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長孺先生歷史研究方法探究
——以《晉書·趙至傳所見曹魏的士家制度》為例
近日讀唐先生《晉書·趙至傳所見曹魏的士家制度》頗有感觸,除了玩味于趙至荒唐的一生與唐先生機智敏銳的眼光,也折服于唐先生的多種歷史研究方法的熟練運用。
筆者首先閲讀的是《晉書·趙至傳》,趙至出身“士伍”,后诣洛陽求學,前往遼西入戶,最後因母親亡故悲憤至極去世,本身是個非常平淡的故事。正所謂“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唐先生從《晉書·趙至傳》入手,抽絲剝繭,旁徵博引,以微觀小人物來見宏觀的國家制度(即士家制),這樣的史學研究方法頗令人敬佩。以下我將從三個方面以《晉書·趙至傳所見曹魏的士家制度》為例,嘗試深入探究唐長孺先生的歷史研究方法,以供我們史學後生學習,瞻仰。
(一)以小見大,見微知著
所謂《晉書·趙至傳所見曹魏的士家制度》,即從《晉書·趙至傳》中來考察整個曹魏的士家制度。《傳》結尾提到:“初,至自恥于士伍。”趙至爲什麽會恥于士伍?唐先生解釋道:
“簡括地說,士就是兵士,兵士及其家庭稱為士家。 士家子弟世代當兵。 士家婚配也只能限於同類,寡婦甚至由政府抑配; 後來才規定“士”立了功,封了侯,死後其妻免予配嫁。 總之“士家”是被認為的特殊階級。”
士家制是曹魏政權為保證戰爭中的兵源而特殊設立的制度,後代也有所仿效。簡單來説,曹魏政府通過編制特殊的戶籍:“士”,并且“士”的子弟世代當兵,不得更改,不得做官來達到控制兵源的目的。趙至母親又說:“汝先世本非微賤,世亂流離,遂為士伍耳。爾後能如此不。”由此觀之,趙至的祖上很有可能并非是士家,而到趙至這幾代卻淪落至此,可見趙至“欲以宦學立名”不僅包含了自己的夢想,即“期于榮養”,也包含了父母對於重振家族的希望。
以“士家”爲主綫,唐長孺先生抽絲剝繭,一一解釋趙至在《傳》後文的奇行。
《傳》云:(趙至)又将远学,母禁之,至遂阳狂,走三五里,辄追得之……及康卒,至诣魏兴见太守张嗣宗,甚被优遇。嗣宗迁江夏相,随到涢川,欲因入吴,而嗣宗卒,乃向辽西而占户焉。
趙至的母親爲什麽禁止他遠學?怎麽會突然陽狂?爲什麽趙至能夠在遼西佔戶?唐先生這樣解釋:
“那末士息如果逃亡,必然累及父母。 趙至假裝瘋狂倒不是哄父母而是保全父母; 在外改換姓字不是怕家中追尋而是怕官府逐捕。 以他的身份在本郡絕無仕進可能,在鄴、山陽雖有史仲和、嵇康的保護,仍然無法進身,所以只好遠投遼西。 那裡是新近入魏的疆土,又是流寓很多的地方,容易隱瞞他的出身,他索性落了籍,這樣他才脫去了家世的桎梏,獲得仕進的機會。”公元238年,司馬懿平遼,確實是新進的魏土,也只有在那才有趙至“宦學立名”的希望。
這也能自然引出趙至的下場——趙至遠在遼西雖然已經做到了“以宦學立名”,但是他的最大期望沒有達成——他沒能“榮養”父母,母親早在他任遼西郡計吏時已經去世,而他的父親甚至爲了讓他能繼續做官隱瞞趙至母親的死訊。一邊是“榮養父母”的期望,一邊是身爲士息“欲以宦學立名”,復興家族的夢想,在這樣不可調和的矛盾中,趙至嘔血而卒,時年三十七。多麽令人唏噓的結局!
而趙至的悲劇是爲何引發的呢?唐先生最後總結:
“通過趙至的事蹟,我們可以認識士家制度的嚴格及其加于兵士的殘酷壓迫。 這種制度的建立是為了保證曹魏政府永遠有足夠的人力來從事戰爭與耕田。 其實三國時期不單是曹魏如此,吳、蜀亡國時呈報的戶口數字都是兵民分列,這自然也由於兵士及其家屬的身份與一般人民不同。”
曹魏的士家制一方面確實加强了中央集權,保障兵源,為曹魏開疆拓土奠定基礎,但是我們也應看到,“時代的一粒塵,壓在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山。”而趙至的悲劇便是曹魏士家制對人民深重的壓迫與剝削。趙至對家族復興的追求,也飽含著底層受壓迫人民對壓迫制度的一次失敗衝擊。
(二)多史料互相印證
多史料互相印證最突出的引用在於本文的前三段。唐長孺先生便清晰地列出了寫作本文所采用的史料以及被排除的史料,并且提綱挈領地説明了選擇和不選擇的原因。在後文,解釋士家集中於鄴城引用了《三國·魏志·梁習傳》《三國·魏志·李典傳》與《三國·魏志·辛毗傳》,充分論證了:
“趙至的家庭雖然不一定從鄴遷來,但他既是士家,那末也很可能當曹丕定都洛陽之後以士家身分遷居緱氏。”
的觀點。同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例如通過《晉書·食貨志》來理解兵士耕田,進而推測趙至家也是田兵;通過《三國·魏志·高柔傳》《三國·魏志·陳思王植傳》來爲我們解答爲什麽趙至需要“陽狂”——爲了保全父母不受官府責難。
(三)人民史觀
唐先生在1955年出版《論叢·跋語》中提到:“在研究過程中,我深刻體會到企圖解決歷史上的根本問題,必須掌握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在這一方面我特別感到慚愧,從解放到現在經過了五年的學習,然而一接觸到問題的本質,面對著一大堆資料就常常會束手無策,不能作深入的追尋。“根據唯物史觀理論,人民群衆是歷史的創造者。而在《晉書·趙至傳所見曹魏的士家制度》中我們也能看出來唐先生對唯物史觀嫺熟的運用。唐先生通過對”趙至“這一歷史人物的考察,對趙至一系列的怪異行爲進行深入分析,最終將其歸於一點:趙至的”士息“出身。該文章不長,切入點非常小,卻揭示了曹魏士家制度對人民的深切壓迫與剝削。文中的趙志不過是一個追求個人目的的人民群眾的一員,正是無數像趙至一樣的個體創造了歷史。唐先生用自己的研究為馬克思人民群眾創造歷史的理論加上了生動的注腳。
(四)一些疑問
《晉書·趙至傳》記載:“及康卒,至詣魏興見太守張嗣宗,甚被優遇。嗣宗遷江夏相,隨到溳川,欲因入吳,而嗣宗卒,乃向遼西而占戶焉。”本人注意到唐先生略過了這一段的解釋:爲什麽趙至想前往吳國,而爲什麽趙至在張嗣宗死後如此決絕地“乃向遼西而占戶焉”?
本人認爲要從當時的歷史環境來看。嵇康去世于公元262年(一作263年)不管如何,在當時蜀漢已經亡國,而孫吳政權仍割據江東,仍有一定勢力。不難看出,趙至想去投奔吳國還是爲了能得到孫吳政權的青睞而仕宦。那麽爲什麽趙至在張嗣宗死後又前往遼西了呢?我認爲有多種原因
1.趙至若于吳國做官,距離洛陽過於遙遠,難“榮養父母”;
2. 張嗣宗已死,缺少舉薦人;
3.司馬氏已經平定淮南三叛,勢力如日中天;反觀孫吳,略显疲态,多次伐魏以失敗告終,孫皓驕奢淫逸,政治環境險惡。
趙至綜合了多方面因素,最終還是選擇了新進魏土遼西。
(五)總論
唐先生的《晉書·趙至傳所見曹魏的士家制度》以小見大,深刻地爲我們揭示了曹魏士家制對人民的慎重壓迫。這也啓示我們,凡事皆有兩面,曹魏士家制的確保障了兵源,使得曹魏戰爭機器能夠不斷的開動,最終統一中華大地;但是從唯物史觀來看它給人民造成的苦難也是無法忽視的。歷史絕對不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在我們這些史學後生做研究時,不應該只關注帝王將相,也應當關注底層的人民,畢竟人民群衆才是歷史的創造者。同時,唐先生嚴謹的史料選擇與判斷也是值得我們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