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文】如若阮籍行济世 第三章
那边山涛等到日薄西山也没能等到阮籍的身影。而王戎家家教严谨,是以他早回去了。
登太傅府的门是不可能的,山涛只得驾车去到阮籍家看看。
行到阮籍家门口,天已黑了。还没叩门,便听见琴音,但是既无韵律也不成调,竟是一盘散沙,山涛这心头一紧,忙叩门,听说阮籍果然已经回家,山涛吊在心头的那口气终于泄了半口。
这边阮籍听到山涛找来,这才想起与山涛相约竹林之事,今天事发突然,上车后自己满脑的浆糊,竟将这事给忘了,是以听到消息立马跑出来迎。两人在屋内坐好,妻子江氏奉上酒水便出去了,留下两人对谈。
此时阮籍见到山涛心中的矛盾更加剧烈了。按说不该迎山涛进来的,今日之事实在不能泄露,事关身家性命。一则自己现在成为知晓司马家秘密的人看似向世人说明实情能够一举打击司马家救自己于水火,实则危险万分。一旦泄露此事,自己便成为曹爽一势和司马家一势争斗的暴风眼,那时便是拿命去赌,成败即是生死。二则,司马懿此人实在摸不清楚,虽然知晓将他绑在司马家能够防止他向曹爽泄密,但尚不明白让他去读《庄子》的真实含义,不知司马懿意欲何为。
阮籍现在十分纠结,明知司马家有大谋,朝堂风波牵涉诸文臣雅士性命,还可能波及千万百姓生死。但曹爽一势又贪婪不知政事,前几年一意孤行劳民伤财颇失民心,阮籍便也存着若能使曹爽等人悔悟,有些风波也未尝不可的心态。这样直搅得阮籍头昏脑涨。如今山涛来了,阮籍又一时心昏让他进来,难不成还将自己的想法据实相告?司马家知晓了山涛拜访会怎样?虽然山涛和司马家是同乡,两家彼此还沾着些亲戚,但不会怀疑山涛已经知晓了秘密,并有可能泄密吗?这岂不是将山涛也卷了进来。
阮籍满脑袋官司,神情恍惚的样子,山涛看在眼里,心道果然出事了。前两日山涛知道阮籍要去拜访司马懿,心里就警觉起来。因自己当了三年官,虽然不是大官但依仗着司马家的关系官运平顺。就是这三年里,山涛将朝堂上的局势摸了个七七八八。现在外表上看起来曹爽一势占据优势,朝中要职无一不是曹爽的人,但是曹爽即无品德又无才干,看似把持了朝政实则干实事的人都不在他麾下,而曹爽宗族子弟,一众亲友也是累世的权贵,年纪尚轻,未经乱世,外强中干,再有何晏这等只谈气度贬低实务的风气,对实干之人多加嘲讽愚弄,弄得中下层官员实际怨声连连。而司马一势大体是老臣,跟随武帝,文帝开疆扩土,抗拒蜀吴,一路杀伐过来,对时政大势清晰明了,曹爽几次独断专权图谋功绩不听老臣劝阻最终惨败而归。使得实干官员虽未有公开支持但实则偏向司马的形势已成。然而就在司马一派大势已成之际,司马懿突然称病,这明摆着将行大事,正是山雨欲来。是以山涛思虑过后,毅然辞官。所以在阮籍探望之前,山涛便叮嘱了他,在司马家要小心谨慎,不可肆意任性,拜访过后再与自己在竹林一聚。如今阮籍不过普通探望结果竟会忘了与自己相约,看来真是在司马家遇了什么事了。
遇到了什么事呢,能让阮籍心慌意乱?
见阮籍神情萎靡,只得山涛先开口:“今日此行尚且顺利吗?”
阮籍似是被山涛的话突然惊醒,愣怔了一下回道:“顺利。”
“听说你夜幕将近才归家,想是和司马兄弟谈论儒学吧!虽然司马兄弟务实了些对老庄不感兴趣,但谈论儒学史学也算别具一格。怎么,想是感受颇多?”
阮籍闻言苦笑道:“确实与我谈论《汉书》,明里暗里让我与他相交。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大事。”阮籍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但想着早晚都会知道,现在说也没什么不妥,便接着说:“关键是,太傅大人让我每日到府上给他读《庄子》。”
读《庄子》?山涛心下立即思考起来,如今司马懿重病在家,大将军曹爽刚刚卸下心防,现在又说要听《庄子》,这意思是拿阮籍当个幌子,表示自己放下俗事一心求道?这样未免鸡肋,恐怕还要招致怀疑。山涛便问:“这是何意?”阮籍摇头道:“我亦不知。”
如此竟两人都陷入了僵局,山涛要问其他的,阮籍又说没什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山涛只得宽慰几句便返回家去。
到第二天,前一天迟迟没等到阮籍的王戎跑到山涛家去询问。山涛将阮籍的话和王戎一说,惊得王戎吸了口气,忙问:“阮叔为何要到太傅家去读书?太傅他老人家据说已经病得话也说不出了,能听得清《庄子》?真是奇怪,阮叔和太傅无亲无故的怎么会答应这事?按阮叔的性子,早该拒绝了才是,怎么便老实的去了呢?”山涛听了这话方有些明白了。什么读《庄子》,这分明是被胁迫了。
司马师说第二天一早来接,果然就派马车来了。阮籍无法,只能拿着《庄子》怀着沉重的心情去往太傅府。这次倒没有什么俗礼,司马兄弟几个都在当值,并不在府里,一下马车阮籍就被直接引到司马懿的院落门口,依然是那个老仆康伯迎接他。
进入院子,便见司马懿在院内练武,身法虽不如年轻人迅猛,但依旧稳沉。见了阮籍也没停下,两人就在一旁等着,司马懿练完后才挥手让阮籍过来,两人没有寒暄,直径进到屋内司马懿的床榻前。司马懿拿了几个枕头将背后垫起来靠躺在榻上,用手点了点床沿,示意阮籍坐下。康伯将点心茶水送至床前后退下,司马懿指了指阮籍手里的书说道:“开始吧。”
这样,阮籍在太傅府读《庄子》的时光开始了。
《庄子》第一章,逍遥游。
到没有什么特别的,阮籍就是将逍遥游从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读到了结尾的安所困苦哉。期间司马懿都没有插话,只闭着眼睛静静的听。临末了,司马懿终于睁开眼点头道:“倒是好文章。”后又对着阮籍问:“那你便是想入至人,神人,圣人之境了?那便告诉我,何谓逍遥?”
其实阮籍都做好了这位老权臣冷哼一声,指着《庄子》说一派胡言的反应,但是司马懿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要专心想回答司马懿的提问才对。阮籍稍加思索,就回答道:“如同藐菇射山上的神人那样,应该就算逍遥了吧。”
司马懿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认为为了达到逍遥你做到了哪一步呢?”
阮籍沉默了片刻回道:“大抵快到宋荣子的境界吧。”
“哦,怎么说。”
“我跟随性情不守礼法,可谓是世人都嘲讽的对象了,但我自认真情实意,不虚伪做作,是以对世人的嘲讽并不在意。另一方面,我又喜好随性发心挥手作文,虽是随手之作却是受些文人追捧,但我本是兴至而为,并不需要他人的追捧,是以对他人的赞许也不在意,想来快要达到宋荣子的境界了。”
司马懿便道:“那便于鲲鹏无异了。”说着仰头自语道:“转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
阮籍看着司马懿入神的样子,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能因这《庄子》使司马懿不恋战权势,岂不是好?还没细想,司马懿便回过神道:“但与吸风饮露御龙而行的神人还是相差甚远,这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阮籍深吸一口气,似是投入到了什么美妙的地方,半晌才道:“神与太虚共游,泯灭一切差别。”
“太虚是何地?”
“便是万物初始,混沌虚无之地。”
司马懿听到混沌两个字方有些明白:“不可见,不可闻,不可感之地。”
这描述虽不十分准确,但也不算错。
阮籍心想,自从认识这老太傅一来,事事都和自己所想的不太一样,以往见到的长者,大都固执己见有些甚至不给别人解释的机会,还有些一旦说起自己的道理便喋喋不休,但司马懿和他人不同,和想象里不同的虽然有些上位者的气势,但相处下来平易近人,并不专断。既然这样,那读《庄子》这个活也就不算难了。
这样还不等再想,便见司马懿接着说道:“无喜也无悲,迷迷蒙蒙,得万物而不自知,无日月天光,平静而祥和。”司马懿说完自己思索起来,阮籍这边因为司马懿的叙述也思索起来,一时屋内竟安静下来。
太傅比那起子俗人强太多了。阮籍想起自己读《庄子》时,那时一段一段的细品,读完一遍,方觉重生。而世间俗人,便是读了《庄子》也仿若未读,不知修身,拿着破儒家的礼教只知名利,让人嫌恶眄视。司马懿可谓是儒学大家了,之前竟然不知是个心胸广博的人……,这样一想,恐怕也是个心比鲲鹏之人。
“如若神魂在混沌太虚之中自然是万物无有差别了,只是在世间做到泯灭差别确是难的。”司马懿叹了口气道。
阮籍称是。
“但是神入太虚与吸风饮露的神人似乎并不相干。”
阮籍梗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解释道:“既能入了万物初始,定能游与太极之后。琴瑟凤凰,寝卧大椿下,登昆仑,游三山,瞰幽冥,也能共神女游。”
司马懿饶有兴趣的打量了阮籍一圈:“你只想与神女共游吗,你怕是想效仿陵阳子明,乘龙而登仙吧。听闻何晏吃那五石散,许多文士也跟着服起来,是吗?”
阮籍称是:“服用五石散后心神翩飘,若离尘海,且药散后身心舒畅,神采奕奕,肌肤如玉。何侍中自服此药以来,意气大改,仿若仙圣,是以众文士也都跟随起来。”
司马懿手上翻弄着一只质地通透的青玉玦,语气淡淡的说:“白龙报恩,遣白鱼送五石之方,陵阳子明采五石脂服之,三年成仙,”手指叮叮的敲着玉玦“可是此方是神龙给予,报一人之恩。近五百年来,此方流于尘世,可有一人服药登仙否?吃死的倒多。倘若成仙容易,如何始皇帝与安期先生彻谈三日,派徐福寻三山,求长生药而不得?如今吃了个不知真假的五石方便能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