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之二:大师的女儿
大师改变了我们时代的语言。
大师的形象是确凿而鲜明的。大师不需要借助雕塑、肖像画、镜子甚至眼睛等途径对自己的形象进行复制、抽象、过滤和片面夸张。大师不需要多余的形象,但永存于我们的时代,因为他的形象对于广泛的精神领域来说,是绝对的。
我们普遍遵循着大师为我们时代勾勒的轨迹。我们模仿大师说话的动作,纠正自己的喉舌、鼻音、嘴角展开的大小、吞吐气流的长短,虽然我们的音质千差万别。我们使用大师提供的遣词造句的方式,在那些千篇一律的日子里,我们把自己裹进各式各样的衣物里走入季风,有意甚至无意地把每一个即将出口的句子分解(以及蒸馏、结晶、拼贴、焊接直到装配)成大师那种经典而绝对、具有非凡魅力的规格。除此之外,我们还会积极仿效某种定时涌现的风潮(诸如装扮、表情、行走的速率、打喷嚏的力度等等)--任何风潮必定源自大师无疑,但总的说来,大师所改变的是我们时代的语言,于是一切就显得截然不同。于是当我们的时代消失的时候,大师的标准将成为精神领域那种非线性的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虽然后者总是具有一种将错就错的性质,但我们仍相信它是永恒的。从审美的角度来看,0是可以否定1的,而1代表了全部。
反之亦然。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大师还为我们的时代带来了爱情,或者说,他提供了一条表达爱情的途径,我们知道,一切缺乏有效方法的观念甚至不具备被说明的可能性,而对于一个刚刚拥有崭新语言的时代来讲,这又是多么关键呀。仅仅认为大师的方法可以引导我们适时合理地启动并释放感情是远远不够的,除了提供初速度外,大师的方法更类似于某种加速器或者变压器,同时又有减震、抗磨损的性能(我们直接称之为“语言”不好么?),对于业已生成的各种不同规格的感情(那些旧时代的感情和旧时代的语言,就像一对镜子内外的事物,就像这个比喻的本体和喻体那样相似),大师的方法并非听之任之,而是化巨为细,或者化细为巨。也就是说,当感情从我们的心灵中泻出时,它仍然是等质量的,但随即便被大师的方法整合、重塑,按照受众的需要,把细微的感情变得澎湃,或者把澎湃的感情变得细微,直到恰如其分,再传递过去。大师的方法释放了我们(也就是同时代的他人)难以遏制的表达欲,也满足了他人(也就是同时代的我们)斤斤计较的受虐心理。
大师所使用的工具仍然是语言,他使我们这个时代的孤独(和欺骗)显得恰如其分。
大师的女儿居住在一所聋哑学校的阁楼上。
只有这些不曾被大师惠及的人才会想到问及她的年龄(可惜他们无法做到),因为对于她的面容来说,岁月的流逝几乎等于自取其辱,她的深居简出如同那个旧时代的凋落一样令我们在唏嘘扼腕的同时庆幸不已,因为世间将永远缺乏一种必将冒犯大师的美丽。
此刻她正俯身于窗前的案边,不知疲倦地写着……
主语:她……谓语:俯身、写……状语:此刻、正、不知疲倦地、着……补语:于窗前的案边……
正午。阿黛尔停下笔,坐在案边,几秒钟后,她起立,晃了晃,又(因为一阵晕眩,从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就可以得知)跌坐在椅子上,几秒钟后,她再次站起身,扶着桌面,控制住身体,向厨房走去(她不知道——似乎我们知道,为什么?——这已经是滴水未进的第三天了)。阿黛尔洗净并切碎两颗土豆,倒油,煎炸,又添进一些冰凉的米饭,而后转身去切姜(其间又因饥饿而几乎晕倒),她的裙带剐住了铁锅的手柄,锅一下子从炉台上掀翻在地,地面上铺满了油腻、肮脏、坚硬的土豆丁和饭粒。阿黛尔微微地扶住台案,站了片刻,随即默默地捡起锅放进水池,用扫帚把地面上的颗粒清理干净。她想用墩布清洗地面上大量的油,但很明显,这是相当困难的。
午后。阿黛尔小心地把刚刚写好的几张纸放在桌上,她的臂肘不甚打翻了墨水瓶。墨水很快洇没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阿黛尔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又铺开新的纸,继续写下去。
子夜。阿黛尔突然停止了书写。在她的纸张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串情绪激动的书法之后,墨迹逐渐枯涩。阿黛尔的墨水用光了。
正午。阿黛尔俯身于窗前的案边。下面的院子里,两个学生正在用哑语吵架,甲构造了一个比喻句,被比喻成猪的乙气急败坏地殴打着甲,很快甲的鼻子就流血了,听得见衣服、皮肤、骨骼相撞的声音。二层的储屋间里,两个校工在偷情,甲用哑语构造了一次赞美,乙激动地笔划着自己的激动,接着他们开始做爱,听得见衣服、皮肤、骨骼相撞的声音。除此之外,这个中午是相当宁静的。阿黛尔看着这一切,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午后。阿黛尔俯身于窗前的案边。院子中央的一架红黄相间的跷跷板。右侧的座位上停了一只漂亮的蜻蜓,就像一架精妙透明的机器,左侧的座位上有一只不知被谁系在那里的气球,需要强调的是,右侧是着地的,而左侧高高翘起,如果考虑到跷跷板是一种具有天平性能的测量工具的话。阿黛尔看着这一切,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啊!”子夜。阿黛尔突然失声尖叫。摇曳的烛光下,她的左手捧着一件衣物,食指指尖上插进了一根针。针扎得很深,一多半在里面,估计已经扎到了骨头上。可以看见针体是相当粗糙的,布满锈迹,当阿黛尔试图把针抽出来时,粗涩的针倒刮着指尖上的神经末梢,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栗,最终不得不再次失声尖叫:“上帝啊!”
正午。阿黛尔经常用针轻轻刺自己的手指尖。微微地在指尖上方晃动,稍稍一碰马上离开,用针尖在指尖上轻佻地一遍一遍地划着圈。在针即将刺入和刚刚刺入的瞬间(我们可以看到)阿黛尔的表情相当的淫荡,她微微咬着嘴角,睫毛翕动,舌尖舔着牙齿,不时会有很小很小的哼哼唧唧的呻吟声。这种刻意为之的伤害只能作为一种强烈的暗示而被理解,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她赤裸的下体是相当湿润的。
午后。阿黛尔接到了一本书。作者是她的父亲,扉页间夹着一封短笺:“阿黛尔小姐……您的父亲已经于昨夜过世……按照他的遗嘱,这本书是属于您的……这是他最后的一部作品……”阿黛尔俯身于窗前的案边,她开始阅读,并哭泣。
子夜。阿黛尔发抖,齿间发出固体磕碰的声音。
这是大师的女儿死前的第七年,离群索居的第三十三年。时间不间断地为自己戴上陈旧的假面,并在后者的阴影里停顿、死去,生命从未如此宁静……阿黛尔享年六十岁,她爱过一个男人,并永远地爱着他。被后者抛弃的时候,她才刚刚可以被称为“年轻女人”。
大师的女儿留下了与她的父亲完全对等(注意,不是相等)的著作,只是她所使用的是她自己创造的语言,在我们的时代,没有人可以读懂它,除了很少的一些单词。那是一些象声词,散落于其浩淼著作的各个角落,诸如“啊!”、“疼!”、“冷!”、“上帝!”(那是她的世界)。
和她的父亲一样(不同),大师的女儿创造了语言,也创造了爱情,她使我们这个时代的孤独显得微不足道,应该适可而止。
最后的问题应该是,大师拥有过爱情吗?
2002.6.15. 6.22. 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