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旧时:序(一)
序
这是冬季中罕见的一次大雨。
史维斯对这场雨毫无准备,只希望它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
他带上手套,拉高领子,把帽子扣得严严实实的。纵使衣服自带防寒防水功能,他的全身依然冰冷。
有可能是病,史维斯想。
陈文跑出去有一段时间了,史维斯从下午开始就在寻找他的踪迹。史维斯一路上找到了很多撞断的树干,他手举球灯跟着这些残骸踽踽前行。史维斯的大脑感到窒息。他的视线不停地被雨水割裂,这些家伙着意于让他迷失方向。
夜雨中的森林令他回想起家乡的黑森林,它们一个给他压抑,一个给他折磨。长时间的跋涉消耗着他的生命,他的眼睛时不时跟着树林摆动起来,隆隆的呼吸声在他耳边久久萦绕。史维斯集中精力沿着一条沟壑般的小道跑上山坡。
雨点和陈文一样开始狂躁不安,刺进史维斯的胡须里。他的脸止不住地发抖。
他终于爬上了坡,灯光照亮了整个山丘。他找到一条被吞噬出来的小道,它的样子像刚滚过了一个炽热的火球。
这个很像陈文干的好事。
兴奋缓解了疼痛,他愈发急促地滑下山坡,雨点吞没了眼前的路。史维斯被一根横在地上的小树干绊倒,球灯脱手,熄灭了。史维斯擦了擦手掌上的泥,站了起来,绞心的幽暗和冰冷把他拉回这暴雨中的山林。他长吸一口气,靠着衣服微弱的光寻找着丢失的球灯。
他在一个水洼里捡起灯,点亮了它。灯光照到了远处的一个影子。史维斯倒吸了一口气,找着可以下坡的泥土阶梯。
陈文周围的植物都被连根拔起扔在地上,他漆黑的皮毛在灯光下没有任何光泽。他在挖什么东西。
史维斯小步靠近他,雨声逐渐退至幕后,刨土声愈发清晰,直到响彻整片森林。史维斯走了一个大圈绕到他身前,球灯的光照亮了陈文左眼的黑色血液。在坑的一旁,一颗眼珠被泥水淹没了一半,红色的瞳孔盯着史维斯的眼睛,抓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陈文抓起泥水中的眼珠,把它塞进了洞里。红光破碎了,消失殆尽。史维斯再次被黑暗吞没。
陈文在灌满最后一爪泥后停了下来,嘴里不停地发出咕噜声。他出其不备一把抓起史维斯的左脚将他拖倒在地,然后爬到了史维斯的上方。那只空洞的左眼端详着眼前的怪物,而红色的右眼愤怒地看着地上判若死尸的人。
“Yi Da’ir!”他嘶吼着离开了他。
史维斯抬起头,见陈文在不断的咕噜声中逐渐失去形体,化作雾气遁入地表,最后消失了。他慌张地站起来,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发疯地跑。他的脸冻僵了,肺部仿佛被刺穿,路上的植物扯住他,阻止他向前,球灯的灯光也在点头示意……没有人赞同他,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摔在了树干上,锋利的树叶划过脖子,但是他在乎不了。世界在他眼前旋转,灯光也逐渐暗淡。他张着嘴,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说着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话。
树叶为他留下渺小的天空,雨水给他留下无尽的寒冷。
“德尔卡啊,对不起……”他呲呲地笑了。
※※※
史维斯被呛醒了,他头顶的树枝给他泼了一大盆水。
清晨,雨停了,从云后射出的微弱阳光勉强照亮了地面,潮湿且刺骨的水汽还在空中胡乱地飞。史维斯爬起来做了几次深呼吸,再把暴露在空气中的头发和胡须塞进帽子和衣服中蒸发掉了其中的水汽。他的精力恢复了不少,但由于半天没有进食,他还是有些反胃。
史维斯捡起地上的球灯,把它擦干净后收进了袋子里。他朝山下走去,一路上还是会看见陈文所造成的破坏,枝叶和树干洒落一地。森林在默哀,流下的水滴表达着它们的悲痛。
他找到了一条细小的流水,沿着它继续下山。陈文的痕迹不久后消失了,流水也到达了它的尽头,他只能凭感觉确定方位。他不指望能顺利地找到陈文,但总得付出努力。陈文是不会放弃自己的,史维斯得充满信心。
半个小时后,史维斯在接近山脚的一个小洞穴里发现了陈文,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绒球。
※※※
史维斯不敢去打搅他。这种莫名的冷静有时刻爆发的嫌疑,他不能刺激陈文,得陈文自己有觉悟才行。在暴雨之后,史维斯看得出他的变化。当黑洞般的绒球开始蠕动时,他认为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绒球中先是有一只黑色的手伸了出来,接着出现了另一只,然后是双脚和尾,最后是头。待形状确定下来后,陈文的体色淡了下来,身上的毛发开始反光,成为一只身披黑色长毛的四脚长尾动物。他比史维斯高上一些,一双红眼睛里没有瞳孔,两对犬牙暴露在外。陈文的两只眼睛都在,被长发遮住的灰色皮肤上泛着波浪式的皱纹。他的爪半藏,如同木板上的钉子。
陈文黑发下的眼睛窥视着史维斯。他没说什么,只用手抓住了史维斯的外套,把他扯得前进了一步,然后把他们两人带回了树屋那。
史维斯下意识地闭眼,睁眼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树屋的地板上。他往边缘迈了几步,向下看时,陈文正抬头看着他。
“我要自己的呆着,别来找我。”
“你这……”史维斯不知道该怎么劝他留下来,陈文的状态未知,可能还会出事故,但是他可见而不可及。
“别这样看着我,”陈文不再抬头看他,“明天日落之前回来。”
史维斯的目光不愿离开那个……动物,他的心在脑袋中震动,耳膜处在被冲破的边缘。
“行……孩子,”他费力挤出这句话,“准时回来。”
陈文安静着站着,没有说话。史维斯看着他,回想起了昨天暴雨下的那个陈文,他挖出了自己的眼珠。
史维斯对着陈文脱口而出:“你是陈文吗?”
没人回答他。
陈文消失了。
史维斯站在原地迷茫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听见了群虫嘶哑的悲鸣和隐藏在树叶中的嘲笑声。
他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将左腕上的手表取下来放在桌上看着。
“09:47”。
剩下的时间将比昨天更加难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