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华晨宇水仙文(十二)壳卷
狭窄而温暖的小屋里是让人透不过气的安静,壳没再多言,用长勺在热气腾腾的锅里搅一搅,搅出满屋子的面香。
豆子面比平常的白面颜色要深,像庄稼人踏踏实实晒出来的健康肤色。一只只小面鱼裹着浓汤在咕嘟声中溯着水游来游去,而汤底是昨晚剩下来的鱼汤,好像真的煮了一锅小鱼一样令人满足。
壳先盛出来小半碗,搭上筷子一并递到卷儿手边:“你先尝尝怎么样,我盛得不多,这样凉得快。”
壳意外地看到他并没有接,而是起身出去了。
一晚上都没有给过壳一个善意的眼神。
壳一开始还以为,卷儿是不想被人呼来唤去,也不想被他使唤,尽管那并不是壳的本意。
后来发现不是这样,卷儿的眼神里总是带着灼热的痛感,与其说是生他的气,不如说是被什么东西戳伤了。吃饭时吃两口就要沉思一会儿,也吃得格外少,像小鱼沉在水底忘记了吐泡泡。
壳笃定他必然没有吃饱,愁苦的样子好像也不知饥饱了。
精心准备的晚饭并没有换得卷儿高兴,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壳没急着进房间,小心地扒在门框里,和床上缩成一团拿背影对着他的卷儿说话。
脑后扎起来的小丸子因为忙前忙后又松散不少,云朵一样乱哄哄地垂着,说到底还是因为母亲给他的那根头绳有些旧了,勉强能将头发拢住而已。
见没有回答,两人一个蜷着一个站着相隔甚远也不是办法,壳只好有些冒失地问出心里的猜测:“是想家了?”
那只脑袋微微动了动,连带着后脑勺的一朵云也颠了颠。
想家是一定会想的,壳只是不理解他为何突然陷入如此巨大的情绪里,明明早上还是踮起脚尖挥着手目送他远行的卷儿,下午回来一看,就好像遭遇了什么劫难一样。
被人欺负了?可是大哥与他一同出门,好端端在家里还能被谁欺负呢?
卷是半张脸贴在墙壁上的,一只手也失神地抚摸上去,似乎很想抱住什么。而墙面过于平坦还渗着凉意,卷只好摆出一种并不算舒服的尴尬模样。
壳慢慢地坐到床边,掰过来肩膀想看看他那张哭花的小脸是怎样,已经握起袖口准备好为他擦眼泪了,却莫名其妙挨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拳头。
捶在肩窝,壳没有防备地往后面倒过去,闷闷一声响,后脑勺撞上了身后的白墙。
卷并没有哭,低着头也掩盖不住眼中冷硬的神色。没用的烂人会哭,而没用的卷儿会打人。
这一拳让房间里多了些微妙的不安,也或许是打人着实畅快,卷在他揉着脑袋起身时又把他压回去,按着肩膀一拳下去,然后是再一拳,比敲钉子还狠。
卷将他心里的苦楚都掺在拳头里打下去了。闷得久了无处发泄,甚至连敞开来倾诉都做不到,仿佛夏天空气中饱胀着浓重水汽,却下不出一场像样的大雨。
壳身上很结实,没什么多余的软肉,砸着还嫌手疼,但不知好歹的卷儿沉默着专心打人,打得不亦乐乎。以至于把自己都累着了,渐渐慢下来,再象征性地捶几下,扶着他肩膀喘口气歇歇,头发早就散得没了形。
“解气了吗?要是没解气就再打几下。”
卷一愣,带些恐慌抬头,像是刚刚醒过来。
壳只是皱起五官要碰不碰地护着被打疼的地方,眼里还是温和的。
挨一顿打肯定要生气,但以他的懦弱劲,只要没受到实质性的伤害,没碰到原则性的问题,出去被人欺负时就只是心里气一气罢了。
更何况是挨卷儿一顿打,壳就真的不计较什么。这是壳欠他的,打一顿还嫌不够,打一百顿都不够。
两人四目相对僵了一会儿,而这距离近得一丝风都吹不过去,卷只好又低下头,听见壳带着点笑又放低了声量:“卷儿,你打我没事的,但是对别人可不能这样。你知道我不还手,但是他们肯定不高兴,肯定要打回来的。”
卷从他身上撤开又蜷回去,这时有些后悔。
一时冲动,他倒是没想过壳会不会还手的事。又或许,他是在心底里知道壳不可能欺负他,这才有胆子冲动吗?
怎么就打人了呢?打的还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护着他的人。
他居然在有恃无恐,居然还理直气壮。
再一次抬头,壳有些痛苦地瞥了他一眼,依然不放心:“卷儿,你没事吧?今天是怎么了?”
卷没有告诉他今天的事,只是凑过去,先摸摸头以表达歉意,又小心戳一戳他的肩膀,壳躲着“哎呦”了一声。
“我没事,还不至于打出毛病来。”壳推着他的两肩,摆小娃娃一样又把他摆回去坐好,“我想的是,你看,我实在是没本事送你走。其实,其实我也不想你走。能不能就不走了,把这里当你家,说不定也觉得还行呢?”
壳说这话时全程垂着眼睛,因为怕从卷儿眼里看见失落。这回他没再说什么“我会好好疼你的”这种羞耻话,因为不好意思说,也怕说了以后卷儿会不好意思。
壳只是笨拙地扫了一眼正在出神的卷儿,看见那头绳要掉不掉地绑着一小团疙瘩,才恍然大悟一般卷起袖口,露出来一截戴着崭新黑色皮筋的手腕。
“对了,我顺便买了这个。”壳将皮筋取下来,塞进卷儿手里。又指一指他散乱的头发,“我妈也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这该有好多年了,就快不能用了。”
壳很想帮他把头上那个拿下来,手伸到一半终究还是又放下。卷将手心里的皮筋握紧,直直地盯着壳,默不作声。
即使他能说话,现在也不想说。沉默只是语言的缺席,但是该有的感情都在眼睛里。
壳从他眼中看出几分温柔,以及如果不是壳单方面的臆想,或许还有一丁点爱意。
黑色皮筋得到了主人许许多多的偏爱。有时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卷还会一下子拾起来拍一拍,放到水流里将每一个缝隙都冲洗干净,然后等待它被阳光晒暖晒干。
而它无论是挂在纤细手腕上还是绑着丝丝缕缕的黑发,小东西都像镀了层金一样好看,尽管那实在不值钱。
壳本就没什么钱。将自己攒的那点数目都还给了飒飒,前前后后又想办法凑了些,还剩的一小半答应以后有钱了再还。他也就只能送点这种不值钱的东西,甚至连卷儿的项链都要不来。
那条项链不知价值几何,但肯定比一只扎头发的圈圈要贵。
卷睡觉时把黑色皮筋套在手腕上,并且从第二天开始就一直用它扎头发。
壳喜欢偷看他扎头发。常常是壳起得早先出去了,卷才爬起来穿衣服梳头。
偷看的人趴在窗户外面,透过开到一半的窗子和半掩的窗帘,隐约看到一个影子一样的侧脸。抓着一缕长发歪着头梳啊梳,梳到瀑布一样顺而直。
人影看不真切,好像在梦境里,好像不属于现实。模糊的轮廓中勉强能看出漂亮的额头被蓬松的刘海包住,侧脸也隐在长发后面,唯有一只可爱的鼻尖挺翘出来,像小猫。
这时就觉得,他是真的娶了一个美丽的妻子回家。可以对镜梳理云鬓,也可以眉眼里带笑地探出头来,要他评一评今天这打扮如何。
而等到那云鬓真的理出来了,衬着男孩脸上硬朗的线条,倒也很难说那是谁家的年轻媳妇,只是卷儿罢了。
卷儿明明更好看,更耐看。
壳以前从没觉得这有多么值得看的。村里的女人来家里串门时连翘着二郎腿敷粉的都有,壳也都没有像这样产生多看几眼的想法。
一面偷看,一面总觉得自己龌龊,还要左顾右盼地装作是路过时不经意瞥见。
而今天确实是被卷儿转头抓到了现形,壳面上保持镇定,说是叫他出来吃饭。
然后犯了错似地跑走了。
屋里的人扑哧一声就笑了。
嘴角不听话地勾起来好一会儿,卷才又慢慢地陷入忧愁。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默默地问:“你是真的走不了了吗?”
先前想到这里就觉得很疼很疼,痛感证明着他还并没有绝望,而糟糕的是现在却没那么疼了。几次三番逃走又被抓回来,仿佛一场陷入死循环的生存游戏,火柴一次次被点燃,又一次次被冷风呼地吹灭。
久而久之便累了,只剩下一点点小侥幸。
万一,万一可以呢?
“卷儿!起了没!”
卷“咣”地一声撤开椅子,循声跑至门口,险些没站稳。
“懒死你了,”母亲递给他一个空了的包装袋,灰溜溜的围裙还围在腰上,似乎就要生起气来,“照这个去商店里买一袋盐。”
又将一小把硬币交到他手里。
卷从没有被允许过踏出家门,这下愣愣地站着不敢迈步。
“使唤不动你了是吧?往北一直走,走到头就是,别耽误了做饭!”
卷连忙点头,拔腿就跑。
手写的“商店”两个字很快出现在不远处,与此同时余光里瞥见了一个又让人燃起希望的地方。
卷万万没想到小村子里也会有派出所一样的小屋,虽然那里显得又小又破烂。
站在岔路口伫立片刻,当然没有丝毫犹豫地拐了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卷快要把颤颤巍巍的玻璃门砸烂了,里面那位年轻人才走过来开门。
无比漫长。明明屋子那么小,两步就可以走到门边,那人偏偏走出了一千米的架势。过分激动的卷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辨。
他还要去买盐呢,回去晚了又要被骂。
年轻人穿着板板正正的衣服,一开门就被卷拉进去找笔找纸。
有一盘下到一半的象棋,有笔没纸,卷只好写在自己手心求助,以及在心里呐喊。
那人认得字,却也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说“帮不了”,然后继续思索着这一步“拌马腿”的残局该怎么解。卷有些失控地砰砰砰跺着脚跺得满屋灰尘,拦住他的手不许他再下棋,就差撒泼打滚了。
结果是被连拖带拽地弄到门口,玻璃门合上的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了。
这一次没得更彻底。求己无果,求人无果,可不是什么都没了吗。
后来他才知道,村子里哪有什么派出所,哪有什么警察。那人只是看粮食的门卫,象棋下得很厉害。
全是空架子,而他对此迫切得像个傻子。
卷只能抓紧手里空空的盐袋子和硬币,飞跑着买了盐回家,乖得不像话。
连找零的七毛钱都交了出去。
是不是就像壳说的,不走了,说不定也觉得还行呢?他确实是回来迟了,但母亲并没有骂他。偷偷摸摸洗掉手心里的罪证时,壳端来两碗清粥,与他一起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百无聊赖地喝。
淡淡炊烟飘在新鲜的朝霞一角,母亲在厨房里咕嘟炖着清咸小菜,马上就能出锅。
“还行吗?不烫了吧?”壳问。
卷摇头,喝了一大口表示不烫。
太安静了,村庄的早晨太安静了。