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梅姨”偷走15年的孩子回家后

2021年年末的夜晚,申军良终于等来了长达83页的二审判决书。
12月10日,广东高院对张维平等5人拐卖儿童案作出二审判决,维持一审的定罪量刑,并判决被告人赔偿申军良夫妇物质损失39.5万元。
28日晚,申军良认真阅读着判决书,心情比较激动。尽管39.5万元的赔偿金额完全不能弥补过去15年寻子路上的艰辛——开庭前,申军良曾提出要求被告人赔偿481万元,他认为自己的实际支出与精神付出与39.5万元并不构成正比,但“收到终审判决,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生活还得继续。申军良这位“新手爸爸”还有许多未完成的心愿,要在未来一一实现。
回家之后
铁锅里煮好黄酒,把炸好的五花肉放进去,再加老姜、酱油和儿子喜欢吃的鸡蛋,盖上盖子焖一个小时,最后放入冰糖炒出糖色。起锅,一盘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就做好了。
这是在广东生活了15年的申聪在南方时最喜欢吃的菜。
父亲申军良寻找申聪的那些年里,想过很多次儿子究竟爱吃什么菜。直到申聪回家后的这一年多,他的想象才逐渐化为现实,有了申聪亲口说出的答案。一道道菜名被申军良暗暗记住,再变着花样的做出来。
他还将每一次做菜的过程都拍成短视频,配以温情歌曲,在快手上频繁更新。网友评论也从祝福他早日找到孩子,变成“申叔为儿子成了美食博主”。
申军良倒不这么认为,他更愿意形容自己是一名“新手爸爸”。
2005年1月4日,出租屋里,正在做饭的妻子于晓莉被突然闯进家的两个男人捂住眼睛和嘴巴,她睁不开眼睛也说出不话,等到挣脱后,将满周岁的儿子申聪已经不见了。孩子被抢走了,申军良一家人的命运也就此被改写。他辞掉工厂高管的工作,走遍大半个中国,踏上了长达15年的寻子之路,负债60余万。其间,接连两个儿子的出生,算是为苦涩的生活赠送了一颗糖。
直到2020年,在警方帮助与申军良的不懈努力下,申聪终于被找到了。3月7日,申军良与申聪在相隔多年后再次见面,团聚,认亲。
阔别多年后重逢,儿子和申军良想象中有些不一样。家里一直以来,只有申聪还是婴孩时期的一张照片——圆圆脸蛋的小男孩穿着橙色绒毛背带裤,骑在玩具摩托上。找申聪的这些年用的也是这张照片。没想到长大后的他变成了清瘦模样,个子在同龄人中也不算高。16岁的申聪身高1米7,14岁的弟弟却已经1米72了,这是让申军良有些心酸的事,“我想申聪怎么也应该有1米8了。”
或许是因为这番心酸,申军良总是在快手上对着镜头反思,“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申聪回家后,他才重新做回一名父亲,开始思考如何做父亲的问题。
有一次,孩子要期末考试了,申军良用一根火腿,两瓣鸡蛋,煮了一碗“满分之饭”,孩子们都特别开心。厨房也开始成为他的主战场。一则则快手短视频里,申军良亲手做的蜜汁叉烧、鸳鸯奶茶,广式煲仔饭、都是申聪喜欢的南方美食。而薯片鸡翅、炸猪排饭、新疆大盘鸡则是老二、老三和妻子喜欢的吃食。
五口之家的悄然改变,从饭桌上互相迁就彼此的口味开始。河南周口长大的申军良有着传统的北方饮食习惯,家里人也都爱吃馒头、面条与包子。但南方长大的申聪却喜欢吃米饭。只有申聪在家的时候,申军良家才会为了他,将米饭当主食。
申聪回家半年后,有一天申军良突发奇想,想给三个儿子们做各自小时候吃过的面,来感受彼此长大的环境。他首先给申聪做了北方的牛肉面,用家里的面条机压出厚实的宽面,再浇上卤牛肉,端到儿子面前时,儿子哧溜吃完了一整碗面,说好吃。

第二天再给两个弟弟做南方的鲜虾竹升面,蚕茧般圆鼓鼓的面条一进锅里,便散开成细软筋道的模样。孩子们埋头吃面喝汤,妈妈于晓莉笑着说,你们爸爸放的虾太少了。申军良又从锅里舀出几只虾,盛进老二的碗里。
申军良越来越觉得,陪伴是最重要的相处之道。他常拿自己曾见过的一家被拐家庭举例——一个2岁被拐的孩子,在养家那儿生活了10年。五十多岁的养家爸爸是当地最穷的一个光棍汉,把孩子养大后自己已然六十岁。
而家里做着生意、有好几套房的亲生父母找到孩子后,带回家一个月不到,孩子便不愿意待了,不吃不喝,就是要回养家那里。
申军良问向他求助的这对亲生父母,“孩子回来的那一段时间你们陪过他吗?”
亲生父母说,“天天做生意忙的不得了,哪有时间陪呀。”
“那你跟他聊过天吗?”
“哪有时间啊,他天天拿着手机在屋里面关上门打游戏。”
申军良说到这时略有不满,“我说孩子不回养家才怪呢。他回到亲生父母家,身边全是陌生人,多么孤独啊。”这个“听了一肚子火”的故事让他更多时候会站在孩子的角度思考问题——为什么原生家庭条件再好,孩子依旧要回养家?因为陪伴才是最重要的。
申聪回家半个月后,济南教育局帮他找到一所公办学校,申聪读起了初二。刚开始,申聪的成绩较为落后。数学考试,他考40分,同读初二的二弟考了130分。说话也有一些改不过来的广东腔,强化了他其实是个异乡人的特点。曾经在梅州认识的好友也相隔甚远,这种孤独可想而知。

申军良体察到这些隐秘的情绪,经常在家带头聊天,问申聪以前在梅州的生活是怎样的。聊开了之后,申聪开始讲自己在学校里的生活,还问弟弟们你们平常都干啥呀,玩什么呀?二弟三弟也紧跟着聊起来。兄弟三人都对彼此有着太多的好奇。时间一久,大家关心的事情也从过去变为现在,“过去没有东西可聊了”,把当下的生活过好才更重要。
申军良的陪伴与温情不仅给申聪,也给在过去十五年里同样失落的两个儿子与妻子。到了夏天,申军良会带着老二去河边钓鱼,钓上来的三条黄河鱼拿回家直接红烧了给孩子们吃。8月,他陪着妻子和两个儿子去电影院看《当幸福来敲门》。那年七夕,他还久违地给妻子准备了惊喜——一个红色小挎包,一束满天星里镶一支红玫瑰,推开门给她看到的那一瞬间,于晓莉一边低头闻着花,一边笑着责怪他花这个钱干啥。
一个因突如其来的拐卖而被伤害至深的家庭,正在申军良的努力下,一点一滴重建起来。
被偷走的15年
申军良对时间的力量有着清醒的认知。他知道,时光无法倒流,自己在申聪生命中空缺的15年光阴是无法弥补的。
申聪刚回来的时候,对着申军良和于晓莉喊不出口“爸爸”“妈妈”,申军良不想给他造成压力,告诉他,你喊我名字就行。申聪也不喊,有事就直接说。有一段时间,称呼在这个家里被隐去了。
更深的羁绊缠绕在申聪心里。申聪在梅州时是留守儿童,养父养母常年在外打工,养家爷爷去世了六七年,是养家奶奶将他带大的。申聪和她的感情最深。回家后,申聪每周都会和广东的养奶奶视频,偶尔在客厅里打电话,申军良路过时,会瞥到屏幕那端的、自己从未见过的老人。如果申军良和申聪在房间里聊天时,电话打来了,申军良立刻就出来,把时间留给子孙两人,“第一我听不懂广东话,第二我也不想在那里,给孩子一些空间吧。”
申军良还记得带申聪回家的路上,一家人刚团聚十几个小时,车刚出广东省进入服务区,申聪接起一个电话,情绪有些激动。申军良至今不知道那通电话是谁拨来的,养父,养母,还是养奶奶?申聪不讲,只是对着电话那头,依稀说着“我先回去看看”“爸爸找我这么多年不容易”的话。申军良猜测,养家那边不想让申聪回自己家。他便试探性地问儿子,能不能先回家?家里的爷爷奶奶一直在牵挂你,让他们看你一眼。申聪停顿了两三秒说,可以。
那几个月里发生的许多事,对申聪都有着巨大的冲击。警察带申聪进入专案组后,揭晓了他关于身世的全部故事。工作人员问他,你有没有听说一个找孩子找了15年的人?你和那个孩子有一点像,我们要带你去做DNA复核一下。申聪听着听着都懵了,感觉“比电影还刺激”,以前只在新闻里听过申聪,怎么自己一下就变成申聪了。
进入济南的新学校后,申聪换了一个有“感恩寓意”的新名字,想撕掉申聪的标签,但还是在QQ里被新同学认了出来。对方问他,你是不是申聪?
上学时,他也更想让妈妈送自己去学校,因为太多媒体报道,大家都认识申军良。申聪面对镜头有些害怕,也不愿面对,所以这一年多几乎没有媒体直接与他交流过。
申军良这才意识到,申聪并不想和同龄人不一样。
养家父母的情况,始终是家里讳而不言的一件事。警方找到申聪的那天,申军良用的词语是“解救”。而申聪那边,当律师误传申军良要起诉养家时,申聪险些拒绝回家。两个家庭的所有深情,都倾注在申聪这一个孩子身上。申聪长大了,也有了养育之恩,他后来对申军良说,将来要好好学习,找一个赚钱多的工作,每个月给养奶奶一点,让她改善生活。申军良听完,心里其实酸酸的,不是滋味,但嘴里说出来的还是“好啊,爸爸支持你。”他总是安慰自己,儿子毕竟在那里生活十几年,懂得感恩,也是件好事。因此面对申聪提出不追究养家责任的请求,他也答应了。
申军良只能用最朴素的方式去爱申聪。他想,只要申聪回家感受到一家人的温暖,有父爱母爱,还有这么好的弟弟,他自然就愿意回来了。
就这样过了五六个月,申军良还记得那一天,申聪第一次在微信里发文字,喊了他一声爸爸。那是时隔15年才听到的一句“爸爸”。申军良现在提起那一刻,还是止不住地笑,“特别愉快,反正那一整天心里都特别舒服。”父子之间距离的拉近是细水长流的,申聪逐渐一有空就靠近申军良找他说话,“爸爸,同学约我一块去打篮球了”“爸爸你在干啥呢”。
孩子们也开始学着回馈爸爸的爱。申军良8月过生日时,申聪和弟弟们商量着给爸爸准备一个生日礼物。三个孩子的零花钱都不多,一个人出三五十块,花一百多元给申军良买了双鞋。这是他们攒了一年的零花钱。
老二和申军良是同一天生日。出生那年,申军良正在珠海找申聪,接到电话时以为是家里人祝他生日快乐,没想到收到了来自1500公里外的妻子的喜讯。
申军良43岁这年,一家五口终于团聚。老二给爸爸写了封信,“虽然这15年少了您很多陪伴,但我不怪您,因为您一直在找哥哥,我知道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现在哥哥找回来了,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孩子们从小就知道,爸爸一不在家,就是出去找哥哥了。直到去年申聪回家,老三才觉得2020年是很幸福,美好的一年,“真好,哥哥回来了,爸爸也回来了。”

前行
2021年9月10日,申聪考上了潍坊的一所职高。这意味着他刚回家一年半,又得离家去两百公里以外的地方生活。除了刚开学的那周回了一次家,申聪不再每周回来,经济困难是唯一的原因。
申军良算了一笔账,“三个孩子,大的上职高,老二上高一,老三读初二,都是正用钱的时候,收入和支出根本不成正比。”申聪看到弟弟经常在学校吃泡面,弄得他也不敢回家了——来回一次就是两百多的高铁费,这对申家而言不是笔小数目。
家里窘迫的经济状况是一望便知的。过去15年,申军良为了寻子背上近60万元的外债。申聪回来之前,申家人租住了十几年的毛坯房里,甚至没有可以落座的沙发,客厅空空荡荡,能坐的只有四把从二手市场淘回的、翻出黄绒絮的靠背椅。为此申军良焦虑了好几天,先让孩子暂住姑姑、叔叔家,自己则担心着,申聪会不会嫌弃原生家庭呀?

带孩子推开家门之后,申聪有些惊讶,但并不嫌弃。所幸两个弟弟跑过来,邀请大哥一起玩扑克,才打破了这份尴尬。
之后的半年,一点点添家具,终于有了家的感觉。布沙发,白茶几与一扇小书柜接连放置在客厅一角,白墙上也贴了一张粉色墙纸,是一朵黄色的花,面朝窗外阳光。
去年开始,申军良做起了代驾的工作。他一般晚上7点出去守生意,零下十几度的冬天太冷,就做到凌晨一点,如果是夏天,还得工作到更晚。

7月4日那天,他最后一单去了乡镇,赶回市区正是凌晨四点,靛蓝色的天空蒙蒙发亮,等回到小区,天光已经大白,到了孩子们将要起床上学的时间,他便买了油条豆浆包子给他们当作早餐,这时才能睡一会儿觉。
他不是没考虑过开网约车,只是一台轿车和押金的成本实在太高。而且这些年走在路上,长时间露宿街头,他的关节已经无法支撑他每天坐十几个小时开车。这个曾做过工厂高管的男人如今疲惫不堪,“现在干啥都很辛苦。”
2020年9月,申军良第一次尝试了直播带货,他直播间里卖的螺狮粉价格比旗舰店还要低。直播下有一大片刷屏式的回复:支持申爸爸,真心便宜!
但试水几次后,申军良还是放弃了继续开直播,“我感觉自己选品不行,不专业。”而且和社会脱节太久,直播间里卖的许多产品,他自己压根没听说过。孩子们更是如此,螺狮粉是什么,家里没一个人知道,因为孩子们从小就是在家啃馒头,吃面条。
他也有一些隐约的心理负担。太多人私信他,鼓励他开直播卖货。反而是这样,申军良才更害怕这种“支持性”的消费。他不想消费粉丝们的善心。
如今,申军良的快手更新的不如去年那般频繁。偶尔发一条快手,内容也更多是与科普打拐知识有关。过去这一年多,除了蜂拥而至的媒体采访,申军良同样接到了许多找他寻求帮助的被拐家庭的电话。最多的时候一天接七八通这样的来电。
如何追究卖家责任,怎么让人贩子落网,种种问题涌向他。有些家长是文盲,普通话说不好,沟通时他得把每个环节讲清楚,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比采访还要费时间。”
担负起作为“打拐博主”的使命,申军良很累,但只要是夜晚12点以前打电话,他基本都会接,“能帮助到他们一点点,我心里都会很爽。”因为他太懂寻亲过程中的那种渴望、煎熬与无助。找到了申聪的申军良走出了那个群体,就像是所有人的救命稻草一样。
10月,曾一起和他寻子的孙海洋找他帮忙,要一起去找孙卓。申军良爽快答应,广东的一群家长们约好一起做活动,出门帮忙找孩子。
有了一定社会影响力,申军良也在快手上帮助天南地北的网友们发布寻亲信息——被拐25年的女孩寻找亲生父母、大学英语老师寻找失散多年的弟弟,还有97年生的男孩千里寻母。男孩来济南,申军良带他去采血,采集DNA入打拐库做对比,给他提供两种寻亲方案……
但申军良没忘记自己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他再出远门时都是偶尔出去一下,“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家都不像家了。”
时间转眼来到2022年,申聪回家已经快两年了。1月9日,申聪迎来了18岁生日。巧合的是,申聪竟与“孙海洋案”中的被拐儿童孙卓同一天生日。在今年的这一天,两个曾经险些失子的家庭都各自迎来了团圆。
生日当天,一家人从白天便开始为夜晚的家宴作准备。弟弟们在白板上挂满了一圈的彩色气球,还俏皮地写上对哥哥的生日祝福——一个祝哥哥“越来越帅!”,一个祝大哥“早日找到大嫂”。
厨房则是于晓莉和申军良的地盘,两个人在锅灶旁忙前忙后地炒五花肉与猪肋条,崭新的蓝色空气炸锅里出炉了几只刷满孜然的烤鸡腿。客厅里,粉丝们送的四五个奶油蛋糕依次排开,还有篮球、围巾与鲜花。家里逐渐堆起越来越多的纸箱与杂物,某种程度上也是这个家在物质上正逐步走向充沛的象征。
生日宴开始,一家七口人围坐在小茶几旁,茶几上的蛋糕缀满星星点点的蜡烛。戴着生日帽的申聪,依旧背对着镜头,但能看出他很用力地鼓起了手掌,大声和家人们合唱着生日快乐歌。最后,坐在小板凳上的所有人一齐弯下腰,吹熄了蜡烛。
申军良给申聪准备的礼物饶有意味,“长大了,成年了,以后要承担的更多,我希望他以后的每一步都走得脚踏实地。”因此他送的是一双鞋。一旁的于晓莉说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她往嘴里塞了一瓣砂糖桔,脸上是松弛的幸福,“我倒没想那么多,我就觉着看着孩子,穿着裤子比较单薄,我就去给他买了两条裤子。”
这个历经15年才相聚的家庭似乎正在步入生活的正轨。尽管经常在快手上发布打拐寻亲的短视频,但申军良从没给申聪讲过以前找他的经历。申聪倒是经常好奇,每看到一个被拐儿童重归家庭,他就问爸爸,这个小孩有我大吗?现在读几年级了?
过去寻子的种种细节在家里不再被赘述,申军良觉得讲了也没什么意义。他只是感到一种失而复得后的巨大幸福。曾经太多人质疑过他的选择,认为他不应该放弃事业去寻找孩子。
但申军良说这一切都值得。他说,“如果让我重走一遍,我还是会这样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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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鸽
编辑: 裴大哥 | 丑橘
图片:寻子15年申军良(快手ID:shen123456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