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何首乌妖

        “北宋的时候有一户田姓人家，做药材生意的，家里特别特别有钱。田家只有一个儿子，名字我记不清了，就叫小田吧。小田很有上进心，再加上又一表人才，因此从小就很受关注，想和田家攀亲事的也不少……”

        我打断了瞿清鹤的话：“有没有觉得古书里面每个书生都是一表人才？”

        瞿清鹤耸肩：“谁知道呢？书又不是我写的。不过我觉得这些书生也得长得好看才有资格和女妖谈恋爱啊！换个思路，正是因为他们长得好看和女妖谈恋爱，才会被写到书里流传下来。”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见我不说话，瞿清鹤继续讲：“小田到了年纪，心中自然也就有了男女之情的想法。有天他一个人外出野游，遇到了一个昏迷的女子。小田立刻判断出她是得了什么什么病，用自带的药给她救醒了，女子说自己家就在附近，于是带着小田去了自己家，然后就该干嘛干嘛了。”

        “该干嘛干嘛？”我装作听不懂。

        瞿清鹤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说：“哎呀，还用问吗？这种剧情还少吗？你想想《史记》里说的，‘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

        我先是坏笑，突然又很惭愧：同样是历史专业的学生，瞿清鹤读得史书应该远比我多。我说：“你记性不错。”

        瞿清鹤假意生气地推了我一下，继续说：“反正他们就为爱情鼓掌了。事后小田就问这姑娘叫什么，姑娘说自己叫云娘……我感觉小田也算是一等一的钛合金渣男，见面连名字都不知道就先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百妖集》上说云娘很好看，具体怎么个好看法也就是‘肤若细瓷’‘明眸皓齿’之类的词，留下来的想象空间蛮大的。”

        我点头，瞿清鹤继续说：“云娘有一头特别漂亮的长发，盘起来扎了一个结，解开的时候就像是瀑布一样——你猜猜是什么妖怪？”

        我摇头笑道：“这你让我上哪猜啊？瀑布妖？”

        瞿清鹤“嘁”了一声，假意责备：“你不认真。当天小田回去之后，心中一直放不下云娘，于是在两天之后凭着记忆又找到了这个地方。云娘看见他又来了，自然也很高兴，于是两人又为爱鼓掌了。这次之后小田提出要娶她，但云娘拒绝了，告诉他以后想来可以，但是千万不能和外人提及。小田以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往后的日子虽然也来的勤快，但也从没和人提起。”

        我大笑：“‘来的勤快’用的可也太传神了。”

        瞿清鹤的脸微微一红，她继续说：“后来他爹——也就是老田——发现了不对劲，我这儿子怎么三天两头往外跑呢？心说他别不是沉溺在外头的烟花柳巷里了。于是有天小田出门的时候，老田就在后面跟着，看见小田来到荒山上一个破庙里，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接着又脱了衣服躺在了地上自娱自乐，当下气的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周围的家丁赶紧给老爷子扶住了，有的人上去叫小田，小田这才像回过神一样，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去看他爹。人们都说这是狐狸精上身了……”

        “所以云娘是狐狸精——啊，狐狸妖？”我又一次打断了瞿清鹤。

        瞿清鹤摇头，笑道：“不是哦，狐狸精的故事就太老套了。”

        我说：“那你继续说。”

        瞿清鹤摊手：“后面也没什么了，家人以为小田遇到狐狸精了，叫来大师除妖。大师到破庙里看了下，说这是何首乌成精了。人们在破庙后院找到了一株生的非常巨大的何首乌，把它烧了。小田当下就跪在地上喊着‘云娘云娘’的，之后就变得有点疯疯癫癫的。这故事就说到这里，后面的事它也没写。”

        “所以何首乌真的能生发？云娘头发很长和她是何首乌妖有关？”我问。

        瞿清鹤望着我，扑哧一下笑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装作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对我说：“小伙子重点抓的不错。”

        瞿清鹤比我矮，她需要微微抬手才可以碰到我的肩膀。我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脱发乃当代大学生最主要的困扰。”

        瞿清鹤也摸了摸自己的长发，又对我说：“我没这困扰，倒是你要少熬夜，不然迟早变彪哥。”

        彪哥是高中时期带过我们的物理老师，身强体壮声若洪钟，上课说话都用丹田发力，以至于到后来文理分科了他不教我们了，我们依然能听到楼下的他上物理课时传来的声音。遗憾的是彪哥年轻有为却发量堪忧，不到三十已经是地中海了，是整个物理集备组最亮眼的存在。

        我提问：“不过你说妖怪为什么会得病？”

        “你管她，故事嘛，爱怎么写怎么写，笔在作者手上。”说完瞿清鹤又笑，“再说了，鬼知道云娘真病假病，说不定就是想引起书生的注意呢。”

        我说：“你觉得上面的故事可信度有多高呢？”

        “我哪知道？”她耸肩，很无谓地撇撇嘴，“几个月之前我还把它当小说看呢，那时候我哪想的到它是纪实文学啊？”

        这个“纪实文学”让我发笑。瞿清鹤看我笑了，又说：“对吧对吧，大多数人都会把这种书当故事来看吧？你想想《聊斋》，是不是？”

        我又问：“那你觉得《聊斋》是真的吗？”

        瞿清鹤回答：“这个问题真没意思的。要在之前我肯定觉得那都是编的，现在我觉得它有可能是真的，但应该还有挺多虚构的成分吧。蒲松龄不就是人类版的竹生吗？他的故事要么编的要么听来的，里面没哪个故事是他自己亲眼目睹的吧？不过说到《聊斋》，你有完整地读过它吗？你除了高中课本上的《狼》你还知道什么？”

        被人揭穿的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我笑着承认：“我何止是没有完整的看过，我几乎就是完全没看过，像四大名著这样的我也只看了那三本，《红楼》我到现在都没看完。”

        瞿清鹤对此也不觉得意外：“我就知道。”

        我们一起往宿舍楼走，在楼下的时候我们看见了依旧望着天空的李白。瞿清鹤看见他，叹了口气，拽着我的手臂对我说：“我们再散会步，我想和你说说话。”

        我看她看着李白，得知这“说说话”和李白有关。我跟着瞿清鹤往旁边走，当走到一个离李白足够远并且他看不见的地方的时候，瞿清鹤小声问我：“如果林若瑟真把这事放在校刊上说，李白该怎么看我们啊？”

        我不解：“什么意思？”

        瞿清鹤望向李白的方向，叹气：“我有点出卖朋友的感觉。”

        我安慰她：“为什么你这么想？别想太多。”

        “我不懂。”瞿清鹤并没有和我一起笑，她的表情里郁结着忧虑。

        “我们又没有说什么对他不利的，”我说，“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在学校算个名人吧？”

        瞿清鹤垂下眼皮，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她嗫嚅：“我不知道……其实我怕的是她前女友看见了校刊。”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担心，我还真怕那个学姐到学校来找我们。林若瑟可是知道我们的专业和姓名的，要是登稿的话肯定也会把这些放上去，这样的话那个学姐来找我们可就太简单了。

        还没有等我说话，瞿清鹤突然又笑：“也许是我想太多吧。”

        她像是安慰自己也像是在安慰我。她抓住了我的手，抓的很紧很紧。她对我说：“真好啊，还有个实际的依靠。像他们那样的应该很痛苦吧？他们彼此都触碰不到对方的话……牵手拥抱都是什么感觉呢？”

        我半开玩笑地说：“李白好歹还有个猫的实体，那你说那个云娘有个什么呢？他们在互相摸不到的情况下还能有性行为，这更难以想象了。”

        瞿清鹤接话：“怎么难以‘想象’，这不是全靠着‘想象’完成的吗？”

        我们都带着戏谑地笑了，那个小田也是个单身久了出幻觉的可怜孩子。但瞿清鹤的笑容转瞬即逝：“真要说的话，李白和她的爱情也真挺不容易的，没有任何人能理解，全靠着彼此的支撑——这样的话想来是很孤独却又很伟大的吧？像是在污泥中的一泓清泉，守护着他们自己的爱？”

        我开玩笑：“合着我们是‘污泥’的意思咯？”

        瞿清鹤笑着摆手：“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啦！我就是说这样不被众人理解的爱情也挺不容易。他前女友看起来和单身一模一样，估计还挺吸引追求者的，她又不能把自己已经有男朋友的事告诉别人，也是挺难受的。”

        我没接话，瞿清鹤自己又说：“不过不管怎样这事还是她的不对，毕竟她在人类的世界中已经有了男朋友，就不该再去找前男友了——况且她好像都没有和妖界的男友分手就又找了一个。这就好像有的人现实中有对象却又在网上搞CP一样，网络相对于现实而言也像一个妖界，看不见摸不着，他们却又想着搞出真感情。”

        我说：“你像是一个社会学家。”

        瞿清鹤耸肩：“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不能理解她或者他们的做法——不过我们还是别和李白提这事。”

        我感觉她的言语中包含着对李白前女友的不满，但我没有指出这点。我和瞿清鹤约定了不和李白提这事。

 

        林若瑟对我们的采访最终没有选在校刊上，对此我们在松了口气的同时更加为浪费的那半个多小时感到惋惜。我们始终都没有对李白提起这事，我们怕他又想起那些往事。那个传闻中的学姐有到学校来找过他，但李白躲到了男生宿舍楼上去。学姐在楼下看了很久，李白躲在杂物间就是不出来。那天我刚好参加活动去了，这事我是听瞿清鹤说的。我们都没告诉李白我们知道他前女友来看过他的事，不过他可能也知道我们知道了。我们之间保有某种很神秘的默契，我们再也没问过李白的过往恋情，李白也再也不和我们提了。总裁消瘦了一段时间之后大概是走出了阴影，又重新胖了回来，李白也变回了那个喜欢双手枕在脑后并解开衬衫扣子露出腹肌躺在台阶上晒太阳的桀骜不驯的少年，又变回了那个喜欢双手插着兜自认为自己像青春剧男主角一样的中二少年。

        这事算是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