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〇

  某日傍晚，一名女童在罗生门下避雨。

  宽大的门下，甚至街道上都是除她之外，别无一人。漆黑扩散的瞳孔里映射出的，是漆黑的积雨云及乌鸦的倒影。和她一样，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世道造就了这么一幅画面，近年来京城连年灾害，地震饥荒祸不单行。就连她这样的大小姐都沦落到了独自一人躺倒街头的地步。她已经再无了起身的力气，但不知为何，眼中的乌鸦只是动动脑袋，啄啄身上的羽毛，始终没叫一声。

  涣散的听觉触碰到的只有蹒跚的脚步，她睁开眼睛微望，只是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身影披着一层起了毛球又被全部剥下的羊皮坎肩，身上围着一层破烂黑布，随着风雨飘摇又从下至上的紧贴到了身上，认得出是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妪。她慢慢蹲下，又从身上拿出了一个什么……白得闪光，好似是一把刀子。可是细看下去，才发觉有什么不对。

  那分明是一个馒头，一个可以填饱肚子，有半个拳头那么大的，干净无异味的馒头。她多久没见过这么好的粮食了？可她拼尽全身力气，也只是摇了摇头。毕竟这世道是不会有着无缘无故拿出半个馒头赠与人的瘦削老妪的。抛开如此不谈，她从小受到的高等教育也不允许她像一个乞丐一样抛弃自尊而苟喘。

  但是人的本能是在的，她是在弹起的双臂抓过馒头之后，甚至是在馒头已经入腹之后才开始摇头的。好在她似乎遇到了一个好人，老妪笑着站了起来，朝着罗生门的朱红门楼上走去。

  女童静静地察觉着风雨招摇，说是雨，但也像是雾。虚无缥缈的水滴会集的像布一样，彼此间有着层次，能在空中看出明显的界限。只是大风一起，就碰触而又粉身在地面上了。不见踪影。

  大雨笼罩着罗生门，朱红的门楼上没有乌鸦，却留着很多白色的乌鸦粪便。

  女童身上的衣服变得沉甸甸的，这是当下唯一的好兆头。好在衣物的沉重感超过了身体。到了暂时不用为死亡而担忧的状态，她也就又多愁善感了起来。不知是天性的感伤还是身世的落差，她已经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她不敢去回想自己曾经的那种奢侈的生活，那样只会让她徒增伤悲。于是她望了望四周，望了望这门可罗雀的罗生门下，不觉得闭上了眼睛想要歇息一日。这一闭眼倘诺不醒，便不醒便是。她是如此想的，但并非为此而不观望罗生门的门楼。因为那上面不可能有人，有的话也只有死人而已。

  意识逐渐涣散到了快要入眠的地步，却被脚步声给惊醒了……她瞪大了眼睛，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细听。不会错的，声音正是从朱红的门楼上传下来的，可那门楼上……

  过了近一个时辰，女童才敢走到门楼上去。因为那脚步声不是一个，而是许多个。倘诺只有一个的话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来说早就溜之大吉了，但正因许多个脚步，她连动都不敢动，逃跑的话又怕被楼上人的箭矢射中……且不说那是否是人，但定是恶鬼。她想要死得明白，也想要抱着侥幸，就这样一步一步得出现在了宽廊的墙壁上。她俯耳侧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人总是对未知感到恐惧而又胆大，她也是如此缓缓得推开了木门。随着吱呀的作响，暗淡的光线穿过雨幕打在尸体上面。紧贴脸部的长发丝旁有着瞳孔放大的眼球，眼球的四周洁白得神似骨头，有着蜡像一样的质感。上面不时得会飞过几个红眼苍蝇，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吓得女童连关门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痴痴地站在原地。

  映射在瞳孔中的画面是多数人都不可曾见识的图画。那是红木地板上的景象，小腿压着额头，额头枕着裆部。流脓的血水凝着腐肉将有着分隔又没有分隔的尸体与苍蝇链接成了一个整体。而在这地狱之上竟有一个人正在移动……居然有一个人正在移动！？

  她先动了动埋在尸体之间的手指，又撑着手臂缓缓起身。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和服打包成的包袱，仔细看去才能发现距离她右边三米之外的几具尸体身上都无了衣物。

  “您这是……”女童跪到地上干呕了起来，她觉得她吃过的那个馒头……就像是从躺倒在地上的尸体身上割下来的肉一样。

  “孩子你不要误会，我这也是被生计所迫啊！”

  那个老妪用略微沙哑的乌鸦嗓喊着，让女童有些将信将疑。她站起来点亮了屋内的油灯。这时，屋内的光芒反而透到了屋外。

  “你……”

  这些光与老妪的笑容使她的恐惧感略微减少了些许，对老妪的憎恨倒是徒增了许多。扒下不幸而死悲惨而亡的可怜人的衣服去当成馒头，简直不能比这更龌龊更让人恼怒的事了。诺是她手中有刀，且有力气能去挥砍的话……她会犹豫着要不要砍下老妪的脑袋，因为她是因她才活到现在的。

  几滴雨丝扫进了屋内，油灯的火焰也摇曳得有了些弧度，与房屋内外的影子一齐。

  “是，你猜到了。我拿死者的衣物拿来当去换钱财，但是……她们也用不上了，不是吗？我们还是要活下去的啊。”

  老妪见女童的面容坚定不移，就知道她是劝不动这个孩子的了。只得招呼着手，让藏于尸体堆里的人都站了起来。突然间……有三四个和她年纪相似的老人出现在了屋内，她们都一言不发，也一眼都不看向女童。只是弯着身子将尸体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扒下，略微值钱的饰品，一点点扣出。

  女童再也受不了这些了，只是走下城门混着脑袋睡了一宿。

  翌日，太阳还是没有出来。自昨日申时开始下得雨到了天微微亮的时候还是一直在下。她穿过雨丝，再次回到了门楼上。此时的门楼上莫名其妙的只留了一具有着衣服的尸体。那是一具女尸，身上穿着和服的衣料很是华丽，只是腹部中了一刀……她为何而死，又为何在这处呢？

  女童微微弯腰，解下了尸体身上和服的衣带，将衣服叠成了一个方块状夹在腋下，转身快步离去。

  到了这里，罗生门上的油灯早已灭了，天也是如此之阴，黯淡无光。

  至于女童？早就不知身影了。

【本篇为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的仿写，多有参照之处，附笔记此，以志谢忱。（原本是以先生相称，但刚刚看了《齿轮》，发现他并不喜欢别人称呼他为先生……所以特地删掉了先生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