就是说，短短的两周时间，海蒂将会大上好几岁，但对汤姆而言，才过了一个短短的假期而已。在梦境里，时间会快速飞逝，人可以在一个晚上经验到大半辈子，犹如上面提到的黄粱一梦。因此海蒂的长大无可避免地将会使这短暂的交错被拉开，时间不再，海蒂的时间快速地往前流动，汤姆因此将意识到结束带来的焦虑。

（五）最后一次相会，老与少

当晚汤姆又回去找海蒂时，海蒂变得更活泼了，她现在不再满足于在花园玩耍，也很常出去和朋友溜冰。他们俩打开了老爷钟，将天使手上的书翻过来，终于解开了里面的秘密，上头写着：「时间不再。」他返家后仔细地想，看到海蒂的时间不过才数周，但海蒂却已经大了10岁。海蒂迷上了溜冰，汤姆希望她能在未来不再需要溜冰鞋的时候将溜冰鞋藏在居室内留给他，他希望回居室将溜冰鞋带来海蒂这儿，两人一起溜冰。这个愿望成真了！周四的晚上他们一起溜着冰，溜得非常远。突然间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弟弟彼得也在这儿！果然彼得出现了，他问汤姆，「海蒂在哪里？」汤姆回答，「就在你对面。」彼得不高兴地说，「那不是海蒂，她是一位小姐！」彼得又说了一次，「她明明是大人！」然后彼得就渐渐地变淡、消失。

他们溜得太远，回程时遇到了海蒂的熟人朋友小巴帝，他热情地招呼海蒂坐自己的马车回家。他们两人开心地聊着大人的事，这让汤姆很生气，他觉得自己似乎被冷落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海蒂渐渐地不再需要他。他睡着了，醒来后已经是周五。他安慰自己，花园的时间是可以重来的，说不定海蒂今天晚上又会变成一个小女孩，这样他们就能在一起玩游戏了！当天晚上，汤姆再度走过老爷钟，进入长廊，一如往常地推开门，但眼前哪里有花园？只有平时的垃圾箱。他大叫几声，「海蒂！海蒂！」但他再也回不去那座美丽的花园。汤姆大哭大闹，整栋房子的人都被他惊醒，姨丈冲下楼紧紧地抱住了他…

当汤姆解开「时间不再」的谜底时，就已注定再也回不去那个时空。但汤姆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他以为他还有一天可以利用。是的，还有一天。甚至还有很多天。结束来得又快又急，这是长大教给汤姆的第二件事。意外来得猝不及防，结束时同样如此。他原先还以为自己解开了时间的谜，可以想办法永恒地回到这座花园里。但每一个「常」都带着一个「变」，同样是钟响十三声，但已失去了魔力。长大让我们跟童年永别，好比初经来的那一刻，少女就成为了女人。最后几次的相遇，溜冰已经成为两人间的重要主题，易言之，他们离开了花园，离开了充满魔力的地方。所有长大成人的孩子都得离家，一如意识独立于潜意识。最后的法槌已经落下，判决已定。

汤姆本来设想好永远不分开的方法，但很明显地，海蒂的焦点已经从花园移转到花园外更大的世界。溜冰象征着自由、快速的移动，也就是说，汤姆的时间已经在加速进行，他将经验两个世界的断裂。不论这两个世界指的是童年与长大、意识与潜意识、还是梦境与醒觉。当海蒂坐上小巴帝的马车，顾不得与汤姆聊天时，汤姆已经失去了继续留存在花园里的资格。我们因此可以推测出，原来汤姆之所以可以自由进出这个孔道，实在是他与海蒂两人彼此需要的缘故。在海蒂已经长大，心有所属的时候，她不再需要汤姆了。汤姆被从梦境里抛弃，他的惊慌可想而知。

许多排行老大的小孩都有这种经验，突然不知道从哪里绷出的弟妹分享着原本他专属的一切。爸妈、玩具、居室、遥控器、和脚踏车。孩子本能地经验到一种巨大的挑战，虽然一切看似不变，但他却丧失了独子或独女的身份，被旁人重新界定为小哥哥或小姐姐。伴随这个界定而来的是责任，玩具要分享、蛋糕要分享、要做好榜样、还得帮忙照顾这个讨人厌的竞争对手小婴儿。做父母的如果轻忽老大的心里状态，孩子很容易产生焦虑与遭遗弃的反应，这点犹值得注意。

因此花园最为一个过度或者中介，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海蒂从小女孩变成了女人，汤姆的暑假也近了尾声。我们无法让花园重现，因为这违反了潜意识的定律。从来只有它找上我们，人们只能等待它的邀请。每一段美好经历都会结束但也会复活，但它重生的时候往往带着崭新的样貌，而非旧有的型态。这是旧地重游之所以无法让我们重拾感动的原因，但许多年轻的恋人不懂，他们以为回到初识初恋的场景，逝去的爱就会归返。但只有意识勇于去冒险和创造，意义感才可能再度涌现。如果想要重返花园，我们不能回到同一个花园！这再现了死亡与重生的主题。

在童话故事《开花爷爷》中，死去的小狗先是变成了木臼，再化成了灰，最后变成满树的樱花，其理便是如此。每一次形变，都是一次转折。小狗虽然没有用同样的形体复返，但却从来没有离开。潜意识内的象征变化万端，自然不会固守同一种型态。僵化的只会是意识，而不是位于意识底层的心灵。易言之，生命不会重复，否则这就违反了它自己。我们未曾看见两朵相同的花，两个一样的人。哪怕是双胞胎，对同一件事也不会有同样的感受与想法。当我们不再寻找自性的经验时，那些起程的时刻才会再度浮现。

星期六，汤姆将离开这座老宅。他已经丧失最后的机会，今天他必须回家了。昨晚被惊醒的巴瑟罗米欧太太坚持汤姆一定要为昨晚的事亲自去见他，阿姨极力反对，但汤姆没有逃避，他平静沈稳地告诉阿姨，这件事要由他自己解决。结果揭晓，巴瑟罗米欧太太告诉汤姆，「你难道不了解吗？你在叫我，我就是海蒂。」巴瑟罗米欧先生就是小巴帝。原来后来他们成了一对恋人，婚后海蒂就搬离此处。在婚礼的前一晚，窗外雷雨大作，海蒂知道婚礼结束后，她就会失去她的一切，也就是她的童年，以及所有和汤姆在花园共度的时光。但就在那晚，她最后一次看见了汤姆，他从角落的小径走了出来，然后又回到屋内。海蒂心想：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但花园永远都会在这里。没多久，一道闪电将那棵大树给劈倒，烧了起来。汤姆想起来了，大树倒下的那晚，他还听见了从楼上传来的惊呼声。

后来表哥们陆续离开了这座宅邸，花园也渐渐衰败，老屋被拍卖，被巴帝买了下来。很多年后，巴帝去世了，她就搬来这里，一直没有离开。她不再说话，汤姆问她，「你想要时间回头吗？」老海蒂回答，「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汤姆，大部分时候，你都是活在过去的回忆里。你记得它，你也梦到它。」汤姆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花园的时间总是跳跃不定，因为这都依据老海蒂的梦境而定。她当晚梦见什么，汤姆就进入哪一个时空。当她回到过去，想像着在花园里玩的时候，汤姆就这样跟着她一起回到过去，进入同一座花园。

离开的时间真的到了，海蒂叮嘱汤姆一定要再回来，而且带着彼得一起！汤姆满口答应，他突然发现，其实自己还是很想家的。到时候家人一定会帮他办一场温馨的欢迎仪式。等到仪式结束之后，他要把彼得拉到家里的小后花园，告诉他，他也得到了海蒂的邀请。阿姨这样描述着汤姆和海蒂的第二次告别，「汤姆用手臂环绕她的样子，就像是在拥抱一个小女孩似的。」

修复的主题再次出现。这次不仅是小海蒂与汤姆的彼此修复，更是老人与小孩的彼此修复。荣格将集体潜意识里的内容物称为「原型」，那是人类代代相传的心灵形式。它是一个个的模鑄，形塑出来的成品则由个人所处的文化决定。例如人人心中都有一个英雄原型，但这个英雄是可以是赫拉克里斯，也可以是文天祥，原型所呈现的内容是自由的，但意义却非常雷同。他相信意识的人格会死去，但潜意识的原型却永远恒存。从这点说来，每个人身上都带有永恒与有限的成分。老年人的生命任务或许是体认到内心里的永恒吧！

这是为何巴瑟罗太太会告诉汤姆，人老了之后都活在过去的回忆里，记得它，也梦到它。时间不需要回头，因为重要的事物会在老后一再地在我们内心被重复经验，不论是难过、悲伤、快乐、还是酸楚。活到老学到老固然重要，但老年人的真正功课却不是这个，而是统整他活过、经历过的一切。用年轻人的眼光看待老年人的行为是不公平的，因为他们心理能量的流向已经翻转，从意识转返潜意识，未来不再属于他们，他们属于过去。这是一个人真正要对自己完全负责的年纪。他们精神的根又深又牢地扎向大地，纵然上头的花果树叶已经干枯飘落，但他们却以其他意义活着，直到心脏不再跳动为止。

时间的有限就是人类的有限。前面提到，对时间的意识是人类脱离了动物性特征的标志。对它的意识，就是对存在性孤独的意识。但如果意识不到孤独，人就不能去爱与创造。然而人若想要去爱，就得先让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因为爱只会发生在关系里，发生在「你」与「我」之间。成熟的爱仰赖成熟的人，「时间不再」因此虽然会使人失望，却不会使我们绝望。发生在海蒂与汤姆之间的故事正是如此。

巴瑟罗米欧太太的梦疗愈了汤姆的孤独，陪伴他顺利地跨过那条童年与成长的分界线。时间不再，但却以崭新的形式归返。海蒂还是海蒂，只是从小变老。海蒂的长大刺激着汤姆去长大，他知道人不能永远活在内心的花园里，他想要回家，而且知道家人还是爱着他。即便他们永远无法明白他在这个夏天曾经历过的那场奇遇。经历这一切的汤姆一定会变成一个很棒的大人吧！我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如他一样，心里永远有座盛开的花园。

【故事里的心理学：爱丽斯梦游仙境】（https://philosopheroccultism.wordpress.com/2020/02/14/%e3%80%90%e6%95%85%e4%ba%8b%e8%a3%a1%e7%9a%84%e5%bf%83%e7%90%86%e5%ad%b8%ef%bc%9a%e6%84%9b%e9%ba%97%e6%96%af%e5%a4%a2%e9%81%8a%e4%bb%99%e5%a2%83%e3%80%91%e6%9b%b4%e6%96%b0%e7%89%88/）

【故事里的心理学：汤姆的午夜花园】（https://philosopheroccultism.wordpress.com/2020/02/15/%e3%80%90%e6%95%85%e4%ba%8b%e8%a3%a1%e7%9a%84%e5%bf%83%e7%90%86%e5%ad%b8%ef%bc%9a%e6%b9%af%e5%a7%86%e7%9a%84%e5%8d%88%e5%a4%9c%e8%8a%b1%e5%9c%92%e3%80%91%e6%9b%b4%e6%96%b0%e7%8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