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七十四)
赤地之春(七十四)
牧春斋位于后宫西南,以前明帝并不多住于此,只是近年来咳疾渐重,冬天寒冷时常常难熬,这里地势低洼,周围假山、树木环绕,倒是个避风的好处,所以自入寒以来明帝便居于此,没再回前殿的书房、寝宫。
但就是因为假山、树木多,或能藏人,张云雷之前倒是劝明帝来着,虽是后宫,但相比泰安殿还是难以防护,高全福也觉得不妥,奈何明帝执意,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杨九郎借着树影和假山悄悄摸进来,虽是顺利,却也发现这里的护卫竟是比乾德殿、泰安殿多了好几倍——也可以理解,毕竟明帝实居于此,自然需要加倍小心!
明帝房中还有灯火,院中、廊下零星站着几对护卫,杨九郎小心地借着树影避开护卫由北面廊柱又翻上屋檐,扒开几层釉瓦观察房内情形——
“你想做什么!咳咳咳……”明帝陡然高声,却因为吸气过猛引得本就严重的咳疾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儿倒是想问父皇想要做什么!”这是惠王的声音,角度问题,杨九郎并不能看见他,却也吃了一惊——惠王竟敢这么顶撞明帝,是要作什么?
“父皇就那么喜欢张云雷?镇日陪伴,父慈子孝?那儿子算什么?李家算什么?”这……倒像是逼宫的口气,用李家威胁明帝!
“你……”明帝显然气极,踉跄着抓着高全福的手有些跳脚:“从你出身起朕就把你养在身旁,让你姥爷李跃鸣亲自教导,朕更是允许你住进你母妃宫中,可你如今成什么样子?朕问你,这个多喜可是你的人?你把手伸到朕身边来,李跃鸣就是这么教导你驭人之术的?”
多喜?
杨九郎在视野的边缘看见一个缩成一团的小太监瑟瑟发抖的团在暗影里。
“他还负责了朕的一部分饮食,你说你想做什么?”
“父皇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是儿子的人?宫中太监多得是,儿臣认得的也不只一个两个,各个都是儿子收买的不成?张云雷难道不认识?他难道没有收买人?”惠王一句顶上一句,竟是没有一点相让!
“啪!”一个茶盏甩过去,明帝晃了两晃,高全福努力搀着才没让明帝倒地:“皇上息怒,息怒,慢慢说……”
“你以为别人都如你一般蠢么?云雷在西北遇袭是怎么回事?要不是朕有心给你折过去,你脱得了通敌卖国这份罪?那个侯进又是怎么回事?结果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不是?大理寺那些亦力把里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些亦力把里人关我什么事?”惠王并没有反驳前面几条,而单是揪着最后一条亦力把里人——人总是这样,在别人罗列一大堆错误的时候,只要其中一条不是自己的,揪住了反驳过去,就仿佛别的错误也没犯似的,趋吉避祸,总是第一反应!
明帝眼前发黑,到现在他才发现这个蠢儿子竟从未体恤过他的良苦用心,只一味的把所有反对他的声音、建议全推到他的对立面——都是敌人!
“是,这些人不关你的事,可这些人刺杀云雷你在当中搅和了没有?”
他这么多年的属意培养竟是喂了犬狼!
惠王低头不语,脖子却依旧梗着,胸口起伏剧烈,分明极为不服气。
明帝看着他的态度,怒从心起,但刚要发作时一阵耳鸣敲得他身子微晃,不得已歇了张口的骂词撑在高全福手上闭目,许久,才缓过气,”撑着颤抖的身子沉沉问:“你母妃宫中那个惠侍是怎么回事?”
他是不想留这个惠侍,因为她看了不该看的,可裕妃竟敢动到他头上!
高全福紧了紧扶着明帝的手臂,淡淡看向惠王:惠王做得最错的,或者,裕妃做得最错的大约就是这件事了!皇上的性子其实很好琢磨,这么多年看着惠王倾轧淏王都不动声色——诚然这其中有上一辈的恩怨,但,最关键的是惠王是恃着皇上的宠而骄奢别人,而淏王因为身世的问题,对皇上来说总有“隐患”!可如今,裕妃和惠王竟舞到皇上面前,让他隐隐感到了威胁,那么……
“惠、惠侍?”惠王一时间有些气弱,但想到死无对证又感觉硬气起来:“父皇,那惠侍虽是母妃宫中的,但若是出了事第一个联想到的凶手自然是母妃,您想想,母妃怎会顶着如此巨大的嫌疑动手呢!”
明帝气极反笑:“是,所以朕说你们蠢呢……”以为灯下黑,以为众人与你们一样蠢……蠢,还不知收敛!
“你的意思,朕该让吴锦安去把太医院的黄文海、淑妃宫中的多寿和你母妃宫中的可晴一并提到大理寺严加拷问么?”
“……”这些人的名字,一个一个,敲打着惠王的心脏,他一时被敲闷了——没想到这些在暗处的人于他父皇来讲竟然如数家珍!
但,到这个地步,他也不是没有底气!
他冷冷一笑:“父皇也说了,那个淑妃宫中的多寿……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个惠侍也有可能是淑妃下的手!您怎知淑妃知道那惠侍有了孕不眼红,还能顺水推舟嫁祸我母妃,何乐而不为!”
明帝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个从小偏宠到大的儿子,到这个地步,竟还事事推脱,矢口否认!
“你……!”
由于君清的缘故,他对张云雷总有所保留,他怕……
他与君清,始于他的一厢情愿,盛于一纸契约,毁于……怕!
不得不承认,自他见傅君清第一眼起,这个大靖第一风流人物便入了他的眼、进了他的心,可现实总那般阴差阳错,即便他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也总得不到清冷人儿的眷顾,哪怕一个眼神也是可望不可即,反倒是耿介木讷的仲篪,不过一个随卫,总让君清凝神观望,有时甚至嘴角含笑。
后来他用手段近了君清的身,却见了他如坠深渊的失望,那时他急着表现自己,说自己会成为一国之君,这大靖上下将是他和他的天下,而他们的儿子也定会继承这片江山。
君清应了,他拉着仲篪将他拱上这个万万人之上的位子,然后……
为什么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为什么……君清总有那么多小心思……
他才是一国之君,才是这个天下的主宰!
所以,自裕妃诞下云䨒,他便有意偏向云䨒——他不需要他的儿子聪明绝顶,只要听话、孝顺,有他和李跃鸣,守成总是够的——百年之后的事,他百年之后再说,终归是他看不见了的,无所谓!
可是,这儿子竟是这样的面目,他做的事一次一次让他惊心、让他颠覆他的感情……
到这份儿上,他这儿子还觉得是他这个父皇亏待了他!
心胸狭隘到如此,心境冷漠到如此……
怎么担得起重任!
明帝一咬牙,恨恨道:“你还想辩什么?看见地上泼的那碗药了么?这是多喜今晚给朕端的药,现在还未干,需不需要朕叫太医院过来分辨分辨这里面到底有什么!”
杨九郎皱眉:没想到惠王竟敢在皇上的药里动手脚,这分明是……
他不禁深看了所在角落的那个叫多喜的太监——到底是多大的诱惑,才让他敢做这样掉脑袋的事儿!
“云䨒,这是朕最后一次容你……”明帝疲惫的双眼看向自己的儿子,又淡淡转向青砖地上渐干的药,仿佛他对这个儿子的情也随风而干……
“父皇是说儿子在您的药里下了毒?”惠王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没一会儿,就出现在杨九郎狭小的视野里——他竟站起身,狞着一脸笑意直面明帝!
杨九郎一怔,心底陡然觉出不好来。
明帝也是一怔,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的好儿子这陡然的强硬——怕是……有备而来!
“父皇,天地君亲师,儿子也算是饱读诗书,懂得礼义廉耻,断不会对父皇做什么太过极端的事……”惠王缓缓踱着,却突然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明帝和高全福还未来得及高呼,一旁蜷缩成一团的多喜便被一把扯起,一刀毙命!
“分明是这个小太监自己的主意,对父皇的药动了手脚……”惠王如扔一团破布般将断了气的人一把推开,并用人衣袍擦拭尽匕首上的血迹,又复收好,才起身又面对面露惊恐的明帝:“父皇从小疼爱儿臣,儿臣亲自给父皇杀了他!”
“你……你……”明帝抖如筛糠发的手缓缓举起,却到一半时颓然下坠,他面色青灰,一口气没上来,身子一歪陷入黑暗。
高全福原本搀着明帝,只觉手上一沉,见明帝双目紧闭,身子竟僵直地往下坠,心下暗道不好,忙抱拖着他往榻上去:“皇上……皇上……”
“高公公,识时务者为俊杰……”惠王阴沉地站着,看着高全福手忙脚乱的给明帝拭汗、掐人中。
高全福手下一顿,轻叹一口气,给明帝盖上锦被,模棱两可道:“老奴的职责是服侍好皇上……”
惠王点头一笑,在他看来,这样就够了。
现如今牧春斋外面全是他的人,明日并不需要早朝,一切事都有他姥爷李跃鸣带头处理再转禀皇上。这几天瞒住了他父皇昏迷之事,待他姥爷稳定了朝堂,再造一纸诏书,他便名正言顺了。
至于太医院的每日晨昏定省,明日让高全福露个面改由他母妃惯用的几个太医来便露不了馅儿!
哈哈,早知如此轻省,他便早下决断了,可恨他姥爷李跃鸣这也小心,那也小心,要不是自己放了狠话,不知还要等到何时,难不成要等到他父皇当众宣布将皇位传给张云雷时再动么?真是愚不可及!
他背手匆匆出了牧春斋——宫中禁军统领他早已收买,一千禁军至少可控六七之数,京城巡防营大多是张云雷的人,但只要召旨一出,张云雷若想用巡防营动内宫,就是犯上——到时候可别怪他不客气!
至于西山大营,不奉召不得动,他控制着宫中,韩天超也动不得,何况韩天超也不是张云雷什么人,犯不着!
张云雷得了杨九郎又如何,去西北喝大风么?再说,要张云雷能出得了京城才行!到时候,朝堂一纸令书:新君刚立,内外军队不得擅动!即便张云雷真出得去,名不正言不顺的,又有多少人愿意做这等脑袋搬家的事!
惠王觉得,自己前程大好,脚下两步路也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