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守城记〔清〕周在浚
大梁周在浚纪
崇祯十四年辛巳正月二十二日戊辰(1641.3.3,当为戊戌),闯贼李自成攻河南府,叛兵共起,洛阳不守。时抚军李仙风渡河追剿土贼,总镇陈永福提兵趋援巩洛。
二月九日甲寅,贼乘汴守兵尽出,长驱三昼夜,十二日抵汴梁,先以马贼三百伪称官兵集西关,民纷然走城中。日午,来者益多,大营至。一贼单骑前驱,已及城门,有皮工息担门下,见贼至,持担奋击,马倒贼仆,门始得闭。巡按御史高名衡下令筑门固守,贼率众攻西城,祥符令王燮率衙役登城,按君[名衡]守西门,守道苏壮、开封司理黄澍副焉;左方伯梁炳守东门,开封守吴士讲守南门,二守桑开第守北门。悬格募民,有能出城杀贼或以箭石击贼死者,赏各有差。士民咸奋,争登城效死,或请出城杀贼,按君长跪谢之,众益感泣。听诸生请,取家居刘承胤,罪弁车登科、谢廷玺各带健丁子侄等陴而守;又请之周藩,发护卫勇士八百名,及金钱搬运城头,以充功赏。
十三日,从诸生张坚策,作悬楼。楼用大木二根,更以十余木横比,如筏而疏;其内架二木,上宽可跨二垛,出垛外近丈,楼之上容可十人,幕以湿牛革。贼来挖城,我兵悉乘悬楼上,从疏棂中掷礟石击贼,无弗中者,贼死甚多。
十四日,贼愤恨,列万弩射城内竟日,箭著城如猬毛。
十五日庚申,贼升云梯百余座至城下,炮击多死。最后舁一云梯,舁者四十八人,城上炮及之,四十八人应声倒。有披甲贼望城肆詈,营弁董九玄发矢中之,贯脑而死。又有白甲贼首执小红旗招谕,宗生之沧缒城而下,诱与言,遂斩之。贼气大沮。
十六日,总戎陈永福闻贼攻汴,循河而东,兼程来援,出贼不意,由孤魂壇穿砍贼营,贼惊乱罔措,陈公突围抵城下。贼挖西城入,见石柱林立,惧而止,后无攻西城者。
十七日,有群贼突城下,陈永福子游击将军陈德彀弓射之,中贼首左目,众贼惊窜,拥而驰,始知为闯贼也。始,贼时挑战,永福御至濠边,辄止不前。贼欲诱我,我不为诱也。是日斩贼将一人,贼乃退。
十八日黎明,贼旄头西向,逡巡终日,竟去。时闻左兵将到,保定兵渡河,贼遂西破密县,又走登封。
此闯贼第一次攻汴也,精兵三千,协从贼三万,攻者七日夜。县令王燮毅然当险,坐卧矢石间。周藩供财物器具,饷陈总戎兵,誓与汴城相终始。
十九日,祥符令周视城,补筑破坏,十昼夜工告竣。
三月一日,按君添设清真营,皆募回回充之,称劲旅。又派设牛兵,每大户有车之家各出牛兵,以供搬运。县令王公创社兵,分五所以隶五门:颍川郡王北门,原武镇国将军南门,诸生曹鼎西门,宗贡生朱在𨥕东门,孝廉常惺、诸生李光壂曹门,立社八十有四,千金以上者出社丁一,富者三之,不及者比邻共为一丁。每社兵五十,诸生二人长之,凡得兵四千二百名,不费一饷而资其捍卫,借其物力,亦善策也。

闯贼既损目,大挫而去,复纠伙贼罗汝才混名曹操者,于是年十二月长驱而来。
二十三日,贼遣飞骑张伪示于曹门。是夜贼大至,罗汝才营繁塔寺,闯贼营大堤外应城郡王园。巡按御史任浚守曹门,开封守吴士讲、司理黄澍副焉;县令王燮守北门,二守桑开第、乡绅张文光副焉;左方伯梁炳守东门,都司谭国祯副焉;守道苏壮守西门;前按君高名衡以中丞巡抚河南,守南门,总戎陈永福副焉。
二十四日,贼攻城东北,时督师丁启睿率兵三千自南阳赴汴,分守北门,立营城外,兵刃未接而败,残卒疾驰,奔入北门,贼骑尾进北门,城陷,贼缘城而上,王令率白棒数十击之坠,塞火瓮城,满其中,援兵与贼皆死。周藩承奉曹坤奋土塞门,为穴者二,贼至,由穴中出利钩获而杀之。又遣勇士缒城下,持火器劲弩伏海壕内,贼零骑至,辄以炮弩毙之;多骑至,则勇士退归城下,而城上以炮石下击,杀贼无算。
二十五日,贼戴版扉掘城,计三十余处,皆空洞,可容数十人,城上灌膏燃薪以补之,亘十余里如火城。有贼执刀驱一乡民掘城,乡民绐贼抵城下,回身紧抱,向城大呼曰:“我不为贼用,速发炮,愿与贼俱死!”司理设祭而拜吊焉。
二十六日,贼攻东北角益急,攻守皆以炮,杀伤相当。
二十七日,曹门北城溃者二丈,贼当溃处并发大炮十余,步贼持枪先登,骑贼踵之,将半而我军炮声作,登者尽歼。每夜十数攻。
二十八日,齐承差家人误遗火,火发,司理斩其人以徇。
二十九日,中丞发牛兵三百赴援东北城,人给钱百文、面饼四。民闻钱、饼富,争为兵,兵日多;闻兵多,争输钱、饼,钱、饼日以富。(按:此语下当直接十五年正月一日云云,中间羼入“次日”至“无攻者”一段,于上下文词意及年月均有抵牾,疑误衍)
次日贼撤营而南,败督师傅宗龙于项城;秋,复败督师汪乔年于襄城,掳获精骑劲卒数万。冬,陷南阳,破许昌,汴南诸属邑皆陷,并诸贼营,号百万,黄冠缁流乞丐妇女皆收为用。
十二月二十三日,贼复至汴,绵亘百余里,闯贼攻东城,曹贼攻东南,革料眼、一斗谷、一条龙攻北城,惟西北一曲有重池,无攻者。
十五年正月一日,贼驱妇女城壕边,裸而噪,我炮被魇,皆作退势。如反击者,城上亦驱无赖僧,褫中衣,以势指妇人,贼炮亦反魇,乃尽击其为魇者,歼之。
二日,贼伐茔木,纵横三丈为台,上立百余贼,施攻械,城上亦累木为台,高出贼台之上,置炮下击,贼多死。诸生张尔猷为悬炮,用长木三鼎足立,悬炮使高,击贼之便势与台等,材省三之二,贼于是乎再绌。是日,保定中丞送蜡书至,云大兵即来。共号而读之,欢声如雷。
三日,贼杀丁督师降兵三千,无一免者。杖头目李狗皮四十,惩弗力也。狗皮盖攻东北角者。
四日,雨雪。集民间毡被二万件给城夫。
五日,西门关圣庙见铁子,发之,得数石。又南城侧泥淖中得铜炮七位,知有神助。或曰守备高尚仁潜瘗而发之以镇民心也。
七日,悬赏御挖城贼。挖城之方,贼每令数十人持锤凿,闻鼓蚁进,至城下施锤凿;人一声,舍而退,继者进。砖石微动,施鹰嘴镢,亦人一声,首得砖者劳而休之,终身不与攻城之役。食顷为坎,城下挖日深曲,炮石不及矣。守者识之,约日加半为时者十有八而功半,乃自上方穿穴迎贼,下达于坎,刺长矛击石,贼出,易我兵守之。坎之大者,无如曹门北心字楼下,贼誓死守,烈火下爇,以湿棉被濡其首,歘然入万人敌巨石毙之,铁胄者趋而进。按君列二千金坎上为劝,有朱呈祥者悬柴加烘药,并投热粪汁逼之,贼不胜楚,乃走。呈祥横刀跳坎中,前后夺坎三十六。
初八夜三鼓,雪甚,按君出奇兵袭贼,由水门出,过海壕数处入贼卧所,贼惊而起,兵遽退,贼蹑之,各守坎兵出,邀贼归路,兵复转战,气十倍,斩贼首七百八十有三。此被围以来第一创贼功也。天明雪霁,日杲杲照城上。
九日,下令括柴。先是,柴多出周邸中,坊出十之二,至是将尽,乃括之民间,得十余万束。
十日,贼持刀驱壮夫夺坎,不得入则反走,走则被诛,诛者万余人。
十一日,视东北城之薄者,自内筑副墙以备攻。撤牌坊为薪,撤上方、观音二寺砖,盖附近居民砖尽矣。
十二日,贼于城破处设大炮百余并放之,飞铁熔铅,四面如织,空中作响,如鸷鸟之凌劲风。贼随炮石上城,城上炮苦后坐,放者心惧,陈帅取炮置胯下曰:“吾与炮俱碎矣!”众乃贾勇,炮齐发,贼死者血肉狼籍,我兵死伤亦多。城坏,取周邸宫门及寺观大门补之,坏则复补,是日凡七易。
十三日,贼放地雷。贼先于城东静处挖十余丈,每日以巨袋实火药其中,忽肩二长物如大屋柱贯坎中者,药线也。选悍贼千余,勒马壕上,步贼周之。巳时,黑烟起于坎,百丈昏黑,如震雷,砖石翔舞,大磨百余扇亦旋起空际如败叶,势若反击城外,贼在二里内者皆死,或尸著马上,块而糜烂,如塑鬼物未成者然。城以上无寸指伤,城向内者尺余半壁立,望之峭然。贼于是有退志,徘徊缓攻。
十五日五鼓,贼老营潜遁,犹发大炮,炮力及十余里。攻城者以日中散步东南行,尘蔽天日。按君令启门出视,贼营宽八里,长二十里,聚粮于繁塔寺,遗粮深三尺许,遗妇女三千三百口,牛三万头,各还诸其人。
是役也,闯曹合谋,锐贼三万,协从四十余万,剖人为槽,实粟饲马;刳剔孕妇,取胎油为灯,当风雨不灭,遇伏金则灭,贼以此发藏。当严寒,人立霜雪中,雪没腓胫,坚冰在须。纵僵寒中中炮,人皆支解断落,而旁立者不移步。元旦陈百戏城头,优人缓歌城下,贼注视击节若无事者,至唱巫恹呪,亵谑嫚骂,穷古今兵法之变。此闯操两贼第二次攻汴也。

贼至朱仙镇,验视精锐,死过半,重伤者二千八百七十三人,用方桌仰舁之。大帅左良玉自杞县追贼至郾城白沙河,与贼夹河而战,相持十有八日,屡衂贼。良玉回襄阳,二贼走项城,陷州县十有七。三月二十二日寇睢州,城陷,贼入掳货财以去。二十七日陷归德,夷其城。四月十二日,合贼袁老三抵杞县,夷杞县城。复议攻汴,迫老三当前锋,老三惧,夜遁,闯贼追之至亳,大败老三而归,围汴。
二十八日,传贼将至,悉登城守御。中丞守西门,陈帅南门,梁方伯东门,黄司理曹门北门,祥符令以功擢御史,先事行。
五月二日,贼到城外。
三日,贼老营营于城西阎家寨,去城二〔十〕里。
四日,贼尽至,游骑充斥土堤上。时麦将熟,步贼分队刈麦,我兵亦出城刈麦,各不相值,值则互避。至十三日而麦尽,不尽者为贼所焚。
十四日,左帅同督师丁启睿杨文岳领大兵援汴,至朱仙镇。
十六夜,贼拔营夜遁,以拒左帅,遗畜牧赀粮黄白金酒器帷幔衣被之类甚富,兵民负载而入,约得豆麦二万余石。
十九日,监生齐世相自贼营归。世相以二月被掳于商丘,贼待以幕宾之礼,凡贼举动,委悉皆知之。
二十日,巡按御史严云京遣牌过河南,司理骑而渡河,逆之封丘,请速渡。云京闻贼信甚急,遂迟留不果。司理太息辞归。
二十三日,督师将杨维城自朱仙镇逃回,言左帅失地利覆军南归状。
二十四日,贼塘马回视汴。
二十五日,贼老营复回阎家寨。
二十六日,放兵民出城打草挑菜。草一把,钱二百文,后至四百;野菜每斤钱五十,后至五百。
六月四日,斩女奸细霍婆子。霍婆子引一少妇,假采菜送贼老营。霍能说周邸事,贼甚悦,给金四锭银二锭,嘱婆诱周邸宫女出城,与千金。婆进瓮城,色动;检菜筐,获金。中丞寸斩之。始禁妇女出城。
初四日,斩经纪李瞎虎于南隅。瞎虎名遇春,把持米价,闭城以来,麦一斗银二钱五分,遇春说五隅奸民,腾其价至五钱。司理亲诣南坊,捕瞎虎斩于市。瞎虎临刑,愿输麦八百石赎死,司理曰:不欲麦,欲得汝头耳。麦价遂如前。
十四日,贼掘河口上流,水淹城壕堑皆满,贼反不得近。
十七日,客粮空,五隅闭户绝粜。
二十日,中丞发银买粮,定价麦一石四两,杂粮一石三两。
二十一日,司理委总社买粮,不限价。
二十三日,有司所买粮及周邸官粮发粜于曹门坊,以车轮巨木横塞门,万人拥之。健
者踊距人上,或遥识司粮者,投钱以入,得升合归;妇女文弱者,守数日不得,或被践
踏死。司理乃定粜法:三六九日散兵粮,余日听民粜。兵违期下城者斩之。郡王青衿
另给。
二十五日,委乡绅刘光祖经纪买粮钱两,总社专力买粮,光祖会计甚当。
二十六日,司理结义勇大社,揭白旗曹门上,曰:汴梁豪杰,愿从吾游者立此旗下。于是郡王绅衿士民四方游侠皆至焉。得万人。
二十八日,祭关帝,刑羊白鸡,沥血古铜磬中,投之酒而饮之。
二十九日,置旗帜,备器械,编队伍,给信票。人衣上系绦,为大社表识。孝廉朱恕、杨铨,乡绅张瑄统中权;诸生许如琯、员致雨统后劲;浦江郡王原武镇国将军统前茅;遂平、保宁两郡藩领右翼;守备程丹领左翼;宗室朱了了,山人朱洞、郑云鸿、张时雍、吴之纪,诸生张尔猷、耿玄、李光壂,流寓谢廷玺,署职各有差。
七月一日,陈义勇城头,人马连缀四十里。
三日,贼临城,水满海壕,阔四五丈,深三[丈]余。复驱万人担土填濠,怒杀前画策者。
五日,司理阅社兵北盐坡。
六日,中丞阅社兵上方寺。
七日,司理统义勇击贼土堤外,斩首四十,擒贼十三,马九匹,获布帐器械百余,射死者三百余。围城以来,此捷为最。获一金铠者磔之。自此无日无战矣。
八日,陈帅大飨士,夜劫贼营南门外,斩级二百余。
九日,东岳庙施粥三日,妇女聚坐五门,俟启门采青者日万计,钿发委地,呻吟牵附,死者枕藉。
十一日,义勇出击贼,诸生王有根陨焉。有根乡绅王之玺子也。
十二日,中丞书手版贷富家金,一日得二万金,犒师立尽。
十三日,河北至信票,援兵渡河。
十四日,东南角火起。刘帅泽清过河二日,师溃,退而南,督师逍遥河上而已。
十七日,贼铲土城至尽,下掘深沟,以防我兵。
二十二日,义勇出击贼,道标中军周世忠马蹶,骂贼死。经纶社社副井大汉为贼擒。世忠关西人。
二十三日,雨连日,曹门东北角城垣颓,斩管工衙役徐文科、匠作张二。
二十[四]日,贼放毒烟烧苇草,城上含槟榔甘草御之,仍满注甘草水百缸,烟不为害。
二十五日,贼移三营曹门外。时河北当事者畏缩观望,城中檄催兵饷,襃如充耳。藩府严旨督责,乃驱乡民数百,各负米数斗,自城西青孤堆渡河,经贼营过,既无兵防护,而贼营又布置严密,悉被擒执,截其手驱之西门外,投濠死者半。先是,诸生李光壂创车营,为迎粮决战之举,盖北门距黄河仅十余里。预造木栅、遮牌,取四轮车若干辆装载,自北门起,至河岸止,树立排砌,两边联木坦二道,中留坦途,接应河北粮米。每车多人推挽,护以炮弩;城上张左右翼,悬炮待发,以防贼夺;四门各出勇士骑卒,使贼怀疑,未敢遽进,则粮米可接拥入城,此良法也。司理欲率之出城,而总镇不肯发兵为护,中丞又以“援兵将至,不妨暂守”为词。司理抗言曰:“此时社兵尚有半饱,再迟数日,人皆饿殍,安能战乎?世有子在围中父来解救耳,援兵何可望乎!”语不合而罢。
八月三日,五城巡兵俱割级献周邸挟重赏,仍卖民间为粮,一首率三四金,或云皆良民。
四日,中丞勒富民巨室追买粮,初犹公举输劝,已而揭告,已而搜括。望炊烟而入,万灶皆冷。已而发令箭搜粮,掘地破柱以求,有一搜终日不竟者,有一日六七搜者,惟郡王府第仅免,镇国将军以下皆听阑入。后则盐酱糠秕油醋无物不搜,而假令箭纷然出于途。已而发武弁自追粮,绝者折金,每石八十金至一百二十金,诸弁乘机肆虐,笞辱绅衿。追完万金者,诸生张养蒙也;完万金犹不免一死者,诸生崔应星、贡生崔应朝也。每至一家,以大针数百钻稚子肤,锻炼之方,极其哀惨。匿粮者,有司悬赏募告,如是者旬日。十五日以后,穷搜亦无矣。
八日,人大相食。初,犹食死人,死者戒不敢哭。至是有诱杀强杀者。九月初,则父子兄弟更相食,白骨载道。初犹熟食,后生食矣。
十五日,中丞大赏各营,兵丁坐垛口传器饮,鼓吹中夜。
十六日,命乡约报民间牛驴马[骡]充兵饷。肉一斤当兵粮一升,五日而尽。
十七日,开五门大放妇女。
二十日以后,食牛羊皮袄靴箱马鞍,取山货店药材,干山药、茯苓、莲肉、地黄、黄精门冬上品也,中丞舁城上;次则何首乌、川芎、当归、广桂、芍药、白术、肉苁蓉、兔丝子、车前子;又其次橡皮、杜仲、川乌、草乌、柴胡、白芷、桔梗、蒺藜。未几,人面皆肿,饮甘草桂汤则愈,妇女持汤街头卖,杯一钱。城之五隅,皆有盐坡,坡上生蔓草,民以为美,争攫之。以绢布网红虫,一斤获钱数千。瓦松一斤千钱,粪蛆盈器,亦数百钱,尽则食胶泥马粪,有骑而过者,掇拾而随之。水虫马粪皆煠而食之。
廿五日,获通许刘生所藏米四十包,呈中丞二包,余舁至城上,将领人三升,兵人三合。
[廿]八日,获张客茶叶八百包,给将领人十斤,兵人一斤。用法,先投沸汤中去其味,曝干为末,入面少许烙饼,甚甘香。
九月初,城中胔骼山积,断发满路,天日为昏。存者十之一二,枯垢如鬼,河墙下敲掇人骨,吸其髓。自曹门至北门,兵丁日饿死者三四百人,夜则鬼触人而号。中丞以下,日冯城北面哭,司理作绝命词三十章。
九日,获窖麦。一老农住曹门下,藏麦一窖,张生尔猷访得之,至其家曰:“汝麦不敢卖不敢食,埋地下何益?我代汝作阴德事。”老农点头,告其处,尽发其藏,得麦三十二石,送中丞一石,守道五斗,将领以下各当五日粮。无何而河决之难作。
先是,贼老营在阎家寨,适当黄河旧决故道,故河北诸公议决之以解困城之急,而贼亦决马家口欲以陷城。但时未入秋,水势平衍,我所决者仅没坑坎,旋为沙碛闭塞,无如贼何;贼所决者,注满城壕,城反恃以无恐,贼亦无如我何也。至是暮秋,水势暴涨,加以淫雨,堤埽颓坏,贼复决之,于十四日夜波涛汹涌,水声远闻。
十五日,水至城下,西南贼望之遁,东北贼多死。
十六日,各官率两营兵塞城门,水从墙隙进,势不可扼,乘风鼓浪,声如雷,水头高丈余,坏曹门而入,南北门、东门相继沦没,入夜如鸣万钟,杂哭声其间。
先是,总社李光壂议造船以备不虞,咸目为迂,至是亦无及矣。
十七日,城以内皆巨浸,所见者,钟、鼓两楼,郡藩殿脊,相国寺顶,周邸子城而已。
十八日,前祥符令王公燮以监察御史来监军,闻报,遣营将刘国耀驾快船载麦百廿石直趋北门。贼之遁而复回者设伏堤角,欲行邀击,国耀冒险径进,乃得入城。王公继同白、[卜]二帅以二十大舟扬帆而入,救济藩府及城守诸公北渡。百姓未死者,攀城头屋角树梢,号而望济,亦续渡之。
[廿]六日,贼复乘水进城,杀余民,搜财物,而汴城没。
初,城中男女百万,加以外邑大户、在野庶民避寇入城者又二万余户。贼难以来,兵死,饥死,水死,得出者万人而已。周邸侍卫宫眷万人,随驾者数百人而已。郡王没于贼者七,将军中尉不计,乡绅孝廉被害者二十余家,世裔大族不计。言者谓汴不幸有八,而河决不与焉:援师催益缓也,刘帅托剿贼曹州也,秦督之出关无期也,李帅縠之兵哗而归也,左帅之败遽走襄阳也,杨帅国政之驰渡河也,虎帅大威之奔归德也,督师、保督远驻汝宁也。千年之汴,沉于沧波,人耶?天耶?

贼攻既久,各汛颇能立定。闻左良玉已驻雍丘,巡抚按察知攻城之寇大半乡民,被贼驱迫,原非得已,乃张告示数十,原其被掳之情,又谕以“左镇已到,不日内外来剿,恐尔玉石俱焚。尔可乘空逃散,莫徒丧命”等语,射出城外,其中明于顺逆及无衣食者随于本夜逃出数万,贼遂有退志。
自告示散贼之后,守埤窥见挖陷洞中匿贼众多,上下相透,官兵呼诱曰:“尔皆乡民,被驱无奈,连日食否?”应曰:“食从何来?”兵遂以饼投之,又嘱曰:“汝能把住洞口反戈刺贼,杀贼有效,仍以功论!”各洞皆愿效力,反戈外向,贼遂不敢近城。
贼[困]半月后,左镇、虎镇、督师丁、保督杨四大营自汝南来援。贼知之,随撤围往御,先占城南朱仙镇高阜上流之水,割在野之麦,官兵水食俱绝。我营西对贼垒,北阻枯河,东南二壁,贼又以塘马挠扰,军心皇皇,已怀溃志。贼又恐城兵蹑后夹攻,乃伪制左之令箭假印,令数骑持至汴,遥呼曰:“我左营所遣!我兵已困贼于朱仙镇,擒在旦夕,大兵势重,汴兵不可出城,防守为急!”抚镇信之,重赏之去。及贼回复困,始知为贼所诈也。汴兵不出,四营复失地利,乃匝立土城寨栅一道以御之,左镇、虎镇居东,丁督、杨督居西。杨所部保定等营兵马计八千余,车营为阵,火器称强,先与贼战,皆小捷;既而火器告匮,将有溃志。各营于夏月贼断上流缺粮,官兵大困,野无所掠,又不敢远出,惟日拾野穗青菜,复以督镇构隙,越二日益不支,杀马而食,接马尿以饮。贼乘其困,合力来攻,大炮下击,伤我兵无数。又去营数里,周掘长堑以断我兵路。至五月二十一日二鼓,杨兵又对贼打炮,忽左营先溃,丁、虎二营继之,杨又继之。贼以骑兵截杀,堑为之平,督镇仅以身免。是役也,四军覆没殆尽,国家之物力器械火器甲胄尽为贼有,汴城之援绝矣。
贼久无退意,闯与曹水火久著,曹贼有降志,被掳民逃回,往往言之。高抚军乘机致书云:前接将军密书,已知就中云云。及打杖时,又见大炮苗头向上,不伤我兵,足见真诚,一面具题,封拜当在旦夕。所约密机,河北兵马于九月初三日子夜,由下口渡河,专听施行云云。随重赏秘拨,嘱以“系河北密报”,果为闯所获。闯信之。后解围,于襄阳遂杀曹。书稿得于西门公馆书箧内,人始知公计也。
曹太守鼎言:围时身任西门右所总社,日则出城打杖,夜则守城。军中削竹为箭,其大如箸,略长一二寸,铁镞如锥,刻木为槽,安放于中,引弦激槽,其箭可射三百余步。闯围城时,满城放箭,遂中贼目,实用此箭。究不知为何人所射,陈总镇遂攘为其子陈德功,以守备擢游击。又传闻云:承奉谢象台名下人谢三者,实射贼。三名不显,故为陈所掩云。
据《痛史第十九种:守郧纪略附大梁守城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