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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时间里的母亲

2022-05-07 20:36 作者:We我们工作室  | 我要投稿


凌晨三点,廖启敏穿上衣服,悄悄向门口挪步。


“啪”,女儿任欢打开灯。眼前的一幕比刺眼的白炽光,更让她惊醒。“我要回巴家沟”。母亲背着双肩包,握着门把手,混沌且涣散的眼神,流露出些许坚定。


任欢叹了口气,母亲又想姥姥了。哄着她躺回床上,却不敢告诉她,“你的妈妈已经不在了”。


从4年前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廖启敏便被困在时间里。68年的人生记忆,全部变得模糊,亲人的面庞,也难以辨识。


空间里的一切,不再是线性的,而是变成了一个个碎片。“我不想让她一个人站在记忆的海边,海浪不见了,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下孤独、恐惧与荒凉”。


41岁的任欢,为了陪伴母亲,不惜放弃百万年薪,裸辞金融高管。而当年,她曾为了远离母亲,毅然放弃重庆稳定的工作,去了1750公里外的北京。


两次放弃,承载了不一样的情感。从逃离到依赖,从疏离到亲密,这对相爱相杀的母女被阿尔兹海默症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从患病那一刻,诀别便已经开始”。第一代独生子女任欢,带着母亲与时间赛跑,她要把最后的爱,深深烙印在母亲残存的记忆里。


 温柔的癌症         


“没事儿,你是个乖宝宝呢”,任欢轻声哄着一直抹眼泪的母亲。


4月15日,母亲闹脾气吵着要出门,可小区疫情管控不让出去,病情发作的她,便对阻拦着的女儿和老公又打又骂。


自从母亲确诊阿尔兹海默症,任欢一家的生活就像被埋了一颗定时炸弹。突然的清醒,突然的糊涂,狂躁和遗忘时刻伴随着他们。

任欢不记得,母亲的病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2018年,母亲曾在她家小区附近坐错过车,早上9点出门,天黑才找到家。父母每年都来任欢家住三个月,对上海非常熟悉。但那一天,母亲也想不明白,她坐的是873路公交车,怎么就变成了753路。


“公交车长得都差不多,她看见车就上”。起初,任欢并没在意,以为母亲年纪大了,糊涂点也正常。


可一向很记路的母亲,在老家重庆开州,竟也迷路了3、4次。


2019年4月,她连最擅长的重庆幺鸡麻将也不会玩了。听牌会打出去,胡牌也不知道。这些事情都是父亲后来才告诉任欢的。他不确定这就是阿尔兹海默症,只是隐约感觉,妻子病了。


任欢的父母是典型的中国式家长。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不想给孩子添麻烦,但凡自己能解决的事就自己解决。


被确诊之前,母亲在等公交车时被一辆电瓶车撞倒,右手骨折。可她咬牙忍着,也不肯告诉女儿,还是一个熟人给任欢打了电话。


匆忙赶来的任欢,看见母亲高高肿起的右手,心疼又自责。“那么严重都不第一时间求助自己的女儿”。


母亲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问,“没耽误工作吧”。父母习惯性的不想麻烦她,也成了任欢最大的遗憾。


2019年8月,任欢带着母亲来到上海华山医院。当她亲眼看见,母亲急得满头大汗,也画不出2:30的表时,才意识到,母亲的病已经严重得超出了想象。


“评测分满分30分,只得了15分,确诊就是中度”。这对任欢来说是一场暴击。如果早点介入,早点干预,也许病情发展得不会那么快。


阿尔兹海默症被称为“温柔的癌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是神经系统的慢性退行性疾病。患病的表现为记忆力下降、语言功能下降、认知能力退化,直至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疾病死亡率中,阿尔海默症排名第四,前面依次是癌症、中风、心脑血管疾病。无论是国内或国外,到目前为止仍无彻底治愈的方法。


听到最坏的结果,任欢强忍着没哭,还故作轻松地安慰爸爸。她想做爸爸的天,天不能塌了。


但她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阿尔海默症带来的认知障碍,是伴随终生且不可逆,只会一天比一天更糟糕。


回来清理母亲吃的药,任欢一阵后怕。她发现,患有糖尿病的母亲,早就不知道该吃什么药了。她和父亲把药重新清理了一遍,吃药的事,也交由父亲管了起来。


直到现在,母亲也不知道自己生病了。她听不懂阿尔兹海默症。任欢也不想告诉她,这就是老年痴呆,“她那么要强,不可能接受这个结果”。任欢告诉母亲,你没有病,只是记忆力不太好。


最美的“李谷二”      


母亲开始了被遗忘控制的晚年。


忘了如何使用手机,忘了冲厕所,忘了坐电梯要按楼层,忘了写数字,忘了亲人的名字....


她忘了许多事儿,唯独对生命中的痛点记忆犹新。任欢记得,母亲生病之前,只要讲起童年,每次都是泪流满面。


“两岁时,妈妈离世,父亲被打成右派。父亲在外面受到欺压,回来就打她撒气。继母生了5个弟弟妹妹,家里条件差,便不让她上学”。


任欢很能共情母亲的情绪,“她根本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天天找妈妈,就是内心太缺少母爱了”。


找妈妈的廖启敏,就像一个3、4岁的小女孩,无助又委屈。这让任欢也总会恍惚,那个从前强大的母亲是否存在过。


母亲曾是重庆一家国有五金公司的售货员,因为精明能干,很快便被提拔为门市长,后又成为采购员。


“当时,很多人拿不到的货,她都能拿到”。任欢总觉得,若不是公司解体,母亲在工作上的成绩不会止步于此。内退后,为了赚钱贴补家用,她还开过五金门市、小餐馆、麻将馆。


父亲工作忙,一直是母亲在操持整个家。逢年过节,不舍得花钱去饭店,她一个人能做三大桌的饭菜招待亲朋。


年轻时的母亲长得好看,一头乌黑的麻花辫,唱歌也好听。


“很多人都说她长得很像李谷一”。以前春节晚会《难忘今宵》的歌声一响起,家人就开玩笑,“李谷二,你姐姐来了”。


任欢眼里的母亲开朗、乐观,热爱生活,喜欢交朋友,喜欢唱歌跳舞。退休之后,廖启敏还曾在老年大学做过舞蹈班的班长。


“我妈的一生是幸福的,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像我爸那么好的老公”。父亲对任欢来说就是一颗大树,把她和母亲庇护在树荫下。


10年前,父亲患上肝硬化,母亲一直照顾在左右,现在父亲成了照顾人的角色。“他担心照顾不好我妈,还担心自己的病情恶化”。任欢明白,爸爸最担心的是给他们小两口的生活造成负担。

“我爸是全家唯一不放弃对我妈纠错的人”。老人心里还存着微小的渴望,说不定妻子哪天就突然好转了。相濡以沫的老伴,变成了三、四岁的孩子,无法沟通,只会在旁边自言自语,没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有多痛苦。


任欢经常劝父亲调整好心态,“也许现在,就是妈妈未来岁月里最好的状态”。


一辈子做两回母女     


母亲的病情发展极快。


她的情绪变得反复无常,甚至出现了幻觉。看电视会觉得剧中人就在家里,对着手机说话,认为对方就站在眼前。


仅存的时间意识,便是下午四点钟,饿了,该吃饭了。


2021年4月的一天,任欢如往常一般对母亲提问,“我是谁?”。


“你是妹妹”,母亲回答。


“那我妈妈呢?”,任欢不甘心。


“你妈妈死了啊,难道你也像我一样找妈妈”。


任欢眼圈红了,“你就是我妈妈啊,我是你唯一的女儿”。


“你还是要找你自己妈妈的好”。


看着母亲陌生的眼光,任欢躲进卫生间,第一次崩溃大哭。那么爱她的人,竟然第一个忘记的就是她。


直觉告诉她,母亲的病更重了,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


一个月后,任欢正式辞职。她想多陪陪母亲,也想减轻父亲的负担。放弃如日中天的事业,对谁来说都不容易,何况还是一个中年女人。从初入职场的月薪800元做到年薪百万,她用了18年,付出了很多艰辛的努力。


可任欢没有别的选择。


1981年出生的她,是我国第一代独生子女。对她来说,就算再崩溃,再艰难,也只能咬牙挺着。因为父母,能依靠的人只有她。


而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困境,是庞大的一群人的困境。


从1980年到2016年,在三十多年的独生子女政策下,我国诞生了1.76亿独生子女。他们都将面临,上有老,下有小,却只能独自承担的困境。而任欢要面对的,还有可怕的阿尔海默症。


她设想过未来的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中年危机之殇,不在职场。


辞职前,任欢已是一家上市金融科技公司的产品总监,负责为银行等金融机构设计智能化解决方案。如果不辞职,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高级产品总监。


她不敢想象,母亲若没有失去认知,知道她辞职,该有多失望。


与大部分中国式父母一样,廖启敏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女儿有个稳定的工作,找个好对象。


26岁的任欢,因为不想被母亲安排相亲,不想听母亲的唠叨,辞去了重庆国有银行的铁饭碗,去北京打工,两年后又去了上海。


母亲生病前,她们曾有过一次深度的沟通。“我说她从小到大从来不表扬我,好像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那一次,任欢感受到了母亲的触动,她反思自己对女儿太过严苛,无论多努力,她都吝啬赞美之词。但她执意认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好。


好像大多母亲,都把遗憾包装成礼物,加上一句“我为你好”,送给子女,不管对方是否愿意接受。


这对中国式母女,相爱相杀,言语上针锋相对,心里又惦记着彼此。


任欢喜欢吃玉米,小时候家里只有一根玉米,母亲肯定会留给她。逢年过节回家,母亲就把平时攒的好东西拿给她,每次回上海,都把她的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


任欢爱吃椒麻牛肉,母亲便隔三差五的做好了寄给她。


生病后,廖启敏偶尔忘了任欢是谁,但却没忘自己有个最爱的女儿。她还记得,她的女儿爱吃耗儿鱼。


生病前的母亲,会因为想念女儿打电话,但从不表达,也不会让女儿回家,怕影响女儿工作。


生病后的母亲,一天也离不开女儿,出去玩必须任欢陪着。疫情反扑之前,父母偶尔回重庆老家小住,任欢每次回去,母亲都会抱着她说,“我好想你”。


母亲把任欢当成妈妈去依赖,而任欢也像对待女儿一样疼爱她。


以前的任欢,大多用物质来弥补对父母缺少陪伴的亏欠,她拼命努力工作赚钱,却很少有时间和父母聊聊天。


现在的任欢,每天要哄母亲吃早饭,陪她说话、看电视。下午和父亲轮流带她出去散步,回来做算术或者背书的训练。晚饭后,要陪着母亲做有氧操,还要给她刮痧,做足底按摩。母亲情绪烦躁了,就放她最喜欢听的降央卓玛的歌。


母亲喜欢吃榴莲,但糖尿病人不能多吃。任欢不想剥夺她最后那点快乐,便会精准控制量。


有一次,给母亲倒洗脚水,为了让她多泡一会儿,水温就弄热了一点,结果母亲大发脾气,说有人在故意整她。


“我妈的病更严重了”。这是任欢面对母亲所有坏情绪时唯一的想法。


为了记录与母亲的日常,她在快手开通了账号。


很多同事看见视频都说她变了。昔日职场上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她,变得那么温柔。任欢没有刻意改变,只是在与母亲相处的日常点滴中,不自觉的变成这样。“多陪她一天就少一天,我怎么能不珍惜”。


母亲也经常跟任欢做怪相,开玩笑。不想吃药便撒娇,心情不好就耍赖,吃的好了就开心。“妈妈比以前可爱了,她现在的世界很单纯”。


生命就是个圈,曾是女儿的任欢,变成了妈妈;曾照顾她的妈妈,变成了女儿。“我们一辈子做了两回母女”。


过往的41年,任欢从未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希望留在母亲身边。


她和母亲的生活因为阿尔海默症捆绑在一起,彼此的情感需求也在日复一日的相互支撑。


和时间赛跑          


2021年8月,母亲的评测分下降到了8分,医生确诊为重度。


母亲清醒的时间不多,所谓的清醒也仅限于认识亲人。


如果不是因为疫情,任欢本想带着父母到处游玩。母亲喜欢旅行,生病之前还去过俄罗斯。


任欢计划着,等疫情不太严重,就带父母去一次新疆。“母亲曾在新疆做纺织女工,她的青春年华都在那里,新疆也有很多的亲戚朋友”。


任欢有个小小的奢望,也许故地重游,可以激发母亲的记忆,能多想起来一点。


她还想带妈妈去很多很多地方,“趁她还能走,不想留遗憾”。曾经的任欢常跟母亲争论对错,当下的她,全部诉求就是让母亲开心。


阿尔海默症发展得很快,从早期退化到重度,很多人就是2、3年,但如果护理的好,再活15年也没问题。这个从病友身上看见的曙光,让任欢欣喜若狂。


这是一场了无胜算的暮年之战,若能不影响生命长度,她便万分知足。


有人说,每一个阿尔海默症患者身边都有一个抑郁症的家属。很多人以为,任欢也陷入母亲患病的痛苦深渊无法自拔。


假如母亲没得病,那该有多好!


任欢从不做这样的设想。尽管,母亲病情严重时,会情绪暴躁,会打人掐人。可她从不舍得训斥母亲,会让她听歌,努力找到她的需求点,轻声细语的哄她,知道情绪渐渐平和。


很多人以为,任欢放弃百万年薪,陪着妈妈是因为有钱。但她不认为这是放弃,更愿意说,这是一种选择。


她选择了当下的生活,因为金钱买不来时间。“我们不算拮据,但也不富裕”。任欢的老公做消费品行业,受疫情影响,生意不是很好,但孝顺的他还是支持了妻子辞职的决定。


父母的退休金加一起是8000多元,吃药便消耗了大半。他们在上海住的房子是租的,每个月租金是12000元,已经租了5年。任欢想换个小一点的房子,又怕母亲住不习惯。


辞职后,任欢便开启了上海到重庆的双城生活,但大多数时间父母都住在上海,因为他们的医生都在上海。她也努力在照顾母亲和生存之间找平衡,未来的方向是跟老公一起做点什么。


“实在不行,我们就回老家”,这是任欢对生活最后的妥协。


任欢不是一个仪式感特别强的人,母亲也不是。以往母亲节,都是老公给两个妈妈各买一束花。廖启敏经常对女婿说,“你还不如给我这个钱”。生病之后,花对母亲更失去了意义。


廖启敏很爱美,可她现在连每天穿什么裤子,什么衣服也弄不清楚了。


6月6号是母亲的生日,任欢想把她打扮得美美的,带她去拍一组艺术照。恰好那天也是快手11周年的生日,“这也许是母亲与平台的缘分”。


任欢很感谢快手平台把她的作品推荐给更多人,就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种子,种进更多人心里,让大家关注阿尔海默症这个群体。


据《中国阿尔海默病报告2021》显示,我国现存的阿尔海默症及其他痴呆患病人数为1324万例。全球每3秒钟,就有1例阿尔海默症患者被确诊。


她的短视频下面也会有很多评论,“要像你这样温柔的对病人”,“原来这是生病的表现,我不该去责怪”,“其实这个病也没那么可怕”。


看见这些评论,任欢感受到了分享的意义。对于患者家属来说,抱团取暖,胜过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孤军奋战。


有多年护理经验的粉丝,经常给任欢出主意。刮痧和足底按摩,都是粉丝告诉她的。刮痧主要是刮大拇指内侧和头部,粉丝视频指导,任欢很快就会了。


一个学中医的网友,建议任欢给妈妈吃点中药。她准备等疫情解封,去试一下,有一丁点希望,也要抓住。


前几天,母亲下厨给家人做了一顿面条。一个人洗菜、烧水、煮面,女儿在一旁指导,小心叮嘱她不要被烫到。


“好几年没吃过老妈做的饭了”,任欢端着面有点心酸。


“那就天天都吃嘛”,母亲突然淡淡回了一句。


“要得”,任欢惊喜应答,红了眼眶。


别人家普普通通的事,对她来说却那么奢侈。一碗简单的鸡蛋挂面,她吃出了山珍海味的幸福。


任欢已经做好了与阿尔兹海默症打“持久战”的准备。这是一场异常难打的战役,结局没有输赢,过程无比艰辛,但她一点也不怕。


“妈妈还在身边,我有什么好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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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未

编辑:裴大哥 | 丑橘

图片:欢妈的日常(快手ID:2814378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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