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不知怎么回事,今早没有热辣的太阳,天空像被氧化的银,灰黑灰黑一般。大抵是立秋的缘故罢,阳气渐衰,天气也仿似开始转凉了。虽说不热,但也丝毫没有风,门口的玉米像听命的将士一般,直直地矗在那儿,总还是闷闷的。远处在修高速公路,拖拉机来回轰鸣着,声音大得盖过了蝉的嘶鸣,让人喘不过气。罢了罢了,又要走了,我想。
一
刚到家的那几天,总是阴雨连绵。
下雨的时候,我常搬一个凳子,静静地坐在屋檐下面,时不时仰头看看天,时不时又和雨对视,就这样直到黑色的夜晚。
我喜欢雨,我也喜欢这样的雨夜。
有时候,我也喜欢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关上所有的灯,仅剩着住在墙上的一盏橘黄昏暗的光,放一首舒缓哀伤的纯音乐,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望着天花板,听着外面雨滴漫漫地敲打着窗户。
雨,分很多种。
有时候是绵绵细雨,轻轻地落在人身上,像一根根柔软的针,仿佛给人按摩一般,漫步在雨中,一天的身心疲乏也随之消解。有时这细雨又像一首哀怨的歌,抑或是一场悲婉的电影,引起我的种种愁思。但我总感觉不够痛快,不够尽兴,不够猛烈,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给人小家碧玉,弱柳扶风之感。
有时又是倾盆大雨,似大珠小珠“撞”玉盘一般,好像是带着什么十万火急使命的急行军一样,不顾一切地要冲向大地。你看那暮色霭霭西风紧,你看那阴云沉沉骤雨急,仿佛誓要把一切尘埃冲刷干净,洗清寰宇。她毫不留情地向我打来,刷掉了多少我青春时期抱紧的真理。她带走旧的,迎来新的,告诉人们这世上多少海誓山盟都已远去,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只有那绵绵无尽的爱恨和滔滔长东的江水。
还有一种雨,总让人摸不准她的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的名字叫阵雨。她有时候说来就来,像不速的客人。对于正在沐浴阳光的被子、享受温暖的稻谷以及刚出摊的小卖铺来说,她就如从天而降的当头一棒一般,瞬间击碎那对未来泡沫般的种种幻想。她以她的无常,教会我无常。
二
听说高速公路是外地人在修,并且不让本地人帮忙修,说是为了防止本地人偷工减料顺东西,好像全国均是如此。由于是夏天,为了避开晌午炎热的天气,大清晨他们就早早地开工了,乒乒乓乓、轰轰隆隆的,总是让人睡不好觉。不过好在他们干到傍晚就收工了,晚上总归还是安宁一些。
修高速公路总要占地,村里一些人的庄稼和房子都被收占了。
村里的房子价格当然不如城市的商品房,被拆房子的人家总也不可能成为“暴发拆迁户”。听说,一平方最多也就赔个千把块钱儿,就算村里的院子稍微大些,也不过两三百、三四百平方米,赔的钱大概也仅仅够重新盖一个院子,加上稍微装修一下。新院子还没落成这段时间内,“拆迁户”也就只能在亲戚朋友或者附近谁的家里凑合凑合,有的一个小院子里竟然同时挤了四五户人家,俨然一副上世纪的模样。
而被占去的庄稼地呢,每亩赔的钱好像多一些,但代价自然也是不小的。这些人虽说是农村户口,但可能从此以后就没有地可种了。当有一天他在社会上谋不到一份稳定的差事时,他就没有退路了,可能就变成所谓的社会不稳定因素了。而邻村则不是这样,他们是把被占的庄稼地,平均摊到村里的每一个人头上,占地的钱平均分给每一个人。这样一来,这个人就还有地可耕,有路可退。
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大概三十多年前,村里分耕地面积的时候是按人头数划分的。但现在三十年过去了,好多老人都已经陆续去世了,而他们的地则还由他们在世的家人所种着,这就导致许多新出生的人、嫁过来的人,无地可种。这个现象亟待改革,但也必定要得罪不少人,所以多少届村干部们对于这件事,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
我想,高速公路总是会修完的,当一个个天堑变成通途时,当一辆辆飞驰的汽车高速驶过时,一些人可能也随之被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三
由于被推土机来回地碾压,被占的庄稼地已经被渐渐地推平了,晚上时不时刮些薄风,倒也清凉不少。不下雨的时候,一吃罢饭,村里的一些老人们便摇着蒲扇,三三两两地往这边晃来,嘴里说着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你任务可算完成咧!”,有人问我邻居道,“儿子结了婚,还刚添了个胖孙子,等着享福吧!”
“享啥福呀,还得给儿子看孙子呢!”,我邻居笑着说,“一天天的,老能折腾人啦!”
“可知足吧,我那不争气的主儿还没结婚哩!”,那人揪着脸笑道,“有孙子看还不算享福,那我算是在受罪喽。再说了,对咱这年纪的人来说,啥算享福哩?”
“是呀,多活一天就赚一天哩!”,听了那人的话,我邻居笑道,心下生出高兴来。
爷爷最近得了病,有时晚上吃完饭之后,也和奶奶一起来这边纳凉。夜色四合,头顶的路灯昏微地亮着光,旁边的一株株玉米在暮色的笼罩下,也绿得发黑。老人大多都有些眼花,所以,虽然有的人离得挺近,但有时候也几乎看不太清旁人的面庞。但一听别人说话的声音,便也都知道谁是谁了。
不知怎么回事,虽然周围是黯淡的,我却能分明地看清奶奶丝丝花白的头发,而且在周围黑暗的衬托下愈发雪亮。
奶奶老了。
我总是能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时光。当时我还是个两三岁的孩子,爸爸妈妈在外上班不在家,跟着奶奶睡,晚上想尿尿时,总是奶奶一次次抱着我撒尿。当时她还是两鬓青丝,只是夹杂了些许白发。二十多年之后的现在,她早已是满头雪白。
奶奶有时也戴着一个假发,用来遮掩她的白发。我知道,奶奶曾经也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孩,她也会爱美。只是,最是人间留不住的,便是那朱颜辞镜,春花辞树。
老人们每天就这样“约定搬地”前来未竣工的公路旁边纳凉,仿佛这高速公路要修上一万年一般。他们就这样每天重复着,吃完晚饭就出来,消磨着余生的时光。他们除了时间,好像什么也没有……
四
那天晚上吃完饭,闲来无事,就一起和母亲出来散步,走着走着,碰到两个邻居,骑着电动车说笑着过去了。母亲说她(其中一个邻居)男人前段时间得病死了。
“啊,咋回事呀,之前还经常见他抱着孙子出来哩,”我诧异道,“他还很年轻啊,也才不到六十岁吧,刚当上爷爷呀!”
“阎王路上可不分年龄呢!”
“……”我愣住了,又说,“他得的什么病啊?这么要命!”
“不知道,听说那病不太好治呢。”
“那他家人就没给他看吗?”
“咋可能没看呢?他闺女在浙江什么地方,跑到那儿看了一段时间。又跑了好几个大城市,都不行!”
“哎,”我叹道,“那他媳妇儿刚死了男人,咋还笑得出来?”
“死了人日子就不过了吗?日子还得往下过呀!”
我又一次愣住了。
我顿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什么也没有经历过的小孩,像一株温室里的娇嫩花朵。虽然在互联网如此发达的今天,已经远远地、隔岸般地看到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但当它真切地、毫无预兆地发生在自己身边时,我还是惊讶地不知所措。我实在是不敢想象有那么一天,它会真的发生在我的亲人身上,虽然我知道它一定会发生。
这一次,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阵雨来了。它不像电影中演得那些一样,会渲染各种气氛,会铺垫各种情节,它来了就是来了,毫无预兆,从不打招呼,真是个不速之客。
我也突然想到,每当我从学校回家的时候,走在村子里窄窄的街道上时,可能有些不熟悉的、熟悉的人的脸庞,再也见不到了。
以前的人面桃花相映红,也终于变成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了。一些人就这样离开了,不知不觉,毫无声响,像是水慢慢地融进了水里。
那天碰巧是农历十五,头顶的一轮圆月黄得发红,竟像血一样。两旁的路灯微明着,待人走近,它便感应着慢慢地变亮,在周围死寂一般的黑中,显得格外突兀。人在灯光下,竟像是在被审判一般。
五
自从上次得病之后,爷爷腿脚愈发地不便了,几乎不怎么出门了,偶尔出门闲逛,也是骑小三轮车,洋车也便退休了。我总是见他躺在躺椅上,微微地张着嘴,眯着眼,喘着气。我能听见他喘气。旁边地上有一个老式的钻石牌风扇对着他,慢慢地转着风叶,吹出上世纪的风。常有苍蝇在他脸上驻足,搓手,每每我都想替他赶走,他却浑然不知一般,仍旧是眯着眼。他就这样躺着,“虚度”着光阴,静待着一江春水,不断缓缓东流。
他的嗓门也渐渐没有了,说话也不如之前利索了。之前还总能挟邩我,当时觉得烦,现在也几乎听不到了。我总以为人真的会像王小波所说的那样,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自己,永远想爱,永远想吃,永远想变成天边或明或暗的云……
我还记得小时候,爷爷经常骑着那种带前杠的大洋车,载着我在村子里闲逛以及去小卖铺买各种零食的情景,有各种辣条(火爆鸡筋、酒鬼、麻辣一条街等)、大大牌和比巴卜牌泡泡糖、一毛钱一包的无名汽水、比现在分量多的小布丁雪糕、各种玩具车和卡牌等等。当时爷爷的腿脚还没有现在这般不灵活,也总是能扯着嗓门跟别人说话,甚至吵架。
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憎恨起了那可恶的岁月和时光,它是怎样无情地把一个风姿绰约的妙龄少女变成一个满头雪白的垂垂老妪呢?它又是怎样无情地把一个风度翩翩的逸群少年变成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士,进而变成一个白发苍颜的垂垂老者呢?
我又想起了韩退之在《祭十二郎文》中所写的: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
如今在外求学,与爷爷奶奶见面的次数,大抵可以开始倒数了。想到这些,想到那白驹过隙般呼啸而过的时光,想到那轰鸣着的向一个方向永不回头疾驰飞奔的列车,想到那春天的百花和秋日的明月,想到那夏天的清凉和冬日的暖阳,想到那易冷的绚丽烟花和易散的繁华盛宴,想到世间种种美好但又十分易碎的事物,想到总是一阵无可奈何的鼻酸……
我家门口有两棵树,一个是柿子树,一个是核桃树。柿子树被砍掉了,花花草草什么的,也尽都没了。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虽是夏末,却也感到秋的浓浓来意了。
四季就这样不停更迭着,自然就这样不停轮回着。都知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可见,有时候,上天是不仁的,把万物当作刍狗。
可我总觉得人总要活点什么出来,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可能是一口气儿,可能是什么念想和奔头,可能是某些小小的确幸,可能是什么关于人生的东西,以至于不那么冷落无聊。
想着想着,拼车司机来了。
抬头望去,阴沉的天空慢慢褪去了灰色的外衣,渐渐露出湛蓝的胸膛来……
(本故事纯属虚构)
癸卯年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