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仪物语——第五章 “弥诺斯之围” 第一节(下)

少女的祈祷(下)
一般说来,工业区里的房子都是高大的厂房和宽敞的仓库,长长的房屋建筑向远处延伸,长满苔藓的墙上,一扇扇蒙着灰尘的玻璃窗仿佛是蒙住了眼睛的灵魂一般,将整座建筑物笼罩以阴郁。曾经昼夜不停运转的机器至今被遗弃在巨大的建筑物中,将这里变成一座略带后现代艺术气息的钢铁迷宫。曾有城市冒险家潜入这个工业园,在围墙上留下五彩斑斓的涂鸦,攀登上反应塔的顶端,但是也对着这里的迷宫无可奈何——一旦陷入其中,即使保持清醒,要找到出去的路也绝非易事。
现在,这座给人以威压的厂房就耸立在牧知清的面前,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世界之都日耳曼尼亚[1]”的建筑风格,线条简单,但庄严肃穆,甚至有一种无形中的压迫感。他拿出信件看了一眼,应该就是这儿了,但四周却宁静得让人发怵,幽暗的路灯勉强照亮着厂房前的广场,而透过大门向内部望去,里面的光亮似乎也不比外界亮多少。他哈了口气,然后走向了厂房入口。
脚步声轻轻在地砖上响起,与此同时,一阵微弱的八音盒的声音出现在大门外。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脑海,他咽下一口唾沫,屏住呼吸向身后看去。一个黑影出现在广场上,黑色的斗篷长得拖在地上,兜帽遮住了整张面庞,八音盒的声音就是从这具躯体里发出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和旋律诡异的音乐,两方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
最后,牧知清率先打破了沉默:
“就是您把我找来的吧?有什么事情么?”
黑影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上台阶,走进大门,把牧知清留在身后,他赶忙跟了上去,同样也进入了厂房内部。生锈的管道,时断时续的灯光,漏水的屋顶,几声微弱的鸟叫声,以及八音盒音乐,回荡在厂房的大厅中,但他还来不及去辨别这些,厂房的大门发出沉闷的一声,紧紧地闭上了。
“这……是什么意思?”
牧知清的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黑影转过身面向他,斗篷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视线将对面的他无情地贯穿,毫不夸张地说,黑影的眼里发出了光。牧知清往后退了一步,紧握着拳头,牙关紧闭,脑中飞速思索着脱险的方法,一边应付眼前这团神秘的东西。这个黑影的外形似曾相识,就是三天前那个晚上,林中空地上那群人的着装。
“果然文悠华说得没错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果然是好奇害死猫。”
他在心里暗暗咒骂自己的愚蠢,竟然让自己沦落到如此危险境地,但眼下复杂而诡异的环境让他不得不集中注意力。但在他想出该说什么之前,黑影就先开了口:
“牧知清,你知道为什么从古至今总会有一些秘密组织么?”
黑影的声音和身上的八音盒音乐同样诡异,分不清倒是是男人还是女人,甚至都分辨不出是否是人类。丝毫没有头绪的牧知清一时语塞,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冷不丁冒出一个无厘头的问题。见到牧知清许久没有回答,黑影于是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因为啊,死人是不会泄露秘密的。”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
牧知清抬起双手慢慢向后退,黑影则跟着他的脚步前进着,手藏在斗篷内,似乎是拿着武器。
“怎么说吧……虽然我不喜欢有人会死的故事,也不愿意看到人的死亡,但是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身后的影子让我来执行对你的处置,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对此我感到很抱歉,如果你在临死前有什么想要完成的事情,请尽可能地说出来,我会尽我所能去完成——虽然给我下达的任务并不包括这些,但是我很愿意帮这个忙。”
牧知清背上流下了冷汗,眼前人虽然并未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威胁自己生命的事情,但是诡异的声音和骇人的话语,已经散布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舌头仿佛打了结一般,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就算他做出了逃向厂房深处的决定,然而双腿也受到束缚一般,整个人僵在原地,只是呆呆地看着。看着手足无措的牧知清,黑影叹了口气。
“不必向我求饶什么的,这样没有意义,逃跑也是没有用的,但如果你想要怨天尤人或者诅咒命运的话,我都会洗耳恭听,这也就算作是我在即将杀死你之前对你的补偿吧。不过说句实话,为什么那天晚上你要好奇,顶着极度不适的身体,走进树林当中,还在离我们咫尺之遥的地方偷窥了那么久呢?好奇害死猫这句话还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啊。”
一切都图穷匕首见,牧知清却因为震惊和恐慌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人的确是过来杀死自己的,而且没有任何余地可以商量。他闭上眼睛开始深呼吸,争取时间的同时,思索着对策。脑海里只剩下了那天晚上的血之仪式,思考已经濒临停止,这是只有在中世纪才十分常见的情况,人文主义还未兴起的时代,人权尚未普及,为了保守组织的秘密而杀死泄密者再正常不过——但是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距离君士坦丁堡陷落[2]已经过去五百余年,人类早就已经步入了文明的法治社会。
“那个……在现在这个时候,杀人是要偿命的吧?”
“这种常识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所以才需要有处理善后工作的人啊,虽然我不是善后的人。闭上你的眼睛吧,我会很迅速地完成的,还是说,我先替你祷告一下?”
黑影的手从斗篷里伸出,露出陶瓷一样的皮肤,但是牧知清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手上拿着的一把消防斧。他叹了口气,明明已经之前告诫过自己远离未知的事物,但自己最后竟然还是要死在未知的危险手里,事到如今想起来还真是有些讽刺。他刚想说些什么,黑影的手一抬,一道光闪过,什么东西在他的脚下炸开,发出一声巨响,水泥地上被炸出了一个小坑。
“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再说更多信息了,很抱歉我必须要杀死你,秘仪最重要的就是隐秘,对待偷窥者必须要灭口,除开这一点,我也对这件事情深表遗憾。你只需要认为你自己运气不好就行了,而且为了减轻你的痛苦,十分希望你不要挣扎,这样我就可以让你瞬间毙命,而不会砍到别的部位,你也不会感受到痛觉。”
大脑愈发混乱,心跳愈发快速。看着拿着斧头,慢慢向自己逼近的黑影,牧知清往后看了一眼错综复杂的厂房内部。现在可不是坐以待毙的时候,虽然还没有确定眼前黑影的身份,甚至他还在怀疑这是否是真正的人类,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细节了。他咬紧牙关,向钢铁迷宫中跑去,如果能逃入到充满机器的生产车间的话,应该会有更多地方来进行躲藏。就在牧知清开始狂奔的同时,他听见身后响起了诡异的童谣声:
“Lizzie Borden took an axe,
and gave her mother forty whacks.
When she saw what she had done,
she gave her father forty-one.”
屋外远处,高炉塔上的池谕佳通过云雀,也听到了这首带有恐怖气息的童谣,她轻轻叹了口气,在魔法阵上添上了最后一笔。
在跑完了十余米的长廊和消毒淋浴间之后,牧知清来到了宽阔而摆满机器的生产车间,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弯下腰撑着膝盖,轻轻地喘着气。
“真是见鬼啊,都二十一世纪了,居然还会有这些神秘的仪式和如此不讲道理的规矩……”
他轻声抱怨着。
“秘仪在任何时代都会存在,人类在面对超出自身理解范围的事物,都会简略地概括为神秘的产物,就像过去的闪电也好,海市蜃楼也罢,都是如此。直到科学的出现,人们才更多地去讨论这些事物内在的原理,但是科学也有失灵的时候,那么神秘学就有继续在这个时代立足的资本。”
诡异的声音在身后继续响起,不得已,他继续奔跑起来,站在了镂空的金属夹层平台上,生锈的平台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同时开始轻微的摇晃。黑影也站上了平台,血红色的眼睛注视着不远处的牧知清。
“抱歉忘了告诉你了,这里年久失修,很多钢架部位都已经锈蚀了,这样我们两个人随时都有摔下去的危险,听起来很公平啊,追的人和被追的人都承担着被环境制裁的风险。顺便一提,这里离地面差不多有十米的高度,贸然跳下去搞不好会直接毙命。”
说着,黑影挥舞起了斧头,朝着他冲了过来,已经停摆的大脑不能思考,他完全凭借着反射,身体慌忙开始僵硬的躲闪。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响声,原先站立的地方,生锈的不锈钢扶手已经被消防斧砍断,平台迎来一阵剧烈的抖动。他紧盯着斧头,大口喘着粗气,时刻准备着下一次闪避。
“也许我应该换个思路?就死亡方式来看,事故死亡对我来说其实更加方便,善后也更加轻松,所以伪造出平台塌落,让你跌落到地上摔死,是一个更加好的选择啊。”
似乎是因为势在必得,黑影的语气变得十分放松,似乎还带着一丝得意——不过音色依旧诡异,内容也极其危险。牧知清终于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气喘吁吁地喊着:
“等等!你也说过你不喜欢死人的故事吧?你也是被上级分配的任务来的吧?既然你是迫不得已来杀人,那为什么不伪造一个杀人现场,把枪口抬高一厘米啊?”
“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对我将要杀死你这件事情表示非常抱歉,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保护秘仪的隐秘性,是每一个成员的信条,你泄露了秘密,那我只好对你进行处理。这就是行事原则,也是我的责任,和我喜不喜欢有人死亡的故事无关。”
“但是当信条和良知冲突之时,良知是最高的行为准则,而不是你的信条。我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然而为什么你不肯放过一个和你素不相识的人,非要置我于死地啊?而且这个钢架平台一旦坍塌,我们两个都会死的吧?”
“你啊,到现在这个时候还想逃避自己的责任么?犯了错误就受惩罚,为了践行自己的信条就去执行,哪怕自己也会因此而死。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你就不明白呢?从头到尾你都在逃避,逃避到最后你无处可逃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到最后你在黑暗里苟延残喘地活着有什么意义么?”
“我并不是不会为我的行为承担责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往自己面前的陷阱里跳,这样无谓的付出代价对于大家来说有什么好处么?两个人最终都死亡的结局也是你希望看到的么?”
黑影听到这里,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握紧了斧柄。
“看来多说无益,那我就不多废话了。”
斧头被再次抡起,黑影急速向着牧知清冲过来。距离一点一点地缩短,牧知清急速地计算着,在斧头即将落下的时候,他虚晃一下身体,朝着另一个方向躲过去。似乎又是一次成功的闪避——如果黑影的攻击方式是斧头的话。即将落下的斧头突然停了下来,一只抬起的膝盖重重地顶在了他的腹部,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飞了出去,同时灼烧感从腹部传来,又马上转变成了剧烈的疼痛感,让他躬着身体,蜷缩在平台的边缘。
黑影慢慢朝着倒在地上的他走来,身上又开始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童谣。牧知清扭过头去,闭上了眼。黑影叹了口气,摇着头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斧头,瞄准了他的脖子。
“你能逃避你所犯下的错误,能够规避本该承担的责罚,但是我们每个人,都逃不过死亡啊……圣灵啊,请你向牧知清先生显明耶稣。在这个人里面激起寻求救恩的渴望,并使他悔罪。主啊!求你宽恕他对真理的任何亵渎,使他脱离污秽之灵的影响。奉耶稣基督的名祷告,阿们。”
红色的斧头即将落下,牧知清睁开了眼睛,然而他看见,此时在平台下方黑暗之中,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芒,紧接着,一枚带着光芒的魔弹飞了出来,在他上方发出了一声爆炸声,紧接着,他听到了金属块和不锈钢栏杆碰撞的声音。他挺起身体,看到消防斧已经在离自己十米的未知躺着,黑影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地望向消防斧的位置。
“似乎你还有个同伙,真是有趣啊。那好吧,今晚的处决看来要改成狩猎了,你和你的同伴做好这样的觉悟了么?”
黑影没有回头,慢慢走向远处的消防斧,用着毫无起伏的语气说着。牧知清也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并不知道黑暗的厂房里存在着第三个人,神经再度紧张了起来,似乎现状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躲在黑暗之中的宫羽兰甩了甩刚刚发射完光弹的右手,手腕上的光慢慢熄灭,要保护的人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而且自己似乎也没有暴露自己的位置。于是她慢慢站起身,猫着腰半蹲着朝下一个隐藏位置前进。
远处的高炉上,云雀在池谕佳肩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说着些什么,听完之后,池谕佳搓了搓双手,然后从衣服的下摆中拿出一枚刻着樱花纹饰的铃铛,扔在了画好的魔法阵上。
注释:
[1] 阿道夫·希特勒为德国首都柏林重建工程所起的名称。
[2] 1453年5月29日,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土耳其攻陷,一般象征着中世纪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