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红苹果（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大麦克现在才发现，他有足够多的正当理由到镇子里去，就算苹果杰克现在回到了农场也是一样。但他已经没什么兴趣这么做了。尽管如此，货还是得送，东西还是得买，农场的生活还是得过。

　　苹果家族很幸运，苹果酒季之后，剩下的时间就不像这一年其他时候那么忙了。虽然经历了一段劳力不足的辛劳时光，但他们还是赶上了进度，可以顺利过冬了。

　　但是这并没让大麦克的心情有什么起色。不管他走到哪里，听到的尽是小马们在谈论坎特拉皇城发布的公告。这些日子以来，整个小马镇所有的话题除了人类还是人类，人类人类人类，还有这对小马国的意义。正在杂货店买东西的大麦克尽量忽视他背后那些妹子们的八卦话题，专心把买到的东西往鞍包里装，但这实在是不可能。他越是不想听，听到的就越多。

　　“我听说他们没有毛，一根毛也没有。”蔷薇对她的两个朋友说，“他们全身光溜溜的，就像青蛙一样。”

　　“哎呀呀……”百合的脸皱了起来。

　　“等等，你说的不对啦。”雏菊嗤之以鼻，“我听说他们脑袋上也长了一撮毛，和鬃毛一样，不过只在脑袋顶上才有。”

　　“哦，这个大家都知道，”蔷薇争辩道，“我还听说他们的雄性也长胡子呢。”

　　“他们真的会吃肉吗？”百合哆嗦着问。

　　“对！就像狮鹫那样！”

　　“去年来我们镇上那只狮鹫……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她实在是太粗鲁了。”雏菊说道，“你们觉得……人类也是那样吗？”

　　“我怎么知道？”蔷薇反问道，“我只能告诉你们我已经听说的事，我又没亲眼见过他们！”

　　“你们早就见过了。”大麦克说道，三只雌驹停止了八卦，一脸茫然地盯着他。他把鞍包关上，用牙齿把袋子拉紧，从她们仨之间穿了过去。“借过。”

　　他走过那些雌驹身边，出了店门，回到了大街上，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整个小马镇都充斥着这种八卦消息，这倒也惹得他分了心。不知不觉，他已经好几个礼拜没去再想那个他早就已经认识的人类了。他关心于她，更是倾心于她，而且除了他妹妹之外，他也不能跟任何小马说起这些。

　　就好像思念拥有不可思议的召唤力量一样，麦金塔看到一只很眼熟的小马从方糖小屋里走了出来，浅棕色毛皮，红褐色鬃毛。想着他不得不想的那些事，他远远地跟了上去。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慢慢地发现有不少小马开始聚集在他身边。互相交头接耳的小马们尾随着向日葵走过镇子。这次，大麦克伸长了耳朵，努力想听清那些小马到底在说些啥。

　　“那才不是人类，那是只小马！”雨点大声窃窃私语。

　　“嘿，我只是把包邮先生在顺风快递店的话重复一遍而已。”萝卜尖回答。

　　“那很明显就是一只小马，实际上我还认识她呢。”六月虫说道，“她名字叫向日葵，她一直都经常来咖啡馆吃饭，不过我最近没见过她。”

　　看到向日葵警惕地朝后面的小马们扫了一眼，然后加快蹄子的时候，大麦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小马镇的镇民们可不想让这个大好的八卦源头就这么跑掉，急忙也加快速度跟了上去。他自己也加快了速度，心里带着一股麻木的好奇心。在他脑海中想象着她变成了某种两条腿走路的青蛙，脑袋上还有一撮毛。实在是很难把那副尊荣和眼前那只雌驹画上等号。

　　要是他站到向日葵面前，质问她这些他已经明了的真相时，她会作何反应？在他内心深处，那些想象中的情景一幕幕闪过。她会承认吗，还是否认？或者她只是一笑而过，就好像他疯了？她会搪塞吗？她要如何当着他的面……当着大家的面蒙混过关？

　　她会哭吗？当他想象着那只异世界的小马嚎啕大哭着在他面前忏悔，并且求他原谅的时候，内心深处生出了一丝冷冷的满足感。他该安慰她好呢？还是不理她好呢？两个选项好像都挺有意思的……

　　看看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在心中怒斥自己。当他惊觉自己竟然渴望着她哭泣和痛苦时，内疚顿时如洪水般淹没了他的心。他曾经深深地关怀着她，或许，这份关怀和挂念现在也依然没变。

　　他望着她在火车站买了票，紧张地上了月台。围观群众可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好奇心而掏钱跟上去，所以只能低声嘀咕着，在售票口外面远远盯着她。大麦克看到向日葵的眼睛短短地扫过了后面的小马们，不过似乎没看到他。

　　最后，一只薄荷绿的独角兽从马群里挤了过去，自己也买了张票之后，就站到向日葵身边，很明显在搭讪。大麦克望着那只正在应付不暇的异界小马，此刻，她看起来是那么疲惫而憔悴。一分钟之后，他默默地转过身，回家去了。

* * *

　　当新的流言开始在小马镇街头巷尾蔓延开来的时候，关于人类的闲谈几乎是马上就消失了。这流言非常可怕，把惊恐和不安深深地投入每只听到流言的小马心中。

　　不知怎么的，赛蕾丝蒂娅通过某种方式去了人类的世界，而且被打倒了。最初传来的消息是她已经遇害身亡，但这个消息马上就被镇长办公室给否认了。但是为了平复那些异常的恐惧和担忧，镇长也不得不承认，赛蕾丝蒂娅，她确实被那个正在吞噬人类世界的怪物给击溃了。那个名叫黑潮的怪物。现在大家都在谈论这个话题，这消息震撼了整个镇。

　　大多数的议论之中，同情的观点左右摇摆不定。在赛蕾丝蒂娅受伤之前，小马们的普遍心态是人类应该好好留在自己的世界里，处理好他们自己的问题。但是现在，在赛蕾丝蒂娅出事之后，在小马们的议论中，出现了一个共同的观点，而且呼声与日俱增。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它伤害了他们的公主。小马镇的镇民们心中都非常欢迎人类到小马国来。现在小马们都觉得他们和人类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黑潮。

　　而大麦克，他不知道该怎么想。虽然心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很生气，而且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但现在他也多少了解人类正在抗争的是什么样的东西。他明白，当小马们面临那种绝境之际，也会做出一些他们以前甚至想都不会想的事。至于人类嘛……当向日葵以前住在镇里的时候，从她的言行来看，基本上和小马们也没啥太大的差别。

　　他尽他所能，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农场剩下的工作上，好天气很快就要消失了，还有好多活儿要干呢。

　　他几乎成功了。

* * *

　　今年的冬天终于姗姗来迟，但是来势汹汹，简直就像是在复仇。昨天晚上，一场猛烈的暴风雪笼罩了整个小马镇，不过奶奶向一家子保证，在以前，更激烈的她都经历过。但今天的天气总算是有所好转了。温度稍微回升了一点，只是偶尔还飘着雪花，时而吹着寒风，这只是让小马镇的雪景变得更有趣而已。

　　把他厚厚的绿围巾在脖子上围了好几圈，大麦克走出了门外。苹果杰克已经站在外面的雪地里了，她一边等待，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她也围了条围巾，而她脑袋上还扣了一顶奶奶几年前给她针织的红色毛线帽子。不过跟大麦克不同，阿杰还穿了靴子，背上还披了条浅红色毛毯来御寒。

　　“你就穿这么点儿？外面可冷得要命！”

　　“嗯，对。咱准备好了。”他回答道，阿杰耸耸肩，苹果家兄妹并肩朝小镇走去。

　　新雪像一床厚厚的毯子一样覆盖了整个甜蜜苹果园，让他们走过时连蹄声都变得模糊不清。纯净的洁白环绕在他们身边，整个田园都显得清新而洁净。兄妹俩一路同行，沉默不语，直到快走进小镇，沉默才被打破了。阿杰在开口之前先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吗，咱还以为你不想来呢，毕竟你心里……好吧。”

　　他点了点头。“咱本来也没打算要去见她，阿杰。咱只是……咱只是想看看她真正的样子，仅此而已。”

　　“你确定你不会有事吗？”

　　她声音中的担忧让他微微一颤。虽然他们已经谈过……好吧，谈过这情况了，而且不止一次，阿杰还是觉得他依然伤心欲绝。

　　“时间会愈合所有的伤痛，阿杰，咱没事。”

　　她一脸怀疑，但还是接受了他的话。这令他暗地里心存感激。虽然他心跳的速度在加快，虽然他好久都没这么紧张了，但是他没事，他已经不在乎了。之所以他想去看看向日葵……或者说，爱琳，她应该叫这个名字，之所以他想去看看她，只是纯粹出于无聊的好奇心罢了。当他们走近咖啡馆的时候，他一遍遍对自己重复着这些话，但是没起多大作用。

　　“好啊，看那边。”阿杰的声音里满是不悦。大麦克抬头一看，只见咖啡馆的窗前挤了一大帮穿着冬装的小马，他们全都伸着脖子迫不及待地往窗户里张望，还互相窃窃私语。“有你们这么喝咖啡的吗？嘿！听见没？！”阿杰的一嗓子把那些小马们全都吓了一跳，橙色小马恼火地朝他们快步走去。“咱们小马镇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你们当这是在动物园看展览啊？都散了！快着！一帮没礼貌的家伙！”

　　红着脸的小马们纷纷从窗口前散开。不过这倒是给大麦克行了方便，意味着他有足够的空间自己站在那里看着了。虎着脸的阿杰轰走了围观群众，然后转身面对她的哥哥。

　　“好吧，咱琢磨着……就把你留这儿好了，大麦克。你真的不想进来吗？”

　　“嗯，对。等咱满足了好奇心之后，咱就直接回家去了。”

　　阿杰耸耸肩，朝他笑了笑，那意思可能是想表达安慰之情，但看起来却很担忧。然后她推开咖啡馆的门走了进去。喧闹和欢笑声从敞开的门里传来，又在门关闭的时候停息了。大麦克把视线转向窗户，透过磨砂玻璃往里面望去，几乎是马上就看到了她。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因为这是他这辈子头一次看到真正的人类。

　　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青蛙，不知为啥，他暗暗松了口气。她的皮肤……就像传言中那样，没有什么毛，颜色是浅浅的米黄色，看起来柔软而细腻，并不像是青蛙那样光溜溜的。她的鬃毛倒是和原来差不多，稍微有点卷曲，垂落到她的肩膀上。那双绿色的眼睛依然和他记忆中一样闪闪发光。不过她的脸……可就一点都不像小马时候的她了。比小马的脸要平得多，鼻子只不过是个奇怪的小鼓包。一开始他根本没找到她的耳朵在哪里，直到她用一只长着纤细修长手指的手拂过她的鬃毛时，他才看到在她头部的侧面露出了圆圆的耳朵，看来并不像小马一样可以转动。

　　大麦克曾经听说人类不管在哪里都穿着衣服，向日葵看来也不例外。她穿了件绿白相间的毛衣，还有一条好像是红色的裤子，但是因为她坐在桌子旁边，下半身被桌面挡住了，所以他也看不太清楚。那毛衣和奶奶冬天针织出来的东西很像，但样式很明显是人类穿的，而不是小马。

　　向日葵正在和暮光闪闪说着什么，云宝黛茜、小蝶和瑞瑞也在听着。这时候阿杰也走了过来。那个人类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站起身迎上他妹妹，伸开她的胳膊无比热情地拥抱了她。阿杰也伸过一条前腿回应了她的拥抱。然后向日葵回去坐下，他才反应过来，她的笑容完全没有变化。那笑容从她眼睛到嘴角，充满了温柔，充满了真诚，让她的整个面孔都洋溢着纯粹的幸福和快乐。那富有感染力的笑脸让他自己的嘴角也微微地扬了起来，让那幸福和快乐也同样浮现在他的脸上。

　　“你好呀，麦大哥～”他扭头一看，毫不吃惊地发现萍琪正和他一起站在窗前。她脑袋上套着一顶蓝色的毛线帽子，那一脑袋乱蓬蓬的卷卷鬃毛就硬生生塞在里面，再从帽子下面活像是一团粉红色蒸汽一样蓬松着钻出来，典型的萍琪式混乱。“在看向日葵啊？”

　　“嗯，对。”看来这回答并没给萍琪足够提示，于是他补充道，“只是对人类很好奇而已。”

　　“哦！他们都特别有意思，没事的啦！他们的神奇大发明可多着呢！而且超超级厉害！”她抬头望着他，眨着眼睛把雪花从睫毛上甩下去。“我说啊，你是要进去呢？还是像个傻瓜一样干站在这里啊？”

　　“像个傻瓜听起来也不错，”他笑了笑，“不，咱就不进去了，只是好奇，仅此而已。”

　　“你还喜欢她吗？”萍琪忽然问道，一如既往地唐突。大麦克结巴了好一阵子，才叹了口气。

　　“她并不是小马，萍琪派。”他说道，“我喜欢的是雌驹，不是人类。”

　　“而她喜欢的是男人，不是雄驹。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不是吗？”萍琪的声音出乎意料地严肃，让他不由得低头看着她。大麦克吃惊地眨了眨眼睛，他从来没有见过萍琪的表情这么认真过。“不管她外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她的内在依然是她自己。她看起来是什么样，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

　　“这个……是啊，一点点吧。”他说道，稍微有点不自在。粉红小马朝他皱着眉头，然后微微叹了口气。

　　“好吧，至少你愿意承认。”她说道，“那么多的雄驹，大话张口就说，什么‘我喜欢你的内在，不是你的外表’之类的，但是这话他们通常都是只会对漂亮女生才说，因为她们的外表都已经够不错的了。”

　　“嗯，现在的情况是连物种都不一样，萍琪。”他说道。

　　“好吧，这话说的也在理。我猜我问的是，如果抛开物种的差异，你还会愿意把她当成你……嗯……特别的那一位吗？”

　　“咱不知道，恐怕……不太可能。咱估摸着是这样吧。”

　　萍琪又叹了口气，回头透过窗口望着她的朋友们。“你知道吗，她可不会一直都是个人类的。以后她还会变回一只小马，那时候又怎么样呢？”

　　“她会……变回来？”

　　“嗯呵呵～”萍琪微微一笑，“她想学小马的魔法，所以她必须得是一只小马才能行。我想这问题是，当她回到小马镇定居下来之后，你还会再试试看吗？”

　　正当他要回答的时候，一阵笑声从咖啡馆里传来，隔着玻璃窗，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往日的时光仿佛又浮现在眼前，那脑袋依然萌萌地歪着，那绿色眼眸中依然闪烁着浓浓的好奇心。那一刻，他的心跳都顿住了，当那一刻过去之后，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答案。

　　“我也不太清楚，萍琪。”他有些忧伤地回答。

　　“哦，那你最好还是弄清楚的好哦～”萍琪说道，“要是你等的时间太久了，而你看上的谁心里装进了别的他，那可是很没有乐子的！”她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古怪。然后她又补充道，“实际上，那真的很糟糕。”

　　她继续凝视着他的眼睛，注视了很久，然后突然转身一溜烟跑进了咖啡馆的门。“萍琪？”他在她后面叫道，但她连停都没停，直接把门在背后关上。大麦克回到窗口前，看着朋友们纷纷欢迎萍琪的到来，隔着玻璃传来一阵闷闷的寒暄和问候。他望着她们继续畅谈，欢笑，萍琪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开朗。他不由得开始猜她们到底在聊啥。

　　带着一颗更加困惑的心，他抬头朝天空望去，晴朗的天空中，最早的几颗星星已经开始眨眼了。他又站了一会儿，让空气中的寒意渗入他的头脑，冷静他的思绪。冬日的雪花在他的身边轻舞飞扬，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后背上和蹄边。正当他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背后却传来一阵温暖的气流还有喧闹的声音，他意识到咖啡馆的门又开了。

　　“麦金塔？”

　　真是不公平，她的声音一点儿也没变。

　　他转过身，她就站在门口。随着她走上前来，他有些吃惊地发现，现在她变得简直和他一样高了……可能还要更高一些，不过她的身体依然那么苗条，那么优雅。“萍琪说你想跟我谈谈？”

　　他差点儿慌了神，但是却发现自己无法逃避。“……你也不用出来的，咱只是想看看你身为人类是什么样子。”

　　“哦？”她问道。他凝望着那双眼睛，无法移开视线。“那……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受凉呢？”

　　“嗯……不想打扰你们，只想瞅一眼就回去的。”

　　“哦，那好吧，当当！”她说着，展开双臂，笑嘻嘻地来了个亮相。就在这时候，街上正好刮起了一阵寒风，人类急忙把手缩回怀里，腰也弯了下来。“哦，哇哦，真是好冷。”她哆嗦着，使劲搓着双手，撸着胳膊。大麦克不假思索地用牙扯下自己的围巾，披到了她的肩膀上。

　　“你确定？”她问道。

　　“我可没那么冷，而且你现在也没有毛。”他点点头。

　　“哦，好吧，谢谢你。”

　　围巾够长也够宽，足够她在肩膀上绕好几圈，裹住她的脑袋，还能遮住她的手。当她整理围巾的时候，大麦克有点不舒服地挪着蹄子。然后她又开口了。

　　“麦金塔，我已经对很多小马都说过这话了，但是还没对你说过。我想说……对不起。”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撒了谎，因为我假装成了一只小马，我真的很对不起。”他抬头看去，看到向日葵扭开了脸，望着咖啡馆的另一边。更让他有些惊恐的是，他看到她好像快要哭起来了。大麦克张口欲言，但是她没有停顿，继续往下讲。“我也不想这样。你们都是这么善良，这么友好，我真的不想这样。但是我确实干了坏事，而且没有任何借口。我很幸运，比我应得的还幸运，被我欺骗的大部分小马在我道歉之后依然愿意和我做朋友。但如果你再也不想理我了，我也能理解。”

　　大麦克陷入了深思。他想要的就是这个吗？再也不见她？曾经有一阵子，而且离现在也没多久，在他心里只有因为遭受欺骗而燃起的熊熊怒火，还有因为她的伤害而留下的痛苦和空虚。两个月之前，他可能会这么回答她：不，咱不会原谅你，而且再也不想看到你。但是，几周以来，那怒火和伤痛已经慢慢地随风而逝。而现在，看着她蜷缩在他的围巾里，因为她犯下的错误而又羞耻又哀伤。他只觉得最后的一点怒气也化解得无影无踪了。

　　“不，”最后他说道，“咱不想这样。咱们……咱们依然还是朋友，向日葵。”

　　“谢谢你，麦金塔。嗯……还有，我叫爱琳。”

　　“咱还是更喜欢‘向日葵’这名字。”他回答道。她笑了起来。

　　“萍琪派也是，她一直都不肯叫我爱琳。”她朝他咧着嘴，他也笑了。“如果你喜欢的话，那就叫我向日葵吧。那……我们还是朋友吧？”

　　“嗯，对，还是朋友。”他说道。接下来发生的事吓了他一大跳。

　　“哦，谢谢你。”她说着走上前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伸开双臂，把他的脖颈拉入了温暖的怀抱中。完全是出于条件反射，他也伸出一条前腿抱住了她的腰。她闻起来……很奇怪，但并不难闻。肯定是喷了香水，那芬芳让他想起了春天，让他心中那股早已消失的希望再一次焕发出了勃勃生机。“谢谢你。”她把脸埋在他的鬃毛里，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这出乎意料的拥抱持续了几秒钟，直到她松开胳膊向后慢慢退开为止。片刻间，他们只是面对彼此，微笑着，沉默着，享受着那种说不出来的温馨感。然后向日葵慢慢地开了口。“好吧……我想我最好-”刚说到这里，却被大麦克打断了。

　　“咱听说了，你还会回来住？”他说道，“为了学习魔法？”

　　“哦，对！我简直都等不及了，我真的很喜欢这里！”

　　“而且……你还会变回小马？”

　　“对，我必须这样。要是我想学习小马的魔法，那我就得是一只小马才行。”

　　他没来得及阻止自己，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涌上心头，使得他把这些话脱口而出。

　　“咱想……当你回来……当你变回小马……咱是说……咱知道，你可能没兴趣……但咱想……咱是说，咱可以……咱们可以……如果你想的话？咱是说，如果你不想，咱觉得……好吧，最好知道……可是咱……咱真的很喜欢你，而咱想……也许……咱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咱猜……咱希望……比起想，更多的是希望吧，可能……你知道咱可能比较呆，可能……但咱只是希望，咱是说……当你再变回小马的时候，咱们……咱们可以不仅仅是朋友吗？”

　　不管是什么神秘力量驱使他说出这么一番话，那力量现在已经干涸了。许久，雪花轻轻地飘落在他的肩膀和背上，他就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凝视着她脸上惊愕的表情。最后他僵硬的脑子终于又能运动起来了，惊恐而匆忙地回顾了一下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又开始往下讲，慢慢退开。“对，咱觉得也是……抱、抱歉了。咱真不该说这些-”

　　“麦金塔。”他僵住了，望着她的眼睛，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我都不知道……我……多久了？”

　　他足足沉默了几秒钟，才能继续说出话来。“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他黯然回答。

　　“哦，麦金塔……我真的很抱歉。”

　　她没再多说什么，不过也没必要了。他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的，对吧？”他声音很轻，得到的回应是一声抽泣。大麦克吃惊地意识到，她哭了，人类女孩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泪水一滴滴地落在雪地上。

　　“我本该……”她哽咽着，“我本该想到的，我不知道。”

　　“是咱没跟你说。”他低声说道。雄驹伸出一只蹄子，非常温柔地搭在人类女孩的肩上，她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你看，咱觉得，这应该是咱的错，是咱自己有了这个心思，却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她含着泪笑着，伤心地把目光转向一边，用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我本来该更明白的。”她说道，“对不起。”

　　“这……没关系的。”他说道。而且，让他非常惊讶的是，他这句话是真心的。他感觉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就好像从肩上卸下了一幅千斤重担似的。

　　也许只把咱的感受告诉她，也就足够了。

　　“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呢？我们都认识了好久了……”她的手从他脸上离开了，但那温暖的感觉依然留了好一会儿才消失。

　　“咱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苹果杰克就跟你说了，记得吗？”他说道，笑得有些伤感。“咱可是害羞得要命。”

　　“可……你依然是一个很棒的男子汉，麦金塔。又善良又大方，勤劳又诚恳，而且还是个好朋友。全小马国任何一位淑女能和你交往，都是她们的幸运。”

　　“话是这么说，不过可没那么简单啊。”

　　“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小弟弟，”她叹了口气。“他总是远远盯着一个女生哀声叹气个不停，最后他能结婚，我都感到意外。”

　　“但他还是结婚了，对吧？”

　　“因为有一个女孩子愿意主动追求他，而不是反过来，”向日葵笑了，“不要犯他犯过的错误，要是你找到了你喜欢的女生，那就直接去约她。不要等到她坠入爱河再去紧追不舍。反正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就是她说声不而已。”

　　“看来不错。”大麦克说着，在雪地上趴了下来，现在他不仅仅是跟个异形，还是跟个女异形在探讨约会方面的事，这让他多少有些不自在，更别提他还曾经深深迷恋过她了。“那要是她不喜欢我这样呢？”

　　“你是一个好小伙子，麦金塔。我认识的女生，不管是什么类型的也好，如果去礼貌地邀请和表白，并且具备足以承受她们可能拒绝的气度，她们都不会不高兴的。嗯，好吧，至少是值得你去约的那些女生。要是她这么简单就生气了，那你还不如再去找别的呢，相信我。”

　　“咱一定谨记在心。”他笑着调侃道。

　　“只要别做讨厌的事，给她应有的尊重，那你就绝不会有问题。”她说道，大麦克理解地点点头。

　　在绵绵的落雪之中，他们又静静地站了一两分钟。向日葵又开始哆嗦了。

　　“嗯……你还是快点儿回屋里去吧。”他告诉她，“咱妹妹和她朋友们还等着你呢，而且站在这里也实在是太冷了。”

　　“我……嗯，我想你说得对。”出乎他意料之外，她附身向前，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你真的是个很好的男生。大麦克，如果你是人，或者我是一只小马的话，我肯定毫不犹豫地就跟你出去约会。”

　　“哦，你很快就会变成小马了。”他打趣地说。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个坏蛋。”她嘟着嘴，在他肩膀上轻轻捶了一下。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她低声说道，“你不会有事的吧？”

　　他仔细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嗯，对。”

　　“而且……我们还是朋友？”

　　“嗯，对。”他笑了。

　　向日葵也笑了，然后解开了脖子上的围巾。她把围巾仔细地给大麦克系上，在他脖子上一圈圈绕好，让它又舒服又有层次感。但并不紧绷，对于一个寒冷的冬夜而言完美无缺。她的那双手做这些事还真灵巧啊。他注意到。完工之际，她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那，我要回去了。谢谢你，麦金塔，我明白……这对你而言一定非常艰难。”

　　“嗯，对。也谢谢你……这个……没有笑话咱……什么的。”

　　“把自己的感受倾诉出来，这没什么可笑的。”她皱起了眉头。“要是有谁会这么做……好吧，那么她就根本配不上你。”

　　“咱觉得你说得对。”

　　“嗯，对。”她俏皮地回答，他笑了起来。随即，她也笑了。

　　“那好吧。”她最后用手腕揉了揉眼睛。“我真是很冷，所以要回屋里去了。你真的不想一起来吗？我们都欢迎你。”

　　一时间，他犹豫了。但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不啦，农场里要干的事还多着呢。替我跟其他女生问声好，行不行？”

　　“我会的啦。”她说道。

　　他转身离开了，在咖啡馆消失在视野中之前，只回了一次头。她依然站在外面，目送他离去。当她看到他回头的时候，抬起一只手来向他道别。他也向她挥了挥蹄子，然后朝家里走去，归途一路上步履非常轻松。

* * *

　　渐渐温润起来的空气，鸟儿们越来越欢畅的歌声，还有大地上蔓延开来的绿意，意味着春天已经回到了甜蜜苹果园。要说春天及时来临，这已经是第三年了。大麦克自己在两个礼拜之前还在冬季大扫除里出了一份力。

　　现在是他在一年中最钟爱的日子，春天来临，万物生长，苹果家族结束了漫长的冬季生活，辛勤劳动的时间又到了。第一次播种已经完成，现在该是为第一次收获做准备了。不然当他在农场周围的杂事做完之后，大部分剩下的时间就只能闲着。成长，更新，探索，发现，此刻正是大好时光。

　　这也是修好通往小马镇的路边破损围栏的好时候。有什么很大的动物把围栏撞坏了一块，或许是白尾森林的一头鹿。为了修好被撞坏的地方，大麦克已经带上了工具箱和替换的木板，连油漆都没拉下。

　　他才刚刚把围栏损坏的部分钉好，就听到他妹妹的声音从小马镇方向传来，而且越来越近了。抬头一看，他看到她身边陪着一只奇怪的雌驹，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他停下来等着她们俩走近。

　　“……所以，咱通常不会把它称之为‘魔法’，”苹果杰克对那只雌驹说。“咱们之间的关系倒更像是一种搭档关系。努力工作，帮助大地，而自然就会协助你。因此，为了教你怎么当好一只陆马，咱恐怕会让你非常辛苦了。”

　　“这就好，苹果杰克。”向日葵说道。

　　“当然，现在你可以这么说。但是过一阵子你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相信咱，让自己和大地还有自然界融合可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而因为你不是在这里出生的，那恐怕对你而言就更难了，咱这话毫无冒犯啊。”

　　“没关系的，”向日葵回答道，然后又朝他笑着。“你好啊，麦金塔。”

　　“你好啊，向日葵小姐。咱看你又变回小马了。”

　　“对，就是我。”她笑着说。

　　“看来你也是干劲十足呢。”他注视着她头顶的角点点头。“哦，还有翅膀，咱看见了。”

　　“对，”她红着脸。“可能我有点儿过头了，但我真的不能老是回去变成不同种族的小马，嗯……我看起来不太傻吧？”

　　“嗯……挺衬你的。”他评价道，于是她的脸更红了。

　　苹果杰克被干晾在一边了。她当然也注意到了那不由自主刨着地的蹄子，还有那两张羞红的脸，她心神领会，大声地清了清嗓子。“这个嘛……咱得赶快回农场了，而……而且……咱……咱得去准备些东西，对，准备东西。等你们俩这儿先聊完了再来追咱好了，爱琳。”

　　“嗯，好啊。谢谢你，苹果杰克。”

　　“谢了，阿杰。”大麦克也说道。他们俩注视着橙色小马快步离开，消失在远方，然后又转过头面面相觑。向日葵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觉得……我们俩之间现在会不会很奇怪？”她问道，声音里有点郁闷。大麦克仔细考虑着这问题，然后摇了摇头。

　　“嗯，不。”他最后说道。“咱不会因为心里对你的情感而羞耻，哪怕现在依然抱着那份情感也罢。你是一只好小马，也是一个好人，向日葵。如果能成为你特别的他，那咱会非常开心。但要是咱不能的话，那咱也很乐意成为你的朋友。”

　　她红着脸笑了，“谢谢你，我也这么想。”

　　两只知更鸟从他们头顶飞过，比翼双飞的时候暂时分散了他们的注意。两只小鸟在空中追逐，盘旋，最后落在旁边一棵光秃秃的苹果树上。当向日葵抬头望着那两只正在快乐鸣叫的小鸟时，大麦克微微低下头，望着她的脸，注视着她那有些羡慕和惆怅的表情。片刻后，她清清嗓子，重新看着他。“那……约会怎么样啦？拜托告诉我，我的建议帮上了你的忙。”

　　“嗯，对，不过也是不。咱肯定是误解了某位粉红丫头的一些信息，最后才发现她对咱不感兴趣，就像咱想的那样。但至少咱直接去问她了，而不是再憋在肚子里郁闷几个礼拜。所以咱估计咱还是有进步的。目前咱还没看上别的小马呢。”

　　“唉……等等，粉红丫头？萍琪派？”

　　“嗯，对。”大麦克说道，脸羞得发烧。“她拒绝了咱，但是她也给了咱一大盒子免费蛋糕杯当补偿。所以也不完全算是坏事。”他们俩不约而同地一阵大笑。“那你呢？有没有什么人类……嗯……咱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雄性人类，你有没有看上谁啊？”

　　一提这个，她愤愤地哼了一声，用蹄子踢着地上的泥巴。“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有个……好吧，在我变成小马之前，有个家伙似乎对我有意思。但是等我回去，却发现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了。看来在我去了小马国之后，他甚至连等都没等。”

　　“听到这个很遗憾。”他由衷地说。

　　“啊，我猜也没啥大不了的，我们连认识都没多久。另外，我认识的任何男生都得等我变回人类之后才能开始正经的交往关系。”

　　“为什么呢？”大麦克问道，“不会是……因为人类身体方面的原因，对吧？”

　　“嗯，不，可是……”她没声儿了，一直盯着他看，眼神有点怪。“你知道吗，真的不是。”她摇摇头。“嗯……我想，这取决于涉及到的对象吧，特别是某些对象。”

　　“那你呢？”他问道。

　　“嗯……虽然心做出了选择，但最终决定权却是脑子。”她笑了。“比起外表长得不错的，我更喜欢心地好的。不过在我变回来之前，这依然是个有争议的话题。”

　　也不用争议嘛。他想这么说，但是却又紧紧闭上了嘴。

　　“哦，我想我该回去了。你妹妹已经答应教我陆马的魔法，不过她刚才都在跟我解释，说陆马通常不会称它为魔法。”

　　“她说的没错。”大麦克点点头。“等你真正明白其中缘由，你也就理解陆马了。”

　　“我很期待哦。”她笑眯眯地回答，“到目前为止，和暮暮还有云宝共同努力还没达到我期望的成果，不过我可是非常乐观的哦！”

　　互相道了别，大麦克望着她远去。然后他转过身，望着那棵树。小鸟们还在上面，一只挨一只，蹲在枝条上。动作很小心，免得吓到了他们，大麦克把前蹄轻轻地刨进了沉眠的苹果树下湿润的土壤里。他闭上眼睛，召唤他的力量，请它帮个忙。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树上已经绽开了鲜绿的嫩芽。生机从未消逝，它们只是沉眠。他的父亲一直都这么对他说。陆马们能感触它，强化它，并且在需要的时候，将它再度唤醒。

　　他转身继续修理受损的围栏，当暖洋洋的太阳升起来，让他浑身温暖的时候，他甚至吹起了快乐的口哨。

　　不知怎么的，他很明白，今天会是非常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